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張愛玲(張愛玲傳) 正文 第七章 海上奇人錄
    1

    我重新追上張愛玲的腳步,看到她穿著一件鵝黃緞半臂旗袍站在一戶人家的門前猶豫。門裡透出馥郁的花香,還有一個老人的吟哦聲,我不禁微笑,知道她找對了人。

    ——那是「畫蝴蝶於羅裙,認鴛鴦於墜瓦」的鴛蝴派「五虎將」之一(其餘四位是張恨水、包天笑、徐枕亞、李涵秋)周瘦鵑老先生的家。我自小就看過他的一些言情小說,內容大多記不清了,無非是才子佳人,緣淺情深,聽評書落淚,向海棠泣血的舊橋段。我那時因為迷張恨水而迷上「鴛鴦蝴蝶派」,找了許多同時期小說來讀,然而始終認為只有張恨水最好,而張恨水的小說又以《啼笑因緣》和《金粉世家》最好,看了不止一遍;後來看了林語堂的《京華煙雲》,覺得比《金粉世家》更好,便又轉舵去迷林語堂;至於周瘦鵑的小說,卻一部也記不起來了,倒是他有一部《拈花集》,將平時蒔花心得記錄其中,至今仍擱在我書架上常用書的那一欄,不時拿出來翻一翻,彷彿可以沾一點花香……

    門開了,有只蝴蝶從裡面率先飛出來,彷彿招呼,然後才是一個小姑娘稚氣的臉,她問:「你找誰?」

    「是周先生的家麼?」張愛玲微微頷首行禮,「我叫張愛玲,冒昧來訪,請您把這個給他過目。」是她母親的故交岳淵老人的推薦信,如今權做敲門磚。

    稍頃,她被延入客廳——那是1943年的春天,她與周瘦鵑第一次見面。

    案頭宣德爐中燒著的一支紫羅蘭香青煙裊裊,旁邊是一隻古香古色的青瓷盆,盆裡是淺淺的清水,水面上漂著各色花朵,隨季節不同——春天是玉蘭,或者牡丹,或者杜鵑,夏天是整朵整朵的美人蕉,秋天是甜香誘人的桂花,冬天是臘梅香飄滿室——都是花兒凋謝或者隨風飄落到地上再被撿起的。

    周瘦鵑是種花人,更是惜花人,從不在枝頭採摘盛開的花朵。他常常輕輕地撫摸或是叩擊著那瓷盆的邊沿低吟淺唱,推敲一首新賦的詩詞的韻腳和節奏。因此他寫的詩,大多有花香,還有水盆的清音。

    這天他正望著那紫羅蘭香和水盆沉思,小女兒瑛匆匆跑上來,遞過一個大信封來,說是有位小姐來訪。信是黃園老人岳淵寫來的,介紹一位作家張愛玲女士給他認識,希望同他談談小說的事。

    他於是下樓來,那客座中的小姐聽到樓梯響,立即長身玉立,站起來鞠躬,如同一個誠惶誠恐的女學生。在年近半百的周老面前,她的確也就是一個小學生——打小兒便讀他的文字長大的。

    周老答了禮,招呼她坐下,指著給她開門的女孩介紹:「你們見過了——這是我小女兒,叫瑛。」

    愛玲驚奇地瞪大眼睛,說:「我從前的小名也叫。愛玲是我母親領我入學報名時隨手填的名字。」她害羞地告訴他,「我母親是您的讀者,還給您寫過一封信呢。」

    「噢?」

    「信上說,請您不要再寫下去了,太令人傷感。」

    老人笑了,這樣稚氣而感性的來信,於他是讀得太多了,已經不記得。便是這樣登門拜訪的習作者,也實在是太多了,他見她,不過是給黃園老人面子,不得不敷衍一下,因問:「你從前寫過些什麼?」

    「給《泰晤士報》寫過些劇評影評,也給《二十世紀》雜誌寫過一些文章;中文的作品,就只從前給《西風》寫過一篇《天才夢》;最近才又重新開始中文寫作,寫了兩個中篇小說,是講香港的故事,想請教老師。」說著,將一個紙包打開來,將兩本稿簿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奉上。

    周老接了,隨手打開,先看了標題《第一爐香——沉香屑》,先就覺得別緻,讚道:「有味。」笑著說,「不如把稿本先留在我這裡,容細細拜讀。」

    這一次見面,他們談了一個多鐘頭,方始作別,也算得上深談了。

    雖是初見,然而老人已經清楚地感覺到,這是一個難得的天才。她身上自然流露出來的那種清貴之氣,她舉止言談裡的華美細緻,都讓他覺得一種莫名的興奮與喜悅,彷彿面對一枝花,又彷彿我佛拈花一笑。

    這天吃過晚飯,他照舊指揮著自己的幾個女兒排著隊把案台上、茶几上、架子上的盆景、盆花一個個搬到花園裡去——這是周家姐妹每晚必做的功課,為的是讓它們「吃露水」。

    然後,他便迫不及待地坐在書桌前挑燈夜讀,將兩爐香一氣看完,一壁看,便一壁擊節稱讚。「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兒粉紅裡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牆裡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牆裡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裡泊著白色的大船。這裡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摻糅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周瘦鵑不禁被這「奇幻的境界」給迷住了。他寫了那麼多關於花卉的文章,還從沒這樣描寫過杜鵑花呢。這樣奇美詭譎的文字,既有《紅樓夢》的典籍蘊藏,又有英國作家毛姆的風趣詼諧,這哪裡是一爐香,簡直是滿世界香氣四溢。這些日子來,他一直在籌劃著重出《紫羅蘭》,這兩爐香燒得太是時候了,簡直是神兵天降,是比轟炸更為震撼的兩個重磅炮彈。

    讀完小說,已是黎明,周瘦鵑毫無倦意,獨自來到花園做伸展,那些昨晚還拳起的花蕾,在一夜的露水滋潤後已經爭奇鬥艷地開放出來;那懸崖式的老樹樁,也抽出新枝,暴出一兩片鮮嫩的芽葉。他興奮地拿起花鏟和竹剪,依次地給那些盆景盆花修枝、理花、翻盆,並情不自禁對著一株杜鵑看了許久。

    杜鵑花又名映山紅,此外又有紅躑躅、謝豹花、山石榴等名,都霸氣有力,只是日本稱之為皋月,不知所本。日本人取杜鵑花種,將花粉交配,異種很多,著名的有王冠、天女舞、四海波、寒牡丹、殘月、曉山等等。他從前曾搜羅過幾十種,可惜在戰爭中東奔西避,疏於培養,竟先後枯死了,引為生平憾事。尤其戰前重價購得的一盆栽杜鵑,蒼古不凡,似逾百年,枯乾粗如人臂,下部一根斜出,襯以苔石,活像一頭老猿蹲在那裡,花作深紅色,鮮艷異常。他十分喜愛,還特地為它寫了首絕句來讚美。卻也因避亂而失於調養,竟被蟻害毀了花根,以致枯死。年來到處物色,無奈「佳人難再得」!雖然一再自我勸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命且不保,何況於花?然而始終不能釋懷。

    今夜看了張愛玲筆下的杜鵑花,卻彷彿重見那株百年杜鵑——張愛玲的文采,是真正的奇花異草,廊苑仙葩,是絳珠仙草下凡!也是送給《紫羅蘭》的一份厚禮,是錦上添花,更是雪中送炭。

    他簡直要等不得地馬上再見到張愛玲,當面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可是一直等了一個星期,她才再次登門——大概是以為他要抽時間看完她的小說,怎麼也要至少等一個星期之後吧——當他告訴她《紫羅蘭》復活的消息,並說決定把這兩爐香在《紫羅蘭》上發表時,她十分高興,再次說:「我母親,還有我姑姑,從前都是您的讀者,一直都有看《紫羅蘭》,還有《半月》、《紫蘭花片》。當時母親剛從法國學畫回國,為您的小說流了不少眼淚呢。」

    聽她再次談起母親,周瘦鵑也只有禮貌地問:「令堂……也在上海麼?」

    「她前些年去了新加坡,先還通信,可是從前年十二月八號太平洋戰爭後就再沒消息了,前不久聽見人說,好像是去了印度,也不知真假。」

    張愛玲的臉上又流露出那種慣常的憂戚彷徨之色,她的生命中,永遠圍繞著這樣茫茫的威脅,無論陽光照在哪裡,傘下的陰影總之一路跟著她,躲也躲不開。

    然而《紫羅蘭》復刊以及周先生願意發表自己的小說這件事,怎樣說來也是生活中的一縷陽光吧,至少也是窗外的陽光,便走不進去,也是看到了那一片太陽金。

    這天回到家裡,張愛玲眉飛色舞地向姑姑說起謁見周先生的過程,言語間難禁得意之色。

    張茂淵也笑了:「被人誇兩句,便這麼高興?」想一想又說,「周先生是名人呢,肯這樣對你,也的確難得,該好好謝謝人家的——請他來家喝頓茶可好?我也借你的光,見見我從前的偶像——真是看了他不少文章呢。」

    「請他來家裡?」愛玲一愣,「不知道人家答應不答應。」

    「答不答應,問問不就知道了。禮多人不怪,就是不答應,也是我們一片心意,至少人家知道你心裡是感激的。」

    「也是。」愛玲心動起來。

    她想起八歲時,媽媽第一次從國外回來,很喜歡看小報,看鴛鴦蝴蝶派的舊小說。那時《小說月報》上正登著老捨的《二馬》,雜誌每月寄到了,黃逸梵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讀出來,她也靠在門框上笑。

    ——直到現在她也還是喜歡《二馬》,喜歡著媽媽的喜歡,喜歡著聽媽媽讀雜誌的那喜悅的記憶。雖然老捨後來的《離婚》和《火車》全比《二馬》好得多,但她仍是執著於最初的喜歡。

    周瘦鵑的《恨不相逢未嫁時》、《此恨綿綿無絕期》,也是那個時候接觸到的。

    還有父親,也是喜歡章回小說的……

    姑姑的話彷彿把塵封的記憶攪動了起來,攪得滿天煙霧,溫馨而陳舊的煙霧。

    她的心柔柔地酸酸地牽動。

    說做便做,當晚便又匆匆跑去周家,鄭重其事地邀請周老師及師母「光臨寒舍」——「想請老師參加我們舉辦的一個小小茶會。」

    見她這般熱情稚氣,周先生倒笑起來,一口應承說:「好呀,不過不是今天,等《紫羅蘭》創刊號出版,我拿樣版去瞧你,就不算空手上門了——省得辦禮。」

    果然隔了不久,周瘦鵑便拿著《紫羅蘭》的樣本親自登門了——夫人因為家中有事,未能同來。

    說是「茶會」,其實只有他一位客人,主人倒有兩個,就是張茂淵和張愛玲姑侄倆。茶是牛酪紅茶,點是甜鹹俱備的西點,精美潔致,連同茶杯與點碟也都是十分精美的,可見主人的用心與重視。

    牛酪紅茶,當然是用西式茶杯茶碟,可以想像雪白瓷碗裡,血紅茶汁上浮著白而輕的奶酪,一點點化開,如雲霧繚繞,那是一種心境。

    周瘦鵑且清楚地記得,張愛玲的客廳亦是潔而精的,壁上掛著照片,愛玲指著其中一張說:「這就是我母親。」孺慕之情溢於言表。

    因為她是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母親,周瘦鵑也不禁認真地將照片看了又看,那是一位丰容盛髻的太太,輪廓分明,有點像外國人。他看得出,面前這位天才少女對母親的愛是一種近乎宗教般的崇拜,並且深受影響。

    他們談文學,也談園藝,張愛玲拿出《二十世紀》上自己寫的那篇《中國的生活與服裝》請老師指教,羞澀地說:「插圖是我自己畫的。」

    周瘦鵑不禁驚訝,讚道:「原來你的英文這樣好,美術也好,畫筆很生動。」

    愛玲嘻嘻地笑了,完全是個得了老師誇獎的好學生。

    ——畢竟只是23歲的女孩子。

    23歲,是一個女孩子最好的時光,是一朵花開在盛時,喝飽了水與陽光,剛剛脫去侷促與羞縮,而又未來得及沾染半分塵埃與霧氣,開得興興頭頭,香得清純正大,彷彿整個世界都是她的。

    2

    23歲的張愛玲,年輕,飛揚,才思如湧,盛名如花,雖然早已深諳世事沉浮,人情滄桑,卻還不諳愛情的苦。懷抱著無數關於愛與理想的美夢,期待地走過生命的每一個轉角,小心地打開各式鑲金嵌玉的潘朵拉匣子,不知道自己會遇到什麼,看到什麼——壽怡紅群芳開夜宴,輪到黛玉抽籤,心裡暗暗祈禱:不知道還有什麼好的留給我?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還是「開到荼蘼花事了」?是「竹籬茅舍自甘心」,還是「日邊紅杏倚雲栽」?

    她那樣毫無準備地紅了起來,一紅沖天,不可收拾,便如同她筆下的杜鵑花,「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從牆裡燒到牆外,燒紅了孤島的天空。

    上海文壇的1943、1944兩年被稱為「張愛玲年」,《第一爐香》連載未完,她的才情已經引起了整個上海灘的注意;《第二爐香》的發表,更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接著是《茉莉香片》,是《心經》,是《傾城之戀》、《琉璃瓦》、《封鎖》、《金鎖記》,都是這樣的奇思構想,異香撲面;《到底是上海人》、《洋人看京戲及其他》、《更衣記》、《公寓生活記趣》、《道路以目》、《必也正名乎》,又都是這樣的清新醒目,鞭辟入裡,不能不叫人一則以喜,一則以驚:這橫空出世的女子太像一個傳奇了!

    而這期間,她也陰差陽錯地先後認識了許多個堪稱「傳奇」的人物——周瘦鵑自然是第一位;柯靈是第二位。

    柯靈原名高季琳,是魯迅的同鄉,浙江紹興人,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跟隨老師來上海辦報,在南陽橋殺牛公司附近租了間舊式弄堂房子的前樓,在報攤上訂了《申報》和《新聞報》做資料,聯繫了一家印刷廠,一個報販的小頭目,就此開張,辦了份《時事週刊》,只出了五六期就太太平平地壽終正寢,連一點泡沫也不曾泛起,然而柯靈卻就此走入了辦報人的行列。

    初見張愛玲那年,他剛接手著名報人陳蝶衣成為《萬象》雜誌的主編。自看到《紫羅蘭》上張愛玲的《第一爐香》,他便一直惦記著怎麼能約到這位海上文壇新起之秀的文章,想過要托羅蘭庵主人周瘦鵑介紹認識,卻又覺得冒昧。不想天遂人願,那一天,張愛玲竟主動登門了。

    正是七月流火的天氣,蟬在樹枝葉杈間疾聲嘶鳴,暴躁的壞脾氣地一聲接著一聲,震得人耳朵發木。張愛玲穿著一襲色澤淡雅的絲質碎花旗袍,像一縷清涼的風,吹開那暑氣,將一卷《心經》手稿及親繪的插圖交給他手中——

    「出版《萬象》的中央書店,在福州路晝錦裡附近的一個小弄堂裡,一座雙開間石庫門住宅,樓下是店堂,《萬象》編輯室設在樓上廂房裡,隔著一道門,就是老闆平襟亞夫婦的臥室。好在編輯室裡除了我就只有一位助手楊幼生,不至擾亂東家的安靜。舊上海的文化,相當一部分就是這類屋簷下產生的。而我就在這間家庭式的廂房裡,榮幸地接見了這位初露鋒芒的女作家……會見和談話很簡短,卻很愉快。談的什麼,已很難回憶,但我當時的心情,至今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雖然是初見,我對她並不陌生……」(柯靈:《遙寄張愛玲》)

    所謂「一見如故」,無疑正是形容柯先生這番感慨的最恰當不過的一個詞了。

    彼時的柯靈剛剛34歲,風流才子正當年,見了張愛玲這樣清新尊貴的奇女子,有沒有一點仰慕之心,不得而知——若是全然沒有,也好像不大合乎人情的。他後來在《遙寄張愛玲》中說:「我自己忝為作家,如果也擁有一位讀者——哪怕只是一位,這樣對待我的作品,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他同時也是魯迅、巴金、錢鍾書的熱心讀者,且和傅雷更是數十年的摯交,他可沒有在悼念文章中這樣地寫過他們。

    張愛玲先後在《萬象》上發表了小說《心經》、《琉璃瓦》、《連環套》(未完成),散文《到底是上海人》,都是由柯靈經手。

    1943年年底,她編了一齣戲《走!走到樓上去!》,也是先拿給柯靈看,請他提意見。柯靈覺得結構太散漫了,末一幕完全不能用。她十分感激,一次一次地改。

    後來,《萬象》老闆平襟亞想要出版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她又是向柯靈詢問意見。「張愛玲在寫作上很快登上燦爛的高峰,同時轉眼間紅遍上海。這使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因為環境特殊,清濁難分,很犯不著在萬牲園裡跳交際舞。——那時賣力地為她鼓掌拉場子的,就很有些背景不乾不淨的報章雜誌,興趣不在文學而在於替自己撐場面。上海淪陷後,文學界還有少數可尊敬的前輩滯留隱居,他們大都欣喜地發現了張愛玲,而張愛玲本人自然無從察覺這一點。鄭振鐸隱姓埋名,典衣節食,正肆力於搶購祖國典籍,用個人有限的力量,挽救『史流他邦,文歸海外』的大劫。他要我勸說張愛玲,不要到處發表作品,並具體建議:她寫了文章,可以交給開明書店保存,由開明付給稿費,等河清海晏再印行。那時開明編輯方面的負責人葉聖陶已舉家西遷重慶,夏彝尊和章錫琛老闆留守上海,店裡延攬了一批文化界耆宿,名為編輯,實際在那裡韜光養晦,躲雨避風。王統照、王伯祥、周予同、徐調孚、周振甫、顧均正諸位,就都是的。可是我對張愛玲不便交淺言深,過於冒昧。也是事有湊巧,不久我接到她的來信,據說平襟亞願意給她出一本小說集,承她信賴,向我徵詢意見。上海出版界過去有一種『一折八扣』的書,專門翻印古籍和通俗小說之類,質量低劣,只是靠低價傾銷取勝,中央書店即以此起家。我順水推舟,給張愛玲寄了一份店裡的書目,供她參閱,說明如果是我,寧願婉謝垂青。我懇切陳詞:以她的才華,不愁不見於世,希望她靜待時機,不要急於求成。她的回信很坦率,說她的主張是『趁熱打鐵』。她第一部創作隨即誕生了,那就是《傳奇》初版本,出版者是《雜誌》社。我有點暗自失悔:早知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中央書店。」

    ——鄭振鐸固然是好意,然而對於當時的張愛玲來說,一則沒有能力「舉家西遷」,二則尚不夠資格「韜光養晦」,不過是個文壇新秀,若非「趁熱打鐵」,真不知道要等到何時才能「河清海晏」?何況,若不是張愛玲的鋒芒畢露,「紅遍上海」,又何來文學界前輩的「欣喜地發現」呢?「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從來都是見仁見智的。

    事實上,河清海晏之後,張愛玲惟一能做的便是離開,但不知道算不算「史流他邦,文歸海外」。

    但是張愛玲畢竟是領了柯靈的好意。後來為了「腰斬《連環套》」與「一千元灰鈿」的事,她與《萬象》鬧得很不愉快,然而同柯靈的友誼卻保持了下來。

    1944年秋,張愛玲將《傾城之戀》改編為舞台劇本,柯靈提供了不少意見,又為之居間奔走,將她引薦給大中劇團的主持人周劍雲(戰前是明星影片公司的三巨頭之一)。在餐館裡見面。張愛玲穿著「一襲擬古式齊膝的裌襖,超級的寬身大袖,水紅綢子,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右襟下有一朵舒捲的雲頭——或許是如意。長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如此奇光異彩,連見多識廣的周劍雲在她面前也不禁顯得拘謹。

    柯靈寫:「張愛玲顯赫的文名和外表,大概給了他深刻的印象。」而給他自己的印象呢,想必是更加深刻吧?所以事隔三十年後還記得。

    無論他承認與否,他後來的寫作風格受到張愛玲的影響甚深,且不說他在《遙寄張愛玲》一文開頭便是「不見張愛玲三十年了」,然後長篇大論地引了《金鎖記》關於月亮的文字;便是他寫自己的回憶錄,《文字生涯第一步》,一開篇也是「生活很像連環套,常常一環一環地互相牽引著」。「連環套」一詞顯見由張愛玲而來,那件「腰斬」的往事給他的印象太深了……

    《傾城之戀》上演後,張愛玲為了答謝柯靈,送了他一段寶藍色的綢袍料。柯靈拿來做了皮袍面子,穿在身上很顯眼,柯靈夫人陳國蓉回憶:「這塊衣料的顏色呢,是個寶藍的,真是的,又不是藏青,也不是深藍,是個寶藍的,鮮艷得不得了。他做了個皮袍子穿在身上,可滑稽了,但是他因為是張愛玲送給他的,穿著也很高興。」

    柯靈穿著這鮮艷的皮袍子到處走,導演桑弧看見了,用上海話取笑說:「赤刮剌新的末。」

    桑弧是張愛玲所識上海奇人中的又一個重要角色——但這是後話。

    3

    蘇青是在20世紀40年代中期,與張愛玲被譽為「上海文壇上最負盛譽的女作家」、「目前最紅的兩位女作家」。

    然而蘇青的成名,還早在張愛玲之前,以長篇小說《結婚十年》和散文集《浣錦集》聲名鵲起。尤其《結婚十年》,出版之際,文壇嘩然,毀譽參半,半年內再版九次,大有洛陽紙貴之勢,而她也從此得了個「大膽女作家」的頭銜。

    蘇青本名馮允莊,1914年出生於浙江寧波城西浣錦鄉一個富有之家,祖父曾經中舉,家裡有幾千畝田,家門前有一座浣錦橋,所以後來她的散文集出版,就叫做《浣錦集》;至於《結婚十年》,則是一部自傳體小說,是她從戀愛到結婚、產子、婚外戀情、離婚、分家、終於自立的親身經歷。

    1943年10月10日,蘇青擔任主編的《天地》創刊,地址在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160號601室,她在發刊詞裡寫著「天地之大,固無物不可談者,只要你談得有味道」,「最後,我還要申述一個願望,便是提倡女子寫作,蓋寫文章以情感為主,而女子最重感情。」《天地》作者陣容十分強大,把當時活躍在淪陷區文壇的自由派作家,從元老級的周作人到初露頭角的施濟美一網打盡,自然也不會放過如日中天的張愛玲。於是寫去一封約稿信,開篇即云:「叨在同性……」

    張愛玲不由得看著要笑,然而她是喜歡蘇青的,因為她覺得自己懂得她,通過《結婚十年》,通過《浣錦集》,也通過她發在《天地》創刊號上的散文《論言語不通》:「言語不通自有言語不通的好。第一,言語不通就不會得罪人;這又可分開兩方面來講:一方面是因為你自己說不通就不愛多說,不多說便不會多錯;他方面是即使你說錯了人家也聽不懂,即使聽懂了也會因彼此言語不同而原諒你。……第二,言語不通,照樣也可以達意。在電影盛行默片時代,張張嘴,霎霎眼睛,諸般動作,都可以代替語言。……第三,若是言語不通的兩個人發生戀愛起來,倒應當可以說是『情之正宗』。因為我對於戀愛的見解,總以為是『心心相印』『脈脈含情』來得深切而且動人,否則若只一味講究『談』情『說』愛,用嘴的動作來代替眼的表情,實在索然無味而且易流於虛偽。」

    愛玲自己也是不喜歡多話的人,這一番《論言語不通》,彷彿是在替她辯護,然而又截然不是她的風格——從言語交流拉扯到電影默片,又七扯八扯地說到戀愛,這樣任性的話卻不是她可以說得出來的。她不禁想起關於蘇青的一則軼事:古人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蘇青改動標點斷句,變成「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諸君一時嘩然。如今想起來,也是要笑——這個蘇青,的確是個精彩的人兒呢。

    她於是欣然地拿起筆來,為蘇青寫了第一篇小說《封鎖》——她可不知道,就是這篇《封鎖》替她引來了胡蘭成,引來了半世的寒風冷雨,不白之名……

    自《天地》第二期起,從此幾乎每期都有張愛玲的作品刊出,有時甚至一期兩篇。

    兩人漸漸熟起來,愛玲知道了許多蘇青的事,對她只有更加喜歡——事業,戀愛,小孩在身邊,母親在故鄉受苦,弟弟在內地生肺病,妹妹也有許多煩惱的問題,這些許許多多的牽掛,然而蘇青仍然活得興興頭頭,熱烈積極,她一個人辦著一個雜誌,集策劃、編務、發行於一身,已是夠忙了,但她並沒有放下自己的筆,依然寫著小說,寫著散文,而成績又是那麼可觀。

    ——這樣的女人,是叫人憐惜,更叫人敬重的。彷彿紅泥小火爐,有它自己獨立的火,看得見紅焰焰的光,聽得見嗶哩剝落的爆炸,可是比較難伺候,添煤添柴,煙氣嗆人。

    蘇青同炎櫻一樣,與張愛玲也是既有相同愛好又有不同性格的,她比愛玲大不了幾歲,然而經歷卻豐富十倍——當然是指飲食男女方面的經歷。她曾經考入國立中央大學(即南京大學),也是沒畢業就輟學了,卻是因為早婚的緣故,且是三子之母。1935年,她為抒發生產之苦,寫了篇散文《產女》投給《論語》雜誌,署名馮和儀,這是她創作的開始。

    她有點粗線條,家門口有兩棵高高的柳樹,初春抽出了淡金的絲,張愛玲同她說:「你們那兒的楊柳真好看。」她一愣,瞪大眼睛驚詫地說:「我每天走進走出的,倒是從來就沒看見。」

    她長得俊,為人爽直豪放,有男子氣,所往來的朋友異性遠比同性為多,因為她不喜歡女人的瑣碎。然而她對張愛玲的好,卻是托心寄誠的好,不含絲毫勉強塞責。1944年1月10日《天地》第四期發表張愛玲的散文《道路以目》,她專門寫了一篇《編者的話》:「張愛玲女士學貫中西,曾為本刊二期撰《封鎖》一篇,允稱近年來中國最佳之短篇小說。在三期刊載《公寓生活記趣》亦饒有風趣。本期所刊《道路以目》尤逼近西洋雜誌文格調,耐人尋味。」1941年2月10日《天地》第五期發表張愛玲的散文《燼餘錄》時,她又寫道:「張愛玲女士的《燼餘錄》描摹香港戰時狀態,淋漓盡致,非身歷其境者不能道出。」

    同年11月1日《天地》第十四期發表張愛玲散文《談跳舞》,她再次高度肯定了張愛玲的成績,並且為她的新書大打廣告:「張愛玲女士蜚聲文壇,眾口交譽,其作品價值已不必編者贅述。觀乎其最近出版之小說集《傳奇》暢銷情形,已可見南北讀者對其熱烈擁護之一斑。今日編者更有一好消息可以搶先報告,原來張女士又集其年來所寫的散文鄭重付刊了,書名《流言》,預料其出版後的暢銷情況又必是空前的。本期所刊《談跳舞》一文,其藝術見解自有獨到之處,幸讀者諸君之精於此道者多注意焉。」對張愛玲可謂讚譽有加,推崇備至。

    而張愛玲之於蘇青,也是鼎力相助,不僅撰文,而且手繪插圖,還替《天地》設計了新的封面——浩瀚長空,寫著「天地」二字,舒捲著兩三朵輕雲,下面是一個女子仰著的面孔,似乎熟睡,或者冥想,有一種坦然的態度,不知是蘇青的寫照還是她自己——人家是睥睨天地,她卻是連睥睨也不屑的,逕自閉目養神,把天地做被、做枕、做衾席而已矣。

    另則她為蘇青散文《救救孩子!》所繪的同題插圖,風格也與以往的寫意全然不同,是一幅罕有的工整素描——親厚之意,溢然筆尖。

    她且在《我看蘇青》裡堂而皇之地寫著:「低估了蘇青的文章的價值,就是低估了現代的文化水準。如果必須把女作者特別分做一欄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

    人家說君子之交淡如水,然而這兩個女子之交,卻是濃如酒,醇如茶,如果一定要用水來打比方,那也一定是「香水」。因為她們之間的往來與談話總是帶著閨閣的脂粉氣,狎而暱,既大氣又小氣,時不時地便扯到衣服穿戴以及男女情愛上。

    秋天,蘇青做了件黑呢大衣,張愛玲和炎櫻陪著她一同去試樣子。古人說:三人行,必有我師。俗語又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互為師友的三個女人試衣裳,自然更是一齣好戲。

    到了時裝店,炎櫻第一個開口:「線條簡單的於她最相宜。」一邊轉來轉去地審視著,一邊便向裁縫發號施令:把大衣上的翻領去掉!裝飾的褶襉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頭過度的墊高也減掉……唔,前面的一排大紐扣也要去掉,改裝暗紐!

    蘇青漸漸不以為然了,在鏡子裡端詳著自己,用商量的口吻說:「我想……紐扣總要的罷?人家都有的!沒有,好像有點滑稽。」

    張愛玲兩手插在雨衣袋裡站在一旁看戲,看得笑起來。

    鏡子上端的一盞燈,強烈的青綠的光正照在蘇青的臉上,下面襯著寬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幢幢的,更顯明地看見她的臉,有一點慘白。她難得有這樣靜靜立著,因為從來沒這麼安靜,一靜下來就像有一種悲哀,緊湊明倩的眉眼裡有一種彷彿橫了心的鋒稜。

    張愛玲感動地看著,不禁想:「這是一個亂世佳人啊。」

    亂世佳人,當然是一個傳奇。

    4

    還有一個女人,本來實在不願意提她名字的,不過她的文字倒也給我們提供了許多關於張愛玲的鮮明性格的輔證,算是可殺中的可恕。

    她曾於20世紀40年代與70年代兩次寫過關於張愛玲的文章,文中說:「張愛玲的自標高格,不要說鮮花,就是清風明月,她覺得好像也不足以陪襯她似的。」她是想諷刺,然而我看著,卻只當做是一種讚揚,並且想起《紅樓夢》裡形容黛玉的兩個詞: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張愛玲,便是這樣的尊貴清傲。

    這女人叫潘柳黛,也是在舊上海寫字為生的女人,然而總不肯老老實實地寫字,總想著鬧出些什麼事故來使人注意她,可又不能夠,於是便嫉妒別的比她更引人注意的女性,比如張愛玲。

    她與張愛玲的相識,當是由蘇青介紹,所以她後來會顛三倒四地記成「張愛玲的被發掘是蘇青辦《天地月刊》的時候,她投了一篇稿子給蘇青。蘇青一見此人文筆不錯,於是便函約晤談,從此變成了朋友,而且把她拉進文壇,大力推薦,以為得力的左右手。果然張愛玲也感恩知進,不負所望,邁進文壇以後,接連寫了幾篇文章,一時好評潮湧,所載有聲,不久就大紅大紫起來。」

    不過這女人慣會東拉西扯,夾七雜八,究竟是孤陋寡聞,此前是不知張愛玲的文名;還是故意把張愛玲的成名寫成是蘇青抬舉,就不得而知了。

    倒是她的文章中提到的幾件小事很值得我們玩味——比方與人約會,如果她(張愛玲)和你約定的是下午三點鐘到她家裡來,不巧你若時間沒有把握準確,兩點三刻就到了的話,那麼即使她來為你應門,還是照樣會把臉一板,對你說:「張愛玲小姐現在不會客。」然後把門彭的一聲關上,就請你暫時嘗一嘗閉門羹的滋味。萬一你遲到了,三點一刻才去呢,那她更會振振有詞的告訴你說:「張愛玲小組已經出去了。」她的時間觀念,是比飛機開航還要準確的。不能早一點,也不能晚一點,早晚都不會被她通融。所以雖然她是中國人,卻已經養成了標準的外國人脾氣。

    張愛玲喜歡奇裝異服,旗袍外邊罩件短襖,就是她發明的奇裝異服之一。有一次,我和蘇青打個電話和她約好,到她赫德路的公寓去看她,見她穿著一件檸檬費袒胸露臂的晚禮服,渾身香氣襲人,手鐲項鏈,滿頭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妝打扮中。

    我和蘇青不禁為之一怔,問她是不是要上街?她說:「不是上街,是等朋友到家裡來喫茶。」當時蘇青與我的衣飾都很隨便,相形之下,覺得很窘,怕她有什麼重要客人要來,以為我們在場,也許不太方便,便交換了一下眼色,非常識相地說:「既然你有朋友要來,我們就走了,改日再來也是一樣。」誰知張愛玲卻慢條斯理地道:「我的朋友已經來了,就是你們兩人呀!」這時我們才知道原來她的盛妝正是款待我們的,弄得我們兩人感到更窘,好像一點禮貌也不懂的野人一樣。

    還有一次相值,張愛玲忽然問我:「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我說:「幹嗎?」她說:「你可以穿她的衣裳呀!」我說:「我穿她的衣裳,不是像穿壽衣一樣嗎?」她說:「那有什麼關係,別緻。」張愛玲穿著奇裝異服到蘇青家去,使整條斜橋弄(蘇青官式香閨)轟動了,她走在前面,後面就追滿了看熱鬧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

    她為出版《傳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樣,穿著奇裝異服,使整個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她著西裝,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十八世紀少婦,她穿旗袍,會把自己打扮得像我們的祖母或太祖母,臉是年輕人的臉,服裝是老古董的服裝,就是這一記,融合了中外古今的大噱頭,她把自己先安排成一個傳奇人物。有人問過她為什麼如此?她說:「我既不是美人,又沒有什麼特點,不用這些來招搖,怎麼引得起別人的注意?」

    ——這個潘柳黛,可謂不知好歹之至。

    在她的《退職夫人自傳》中見過她一張照片,圓肥的臉,橫著向兩旁延伸出去,彷彿女媧摶土造人後又在臉上多拍了一掌,再寬厚也無法稱她是美女的。張愛玲建議她找祖母的衣裳來穿,顯見是推心置腹,把自己的經驗悉心相授。而她非但不領情,還要倒打一耙,攻擊人家是「壽衣」。

    潘柳黛的確當得上一個「賤」字,這要先從她的經歷說起:她從十九歲就不明不白地跟著一個比自己大22歲的有婦之夫私奔,從北方到南方,每天一塊兩塊地從對方手裡要生活費,後來同別人結了婚,又離了婚,先後與許多個男人發生關係,然而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還寫了部自傳來炫耀,是最早的「用身體寫作」。

    不過潘柳黛雖可惡,然而她的文字讓我們更加親近地嗅到了那個時代的空氣,也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張愛玲的倩影——固執、獨特、萬事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則、神采飛揚、如一顆鑽石般寶光流轉、引人注目。

    如果不是遇到胡蘭成,也許她的光芒會更加璀璨,會繼續平心靜氣地寫完她的第三爐香、第四爐香,也許她會遇到別個稍微「正常」而「合適」的男子,結一段亂世情緣,也許她的生命軌跡會有所不同,當世及後世對她的評價都會改觀,甚或中國文學近代史也會因她而改寫……

    如果不是遇到胡蘭成……我看書有個不知是好是壞的毛病,就是喜歡在書上寫字,隨手記下當時的所思所想,有時甚至是某部正在構思的小說的草稿斷句。《退職夫人自傳》不是我買的,是先生在廣告裡看見說此人與張愛玲齊名,便以為我會喜歡,自作主張替我買了。而我並不喜歡這個人、這本書,於是在扉頁上寫著:「但我心裡是感激的。感激的意思,也許就是有一個人要對你好,而你領略了他的好。」這次為了查資料又重新找出這本書來,看到這幾行字,倒笑起來,益發感激——要不是他早已買了,這會兒用起來,還真不知道去哪裡淘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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