1.好一對金玉尤物
尤二、尤三這對姐妹肯定是在太虛幻境掛了名的。且看這段:
那尤二姐原是個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如何經得這般磨折,不過受了一個月的暗氣,便懨懨得了一病,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夜來合上眼,只見他小妹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說:"姐姐,你一生為人心癡意軟,終吃了這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他發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亦不容他這樣。此亦系理數應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你則白白的喪命,且無人憐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系當然,何必又生殺戮之冤。隨我去忍耐。若天見憐,使我好了,豈不兩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終是個癡人。自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當然,奴亦無怨。"小妹聽了,長歎而去。尤二姐驚醒,卻是一夢。
《紅樓夢》中之夢,概不可輕忽,而尤二之夢,更聽見她小妹子說:"你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可見二人都是在警幻座前掛了號的,同屬薄命司人物,冊子上必然有名。
兩人本是寧國府內當家尤氏的妹子,賈蓉呼之為姨娘的,雖然素向風聲不雅,卻是正經主子姑娘。相當於李綺、李紋之於李紈的關係,且尤二姐曾在李紈處借住,而尤三姐雖然沒進過大觀園,卻對寶玉有知己之情,並在太虛幻境任職的。故而兩人都應列入副冊。
尤三姐曾同尤二姐說過:"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
明明白白點出,這二尤也是一對"金玉"。然而,孰為金,孰為玉呢?
先說尤二姐,文中形容她是"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可謂"冷香丸"矣。
而她在受盡挫折之後,選擇了吞金自盡,更是成全了自己的"金"派身份。
更為令人感慨的,是她的停靈之地。且看這段:
賈璉便回了王夫人,討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鐵檻寺去,王夫人依允。賈璉忙命人去開了梨香院的門,收拾出正房來停靈。賈璉嫌後門出靈不像,便對著梨香院的正牆上通街現開了一個大門。兩邊搭棚,安壇場做佛事。用軟榻鋪了錦緞衾褥,將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單蓋了。八個小廝和幾個媳婦圍隨,從內子牆一帶抬往梨香院來。那裡已請下天文生預備,揭起衾單一看,只見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著還美貌。賈璉又摟著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賈璉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
這是全書中最後一次出現"梨香院"字樣,專為二姐停靈出殯之地;而第一次出現,則是因薛家進京,收拾出來與寶釵等居住。
可見,尤二姐正是以寶釵為掌門人的金派門徒。而尤三姐的"玉派"身份,又從何而定呢?
卻由第六十五回中小廝興兒一言揭盅:"奶奶不知道,我們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兩個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無雙。一個是咱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小名兒叫什麼黛玉,面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麼,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夾的,出來風兒一吹就倒了。我們這起沒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
——既說尤三姐的體態相貌與黛玉相彷彿,可見尤三姐亦是黛玉的一個影身兒。
故而尤三姐之死,被形容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黛玉曾有《桃花行》之詩,這裡的"桃花"與"玉山",都可暗指黛玉。而尤三姐之紅顏薄命,亦正與林黛玉相同,確為玉派無疑了。
2.尤二姐的排名為何比平兒靠前
尤二姐與平兒同為賈璉之妾,為什麼尤二姐在副冊,平兒卻在又副冊呢?
首先,二尤身為尤氏之妹,原是賈府正經親戚、主子姑娘,身份遠不同於奴婢之輩。
王熙鳳接尤二入賈府時,平兒上來參見,尤二忙還禮說:"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樣的人。"鳳姐卻說:"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禮,他原是咱們的丫頭。以後快別如此。"可見尤二身份遠較平兒為高,雖非賈璉原配正妻,卻也是婚媒聘取的正經二房,近乎"平妻"的身份。
古時男人三妻四妾,除正妻外,還可以再娶兩個"平妻",妻以下是妾,如趙姨娘、周姨娘、嫣紅、秋桐的身份,再下才是收房丫頭,如平兒、寶蟾。
賈璉娶尤二時,另外買房賃屋,儼然置辦第二個家。且"命家人直以奶奶稱之,自己也稱奶奶,竟將鳳姐一筆勾倒",幾乎視尤二為正室一般。
而鳳姐在迎進尤二姐之前,亦特地命人先將東廂房三間收拾出來,照依自己正室一樣裝飾陳設。又同尤二說:"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禮……我今來求姐姐進去和我一樣同居同處,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諫丈夫。喜則同喜,悲則同悲,情似親妹,和比骨肉。"是承認了尤二姐同自己一樣的身份。
後來將尤二接進府來,表面上姐妹相稱,"和美非常,更比親姊妹還勝十倍。"也遠不同於王夫人之於趙姨娘、夏金桂之於香菱。便是挑唆秋桐時,亦是說:"你年輕不知事。他現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兒上的人,我還讓他三分,你去硬碰他,豈不是自尋其死?"
可見"二房奶奶",同"姨奶奶"是不同的。丫鬟善姐兒雖不服管,也要稱尤二為"二奶奶",說起鳳姐時,則改稱"大奶奶"。
賈母縱不喜歡尤二,也要承認她的地位,對賈璉說:"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之份,停五七日抬出來,或一燒或亂葬地上埋了完事。"——再潦草,停五七日的大格兒卻也不能錯了。
而且尤二姐初進榮國府時,曾先在大觀園李紈處住了幾日,是園中貴客;在賈母處表明了身份,正式成為賈璉之妻後,又為賈璉懷過孩子——其根基雖不如香菱,卻也不差多少,而且在府中的身份也要高些,遂列副冊。
而平兒雖然也是賈璉之妾,卻因沒有名分,只是通房大丫頭,便只能與襲人、晴雯一樣,屈居又副冊了。
至於秋桐,原是賈赦賞給賈璉的,是"妾"的身份,雖然得寵,畢竟是丫頭提拔上來的,其身份在尤二之下,平兒之上,但因不是書中正經人物,便不在冊錄之中了。
有人說,尤二姐的品行遠不能與平兒相比,所以不可能排在平兒之前。
然而可歎的是,金陵十二釵的排名並不與德行相關——倘如是,"淫喪天香樓"的秦可卿就不可能排在正冊了。之所以僭越,當然不是因為劉心武說的什麼太子之女的身份,而只不過因為她是賈蓉的原配正妻罷了。
劉心武在"秦學"中因為秦可卿出身低微卻得以與賈府結姻,遂斷定其身世來歷不淺,不可能來自養生堂,真實身份應該是太子之女,並將她與賈珍的"爬灰"寫成是偉大的愛情,且是為了政治大局犧牲個人利益的。
然而這純屬斷章取義,因為賈珍身為族長,他自己的妻子尤氏的家世也是一塌糊塗的。而賈珍與兩位妻妹尤二姐、尤三姐俱各有染,又談得上什麼"偉大的愛情"呢?
一句"聚麀之誚",又一句"麀聚之亂",寫出"亂倫"已經是寧國府的家風素習,正如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說的:"這珍爺那裡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
榮國府召太醫,連晴雯看大夫也要放下簾子來,而寧國府看症,秦可卿竟然只是面對面地看大夫,寧可折騰得一天三五次換衣裳。那張友士來時直入居室,見了秦氏,向賈蓉說道:"這就是尊夫人了?"哪裡有見寧府少奶奶的陣仗儀禮?
而可卿死後,賈珍因有事與鳳姐商量,也是不等通報直入內堂,唬得眾婆娘迴避不迭。可見寧國府一向禮儀廢弛,至於門當戶對,就更不在話下了。
一個能把自己妻妹、兒媳全都拖上床的浪蕩子,竟然懷有什麼"偉大的愛情",密謀為太子復國而出力效勞,豈非癡人說夢?
寧國府裡,不僅有個秦可卿與賈珍、賈蓉父子大被同眠,如今竟又有個尤二、尤三兩代合歡,的確是穢亂一片,正如焦大之言,"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又怎能怪柳湘蓮認定府裡"除了石獅子乾淨,哪怕貓兒、狗兒都不乾淨"呢。
秦可卿的判詞中說"造釁開端實在寧",誠不誤矣!
3.賈璉亦有真情愛
寧府二尤之"尤",有兩解:一是寶玉對柳湘蓮說的:"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喻其嬌艷風流;二是尤三姐托夢給二姐時說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喻其淫蕩無行。
麀,古書上指母鹿。"麀聚",也有版本做"聚麀",意思都一樣,就是一群公鹿和母鹿交歡。而這個"父子兄弟",指的就是賈珍、賈蓉父子,和賈珍、賈璉兄弟了,此三人俱與尤氏姐妹有染,致使內幃混亂,喪德敗行。
然而魚目之中,亦有真珠,若純是濫情縱慾,也不值得這樣大書特書了。這孽海裡有限的真情,便是賈璉與尤二姐了。
第六十四回《浪蕩子情遺九龍佩》中說:
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三姐相認已熟,不禁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等素有聚麀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那三姐卻只是淡淡相對,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眾多,無從下手。賈璉又怕賈珍吃醋,不敢輕動,只好二人心領神會而已。此時出殯以後,賈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帶領二姐、三姐並幾個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餘婢妾,都隨在寺中。外面僕婦,不過晚間巡更,日間看守門戶。白日無事,亦不進裡面去。所以賈璉便欲趁此下手。遂托相伴賈珍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時常藉著替賈珍料理家務,不時至寧府中來勾搭二姐。
這裡說賈璉原知賈珍賈蓉等素有"聚麀之誚",是早知道尤二不潔;而後文說"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當時錯許張華,致使後來終身失所,今見賈璉有情,況是姐夫將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點頭依允。"則明寫她與賈珍的姦情。後來她曾向賈璉懺悔說:"我雖標緻,卻無品行。看來到底是不標緻的好。"直言承認自己的過失。後文更是直書"無奈二姐倒是個多情人,以為賈璉是終身之主了,凡事倒還知疼著癢。若論起溫柔和順,凡事必商必議,不敢恃才自專,實較鳳姐高十倍;若論標緻,言談行事,也勝五分。雖然如今改過,但已經失了腳,有了一個-淫-字,憑他有甚好處也不算了。"
——這是明明白白給尤二姐下了一個"淫"字的定義了。怎不讓人想起"秦可卿淫喪天香樓"?
然而尤二姐是實實在在想過要改邪從良的,她嫁了賈璉後雖然金屋藏嬌卻也盡量以禮自持。文中說:
那賈璉越看越愛,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這二姐,乃命鮑二等人不許提三說二的,直以奶奶稱之,自己也稱奶奶,竟將鳳姐一筆勾倒。……賈璉一月出五兩銀子做天天的供給。若不來時,他母女三人一處吃飯;若賈璉來了,他夫妻二人一處吃,他母女便回房自吃。賈璉又將自己積年所有的梯己,一併搬了與二姐收著,又將鳳姐素日之為人行事,枕邊衾內盡情告訴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進去。二姐聽了,自是願意。當下十來個人,倒也過起日子來,十分豐足。
這大概是尤二姐人生中的極樂時期了,是一心一意要同賈璉做長久夫妻的。雖是獨門另居,行事舉止反比從前做姑娘時端莊持重了許多,賈璉不在時便是母女三人一同吃飯,賈璉來時,則夫妻同桌,而母親與妹妹卻迴避開來——比起寧國府的漫無規矩,倒更講究些體面,是認真做起正經門戶的管家奶奶來。
然而賈珍偏不肯成全她這份苦心,竟趁著賈璉不在家就來鬼混,尤二姐因為心虛理虧在先不能推拒,卻也不肯盲從,只得迴避了,文中道:
眼見已是兩個月光景。這日賈珍在鐵檻寺作完佛事,晚間回家時,因與他姨妹久別,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廝去打聽賈璉在與不在,小廝回來說不在。賈珍歡喜,將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兩個心腹小童牽馬。一時到了新房已是掌燈時分,悄悄入去。兩個小廝將馬拴在圈內,自往下房去聽候。
賈珍進來屋內才點燈,先看過了尤氏母女,然後二姐出見,賈珍仍喚二姨。大家喫茶,說了一回閒話。賈珍因笑說:"我作的這保山如何?若錯過了,打著燈籠還沒處尋,過日你姐姐還備了禮來瞧你們呢。"說話之間,尤二姐已命人預備下酒饌,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原無避諱。……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個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
其後賈璉回來,尤二姐亦發不安,先還只管用言語混亂,後來因賈璉摟著她贊標緻,羞噁心發反而滴下淚來,剖白道:"我如今和你作了兩個月夫妻,日子雖淺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終身靠你,豈敢瞞藏一字。"自己承認從前沒有品行。
然而賈璉只說:"誰人無錯,知過必改就好。"不提以往之淫,只取今日之善,兩口兒遂"如膠授漆,似水如魚,一心一計,誓同生死",倒似乎是賈璉一生情史中最真情的一段了。
事實上,尤二姐雖非賈璉唯一的女人,卻的確算得上是他最心愛的女人。
賈璉雖然一生風流,艷事無數,然而難得見他動真心。鳳姐是不消說了,平兒也只是鳳姐安排與他的通房丫頭,好的時候故然也曾叫過幾聲"心肝兒",脾氣來了便拳打腳踢,沒有一絲憐惜;鮑二家的、多姑娘之流,更是露水姻緣,當不得真的;那秋桐是賈赦賞與他的,雖然新鮮畢竟不是自己爭取來的。
——通算下來,竟然只有尤二姐,算是自由戀愛,私訂終身的。
他對尤二姐的動心,並不只限於勾引到手便罷,而是從一開始就動了婚姻之念。
在路叔侄閒話。賈璉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誇說如何標緻,如何做人好,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人人都說你嬸子好,據我看那裡及你二姨一零兒呢。"賈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這麼愛他,我給叔叔作媒,說了做二房,何如?"賈璉笑道:"你這是頑話還是正經話?"賈蓉道:"我說的是當真的話。"賈璉又笑道:"敢自好呢。只是怕你嬸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願意。"
所謂愛情,不過是在一個人眼中看得另一個人與天下人都不同,比千萬人都好。而賈璉看尤二正是這樣,相貌性情舉止言語,"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連鳳姐也不及一零兒,可見是真心愛慕。所以明知她已經失腳,卻仍願意娶進來做二房。
雖說舊時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事,然而娶二房畢竟也是大事,從後文中賈璉的一番周章與鳳姐的滿嘴客套便可以看出。這裡賈璉八字尚無一撇,卻已在籌劃買房婚嫁等事,是動了真格兒的,絕不同於一般的偷情通姦,與賈珍、賈蓉父子的"聚麀之亂"更不能同日而語。
他娶進尤二後,也曾有過真心恩愛的日子。尤二病重,他也是真著急的,特地請了胡君榮來診病,奈何庸醫誤人,竟將懷孕當成鬱結,因此錯害了未出世的嬰兒。那賈璉氣得"大罵胡君榮。一面再遣人去請醫調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榮",及至聽說胡庸醫已捲包逃了,便將請醫生的小廝打個半死。
至此,賈璉並無對尤二姐負心之處。他的缺陷,只在於貪多嚼不爛。尤二姐進了榮國府後,他已經失於照應了,後來更因賈赦賞了個秋桐,益發疏於照料,遂致尤二被眾人的唇槍舌劍折磨而死。而這時,他也是真的傷心,不僅摟屍大哭,且自愧說:"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又說,"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又向王夫人求了梨香院做停靈之所——
天文生回說:"奶奶卒於今日正卯時,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時入殮大吉。"賈璉道:"三日斷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喪不敢多停,等到外頭,還放五七,做大道場才掩靈。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應諾,寫了殃榜而去。寶玉已早過來陪哭一場。眾族中人也都來了。賈璉忙進去找鳳姐,要銀子治辦棺槨喪禮。鳳姐見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說我病著,忌三房,不許我去。"……
恨的賈璉沒話可說,只得開了尤氏箱櫃,去拿自己的梯己。及開了箱櫃,一滴無存,只有些拆簪爛花並幾件半新不舊的綢絹衣裳,都是尤二姐素習所穿的,不禁又傷心哭了起來。自己用個包袱一齊包了,也不命小廝丫鬟來拿,便自己提著來燒。平兒又是傷心,又是好笑,忙將二百兩一包的碎銀子偷了出來,到廂房拉住賈璉,悄遞與他說:"你只別作聲才好,你要哭,外頭多少哭不得,又跑了這裡來點眼。"賈璉聽說,便說:"你說的是。"接了銀子,又將一條裙子遞與平兒,說:"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著,作個念心兒。"平兒只得掩了,自己收去。賈璉拿了銀子與眾人,走來命人先去買板。好的又貴,中的又不要。賈璉騎馬自去要瞧,至晚間果抬了一副好板進來,價銀五百兩賒著,連夜趕造。一面分派了人口穿孝守靈,晚來也不進去,只在這裡伴宿。
這一段可與《秦可卿死封龍禁尉》對看,賈璉為尤二姐治喪雖與賈珍出殯秦可卿的排場沒法比,心思並無二致,是盡了自己的能力的。在整個賈府無人幫忙的前提下,賈璉獨力支持,盡哀全禮,且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又因賈母吩咐不許送往家廟中,只得在尤三姐之上點了一個穴,破土埋葬。其情其景,實有一種淒涼的境界。
前文原說過那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的,因大姐出花兒,他搬出外書房獨寢了兩夜,寂寞難熬,便勾搭上多姑娘兒,惹出一場青絲案來。然而此次,他竟然心甘情願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恨苦居喪,也可謂難得了。
然而尤二姐曾說過"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誰承望身後卻終究歸不得賈家祖墳,亦如未出閣的親妹子三姐一般,只落得孤墳野塚,無主遊魂,豈非可憐可歎?
更可憐的是,尤三姐曾說過"咱們金玉一般的人",而尤二姐竟選擇了以吞金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成全"金派"的最終命運,便更令人扼腕難言了。
4.尤氏為何不入十二釵正冊
鳳姐是榮國府賈璉之妻,尤氏是寧國府賈珍之妻,兩人都是府裡的內當家,而尤氏還是族長夫人,其地位該比鳳姐還高才對,為什麼卻沒有進入《金陵十二釵》正冊呢?
整個寧國府,入冊者只有秦氏一人,其輩分算起來應與賈巧姐兒相同,是無獨有偶的兩個"草"字輩入冊人。而其餘四春與寶、黛、妙、湘等十人,俱為"玉"字輩。
換言之,賈珍雖為族長,而整個寧國府,竟無一個"玉"字輩女子進入十二釵,是何故哉?
在第六十八回《酸鳳姐大鬧寧國府》一節中,鳳姐罵尤氏:"你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
——果然是這樣嗎?
論才幹,鳳姐逞技的極盛表演在於"協理寧國府",然尤氏亦有"獨艷理親喪"之舉,處事妥當,連賈珍也讚賞不絕。榮國府上下人等的生日都是鳳姐打理,而她自己的生日,卻是尤氏代為操持,也安排得井井有條,園內外上下各個稱讚。賈母慶壽,她白日間待客,晚間陪賈母頑笑,又幫著鳳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賞禮事務,連夜裡也不回寧國府去,就宿在園中李紈處。可見也是勞苦功高之人。
第四十三回《閒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中,庚辰本有雙行夾批:"尤氏亦可謂有才矣。論有德比阿鳳高十倍,惜乎不能諫夫治家,所謂-人各有當-也。"
這裡明明白白給了尤氏一句定評:論"有德"比鳳姐還高,且亦可謂"有才",只是輸在不能勸諫丈夫、管束家人罷了,第七回焦大的醉罵可見一例。
論口齒,第十回《金寡婦貪利權受辱》一節,賈璜之妻為了侄兒金榮的事跑到寧府向尤氏告狀,方問了一句:"今日怎麼沒見蓉大奶奶?"尤氏就說了一大車子的話,先說秦氏之病,自己對兒媳婦的看重與疼愛,又說起秦鍾不懂事,"看見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當告訴他,別說是這麼一點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萬分的委曲,也不該向他說才是。誰知他們昨兒學房裡打架,不知是那裡附學來的一個人欺侮了他了。裡頭還有些不乾不淨的話,都告訴了他姐姐。"且說明秦氏"聽見有人欺負了他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那群混帳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調三惑四那些人;氣的是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唸書,以致如此學裡吵鬧。他聽了這事,今日索性連早飯也沒吃。"接著話風一轉,忽然反問起金氏來:"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況且如今又沒個好大夫,我想到他這病上,我心裡倒像針扎似的。你們知道有什麼好大夫沒有?"
此處尤氏絮絮叨叨,只說"不知是那裡附學來的一個人",然而秦鍾既來向姐姐告狀,又怎會不說明白是誰欺負了自己?況且前回茗煙鬧塾之際已經向寶玉明確地說明了金榮的身份:"他是東胡同子裡璜大奶奶的侄兒。"秦鍾一旁聽得清楚,豈有不記在心裡、告訴姐姐之故?
可見尤氏早就知道是"璜大奶奶的侄兒"欺侮了秦鐘,再見了金氏怒氣沖沖地來了,怎會不知道緣故?卻故意不等她提起,自己先發制人,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車子話,讓金氏"把才纔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的都丟在爪窪國去了。"
——這尤氏豈止不是"沒了嘴子的葫蘆",口才簡直好得很呢!絕不遜色於鳳姐,只不過不願意針鋒相對、辭言嚴厲,而更喜歡鋒芒內斂、以退為進罷了。
然則,這樣一個有才有德,而地位比鳳姐猶高的寧府當家女主人,在第六十八回《酸鳳姐大鬧寧國府》一節中,卻大敗於熙鳳,被揉搓得一點剛氣兒也無,為何?
乃是因為輸了一個"理"字。
正如鳳姐兒所說:"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賈璉犯了這樣的彌天大罪,賈珍、賈蓉兩父子乃是助火之人,而尤氏既是男方的嫂子,又是女方的姐姐,自然也跟著擔罪名兒的。
那鳳姐無理還要攪三分的人,如今捏著滿理在手,還有不盡情發揮的?因此進了寧府,一見了尤氏,便"照臉一口吐沫",啐罵了半日,"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麵團,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並無別語"。
——可見,再好的口才,也大不過一個"理"字去。
也就是在這一回中,鳳姐罵賈蓉的一習話側面洩露了尤氏的身份:"天雷劈腦子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種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調三窩四,幹出這些沒臉面沒王法敗家破業的營生。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還敢來勸我!"
鳳姐既然說賈蓉"死了的娘陰靈",可見尤氏並非賈蓉生母。而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淒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中,尤氏向賈母的一番話也可作為輔證——因賈母催尤氏回家團圓去,尤氏笑道:"老祖宗說的我們太不堪了。我們雖然年輕,已經是十來年的夫妻,也奔四十歲的人了。況且孝服未滿,陪著老太太玩一夜還罷了,豈有自去團圓的理!"
此處尤氏自稱已嫁與賈珍十幾年。而第六回中賈蓉第一次出場時,已借劉姥姥之眼寫出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到此回怎麼也有二十好幾了。
以賈蓉的行止身份,怎麼看也不像是庶出,也就是說,賈珍原有嫡妻,因為早亡,故而續娶尤氏。換言之,尤氏乃是填房。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她出身低微,卻可以嫁入寧府,成為族長夫人之故。
而賈珍"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尤氏雖然能幹,卻不能鉗制於他,就是因為自己並非原配、說話不響亮。
另外,尤老娘也是拖著兩個油瓶女兒嫁給尤氏父親做填房的,尤氏並不是尤老娘的親生女兒,和尤二、尤三不是親姐妹,所以既管不了她們和自己的丈夫不清不楚,更管不了尤二姐嫁賈璉。
《紅樓夢》排座次最重身份,這尤氏雖然才幹不差,戲份不少,但一則身為"續絃",二則與寶玉竟沒有一場對手戲,不足以"在石兄處掛號",遂竟輸給了自己的兒媳婦秦可卿,入不了十二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