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閃燈花墮 正文 第六章:感卿珍重報流鶯
    臘月裡連場大雪,清早街上少有人行,明珠府外卻有一個穿著黑色大氅、不施粉黛的女子急急叩門。門房的問她姓名,她卻也不作答,只低頭垂淚,說求見相爺、夫人,有極重要的事稟報。

    門房的聽她哭得可憐,又見她長得嬌艷,舉止端方,更兼黑色大氅底下露出身形竟似有孕的模樣,知此事非比尋常,遂命小廝好生招呼著,自己徑去府裡稟報。

    恰好這日明珠不用上朝,偷得浮生半日閒,正在花園中帶著孫子孫女踏雪賞梅,聽說府外有位年輕女子求見,倒覺好奇,先問了句:「太太知道麼?」待聽說覺羅夫人剛吃了藥睡下,沒敢驚動,遂略想一想,難得地說一聲「請入偏廳來見」,將孫子交給奶媽,自己踏瓊踐玉,穿過花園往偏廳裡來。

    原來明珠明珠府分為東、中、西三路,中路大門進來,依次有府門、儀門、正殿及東、西配殿,俱是黃琉璃瓦綠剪邊,歇山頂調大脊,一路匾額俱御賜欽賞,專用以供奉皇上賞賜,並節慶時招呼達官貴戚使用,平時只著人打掃,卻不常啟用;東路主要是祠堂、佛堂、以及四進下人房,著令馬伕、護院等在此居住,牆外是馬廄;西路才是府中諸人日常起坐之地,正廳面闊五間,硬山頂前出廊,兩旁各有耳房三間,配房五間,為明珠與覺羅夫人居住之上房;後宅正門懸額「鍾靈所」,亦為

    康熙御筆親題,正房面闊七間,前後出廊,後簷帶抱廈五間,便是納蘭容若的院落,如今住著官夫人與顏氏等人;最後一進並不住人,是座二層樓,為女眷登高遠眺之處,有時後園裡放戲,女眷不願意來回走的,也可在此遙看。

    如今明珠口中所謂偏廳,題額「退思廳」,位於西路垂花門裡,距正房處不遠,乃是三間灰筒瓦綠剪邊歇山重簷的二層樓,與後院裡仙樓遙遙相對,前後門對開,當中一扇「竹林七賢」的人物雕鏤黃花梨木落地屏風隔斷。明珠從後門進來,先向屏風眼裡張了一張,只見一個女子披著件兜頭蓋臉的黑色鶴羽大氅,裹得嚴嚴實實地站在當地。

    那女子正是沈菀。原來她被那僧人苦竹強著共赴雲雨,七月裡竟然珠胎暗結。到了臘月,肚子一天天顯山露水,尋思廟裡再也住不下去,回清音閣更是個死,索性橫下心,打了個破釜沉舟的主意。心意既定,便尋了個清晨,拜別了納蘭公子的牌位,雇了車馬,直奔明珠府來。

    沈菀見了明珠,忙推去頭上風兜,跪倒下來,哭道:「小女子叩見明相,請相爺收留。」

    明珠見她一身縞素,滿臉淚痕,哭得梨花帶雨一般,心下十分驚異,忙問道:「你且起來說話,慢慢告訴我,你是什麼人?這是給誰戴孝?又做什麼求我收留?」

    沈菀哭訴道:「小女子沈菀,原是清音閣的歌舞伶人,因仰慕納蘭公子的嘉儀,得垂寵眷,以致懷珠。只因無名無分,不敢擅造潭府,只得寄宿在雙林禪院過活,一來為公子守靈全節,二則為保腹中孩兒,奈何如今身子笨重,在寺院久住不便,只得抱辱前來,求相爺開恩收留,只要容我生下公子的孩兒,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明珠聞言大驚道:「我兒向來不是眠花宿柳之輩,你卻不可信口雌黃。」

    沈菀道:「小女子固然知道公子清正自持,便小女子雖在青樓,亦並非朝雲暮雨之輩,實與公子為有折柳之緣,遂訂夢梅之契。時為去年五月二十三日,公子召小女子赴淥水亭獻舞,一夕歡會,緣訂三生,老爺若是不信,只管問顧大人、朱大人便知。」

    明珠聽她提到顧貞觀、朱彝尊等人,知道這些風流才子專喜留連風月之地,又最愛與人做媒,倒有三分相信起來;又見這女子相貌嬌美,言談不俗,的確是個可人兒,若是兒子看中了她,也在情理之中,便又有五分相信;當下細細地問了她年紀籍貫,何時來京,在清音閣掛牌多久,家中還有何人,此前可曾來過明珠府,何時去的雙林禪院等事,見她對答如流,若合符契,便又有了七八分信任。遂命下人先帶她到偏廈休息,又請了太醫來與她把脈,自己卻往上房裡來面謀於覺羅夫人。知道夫人正歇午覺,便不進來,只命丫環去請。

    原來覺羅氏素有失眠症,十分看重午間這半個時辰的小憩。家下人等閒不肯打擾,知道她一醒來就要發脾氣的,也不罵人,也不說話,只是喜歡摔東西,不論貴賤,什麼就手扔什麼。今天摸到手的是睡前摟在懷裡的絮了晾乾茉莉花茶葉的軟枕,雖然打不疼人,也把丫頭黃蓮嚇了一跳,委委屈屈地稟報:「老爺請太太說話。」大丫頭黃芩便趕緊去隔壁請奶媽子水大娘來服侍。

    覺羅氏蹙了眉,嘟嘟噥噥地道:「什麼大不了的事,急成這樣?」一邊坐起來要鏡子來照,略理了理鬢角,見並未散亂,又命丫環打水來洗臉。

    明珠坐在外間,見黃蓮出來打水,便知他夫人醒了,遂自己撩簾子進來,陪笑道:「原不想驚動你,只是外面來了個女子,說是跟咱們冬郎有了孩子,求咱們收留。」將事情從頭細細說了一遍。

    覺羅氏聽了,也覺詫異,卻只對著鏡子左照右照,半晌不說話。那水大娘是服侍慣了的,便看著夫人臉色,笑道:「論理沒我說話的份兒。只是我奶了少爺這麼大,最熟他的脾氣性情,從來沒聽說結識過什麼青樓女子,別是她同什麼人懷下孩子,無力撫養,明仗著死無對證,誣陷給少爺的吧?」

    明珠也知道這水大娘好比夫人的傳聲筒,遂笑道:「所以我不好做主,要大家商量著拿個主意。況且這是女人家的事,不如我叫她來,夫人當面問准了再議。」

    覺羅氏正要說話,婆子走來說太醫已經診過了脈,問老爺有何話說。

    明珠忙起身出去,一盞茶時候仍舊回來,告訴他夫人說:「太醫說脈息平穩,總有半年左右。依她說是五月裡淥水亭詩宴後坐的胎,算起來如今該有七個月了,太醫也說不準,說是開始三個月還容易診得出來,過了五個月便難診得清楚。如今依你看是怎樣?或是叫她走,或是留她住下,也要給句准話才好。」

    覺羅氏一生為人最怕做主的,聽了這話不禁遲疑起來,便又看著水大娘。然而這樣大事,水大娘也不敢說話。覺羅氏又想一回,歎了口氣道:「或者就先讓她住下也沒什麼。即便扯謊,想騙咱們收留她,也不過略費些衣食銀兩罷了,好歹再過兩三個月,孩子生下來,一切自有分曉。」

    明珠聽了太醫的話,心中這時候已有八九分相信,想到兒子早逝,居然一夜風流留下這麼個遺腹子,也是天可憐見的一段孽緣,冥冥中未必不有什麼運數使然,又聽他夫人這樣說,便道:「我也是這個意思,料她一個女人家,又重著身子,就有什麼謀圖,也翻不過天來。」又問要不要叫進來給夫人磕頭。

    覺羅氏立時回絕道:「不要。我若受了她的頭,倒像認了她一樣。只當她是個客,隨便安排在哪裡先住下,橫豎等孩子生出來再說吧。」

    明珠無可不可,遂抽身出來,吩咐管家將花園裡淥水亭畔一溜三間穿山耳房,名作「通志堂」的收拾出來給沈菀暫住,同家人只說是顧貞觀做媒,為公子納的外室,又撥了兩個丫環並一個婆子服侍,令闔家上下都只稱她「沈姑娘」,對外則說是遠房親戚,因逢戰亂,父母丈夫死絕了,故而前來投靠。一邊又派人請了顧貞觀來,緩緩說明緣故,並重托他為沈菀贖身。

    究竟顧貞觀對這件事也做不得準。然而那日淥水亭之會,沈菀確是比他們更晚離開,或者同納蘭公子惺惺相惜,暗渡陳倉也未可知,況且沈菀如今弄成這樣,除了明珠府也再無容身之處,難道由她飄零在外不成?也只得含糊應了,又往清音閣去開交。

    老鴇為了沈菀逃走的事幾不曾急瘋了,暗地裡撒下網來到處打聽,卻再想不到她竟然躲進廟裡去。忽然顧貞觀上門來說要幫她贖身,便疑是他的手腳,抓住大鬧起來,只說要人,不肯要錢。顧貞觀被逼無奈,只得說沈菀已經破瓜,且身懷六甲,回到清音閣也是無用的了。況且,這是明珠府裡要的人,誰敢不與?

    老鴇聽見,愈發大哭。連倚紅也都疑惑起來,悄悄拉了顧貞觀到一邊問是不是他經的手,急得顧貞觀賭咒發誓,說:「你明知道沈姑娘對容若老弟有情,我怎麼會在老弟屍骨未寒之時,就染指他的女人?」

    他這樣說著的時候,並未意識到自己已經隨口將沈菀說成是容若的女人。來之前他對沈菀腹中的孩兒未必沒有懷疑,然而經過老鴇和倚紅這一鬧,反倒堅定起來,當真以為沈菀與容若有了私情,倒覺得這身後遺珠事關重大,非要替亡友辦得妥當不可。

    世上的事情通常都是這樣,不論起初大家怎麼樣疑惑也好,一旦以假作真地接受了下來,就會覺得越來越真,從前的懷疑反都是可笑的了。

    覺羅夫人也是這樣。她是頭一個懷疑沈菀的,私心裡覺得兒子不可能喜歡一個青樓女子,可是既安頓她住下來,家裡平白多了一件差事歸她管,倒覺得振作起來。兒子雖然死了,卻留下一個遺腹子給她做孫子,尤其是這姑娘早不來晚不來,剛好趕在兒子的生祭剛剛過完就上門來,可不是天意麼?

    因此先只說打發兩個粗使丫頭給沈菀使喚,及安排定了,到底不放心,又撥了一個自己的二等丫頭黃豆子去園中與沈菀做伴,臨晚,又命奶媽水大娘往通志堂走一趟,看看沈菀在做什麼。

    水大娘問:「那我去了,又沒差事,又沒句話兒,可怎麼說呢?」

    覺羅氏不耐煩:「就說恐丫頭照應不到,故來看看這邊缺什麼,況且冬郎原是你帶大的,通志堂又是冬郎讀書的所在,哪一物放在哪一處,你都是熟的,就當提點她幾句;再不然,就說來給新姨娘請安——可說的多著呢,你在府裡這些年,怎麼連句話兒都不會說了呢?」

    她這樣責備嗔怪的時候,可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順口將沈菀喚作了「新姨娘」。

    「通志堂」最初叫作「花間草堂」,後來納蘭容若修書時改名,並隨著《通志堂經解》一同流傳於世。

    納蘭性德於

    康熙十年進學,十一年八月應順天鄉試,中舉人。老師徐乾元恰為這年鄉試副考官,對於弟子如此出類拔萃,自是得意非凡,一早對同儕許下大話:明年春天,來我家裡吃櫻桃吧。

    這是自唐朝時流傳下來的規矩:每逢新科進士發榜,因為正值櫻桃成熟,所以慶功宴上必然有一大盤飽滿鮮艷的櫻桃應景助興,因此「及第宴」又稱為「櫻桃宴」。徐乾元說這話,自是指以納蘭的才華,金榜題名如同探囊取物,這一席櫻桃宴是擺定了。

    然而次年三月,納蘭性德卻以「寒疾」為由,根本沒有參加殿試,唾手功名竟然擦肩而過。徐乾元自是失望,但是為了安慰弟子,他還是特意遣人用水晶缸盛著,送去了滿滿一缸紅櫻桃。

    家人回來說,明珠大人見了櫻桃十分高興,立刻命侍女擘桃去核,並澆以乳酪,然後分盛在水晶碗中,分贈各房夫人公子,還厚賞了徐府家人。徐乾元點頭歎道:「『香浮乳酪玻璃碗,年年醉裡嘗新慣。』明珠大人果然風雅。」又問納蘭公子可好。家人搖頭說,因為公子抱病避居,所以未能得見,但令人送出一張紙來,說著從袖中取出呈上。

    徐乾元接過來,只見薛濤箋上寫著簪花格《臨江仙·謝餉櫻桃》:

    綠葉成陰春盡也,守宮偏護星星。留將顏色慰多情。

    分明千點淚,貯作玉壺冰。

    獨臥文園方病渴,強拈紅豆酬卿。感卿珍重報流鶯。

    惜花須自愛,休只為花疼。

    徐乾元初讀之下,只覺愴惻清越,然而再三讀之,卻覺驚詫莫名,越玩味就越覺得深不可言。這詞是送給他的,感謝他的「餉櫻之情」,然而詞中典故歷歷,又分明與他無關。

    「綠葉成陰春盡也」,顯然套的是杜牧「綠葉成陰子滿枝」的句子,說的是心中佳人經年不見,已經嫁人生子;而「玉壺冰」的故事就更離譜,是說絕世佳人薛靈芸因被迫嫁與魏文帝曹丕為妃,一路哭泣,眼淚滴在玉唾壺裡,竟至紅淚冷凝,點滴成冰。「獨臥文園方病渴」之句,是以陸放翁自比,連上「強拈紅豆酬卿」,分明是喻意陸游對被拆散的髮妻唐婉的相思之情。

    如此鋪陳蘊藉,一味纏綿感傷,真的只是在說櫻桃嗎?

    徐乾元原本就對這個聰穎過人的弟子臨試得疾覺得奇怪:怎麼就會那麼巧,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趕上三年大考的時候患了急病?而且得什麼病不好,又偏偏是個怕傳染須避居的勞什子「寒疾」?如今從這首詞中看來,這個弟子的心中,必然藏著一件大悲哀,大痛事,遠不是「寒疾」那麼簡單。

    兩個月後,納蘭容若「病癒」,特地登門拜謝老師病中慰問之情,徐乾元未置一詞,只是與納蘭談詩、說史,並且第一次打開了家中的「傳是樓」請他參觀。

    這「傳是樓」乃是徐家藏書處,藏書無數,皆為善籍孤本,平常人別說上樓參觀,便是走近樓下望一眼也不可得。此前納蘭來徐府時,每每從樓下經過駐足,卻始終不敢提出拜讀之請。如今徐乾元竟然主動打開館藏,請他上樓,真令納蘭又驚又喜,忘了自己「大病初癒」,提起袍角便「蹭蹭蹭」直邁上樓來。

    那日,納蘭向老師借閱了數冊嚮往已久卻遍尋不獲的典籍回家苦讀。接下來一連數月,納蘭每隔幾天就來老師家還書借書,直至有一天,他向老師提出:天下讀書人仰求經典而不可得閱者多矣,可否想過將這些藏書刻印傳世,造福莘莘學子?

    這些書籍原是徐乾元家傳至寶,每一冊的搜求購藏都藏著一個動人的故事。納蘭容若斗膽提議,原以為老師會發怒,卻不料徐乾元不怒反喜,呵呵笑道:「我早有此心,就連朱竹垞(彝尊)、秦對巖(松齡)也都曾有過此議,只是工程浩大,我又雜務纏身,生性慵懶,所以就擱下了。你若有心有力,此樓便對你永遠打開,若用時,只管來取便是。」

    納蘭喜出望外,當即回家向父親稟明心願。明珠其時已擢升武英殿大學士,雖知此事費金不菲,卻是一件傳世邀名的大事。遂略做沉吟,便即應允。於是,納蘭出資出力,自早至晚,只在通志堂裡用功,親自校訂編修,廣置筆墨,召募刻工,監製雕印。而朱彝尊聽聞,也特地打開自家「曝書亭」所藏,供納蘭參閱雕印,並親自撰寫多篇序言。群策群力,費時三年,到底匯成《通志堂經解》全編。

    沈菀站在通志堂前,那心情正跟當年納蘭容若第一次踏進傳是樓一樣,因為過分驚喜,反而遲遲不敢舉步。方纔她跟了丫鬟婆子來至後花園,第一眼望見淥水亭時,簡直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還是這個淥水亭啊,半年前她正是在這裡為公子獻舞,如今重來,竟然物是人非,兩番天地了。

    通志堂就在荷花池畔,太湖石堆的假山下,與淥水亭緊鄰,中有爬山廊相通,從前顧貞觀、吳兆蹇等人來園中與納蘭吟詩做對時,便常常在此雅聚,如今也還散放著許多詩稿書卷不及收起。裁作不同尺寸的澄心堂紙和薛濤箋隨意地堆疊著,松花江石的暖硯觸手生溫,就彷彿主人剛剛還在,走出未遠。

    沈菀見了,又是喜歡又是心酸,眼淚早撲簌簌滾落下來,忙命婆子不必收拾,顧不得解衣休息,打量住處,只如獲至寶般將那些詩畫字帖一張張翻看。因見其中有幅女子肖像,臨風飄舉,巧笑嫣然,便像要從畫中走出來一般,旁邊題著李商隱的兩句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不禁拿起細看。

    起初只當是盧夫人,待細細揣摩,卻又不是,因畫中人看起來只有十來歲模樣,是未出閣女孩兒家的打扮。年齡雖幼,卻是星眸皓齒,眉目疏朗,那種英氣和媚氣,幾乎是破紙而來的。

    水大娘來時,正見著沈菀對著這幅畫出神,彼此見了禮,便搭訕道:「這是咱們表小姐,如今進了宮,封作惠妃娘娘了。」

    沈菀心中一動,忙問:「表小姐從前同公子很要好嗎?」

    水大娘笑道:「小孩子家,一塊兒長大,又沒別的伴兒,自然是要好的。雖然表小姐比冬哥兒大兩歲,然而冬哥兒最知盡讓的,就偶爾拌嘴鬥氣,也都是冬哥兒先服軟兒。」

    沈菀又問:「表小姐常來明珠府嗎?」

    水大娘道:「豈止常來,表小姐入宮前一直就是住在這裡的,由咱們老爺一手帶大,自己的家倒只是逢年過節才回去住幾日。都說老爺對表小姐比對自己親生兒子都好,那麼疼冬哥兒,也不過是請先生來教導,表小姐的功課倒是老爺親自過問的。」

    沈菀益發上心:「那又是為什麼?」

    水大娘道:「誰知道呢?說是女孩兒請先生不方便,要親自教。其實女孩兒家,略認得幾個字就是了,哪有多麼多功課?一直教到十六歲,臨近大選才送她回自己家裡。」

    沈菀心裡又是一動,隱隱覺得好像掌握了一件極重要的秘密,卻一時理不清,故意又問:「表小姐比公子大兩歲,又是老爺親自教導的,這麼說,學問豈不是比公子還好?」

    水大娘笑道:「那倒未必,咱們冬哥兒文武全才,古今無雙,哪是表小姐一個姑娘家比得了的?若是比彈琴繡花,表小姐自然是好的,正經學問,可還差著老大一截兒呢。不過有一條,據老爺說,表小姐的醫術比冬哥兒是高明的,不枉了名字裡有個『藥』字。」

    沈菀愈發驚異,再細看那詩句,果然見上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的最後一個「藥」字,與下句「碧海青天夜夜心」的第一個「碧」字上各缺著一筆,心上忽地一跳,已經猜到了大半,忙笑道:「我想起來了,表小姐的芳諱可是叫作碧藥的?」

    水大娘將手一拍,笑道:「可不就是碧藥!原來你也知道,是少爺同你說的?」

    沈菀滿心裡只覺有種說不出來的淒涼惶惑,卻強抑緊張,故意淡淡地道:「公子閒談時提過一兩回,並未詳說,所以我一下子沒想起來。原來碧藥姑娘就是表小姐,已經做娘娘了。可還記得是什麼時候進的宮?」

    水大娘見她連碧藥小姐也知道,只當她與公子親密,無話不談,心下更無猜疑,遂道:「是

    康熙八年,皇上親政後第一次大選,咱們表小姐送去,一下子就給選上了。第二年就生了位皇子,可惜沒養住;幸好娘娘爭氣,隔年又生了一胎,還是位哥兒,老爺還為此在府裡大擺宴席呢。十六年皇上冊立新皇后的時候,咱們娘娘也冊了惠嬪,四年前又晉了惠妃。」

    注一:

    葉赫那拉,亦作葉赫納喇,世所聞名的慈禧,也是這一族的後裔。查《中國歷代后妃大觀》中,清朝歷代皇帝嬪妃中皆有「納喇氏」,本文中之納蘭碧藥,原型來自康熙帝惠妃娘娘:

    「納喇氏,郎中索爾和的女兒,生年不詳,清聖祖玄燁的妃子。納喇氏初入宮,立為庶妃。1670年(清康熙九年)生皇子承慶,早殤,時納剌氏年約18歲。1672年,生皇五子胤禵,因康熙帝的前四子已死,胤禵稱為皇長子。但由於納喇氏為庶妃,不得立為太子。胤禵一心想奪嫡,被康熙帝識破,囚禁於宮中,至1734年(清雍正十二年)死,時年63歲。1677年(清康熙十六年),冊立納喇氏為惠嬪。1682年初(清康熙二年年底),進為惠妃。1732年(清雍正十年)死,時年約80歲。」

    《永憲錄》中載,,惠妃葉赫納喇氏是明珠的妹妹,納蘭性德的姑母。但今人已考證出,這是錯誤的。據前文,惠妃乃索爾和之女,而索爾和又為德爾格勒之子。與明珠之父尼雅哈為兄弟,同為金台石之子。故而,惠妃與納蘭容若應為從姐弟。

    注二:

    《聖祖實錄》載:康熙三年甲辰(公元1664)三月,明珠升內務府總管。

    注三:

    關於《通志堂經解》,由於乾隆皇帝對這部書署名「納蘭成德校訂」存有異議,故成三百年懸案。

    乾隆五十年五月二十九日頒布上諭曰:「朕閱成德所作序文,系康熙十二年,計其時成德年方幼稚,何以即能淹通經術?向時即聞徐乾學有代成德刊刻《通志堂經解》之事,茲令軍機大臣詳查成德出身本末,乃知成德於康熙十一年壬子科中式舉人,十二年癸丑科中式進士,年甫十六歲。徐乾學系壬子科順天鄉試副考官,成德由其取中。夫明珠在康熙年間,柄用有年,勢焰熏灼,招致一時名流,如徐乾學等互相交結,植黨營私。是以伊子成德年未弱冠,即夤緣得取科名,自由關節,乃刊刻《通志堂經解》,以見其學問淵博。古稱皓首窮經,雖在通儒,非義理精熟畢生講貫者,尚不能覃心闡揚,發明先儒之精蘊。而成德以幼年薄植,即能廣收博采,集經學之大成,有是理乎?」

    首先,這裡面乾隆對納蘭成德的年齡理解是有錯誤的,因為康熙十二年時,容若已經十九歲,而非十六歲,可見大臣做事之馬虎。乾隆連納蘭的年齡也查考不清,就斷言此書為徐乾元捉刀,未免自大。

    納蘭成德對於《通志堂經解》的作用,此前已有多位學者考據查證,認為納蘭至少是該書的倡導者、資助者、參與者,書中註明「納蘭成德校訂」,毫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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