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眾人正往瀟湘館去,忽見鴛鴦、待書、翠縷等一干人拉拉扯扯、嘻嘻哈哈的迎面走來。鴛鴦道:「老太太怕姑娘們在池邊坐久了,吹了風,特叫我來請呢。紅香圃那邊已經放下桌子,粗細十番並說書唱曲的也都到了,只等姑娘奶奶們過去,就要開席。」李紈笑道:「聽說你們要開什麼繡會,我們正要趕去做評判呢。你們倒又散了。」雪雁、待書等都笑道:「奶奶那裡看得上我們的頑意兒,大家剛攢了些東西,估量著該坐席了,不敢耽擱,說好改日再比,剛好就遇見鴛鴦姐姐了。這要是來晚一步,該罵眼裡沒主子,只管自己玩樂,竟把主子丟了。」鴛鴦笑道:「我說主子們都在亭子裡,你們一大堆人怎麼倒從那裡來了呢,原來是這樣。你們要比針線,怎不叫上我呢?」雪雁道:「正是要請姐姐,所以才推遲了。」鴛鴦笑道:「你倒會送現成人情。」
於是眾人隨了鴛鴦往紅香圃來,安席飲宴,分箸設座。賈母便坐在首席一張蘇式紫檀描金席心椅上,命黛玉坐了自己身前一張杞梓木雕花椅,王夫人、薛姨媽俱是京作黃花梨木夔紋扶手靠背椅,自紈、鳳往下至姊妹們皆是一溜水磨楠木椅,也都設著織錦墊、椅袱。席前花梨邊座漆地嵌牙玉雕山水大屏風下,又另擺著一張大花梨雕螭紋翹頭案,上面鋪著錦緞,放了許多禮物,不過是衣料香粉、書畫玩物之類,上自賈母、邢王兩位夫人及薛姨媽,下至姊妹兄弟都有表贈。邢夫人因說病了,未來坐席,只打發人送了兩雙鞋襪來。連宮中也有小太監傳元妃的旨,送了一座漢玉筆架、一方漢玉鎮紙,以及水沉、心字、須彌等各色香共計十二盒;又指著一軸用黃緞子裹著收在檀香匣裡的畫說:「這一軸沈周山水,是給四姑娘的。」
黛玉與惜春都跪接了,鳳姐過來打了賞。黛玉又親自把酒,為賈母助興,又給長輩們磕頭。賈母又道:「這是葡萄酒,不醉人的,你姐妹們也都喝幾杯。」黛玉便又下座去給李紈、鳳姐及諸姐妹們斟酒。鳳姐忙說:「你斟不慣,還是我來罷。今兒是你好日子,好好受用一日才是。」
忽然北靜王府來了四個女人,也說賀林姑娘壽。又有一個帖子是給寶玉的,邀他明日赴席。賈母忙命快請,略問了幾句話,另設一席單賞他們坐了,重新布上酒菜來。因禮物中有一缸世所罕見的北溟金鯉魚,養在一口碩大碧玉荷葉缸裡,連缸抬來,擱在院子中,眾姑娘丫頭都搶著擁上前看,指指點點,嘻笑不絕。惟黛玉不理不睬,充耳未聞,只坐著與寶釵說話。眾人賞一回魚,仍舊歸座,撤席換茶,聽曲談笑,不消詳述。
誰知晚間怡紅院裡又布一席,專為襲人賀壽,因他也是今兒生日,日間皆因老太太在座,不敢驚動上頭,故不提起。直到晚間關了院門,才好安箸插席。
襲人早早卸了簪環,此時只穿著件半新不舊的家常扣身衫子,披著件油綠綾機小裌襖,下著綠綢夾褲,倚著桃紅撒金線織花絲棉被垛兒歪著,笑道:「我算什麼東西,也值得這樣擺酒插席的,那裡當得起?」只淡淡的不起勁。麝月道:「你現在越來越難討好了,我們熱剌剌的給你拜壽,你倒只管擺小姐款兒,愛搭不理的。我倒想你們替我祝壽呢,又沒那福分。」寶玉笑道:「這有何難?你是什麼時候生日?到時候也替你擺一桌。」麝月道:「罷喲,這屋子裡那麼多人,只管都擺起生日來,一年十二月還鬧不完呢。有那些錢糟蹋?」寶玉道:「管那麼多。有一日,且消受一日;到了那沒錢的時辰,也只好挨著罷了。古人云:『隨遇而安』,並不是單指落魄潦倒的日子要耐得窮,也還有安榮樂業的意思在。」麝月忙道:「別同我們掉書袋,聽不懂那些。要作詩,找寶姑娘、林姑娘他們去——就把我們罵了還不知道呢。」寶玉笑道:「那又不是什麼壞話,你就這麼上心?」麝月笑道:「原來你是喜歡人家管你叫『走馬燈』的,敢情那也當好話兒聽呢。」
他兩個閒話間,秋紋、春燕已經帶著小丫頭們安好了席,便請襲人上座。襲人死活不肯,只說:「這折死我了。」寶玉道:「這有什麼?不過是個座位罷了。我陪你坐就是。」因拉著襲人的手一同坐了上座,麝月、秋紋兩個坐了對家,綺霰、碧痕打橫,餘者春燕、佳蕙等小丫頭不過見縫插針,都隨便坐了。麝月等便要給襲人敬酒,襲人只不肯受,笑道:「別折我的壽了,正經安靜說會兒話罷。只管這樣招搖,外頭聽見,又該有閒話了。」麝月笑道:「若不想嚷起來,趕緊喝了這杯,大家好坐下。不然你們兩個這樣高高在上的並肩坐著,我們一群人只管滿地裡排著隊敬起酒來,倒像是人家辦喜事兒了。」
眾人聽了,左右看看,果然有些意思,都笑起來。襲人臉上飛紅,只得接過杯來,一仰脖喝了。秋紋、碧痕又上來,說:「一併連我們的也喝了吧。」襲人欲不飲,又怕逗出他們更多閒話來,只得一左亦右接了,也都喝了。餘下連春燕等也都走來敬酒,喝了這個,拒不了那個。說話間襲人已經灌了十幾杯,臉上桃花爛熳,眼中春水蕩漾,無奈只好擺手央告道:「好妹妹,饒了我罷,再不能了。」寶玉看他吃得雙眼餳起,紅飛滿面,也勸道:「別再灌他了,醉了傷身倒不好。」秋紋道:「二爺心疼了,咱們坐下罷。」於是眾人坐了,喝酒吃菜,閒話家常。寶玉又親揀了幾樣菜放在襲人座前,說:「吃幾口,壓壓酒也是好的。」
襲人看他這樣,只得略嘗幾筷,卻只是心口悶悶的,嚼在嘴裡,終究不知是何滋味。滿眼裡珠搖玉動,滿耳裡吆五喝六,他卻只是如坐舟中,隔岸觀景兒,倒好像和人群隔著幾丈遠似的。忽又聽寶玉說:「依我看,今兒唱戲的那幾個女子,說是行家,扮相嗓子都不怎麼樣,還不如咱家從前的幾個女孩子,你們看是怎麼樣?」襲人聽了這話,便知他又想起芳官來,更覺心寒。木著臉,也不用人勸,斟了杯酒又一仰脖喝了。眾人也都有些意會,那裡敢接話,亦不敢說破,且也都心酸起來。想當日寶玉生日,在怡紅院裡擺席夜宴,請了諸位姑娘來,行酒令占花名兒,何等熱鬧。如今屋裡不過短了兩三個人,竟像空了半個怡紅院似的。因此也都興致不高,不過隨便吃些酒菜,又說些眼面前的吉祥話兒,便撤席睡去。
夜裡襲人睡在寶玉外床,翻來覆去,只是睡不著。原來日間他送了香菱回房,不便一時就走,因坐下說了幾句閒話,問他:「你身上到底覺得怎樣?家常走的這些個大夫,難道竟不能治?」香菱道:「也沒怎樣,只是口乾潮熱,夜裡盜汗不止。身上將有半年沒來了。」襲人聽了大驚道:「那可怎麼得了?」香菱慘笑道:「便治好了又怎樣?心強命不強,也是枉然。」又握了襲人的手道:「姐姐,我們相好一場,前兒姐姐贈我的那條石榴裙,我還好好兒的收著,只怕沒機會再穿了。我早想過了,他日大去之時,也不圖別的什麼裝裹,就穿著他去罷了,不枉我在園裡住過一年,有過開心的時辰。」
襲人聽見,眼淚直流下來,勸道:「何苦說這樣的話?你運雖不濟,姨太太對你是好的,寶姑娘也大方厚道。別的不說,你看這些大夫天天你來我往,是真心要替妹妹治病的。過幾日病就好了。」說著,向額上摸了一摸,只覺滾如炭熾,不由驚道:「怎的這樣燙?我這就回姨太太去,還是請個大夫來看看罷。」
香菱死命搖頭,不令他去,緊緊拉著道:「姐姐,今兒一見,不知還有無再見之時。我有一句肺腑之言,要叮囑姐姐。」襲人聽他說得鄭重,忙問:「什麼話?」香菱卻又打住,望著窗子黯然慘笑。原來他自被夏金桂逐出,搬來與寶釵同住,身體便一天天虧損下來,釀成干血之症,自知命不久長,再無顧忌,且與襲人素相投契,因握了手,剖心瀝膽緩緩說道:「姐姐,我固然命苦,今世裡遇見這個冤家,只道是前生罪孽,原不敢怨什麼;不想他娶了親,又是這麼一個人,竟活活要了我的命了。我想一般的都是女孩兒,憑什麼就該被人這樣欺辱折磨,況且他那行止品德,那裡像個千金小姐,竟是索命閻王。因此我縱死了,也不服氣。如今有一句話要告訴姐姐——切莫以為自己終身有靠,便安逸度日起來。與人做小,好比鼠共貓眠,縱有一萬分小心,曲意下之,遇著個和氣持禮的奶奶還好,若像我這樣,便有鐵打的身子銅鑄的骨,也被挫磨化了。倒是寧可嫁個尋常百姓,平頭夫妻,那怕吃粥咽菜,也好過這玻璃燈罩羊脂油裡逐日煎熬著呢。」
襲人聽他說得大膽,遠非平素言行,且又說中自己心病,羞得握著臉道:「快不要胡說!我們做女孩兒的,自是聽天由命,走到那裡是那裡,自己又如何做得了主呢?況且像你們奶奶那樣兒的,畢竟是少數,萬里難有一的。你看園子裡這些姑娘,可有一個那樣兒的?」香菱苦笑道:「話不是這麼說。他在家做女兒時,不也是好端端的?不好也不會娶了來。那時,誰又料想是這個形狀呢?我自幼被拐子拐賣,便連親生父母姓甚名誰也都記不得,又落在這羅剎國裡,只好隨波逐流,由命罷了。姐姐不比我,原有父母兄弟,身子是自己的,想往那裡去便往那裡去,又何必蹚這渾水?」襲人聽了,自是驚心動魄,意駭神馳,勉強道:「你皆是因為病中,思慮太多,所以有這些想頭。快別多想,只安心養病,還有多少好日子在後天等著你呢。」香菱聽了,知不能勸,在枕上點頭歎道:「癡人也。」遂不再言語。襲人估量著即要開席,遂告辭而去。香菱亦不留。
此時夜深人靜,襲人復又想起香菱那些話來,一字字一句句,清清楚楚,竟比刻在心上的還分明。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香菱那些肺腑之言,句句都是打心窩子裡掏出來說與他的,如何不信,如何不驚。[3]他素日心高志大,一心只要越過眾人去,然而看了香菱如此人物,如此下場,卻不能不起兔死狐悲、唇亡齒寒之歎。因此一夜裡翻來覆去,總未合過眼,直到天將亮時,方朦朦朧朧睡去了。
次日起來,見屋裡空空,寶玉的床上鋪得整整齊齊,便連麝月、秋紋也都不在,便知自己醒得遲了。忙披了衣裳出來。小丫頭們已經吃過早飯,正在收拾桌子。見了襲人,都笑道:「姐姐醒了。姐姐想是昨兒醉了,睡得實。」襲人羞道:「原來這樣遲了,怎不叫醒我?」麝月、秋紋剛好進來聽見,笑道:「本來要叫的,二爺不讓,說你難得一醉,索性叫你睡足了才起來。」襲人愈發不好意思,因問:「二爺呢?」麝月道:「一大早換了素服出去了。」襲人唬了一大跳,急忙問:「是誰死了?」麝月道:「沒聽清,說是什麼傅通判的妹子,不是什麼要緊的人。適才我剛送出園子,把隨身包袱交給茗煙,又囑咐了幾句話才回來。」襲人這才放下心來,一顆心突突亂跳,倒驚出一身的汗。
且說鳳姐一早打扮了往賈母處來,方進院子,看到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頭拄著人高的大掃帚在掃院子,左右拖著,百般吃力,極是仔細。不由停住了問他:「你幾歲?叫什麼?」那丫頭仰著臉,瞇了眼睛答道:「我叫小霞,今年十歲了。因我姐姐嫁人,把我挑了進來。叫先在這院裡使喚幾天,再送去太太房裡呢。」鳳姐遂問:「你姐姐是那個?」小霞答:「是從前伏侍太太的彩霞。」鳳姐心中一動,便不再說話了。先進房請賈母的安。
王夫人已先來了,問鳳姐:「我聽說姐兒病了,看過大夫沒?」鳳姐回道:「謝太太惦記著。大夫昨晚來過了,說只是一般的傷風,不打緊,吃幾服藥就好。」因又說起昨日酒宴,賈母歎道:「昨兒是你林妹妹好日子,我見席上竟沒幾樣像樣兒的菜式,連那十番的班子也不是好的。我知道現今不比從前,講不得那些排場了,可也不能失了大形兒。前年你薛家妹子十五歲生日,還那樣熱鬧;今年到你林妹妹,便差了這許多。他又是個多心的孩子,豈有不心冷的?」鳳姐滿心委屈,卻只得婉轉回道:「我何嘗不是這麼說。只是前兒跟大嫂子商量過,他說園中姐妹多不喜油膩,一味大魚大肉的倒嫌膩煩,只要新鮮奇巧花樣兒多多的做去,投其所好就是。林妹妹素來不大愛戲,他們姐妹也都好清淨,我原問過他們的,都說只以老太太、太太喜歡為上。我因度量著叫廚房揀老太太、太太喜歡的菜式各樣做了來,另外依照他們姐妹各自口味做了幾樣,所以並不見豐盛。便那些唱曲說書的也只是預備給老太太、太太並姨太太解悶兒的。我知道老太太原是為了湊姑娘們的趣兒,不過略坐坐就要歇著的,姑娘們也都只看了兩出戲就散了,所以竟沒多預備。橫豎老太太的心思也不在吃酒看戲,只惦記著席散了好湊檯子打牌,贏了我的錢去,那時不管聽戲擺酒,什麼錢都有了。」說得賈母笑起來,道:「你這樣說,不過是想我可憐你,不好意思要你的錢。打量我會把昨兒贏的錢還給你呢,那可不能。」又道:「正是昨兒還未盡興呢。快請姨太太去,咱們一同吃飯,吃過了,好接著打牌。」鳳姐笑道:「原來老太太擔心林妹妹委屈是假,昨兒沒贏足錢自己委屈是真。既這樣,我便叫人請姑媽去。我也進園子趕著把事情料理完了,這就過來陪老太太吃飯,打一下晌的牌,由著老太太可勁兒的贏去,可好?」遂抽身出來。
王夫人跟出來道:「我同你一道去,看看姐兒。」鳳姐道:「姐兒咳嗽呢,過給太太倒不好。況且我這會兒並不回家去,還有一攤子事要料理呢。」王夫人便立住了歎道:「那就明兒再去吧。我知道你事情多,姐兒又多病,自己身上也時常不好,精神越發不如前了,竟連面兒上的禮也不講究了。雖說日子不比從前,也緊張不到那個地步去,如何連在場面上也只管節省起來?老太太看見,豈有不傷心的!雖然不肯深責,我知道老太太心裡是不好受的。我們做小輩的,不能孝敬就罷了,倒連擺個席面圖個高興也不會討好嗎?依我說,算計雖是正理,也得有個分寸,面兒上總要過得去才好。昨兒北靜王妃還巴巴兒的打發了幾個女人來送賀禮呢,咱們自己家倒不當作一回事。那般寒酸檯面,叫人看在眼裡,說出去,可不成了笑話兒?」
鳳姐聽了,噎得張口結舌,欲要分辯,又知太太不問家計,再說不明白的。只得應著,眼望著太太去了,方向平兒道:「這是怎麼說的!難道我不會花錢,不知道擺排場圖熱鬧的?也要量著米下鍋才行。我倒是想打座金盞銀台包了南北班子來唱半月的戲呢,統共那幾兩銀子,夠做什麼的?就這樣兒還是咬咬牙拆東牆墊西牆的置辦下的呢。省下的錢,是我裝進自己腰包了不成?那麼大個園子,是平地上生出來的?省親的排場倒好看,有銀子時,誰不會耍風光?有那會兒銀子花得跟淌水似的,現在倒會抱怨,得便宜賣乖,都裝不知道銀子那裡來的,只留我一個做惡人。幸虧前年宮裡薨了個老太妃,這幾年才不再提省親的事,若再來這麼一回兩回,除非再死一位巡鹽御史,再接一個世事不知的林姑娘來養著,好有那些銀錢白填進來,不然那才真叫笑話兒呢。」平兒聽見,不便接話,只得陪笑說:「那北靜王府也怪,平時除了老太太、太太、寶玉,以及府裡有數的幾個爺們,從沒聽見說那府裡給姑娘送壽禮的,況且還是位表姑娘。怎麼突然興起這個文章,想起來給林姑娘祝壽呢?」鳳姐道:「可說得是呢。又不知唱的是那一出。」
一行說,一行來到議事廳坐定。執事媳婦婆子早已站了一地等在門外頭,於是一起一起的進來,回話問事。鳳姐手揮目送,指派賞罰,不到半日已處理了十數件大小事體,因傳令下去:「若沒什麼大事,下晌不必找我,或是回平兒就是了。」又問:「林之孝家的那裡去了?」有媳婦回道:「東府裡珍大奶奶找了去有事吩咐。」
鳳姐點點頭,因向平兒囑咐道:「我想起剛才老太太院裡那個小丫頭,好容易挑進來了,又做粗使,年紀又小,況且太太屋裡,彩雲、玉釧兒都虎視眈眈的,那肯讓別人出頭?只怕呆上八百年也沒個見天的日子。不如派給姑娘們使,倒還能憐惜著些。你替我說給林之孝家的,叫他晚飯後道屋裡來,想法給那丫頭另尋個地兒使喚。」平兒聽了,深以為罕。
於是鳳姐仍回賈母這裡來。王夫人、薛姨媽也一都來了,便放下飯來。因席上有一味新筍桂圓湯,賈母忽想起那日寶玉挨打後鬧著要吃小荷葉小蓮蓬湯的往事來,因笑道:「倒把這湯送去與寶玉一碗罷,免得惦記著,直到挨了打才有得吃。」說得眾人都笑了。鳳姐湊趣道:「老太太任吃到什麼好的,只是惦記著寶兄弟,生怕咱們刻薄了他。這虧的姑媽是天天眼見的,倘或別的親戚聽見,還以為咱們天天剋扣著不給吃不給穿,要到老太太提著了才給一口湯喝呢。」說得王夫人、薛姨媽一齊笑起來。賈母笑著叫一聲「猴兒」,罵道:「我把你給慣的,越發排揎起我來了。我才說一句,你倒說出一筐來。」薛姨媽道:「幸虧鳳丫頭不是個男人,倘若做了男人,再為官做宰的,一句話下頭不知壓死多少人,黑的也說成白的了。」
笑得停了,鳳姐方緩緩稟道:「老太太有所不知,我今兒看了水牌,知道有這一道湯,就已經知會廚房多做一碗,叫襲人他們端去。卻說寶兄弟一早就換衣服出門了,說是什麼傅通判的妹子死了,去弔唁來的。」
賈母大驚,一連聲問道:「多早晚的事?怎麼我竟一點不知?那傅通判妹子又是什麼要緊人?誰叫寶玉去的?」王夫人道:「我倒是聽說了,說是叫個什麼傅試,老爺門下出身的,所以素有往來,如今做了通判,老爺很是看重。」賈母猶蹙眉道:「什麼副通判正通判的了不起的人物,不拘打發那個小子去問一聲就是了,如何倒要寶玉親去?你既知道,就該攔著他,又不是什麼喜慶事,又不是什麼好地方,沒的去沾那個晦氣。」鳳姐忙笑著分辯:「這可怪不得太太,老祖宗難得不知道寶兄弟那古怪脾氣?他可不是衝著什麼正通判副通判去的,是沖那死的妹子,聽說叫個傅秋芳,模樣兒又好,天分又高,針黹學問都來得,因此他哥哥便當作寶貝一般,通常的人家都不肯給,單指這妹子攀高附貴呢,那知命裡沒這福分,那妹子前兒忽得了一病,請醫問藥都不見好,才不過拖了一二月,竟死了,才只二十五歲。」
賈母聽見,早又「阿彌陀佛」念個不了,歎道:「這哥哥也是糊塗,憑他妹子什麼天仙模樣兒,長長久久留在閨中總不成話;那妹子也是可惜了兒的,我說竟不是病,竟是他這哥哥活活把他的緣分錯過了。他既然有才有貌,心裡多半不安靜,既不安靜,那裡招不出邪魔病症來?這卻不是醫藥治得了的。」王夫人、薛姨媽都道:「老太太說得是,想必是這個道理。」
一時吃過了飯,洗手漱口,又說一回閒話兒行食,鴛鴦等放下桌子來。鳳姐果然陪賈母打了半日牌,至晚方回屋裡來。林之孝家的已經等在那裡,見鳳姐回來,連忙起身含笑問好,及鳳姐坐定了方又坐下,且不忙回話。平兒侍候著脫了衣裳,端上茶來,鳳姐便向炕沿上坐了。因見鎖子錦靠背上搭著賈璉家常穿的一件長腰身紫羅綢面深綠夾裡的半袖褶衣,隨手扯過來披在身上,又慢慢的喝了幾口茶,方問道:「那邊珍大嫂子找你去作什麼?」林之孝家的道:「還不是為前兒抄檢的事。因攆了入畫去,原該給四姑娘另添一個伏侍丫頭,若說是這邊添呢,四姑娘原是那邊的人;若是這邊添呢,四姑娘原是那邊的人;若是那邊挑了送來呢,一則四姑娘未必看得上,二則怕奶奶多心;若是不理,又怕人家閒話,說妹妹短吃短用,當嫂子的只作看不見。因此要我探探奶奶的意思,看是怎麼樣。」鳳姐笑道:「他也太小心了。這又有什麼可多心的?」且同他商議:「可巧,我今兒找你,也正為丫頭子的事。早起我在老太太院裡看見彩霞他妹子,名喚小霞的,才蘿蔔頭那麼大一點兒,拄的掃帚倒比他人還高。我的意思,你不拘把他派到那個姑娘房裡,提作二等丫頭,派些輕省的活計也罷了。太太那裡,另派一個就是。」
林之孝家的聽了,也覺詫異,不由得與平兒對看一眼,見平兒向他悄悄點頭示意,忙笑道:「既這樣,何不就把他放在奶奶屋裡?」鳳姐冷笑道:「我上次挑了你女兒進來,那起小人還說三道四,說我見了好的只管往自己屋裡拉扯,挑個丫頭也要拔人家的尖兒。這會子再從太太屋裡挑進一個來,更有得說了。」林之孝家的連忙帶笑說道:「這可是那個眼裡沒主子的說的混賬話?小紅又是個什麼好的,值得嚼這些舌頭?他從前在怡紅院裡,也不過是個粗使丫頭,手腳又笨,心思又慢,是奶奶抬舉了來,跟在奶奶面前兒學些說話行止,待人接事,這才有了些人樣子。正經又不是什麼有臉的一二等丫頭,還要勞動奶奶去爭去搶的,這是一層;再一層,就憑是什麼好的,別說寶玉屋裡的,那怕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頭,奶奶果然看中了,要做臂膀,老太太少不得也要給,誰又敢說一個不字呢?我平日家就跟我們那丫頭說:『也不知你修的什麼福,竟然能入了二奶奶的法眼,你老子娘這一輩子的體面也趕不上這個呢。只一條,千萬別以為奶奶拿你當個人兒,就學那起扶不上牆的擺出張狂浪樣兒來,把你老子娘積攢了半輩子的老臉丟盡了還是小事,要給奶奶面上抹一二分黑,那才是把你打死八回也賠不來的。』」
鳳姐兒聽了這話,十分受用,不禁笑道:「這是你心疼我才會這麼想。那裡能得那些人都跟你一樣仁義呢。」忽又想起一事,因叮囑:「前幾天太太出門進香,我看他那輛朱沿元青車走不穩,問起來才知道,原來有幾顆麻菰釘脫了,各處也都有些鬆動,你記得找人來修,免得用時著忙。」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又說:「不光是太太,兩府裡的車子都有些年代了,依我說,何不重造兩輛?我剛從那府裡過來,看見門前停著許多大車,都簇新嶄亮,油得明晃晃的,問了才知道,說是街口有南省人新開了兩間籐器店、油漆店,合夥造的好車,許多王孫公子都去他家造車子。」鳳姐聽了心中不快,卻不便多說,只笑道:「南省人造車,也就是車頂車沿還罷了,若做輪子,還得京城老店。我倒想每位造輛新車呢,那得多大一筆開銷?莊上的租子是你們家林之孝看著收上來的,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去年裡一旱一澇,收的那一點點銀子只好塞牙,如今竟是寅吃卯糧,坐食山空的。有車坐就罷了,再過些日子,只怕老太太出門,得我趴在地上背著走呢。」林之孝家的陪笑道:「果然是這話不錯。我聽說如今市面上黃豆蜀秫漲到五六兩一石,糠都賣到二錢一鬥,只怕過些日子,樹皮草根都沒得吃。府裡爺們倒不知著急,還是夜夜笙歌的,就只有奶奶日夜操心。這府裡若不是二奶奶,還不定亂成什麼樣兒呢。還有一事,寶玉屋裡的晴雯去後,還一直沒有補人,是另指派一個還是把二等的提拔一個上來,還是把這份月錢關了,都要等奶奶裁決。還有芳官和四兒兩個的缺也未補人,奶奶今兒既要理一理丫頭的事,不如就一併定奪了。」鳳姐想了想道:「這卻不好由我擅作主張的。寶玉屋裡的丫鬟是太太親目一一審過的,若要補缺,還得我探一探太太的口氣,再問問襲人才定罷。」
林之孝家的笑道:「都說奶奶精明,每日手裡過著百十件的大小事故,還要一絲不漏的體會這些上上下下的人心,精神略差一點兒都不能的。現有例子比著,前些時候奶奶病了幾天,太太托付大奶奶、三姑娘,還有薛姨太太家的寶姑娘幫著管家,那倒是三個人管一宗事兒呢,又定了許多規矩,又每日巡邏檢視的,也就算小心了。饒這麼著,還按下葫蘆起了瓢,生出多少是非來,一時賭酒,一時失竊,一時林姑娘房裡的藕官在園子裡頭燒紙,一時趙姨奶奶又同寶玉的丫頭打起來了,一時在園裡擺壽,史大姑娘喝醉了,大天白日的躺在石凳子上就仰面八叉睡著了,惹得底下媳婦子多少閒話——虧是我聽見了,打著罵著止住,報給三姑娘,打一頓攆出去了。眼錯不見,又是什麼玫瑰露、茯苓霜,雖然奶奶寬柔體下,不肯深責,誰不知道這喊捉賊的就是賊?四下裡亂的通沒個譜兒。『胡蘿蔔拌辣椒——看不出來,還吃不出來?』『八個油瓶七個蓋——不是少這,就是缺那。』饒是這樣,老太太回來還直說辛苦,誇三姑娘、寶姑娘能持家主事兒。真叫我們愈念奶奶的英明。一向奶奶理家,何曾有過這些事?也不見上頭這樣沒口子的誇過。可見世人說的不錯,能者多勞,那越是能幹的,越是背著眼刀子,許對不許錯的。若不是奶奶七個心眼八個頭,那能料理得這般妥當?」鳳姐歎道:「我這個心也算操碎了,如今也有些顧不過來呢。」林之孝家的只說:「奶奶說笑話了,再添幾百口人,一萬件事,奶奶也必料理得井井有條的。」
兩個又說了一回閒話,林之孝家的方告辭了出來。一路上暗自尋思:「想是那年來旺家的仗著自己是鳳姐的陪房,強要娶了彩霞做兒媳婦,林之孝回到家裡,原就悄悄的同自己說過這事不妥,旺兒那小兒子賭錢吃酒,不務正業,大不成樣子,彩霞這些年裡在太太屋裡半個主子似的,也是穿金戴銀飫甘饜肥的慣了,何曾受過那些腌臢氣,還不是一朵鮮花兒插在牛糞上。無奈鳳姐強做保媒,彩霞的娘不敢違逆,兩家到底還是做了親。娶過去沒半年,彩霞就被折騰出一身病,七葷八素的,一個月裡頭爬起來十天,倒有二十天是趴著的。想來這些話,二奶奶也有所風聞,難得他善心一動,要給小霞尋個好差使,也是彌補的意思,自己倒不可負了他這片心,少不得找一個妥妥當當的所在,好好安置了小霞。」便想著正好惜春屋裡要人,不如就叫他進去。忽又想,既做了這番善事,不如送一個滿情兒倒好,須得叫小霞的娘知道,就不稀罕他答謝,也須得他感恩。遂親自往彩霞娘家來。
彩霞的娘正帶著一個小丫鬟在擀麵餅,案上一碗肉醬豆腐,一碗粉皮合菜,一碟子醬瓜,一大碟生菜,又有一把剛摘淨的白綠小蔥,一碟子切成細條又用油炸過了的紅綠椒絲,堆得五顏六色。見林之孝家的來,知道必有事故,忙不迭的洗手點茶,又敬瓜子杏脯。林之孝家的只說:「嫂子別忙,我才在二奶奶房裡喝了這一肚子的南海女兒茶,正不知往那裡開銷呢。」拉住了坐下,又張望著案上笑道:「嫂子倒會換口味兒,趕明兒也教教我怎麼擀這薄餅,我們當家的總是說我擀的面皮比案板還厚,不是吃餅,倒是啃牆。」說笑一回,方將來意一五一十的說明,又道:「這真是二奶奶天大恩情,我想著既要替咱們閨女找個好地方,總要他心裡樂意才好,因此竟來問嫂子,你平日在園裡侍候,覺得那個院子最好?」
彩霞娘一行聽著一行念佛,千恩萬謝的道:「彩霞從前在府裡的時候,就多承大娘照顧,如今小霞進去,少不得還要大娘教導指引著。大娘這樣成全,我做親娘的真是沒話說。什麼好不好的,一進園子就提作二等丫頭,我還有什麼別的想頭不成?若再挑挑揀揀,嫌三厭四,越不成個人了。就憑大娘派遣,大娘說那處好就是那處罷。」林之孝家的聽了,,越性說道:「依我說,嫂子竟不如去你那親家家裡,當著你親家的面問問你大姑娘的意思。一則他在府裡這些年,在園裡自有不少好姐妹,比咱們更熟悉園裡情形,又知道主子們的脾性,又對他妹子盡知的,倒比咱們兩個亂猜著值多些呢;二則,也是當面做給你那親家看看,要他們知道,二奶奶耳目靈著呢,連二奶奶都這般體恤,他們倒敢拿著金葉不當銀子,難道欺負咱閨女出了園子,就再沒個仗腰子的了麼?」彩霞娘聽了,深以為是,且連耳帶腮俱紅起來,拭淚道:「這也瞞不得嫂子。彩霞那男人,『狗屎鞭子——文(聞)不得,武(舞)不得』,吃喝嫖賭一樣不缺。他們提親時說得天花亂墜,蜜糖樣言語,過了門才三天,就喊打喊殺,每日裡不是賭錢就是酗酒,略勸兩句,薅了頭髮就打,不管要害不要害,那裡順腳踢那裡。閨女每每回來,解開衣裳,身上一塊青一塊紫,說不到三句話就哭,哭得我腸子也揉碎了,也去找他爹娘問過幾次,當著面也都好聲好氣款待著,轉了身就折磨閨女。倒反讓我們不好上門了。」林之孝家的歎道:「外邊的事我雖不深知,也聽我們當家的說過,說那旺兒小子生就的賤胚,好比要飯花子丟在雪地裡,不與他烤火還罷,若與了他烤火,便要上炕的;上了炕,又要熱酒吃;吃了酒,便惦記著娶東家閨女;娶了閨女,還要謀人家的財產。心裡每隔饜足還在其次,凡稍有一項不如他的意,便要生事故。當初來旺媳婦提這門親時,我就說不妥。偏你們耳根子軟,逕自答應下來。如今弄成這樣兒,我又看不過。」
彩霞娘哭道:「嫂子有什麼不知道的?當初是二奶奶親自保的媒,我敢說個不字?大氣兒也不敢喘一聲,糊里糊塗就答應下來。回到家,足足的悔了三四夜睡不得覺。無奈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還能收得回來不成?如今也怨不得旁人,惟托嫂子的福,庇佑著些罷了。」林之孝家的道:「這原是各人命裡的姻緣造化,只是你大姑娘的性子也太軟弱了些。這也罷了,如今小霞也大了,一進園已經提作二等,想來不上日記就要出人頭地的。嫂子倒是趕緊去你那親家家裡走一趟,問准了信兒,明兒一早找個小丫頭告訴我去才是。」彩霞的娘聽一句點一個頭,直把林之孝家的當作在世觀音一般,因知林之孝家的為回鳳姐話尚未吃飯,便苦留他吃了晚飯再去,說是「雖沒有什麼好的,卻是剛烙下的薄餅,捲著大蔥、甜醬吃,倒也有味;還有才出缸的好滋味醬瓜兒,用香油、薑蔥蒜末兒、紅綠椒絲拌在一起,最下飯的」,又命小丫頭子打酒來。
林之孝家的笑道:「我倒想踏踏實實坐下來同嫂子喝幾盅,奈何那有這個福分?還有三四件犄角雜旮的差使沒了呢。吃酒閒話的日子橫豎還長著,以後再吃也是一樣。」說罷告辭起身。彩霞娘那裡肯放,死拉著叫好歹吃了茶再去,又命小丫頭子出門叫車,自己打點了三斤臘肉、一隻醃雞、一罈子醬瓜、兩罈子酒、一屜薄餅,又將各色配菜都撿了些用碟子盛著,用碗扣著,都叫裝在車上,送往林家去。林之孝家的只略辭了一辭,便坦然受了,遂坐在車上,揚長而去。彩霞娘手巴著門,眼看著走遠了,方回屋來急急梳頭換衣服,又拎了兩刀臘肉一盒熟食,果然往他親家處來。
卻說寶玉素來最恨賀吊應酬,卻嚮慕傅秋芳才名,知他夙根穎異,綽約自好,如今少年夭折,能不歎息?遂親去唁禮不算,回房後猶自長吁短歎,愁眉不展。襲人伏侍著換了衣裳,勸道:「你出去這一日,老太太惦記得緊,下半晌打發了三四次人來問你回來不曾。又怕路上有閃失,又怕那些地方氣味不好,衝撞了你。既然平安回來,好歹先去老太太、太太處打個轉兒,好叫人放心;再或者去各位姑娘房中走走,談講談講散散心,只管悶在這裡作什麼?等下悶出病來,可不是找不自在麼?」
寶玉聽他說得有理,少不得出來,叫兩個小丫頭跟著,往賈母房中去請安。襲人便將素服收起,又叫預備洗澡水等他回來,又命人尋了塊陳年普洱茶餅來,親自用金刀敲下一小塊,在乳缽裡碾碎了,用一把硃砂梅花小壺濃濃的沏了來備著出色。秋紋笑道:「姐姐也太著慌了些,又不是頭一回出門,又不曾擠著碰著,何以這樣興師動眾的。何況二爺素來並不喜歡喝普洱,又巴巴兒的請他出來。」襲人道:「你那裡知道,他日間去的地方什麼人不來往?或是吸了誰的病氣,或是招了什麼邪祟,表面上一時半會兒看不出來,隔個一天半夜發作起來,才是饑荒呢。因此早早的叫他散心解悶,再洗個痛快澡,喝一大碗猛猛的茶,把那口濁氣去淨了才好。」麝月道:「既如此,寶玉常說一把壺只喝一種茶最好,不然串了氣味,壺便廢了,用來沖茶,把好茶也糟蹋了。那把梅花壺是舊年喝鐵觀音用過的,倒是放起那個,另那一把新的用罷。」
秋紋只得放下梅花小壺,另取了一把緞泥紫砂瓜春壺去燙洗,嘟噥道:「姐姐們倒是細心,偏咱二爺不肯體貼姐姐,但凡自己肯小心一兩分,就不該沒事找事的撲了那停屍倒氣的地方去。害得咱們白落了老太太一頓責罵,特特的打發琥珀來傳話,說再去這樣的地方,就該攔著。」碧痕道:「誰說不是呢!那個什麼傅秋芳,不過是聽說個名兒罷了,說是佳人,究竟眉長目短也沒見過,他倒爸爸的傷心歎氣,好像死了多年至交似的。要說我們爺,真就是個無事忙;自己忙也罷了,偏要帶著一屋子的人忙個人仰馬翻不算完。怪不得姑娘們叫他『走馬燈』呢。」
一時寶玉回來,碧痕忙掩口不說了,寶玉卻已聽了三兩句進去,看其情形也大約猜得到,笑道:「你們這些人真是沒良心,饒是人家死了人,還得你們抱怨。」麝月道:「罷喲,爺不說自己不體諒人,倒怨我們無情。別說那傅家小姐我們不認得,原談不到有心無心;便是認得的,他得了二爺這一哭,已經是意外之福了,這還不足?還必得我們一屋子人替他唸經誦道,不怕他在那世裡不安生嗎?」秋紋笑道:「你這牙尖嘴利的,越來越像晴雯的口氣,難怪天天念叨他。」一語既出,看襲人瞅了他一眼,才覺冒失,自悔不迭,忙佯裝拾掇杯盤避出去了。
寶玉的心思早又被勾起來,歎道:「晴雯也是難得的,偏又薄命;所以說老天無情,越是這些稀世奇珍一般的女孩兒越去得早,那些貪官祿蠹反倒白糟蹋糧食,真真畫棟雕樑,盡住著行屍走肉;玉盞金樽,都填了酒囊飯袋。要不怎麼說天妒紅顏呢?從前晴雯去的時候,我還替他作過一篇誄文;按說傅小姐仙逝,我也應當有所賦詠才見真心敬重。無奈我又無緣見面,若只管虛詞妄擬了去,反為不敬。」如此嘮嘮叨叨,說個不休。
恨得襲人抱怨道:「才說沒事找事,麝月蹄子倒又來火上澆油了。還不趕緊時候二爺洗澡去。」一邊親自上來替他寬去外邊大衣裳。碧痕走上來幫忙,襲人若有所思,道:「正是,我差點忘了,今天二奶奶打發人來說,還在廚房給二爺留著碗湯,你這便去取來,洗過澡好喝。」碧痕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喝湯。」襲人道:「喝不喝,那怕端來倒呢。若不去拿來,只怕廚房還有人等著,且也辜負了二奶奶一片心。」碧痕只得去了。
各人說話,寶玉終究不曾聽見半句,惟聽麝月說自己親吊傅秋芳是逾分之福,不禁想到晴雯、傅秋芳之死猶有自己懷想悼祭,及他日自己大去之時,不止晴雯、傅秋芳早已不在,便是眼下身邊這些人,怕也都風流雲散,或死或去,竟不知有誰為自己流淚傷心。倘若自己死不得時,眼前這些人都已去了,只留自己孤魂野鬼的離開,卻有何趣味?忽又想起黛玉所寫《葬花吟》中的句子:「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時心痛神馳,眼中滴下淚來。
麝月看他這樣,心中悔之不及,自愧自責道:「這都是我的不是了,越是你閒愁亂恨的,我反越來招你。只是你原也說過的,晴雯不是死了,是去做了芙蓉花神了。從前我們哭他念他的時候,二爺還勸我們放寬心,如今自己倒想不開了呢?記得那年劉姥姥說古記兒,說起他莊上一個鄉紳的女孩兒,叫個什麼若玉小姐的,年輕輕死了,他父母塑了像祭他,後來那塑像竟成了精,二爺還說不是成精,這種人原死不了的。二爺既說那傅秋芳文采相貌都有一無二,又年紀輕輕,想必也不是死,而是封了什麼花神罷。天池御苑,總不止芙蓉花這麼孤單單的一枝,總有些別樣奇花異草,焉知傅姑娘不是去管理別的什麼花了呢?那天我恍惚聽見誰說,太太房裡的金釧兒還做了水仙花神呢。我日常閒了倒也羨慕,想著晴雯從前就同金釧兒要好,如今他們在那裡見了面,自然比前越發和氣了。那傅姑娘做了花神,這會子想必也同他們在一起。二爺雖然同傅姑娘無緣見面,然而晴雯同他見了,也是一樣的,總是這屋裡出去的人,就是替二爺還了願了。」
這番話卻得了寶玉的心,聽得喜歡起來。況又提起金釧兒,心想果然金釧兒也做了花神,也算是得其所了,不禁又是讚歎又是思念。又怕自己一味傷懷,未免使麝月不安,再若令襲人抱怨了他,更為不美,遂改了顏色,說道:「你這話最有道理。想必就是這樣。」遂梳了頭穿好衣裳出來。
襲人見他起先那般烏雲滿面,及出來了卻又顏色和霽,不禁放下心來,向麝月笑道:「解鈴還須繫鈴人。怪道你敢這樣慪他,原來是有法子哄解得開的。」[5]一邊鋪下衾枕。忽聽小丫頭報:「蘭爺來了。」眾人詫異:「怎麼這會子來?」只得接出來,看座奉茶。賈蘭同寶玉見了禮,說道:「學裡新請的先生明兒生日。母親讓我問問:二叔去不去見禮?要去,讓我同叔叔一起去呢。」寶玉道:「我這兩天身上正不自在,你自己去罷。」
賈蘭只得答應了,不好就走,又無話可說,只隨便翻著桌上書本。寶玉也怕冷落了他,只得找些話來問他:「我聽大嫂子說你日夜用功,想必大有長進。」賈蘭正要討論學問,聽他問起,因興沖沖的道:「我近日讀書,聞『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我想,咱們這些人自幼生於富貴鼎隆之家,長於膏粱綺羅之中,安富尊榮,從不知辛苦操勞為何意,更不知飢餓空乏是何滋味,將來怕是難成大事呢。」寶玉笑道:「那不過是窮酸腐儒們少時家貧,又心高氣大,嫉富妒榮,故而編排出來自我標榜的。倒是不必這樣讀死書,以為凡成大業,必先樂貧,反而是入了邪道了,比起貪圖富貴更壞。須知果然樂業安時,便當貧富皆樂,並不是樂貧才賢,為富則憂的。陳勝、吳廣、黃巢、張角之流,倒是辛苦操勞、飢餓空乏過的,因此後來起事。若說那便是成大事,豈不有違聖賢之道?況且惟有盛世,方有明君,難道那賢明聖主必都出自貧窮空乏之家乎?可見聖人之言亦不可全信。」
這賈蘭自小雖居富貴世家,然因父親過世得早,母親又教導甚嚴,比之榮寧兩府其餘子弟,別說從不曾領會蓉、薔之流的酒色恣肆,任意妄為;便連大一些有體面的奴才,諸如李貴、茗煙的得意縱性也不能夠,竟何嘗隨心所欲過一朝半日?每每以古人之言自我警省,以為刻苦才是正道。如今當作一番大道理斗膽向寶玉說出來,滿以為他會誇獎自己有志氣,不料反得了一篇批評。心中不服,卻不敢多辯,只暗想:「若是古來聖賢都生於鼎盛之家,又何來宋徽宗、李後主這些亡國之君?堯、舜、禹、湯又何嘗生於富貴?桀、紂、莽、操倒是喪於淫逸的。」暗自腹誹一番,面上卻只唯唯應諾。又坐一回,便去了。
襲人因走來撤下茶盤,向寶玉笑道:「侄兒年紀小呢,你做叔叔的,原該教導,只是也要時常鼓勵才是。你往常總不肯與他親近,今兒難得說幾句話,討論學問,正該和氣歡洽才是,怎麼倒又長篇大論教訓起來?」寶玉道:「這孩子小小年紀,倒一股子道學氣,與其死讀書,倒不如不讀書的好。」襲人歎道:「你自己不讀書便罷,還有這許多道理,看不得人家用功,幸虧老爺聽不見,不然又不知怎樣呢。何況他一團高興的來了,好不好,也該和顏悅色的討論了去,如何要掃他的興,拉下臉來教訓這一篇話,豈不叫他心裡不自在?」寶玉笑道:「年紀小,也是個爺們,那裡便有你說的那般嬌貴,行動愛生氣的?」襲人笑道:「真個行動愛生氣的人倒不是蘭哥兒,卻不見你硬起嘴來說他一句半句。難道普天下人,只許你林妹妹行動愛生氣,便不許別人也有不自在的時候兒?這可不成俗話兒說的:『只許妹妹多心,不許侄兒生氣』了?」說的滿屋子人都笑了。
寶玉忽的坐起,「呀」一聲叫道:「差點忘了。」襲人等都唬了一跳,忙問:「可是丟了什麼?」寶玉道:「不是,你剛才不是叫我去給老太太、太太請安,再去姐妹房裡轉轉嗎?我去看林妹妹時,偏他出園往寶姐姐處去了。我問紫鵑:『他昨日在園裡略著了些風,原有些咳嗽,為什麼不好好養著,反到處走?』紫鵑說:『何嘗不養著,不過聽說香菱忽然病勢沉重,大概只在這幾天了,所以趕著去見一面。』我一聽,本也想跟過去看看,又想剛打那種地方回來,再去有病的人房裡,未免忌諱;原說洗了澡再去看妹妹的,不想蘭兒來這一混,就忘了,虧得你們提起。差點誤了大事。」襲人道:「我當什麼了不得的事?橫豎還要見的,何必著緊這一時半刻的?明兒早起還要去北靜王府聽戲呢,可別起得晏了,去遲了,叫人看著不恭。」寶玉那裡肯聽,只說:「我去去就回,不多坐的。寧可北靜王府不去,瀟湘館可是誤不得的。」碧痕因大老遠走一趟端了湯來,寶玉果然沒喝,心裡正不痛快,故意攛掇道:「你讓他去吧,不見這一面,他再不肯睡的。」襲人道:「既這麼著,你就跟了去,不要多耽擱,天也不早了,略坐一坐就回來。」又命小丫頭佳蕙打著綠竹明角燈前頭照著。
推門出去,卻見好大的月亮,將圓未圓,晴光搖宇,移花動葉,照得人心清氣朗。寶玉脫口讚一聲好月色,道:「原來今天已經是十五了。」碧痕失笑道:「這個人可不是傻了?昨兒二月十二是你林妹妹生日,今兒是十三,怎麼倒又跑出十五來了。」寶玉笑道:「我看見這月亮好像圓了,只當今夜十五,就忘了昨兒的事了。」遂命佳蕙回去,說:「大好的月色,白點個燈籠,照不見路,倒多影子。不如熄了他。」
這裡襲人剛放下鏡袱,忽見佳蕙咚咚跑進來說:「我剛才看見海棠花後——」見襲人瞪他,忙煞住腳。襲人詫道:「叫你照著二爺,怎麼自己回來了?」佳蕙因將寶玉說月光正好不用燈籠的話說了一遍,不等襲人說話,秋紋先罵道:「便不用燈籠,也該在前面探著路,幫二爺提醒著點,一點眼色沒有。只會吃飯睡覺。」佳蕙嘟著嘴去了。秋紋等估摸著再用不著他們,便也都各自散去。
襲人點起夢甜香來,把帳子掖了兩角兒,想一想,再沒什麼可做的,只得拿了只小繃坐在燈下扎花。治等了兩頓飯工夫,方聽見院門開啟,踢踢踏踏的來了,忙迎出房去,一邊接著,一邊抱怨道:「說是去去就回,一去就是這麼小半夜。沒黑沒白的只管坐著,難道林姑娘也不攆你?」碧痕笑道:「林姑娘何嘗不攆來著,一直說要睡,咱們爺一步三回頭的口裡答應著走了,好容易挪到外間,又看見一個婆子守著爐子煎藥,咱們這癡心的小爺,跺腳說一聲『這如何使得』,趕了那婆子去,非要親自煎了藥,親手端進去,又眼看著林姑娘喝了藥,又伏侍著漱了口才肯走呢。」襲人便說碧痕:「你跟著二爺去,這些小事,都不知道幫忙,倒叫他自己動手?他嫌婆子做的不好,他自己難道又是會伏侍人的?」碧痕撇嘴道:「罷喲,我知道姐姐會伏侍,天天嗔著我懶。只是別說我了,正經紫鵑、雪雁站在一邊都插不下手。姐姐難道不知道咱們爺是不聽勸的?除非姐姐親自過去拉了來,二爺或者還肯聽;我只管嘮叨,可頂什麼呢?不如一個屁。」
寶玉笑道:「好了,我已經回來了,你們還只管囉嗦。女孩兒家,連屁也說出來了。」碧痕也笑道:「你們尊貴,有本事一輩子不放屁。」襲人倒笑起來,伏侍著寶玉漱洗睡下,不提。正是:
花謝難尋春去處,鸞歸安得返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