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菀決定逃跑——不離開清音閣,如何追查公子的死因真相?
倚紅聽了沈菀的計劃,驚得一把抓住她:“你作死!從前清音閣不是沒有倌人試著逃跑的,最後還不都給捉回來?受的那罪!”她抓得太用力,仿佛沈菀這便要跑一樣。
自古以來,老鴇調教不聽話的妓女有很多招術,清音閣最有名的絕招叫作“紅線盜盒”,名頭很好聽,刑罰卻殘酷:將妓女除了衣裳,用兩根紅線拴在乳頭根處,來回拉扯,使乳頭微微出血後輕輕彈動。乳頭又紅又腫,如櫻桃一般,每一次彈動,都好像要從根部裂開剝落。那種疼鑽心入肺,把全身的注意力都吸引到細細一根線上來,人的神經也跟著那根線不住彈動。這種刑罰,與其說是身體的痛楚,不如說是精神的折磨,因為老鴇並不用力,只是時不時輕彈一下紅線,而那種悠長纖細的疼則要持續好久,妓女疼得又想扭曲身子,又怕乳房顫動使紅線拉扯而疼得更厲害,要拼了命讓自己站直立正,自己跟自己做對,自己向自己求饒——不服軟也服軟了。
這樣做的好處是不會使妓女破相,一點點皮肉傷只能讓櫻桃般的乳頭更紅艷誘人,絲毫不影響接客。而且老鴇在施過刑後,會讓男人去舔那傷處,這又是一重心理與肉體的掙扎——妓女痛恨男人的輕薄狎弄,然而輕舔乳頭的做法又使得傷處很舒服,於是從厭惡到渴望,從抗拒到享受,心理上再一次服軟了。
倚紅曾親眼目睹過一個姐妹被施以“紅線盜盒”,那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的哭聲至今還響在耳邊,當沈菀一說出“逃跑”兩個字時,她的眼前立刻就條件反射般地出現了那妓女赤裸的身影,忍不住顫栗起來。
沈菀安慰地拍了拍倚紅抓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道:“我非走不可,我得去雙林禪院一趟,親眼看見公子的遺體才心安。”她說得心平氣和,就像說她想看一眼在裁縫張的鋪子裡訂的舞衣做好了沒有,或者隔壁院的月季花是不是開了一樣。
“你還要看屍體?”倚紅更加吃了一驚,壓低聲音道,“那可是相國大人的家廟,哪是說進就進的?就算你找個由頭去廟裡上香,也只能在大殿裡磕個頭求支簽罷了,哪有香客跑到靈堂裡去看棺材的?再說了我聽說雙林禪院大得很,房屋幾十間,你知道公子的靈柩停在哪一間?就算僥幸被你找到了,你有本事在光天化日下開棺麼?你又不是忤作,又不是判官,又不是公子的什麼人,他們會容你打開棺材來驗屍?”
沈菀搖頭道:“我想不了那麼多。你沒聽顧先生說嗎,當年盧夫人過世,在寺裡停放了一年多,公子也常常去守靈的;如今他去了,想來他家裡的人自然不方便去廟裡,不過使下人隔三岔五地上香罷了。我要再不去,公子豈不淒涼?”
自從顧貞觀說納蘭公子的棺槨會停在雙林禪院,沈菀就動了心思,一直同倚紅說,要去禪院為公子守靈。不過倚紅從來不當真——清音閣的紅倌人跑到荒郊野外的寺院裡去守靈,和尚肯開門讓她進去才見鬼呢,更別說住下來。倚紅拍著胸口,一萬個不贊成:“公子替他夫人守靈,那是夫妻之情,有名有份。我們算什麼呢?古往今來,你可聽說過有妓女為客人守靈的?更何況他連替你梳攏都沒有,連個相好的恩客都算不上,你替他守靈,算怎麼回事兒?”
這些話是最刺沈菀心的,她不由得臉上變色,冷著聲音說:“妓女怎麼了?公子說過,‘妓,女樂也。’妓女不過是喜歡音樂的女子,歌舞娛人而已。先帝下旨停了教坊,可是地方上還不是變相經營,屢禁不止?可見妓女本來是好事,都是被一些人自輕自賤,反而弄左了。古往今來,風塵中的奇女子多著呢,像是夜奔的紅拂、罵賊的李師師、畫扇的李香君、投湖的柳如是,再如能詩的馬湘蘭、趙彩姬、朱無瑕、鄭英如,還有桃葉女沙宛在,連男人也都敬服的,咱們自己倒看不上自己了?”
倚紅笑道:“我不過說了兩句話,你就搬出這些古人來講大道理。既然你想做魚玄機、陳妙常,我也不攔你。不過我白想想,一個狐仙花妖似的美人兒,只身住進城外寺院裡,為的是尋棺、開棺、守屍、驗屍,聽著就嚇人。除非你拜了茅山道士,能穿牆翻院,不然,憑你這嬌滴滴的模樣兒,如何辦得到?從前你想哭靈都不容易,現在還要守靈。是你想守就守得了嗎?比如說你怎麼走得進靈堂呢?”
沈菀道:“這個我自有辦法。你只要明天陪我出一趟門,遮掩我逃出去就好。”
原來清音閣的倌人出門,必有娘姨、龜奴跟著,一來防著她們逃走,二來也是怕人欺侮輕薄。沈菀前幾天鬧得太厲害,看得便又格外緊些。要出去,只得拉倚紅做接應。前一晚便同老鴇說要去裁縫鋪量身,趁上午沒客時出去一趟。
老鴇不願意,說:“裁縫張不是一向上門的麼,何必巴巴地跑一趟,送上門去給人家摸頭摸腳。”
倚紅笑道:“原是上次來過的,已經量准了。誰想前兒送來,腰間寬了兩寸,裙擺又長了一寸,只得拿回去改。算著該明日送來,怕他仍舊不妥當,過幾天宴舞還要穿呢,索性上門去取。若還有什麼不妥當,就地兒改了,就手兒便拿回來。”
老鴇笑道:“你們不過是想出門去逛,拿取衣裳做幌子,以為我不知道?逛一會就逛一會吧,記得回來吃晚飯,別誤了點燈。也別在外頭吃酒,叫人家說咱們清音閣的倌人沒身份,家裡放著好茶好酒不吃,只管到外面去浪。”囉嗦了一回,又吩咐娘姨龜奴好好跟著,記著提點姑娘別興頭過了頭,忘記回來。
次日一早打扮了,兩個人結伴兒出來,為不惹龜奴疑心,並不催著轎子快行,反而時不時地停下來叫買兩串糖葫蘆或是一柄香扇兒,做出悠閒樣子來。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一前一後兩頂轎子才在裁縫張的鋪子前同時落了地。
娘姨上前打起轎簾,沈菀和倚紅一式一樣的兩條大紅裙子,裙擺下打著寸把長的流蘇,半遮半露出穿著繡花鞋的小腳。路邊行人圍上來指指點點——因他們平時並不容易見到高等妓院裡的當紅倌人,更見不到她們的小腳。民間關於妓女的小腳自有許多荒誕香艷的傳說,說是公子哥兒們尤其是滿人的紈褲子弟最喜歡到青樓裡飲鞋杯,因為不能娶漢人女子為妻,格外覺得好奇,任是什麼瑪瑙、翡翠、鑲珠嵌寶的金銀杯子,只喜歡擱在弓鞋裡傳飲,謂之“擊鼓傳杯”。因此妓女們總是想盡辦法,把自己的鞋殼薰得香噴噴的,比尋常小姐的羅帕香袋更精致講究。
沈菀和綺紅都是不怕人看的,她們活著的營生就是被人欣賞,這些眼神議論俱是經慣了的,兩個人大大方方走進鋪子,自有龜奴狐假虎威:“叫你們掌櫃的出來。”
裁縫張早已打著千兒迎了上來,滿臉堆笑,一疊聲吆喝伙計倒新沏的茉莉花茶來,又親自將兩把椅子擦了又擦,請她們坐下,故意湊近來賣弄什麼絕密消息似地放低了聲音說:“陳老板的綢緞莊又進了許多洋布,許多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都搶著訂貨,兩位姑娘沒有聽說麼?”
倚紅說:“我知道。布料剛進來,陳老板就送了一匹給我,我看著也不怎麼好,西洋印花不過是摸上去平整些,到底比不上咱們的繡活兒水靈。拿它做薄衣裳吧,又沒絲綢軟和透氣;拿它做厚衣裳吧,又沒緞子厚重貴氣,左右不知道做什麼好,所以我擱在箱子裡,一直沒拿出來派用場。”
裁縫張笑道:“姑娘見多識廣,什麼寶貝到了姑娘眼裡也不值什麼,哪像那些小戶人家不開眼的,拿個棒錘就當針使呢。”說著自嘲了一回,又叫伙計取來前兒給沈姑娘做的衣裳。
沈菀要到後廂去試穿,自己拎了包裹進去。娘姨要跟著,倚紅攔住了說想吃順風茶樓的酸梅湯,叫娘姨去買。那茶樓與裁縫鋪隔著足有兩條街,娘姨自然不願意,裁縫張道:“我叫伙計買去就是了。”
倚紅道:“你的伙計知道什麼,還是她們最清楚我口味。”多賞了娘姨幾個錢,催著她去了,自己掇了個湘妃竹的涼凳兒,坐在內室門簾兒前面,跟裁縫張問東問西,論一回羅布莊的料子,又說一通繡坊的針線,雲裡霧裡,直說到娘姨買了酸梅湯回來,沈菀的衣裳卻還沒有換好。
娘姨道:“沈姑娘不要也喝一碗?”倚紅只怕沈菀走不遠,故意道:“這丫頭就是這樣,換個衣裳比洗澡還慢。這樣熱的天,也不怕生痱子。”又東拉西扯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估摸著沈菀總該叫到車了,這才裝模作樣地向簾裡喊了幾聲,見沒人應,故作不耐煩,命娘姨進去看。
娘姨推門進去,只見一面落地鏡子前堆著些衣料刀尺,哪裡有半個人影?又見窗子大開,不禁驚惶起來,叫道:“沈姑娘不見了。”
倚紅笑道:“這話說得不清不楚,她又不是個玩意兒,什麼叫不見了?”挑簾子進來,故作一驚,“剛才明明在裡面換衣裳的,還跟我說過話兒的,怎麼說沒就沒了?莫不是有人打劫?定是有人知道我們來,預先藏在這裡,把菀兒打昏了搶走了。”
裁縫張也慌了,叫道:“我是老老實實做生意的人,姑娘們是我的老主顧,就是衣食父母,劫了你們於我有何好處?況且我原不知道姑娘要來,斷沒有預先藏個人在這裡等著打劫的道理。”
倚紅道:“那就是剛才下轎的時候,有人看見我們進來,就從後窗裡進來把菀兒劫走了。我聽說劫匪中有一種迷藥,隔著窗子吹進一點來就能把人迷昏,定是這樣。”
娘姨哭起來,嚷著要報官;龜奴要跳窗去追,倚紅生怕他追上沈菀,攔著哭道:“你知道他們往哪兒去了就亂追?況且憑你一個人,就是追上了又能怎樣?我這會兒怕得很,還不快送我回去,見了媽媽再商議怎麼辦。”又指著裁縫張道,“你可不許亂走,這件事到底是怎樣,得官府裡說了才做准。菀兒是在你的地方被人擄走的,說出去你也不干淨。”口口聲聲,只咬定沈菀是被人擄走的,哭鬧一回,方坐轎子回去。
一時間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說是清音閣的一個紅倌人青天白日的被人打裁縫鋪子裡使迷藥劫走了,自然也有人疑心是姑娘約了相好的,自己跳窗私奔了的,眾說紛紜,亂了好一陣子。
原來沈菀一心往禪院守靈,然而得了上次在明珠府門前受挫的教訓,知道不可硬闖。遂絞盡腦汁,想了一個方法,買通了常往清音閣送花來的孤老婆子勞媽媽,讓她給自己充當一個月的娘,又命她出去偷偷買一具棺材,再雇一輛車子在城外等候。
勞媽媽不解,擰頭甩角地問:“好端端的買棺材做什麼?多不吉利!”
沈菀道:“你別問這些,只管照我吩咐去做。這裡是一半定錢,事成之後我再給你另一半。記著棺材裡多塞些磚石瓦塊,就像裡面有個人的樣子就差不多了。”
勞媽媽笑道:“這人也分大小男女,高低胖瘦,重量都不一樣。你想讓裡面裝個什麼人?”
沈菀道:“我爹。”
勞媽媽一驚道:“你爹不是早死了?”
沈菀沒好氣道:“我娘還早死了呢。現在不是假裝兒嗎?你就裝是我的娘,棺材裡躺的就是我爹。你拾掇好了,讓車子在城門外等我,任誰問都不能說實話。若是你做得好,說不定用不上一個月,最多半個月就把事兒辦成了,我許你的錢一文不少就是。”
勞媽媽滿腹狐疑。然而俗話說的,“有錢能使鬼推磨”,沈菀打賞的銀兩頗為豐厚,且這差使雖然古怪,倒也並不難辦,遂應聲兒出來,雇車、裝車、買棺材,不消半日,俱已辦妥,遂將自家院門兒鎖了,略收拾幾件素淨衣裳,坐車出城來,且在二裡溝等著。
一時沈菀來了,渾身縞素,不施脂粉,打扮得雪人兒一般。勞媽媽笑道:“乍一看差點沒認出姑娘來,美人兒就是美人兒,平日穿紅掛綠的固是好看,如今穿成這麼著,越發跟月裡嫦娥一樣,怪道人家說‘女要俏,一身孝’,戲裡扮的白娘子也沒這麼好看。”
沈菀也不答話,跳上車來,徑命車夫駕往雙林禪院。勞媽媽眼見路越走越偏,天越走越黑,有些害怕起來,小聲問:“姑娘,你這到底是要往哪兒去呀?你說讓我裝作你的娘,是要去見什麼人哪?”問了幾遍,沈菀只是不說話,撩起簾子眼睛炯炯地望著車外叢林,好似也有些害怕。
勞媽媽只得又問車夫:“咱們這是往哪兒去呀?”
車夫道:“不是說雙林禪院嗎?這就快到了。”
勞媽媽不信道:“雙林禪院好大的名頭,想來香火也是盛的,怎麼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車夫道:“這禪院年頭雖老,無奈地方太偏,二裡溝地界兒荒涼,狐狸又多,人們都說這裡的狐狸都成了精了,到了晚上就變成美人兒出來迷惑人。所以人們都不大願意往這邊來,城裡好多寺廟,許願還神盡夠的,誰願意大老遠地往城外跑?白天也還好,路邊能見著不少茶水攤子,天一擦黑,就都散了。”
說著話,眼見遠處圓滾滾一個大太陽轟隆隆滾下山去,天說黑便黑了。勞媽媽越想越怕,望著山林四野,只覺隨時都會有個狐仙樹妖走出來,攝她的魂魄,吃她的血肉。兩只手沒抓沒落的,只想把住個什麼來助一助膽,隨手一搭,卻猛省得是棺材,雖然明知裡面不過是些親手放進去的磚頭瓦塊,還是驚得一身冷汗。
幸好寺院已經到了。沈菀付了車錢,令車夫把棺材卸在門前,便將車打發走了,叮囑勞媽媽道:“等下有人開門,我說什麼,你跟著說就是了,千萬別露出破綻。”勞媽媽老於世故,到這會兒已有三分猜到,便緊著點頭,不再多問。
沈菀遂上前叩門,一時有個小沙彌來開了門,沈菀早垂下淚來,便說是為亡父遷墳還鄉,不想途中母親生病,因帶著棺材不便投宿客棧,只得求方丈權情,收留數日。小沙彌做不得主,只得帶她母女來見方丈,沈菀便將前話又說一遍,又拿出許多錢來,說是給菩薩添香。勞媽媽到這時才明白她葫蘆裡算盤,心中暗暗叫苦,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順著她的話說,哭哭啼啼地求方丈慈悲為懷,又做出百般苦楚的樣子來。
老和尚聽她二人說得懇切,況且院中西牆根兒底下原有數間客房閒置,偏殿裡又有專門辟出的靈堂停放棺材,甚是方便,便答應下來,令小沙彌帶她二人到西廂住下,棺材便送進靈堂暫作停放,又因收了她許多銀子,特地讓小沙彌送些香燭裱紙來供她二人祭奠。
沈菀謝了接過,等小沙彌走開,早找到納蘭公子靈槨,撫棺痛哭起來。勞媽媽坐在一旁相陪,勸道:“你的事,我在清音閣出出進進,也多少聽說了些,倒沒想到你會這樣癡心。我說好端端的買什麼棺材,又要我裝作你的娘,原來是找我唱這出《西廂記》來。依我說,見也見了,哭也哭了,磕個頭,上炷香,住一晚,也就該回去了。這裡陰氣重,雖有神佛護著,終究不是長呆的地方。”
沈菀哪裡肯走,哭道:“我好不容易來到這裡,總要好好地給公子守幾日靈才去。你若累了,就先回房歇著吧,這些天吃住在寺裡,並不需要你做什麼,只小心別讓人看出破綻來就好。”
禪院位於城外二裡溝近郊,方圓幾裡就這麼一點人煙,日間香客來來往往的還不覺得怎樣,到了夜間暮鍾敲過,四下裡靜寂得沒有一點人聲。那些和尚們都不肯高語疾行的,況且又都住在東院僧捨,跟殿堂隔著幾道牆,更像是幾百裡沒有一個人。勞媽媽原不敢獨自去睡,但見沈菀全沒有要走的意思,廟堂裡的屋頂照例是很高的,仰著頭就像看不到頂,越發顯得深曠幽邃,雖說前頭有菩薩,四邊有蠟燭,可是對著兩具棺材還是很怕人,到底坐不住,只得答應了自去。
沈菀獨自跪著,驀然安靜下來,想到整個偏殿裡只有她同納蘭公子兩個人。她和納蘭公子只隔著一層板,他在棺裡,她在棺外,從未有過的接近,這原是她夢裡才敢想的事情,如今居然做了真。她將納蘭的畫像在靈龕上懸掛起來,看著那親切的笑容,不由又哭起來,喃喃道:“我從十二歲那年見了你,就打定主意要一輩子跟著你。你這一死,我的一輩子也就完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誰害了你,是誰害我活著一點指望也沒有。我就不信我和你的命都這樣薄,緣分這樣淺,連見你最後一面也不行。”
窗外起了風,殿前的幾桿竹子被風嘩拉拉吹得一徑地斜過來,斜過來,葉子一下一下掃著偏殿的窗欞,聽來就像是有人騎馬趕夜路,沙沙地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直騎到殿前下了馬,推開門來……
燭芯忽地一跳,爆了個燈花,沈菀抬起頭道:“公子,你到底來了。”
納蘭容若站在藻井下,微笑不語。他的馬停在院外,大月亮地裡,鬃毛飛揚像是淥水亭邊的夜合花。
沈菀不好意思,低頭嘲笑道:“我說錯了,應該是我來了。我特地來這裡看你。”
納蘭依然不語,仿佛在辨認牌位上自己的名字。納蘭成德,字容若,生於順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死於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授一等侍衛。短短幾行字,就把他的一生說完了。然而他的一生,豈是這樣簡單?
沈菀也不害怕,也不責備,只是低了頭自說自話:“我怎麼都不相信你是病死的,那天在淥水亭見到你,明明好好兒的,怎麼就會得上什麼勞什子寒疾呢?我說什麼都要再見你一面……”
說著,又把自己哭醒過來,卻是朦朧一夢,淚水斑斑點點地印在棺蓋上,像落了一場極微的雨。對面龕上,納蘭公子在畫像裡對她微笑著,熟悉而親切,帶著淡淡的憂傷,一如夢裡的情形。
沈菀一邊哭泣一邊扶著棺蓋站起來,用力推了幾推,只覺沉重異常,哪裡撼得動分毫。空蕩蕩靈堂,青煙縹緲,燭光搖曳,忽然有枝蠟燭無緣無故又爆了個燈花,卻是已經燃到盡頭,熄了。沈菀倒覺得喜歡起來。“一閃燈花墮,卻對著、琉璃火。”這是納蘭公子的詞句,曾幾何時,他也在這裡一燈獨對,思念亡人。那麼自己今天的所見所思,可不正是同他當年一樣麼?她和納蘭公子,到底是一樣的人哪。說不定,他的這首詞,就是預先為她寫的呢。
她爬起來,在香案上找到紙筆,研了墨,苦思冥想,看一看公子的棺槨,又看看佛龕的菩薩,到底下定心思,按《菩薩瞞》之調,填了一首詞出來:
雁書蝶夢皆成杳,月戶雲窗人悄悄。記得畫樓東,歸驄系月中。
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只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
這首詞算不得高明,卻是她的真情真事。公子此前也曾在詞序中寫過,在夢中見到死去的盧夫人,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說了許多話。盧夫人不擅詩詞,卻在臨別時握著他的手說: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
既然公子能在夢中見到盧夫人填詞,那麼她又為什麼不能在醒後得到公子的提示,福至心靈,出口成章呢?
沈菀絕不懷疑,自己是真的見到了公子,而這首《菩薩瞞》,是公子教她寫的。
次日早上有明珠府的人來上香,看見靈堂忽然多出一具棺材來,難免動問。老方丈說明始末,又著實誇贊了一番姑娘孝心。
雙林禪院說是明珠府的家廟,其實倒並不是明相捐資建造的,原建於明萬歷四年,明珠任內務府總管時常來上香,或在此讀書,授弘文院學士後更出資為寺中佛座重塑金身,且包下一年四節的所有香油供奉,因此雙林禪院便如同那拉家的別院般,成了明相的避暑養靜之地。
康熙十六年五月納蘭公子的原配夫人盧氏猝逝,隔年七月下葬,其間一年有余,靈柩便厝於此;如今納蘭公子夭逝,三七之後便也移棺在這裡。一則因為天氣炎熱,園中不便久停;二則也是公子自己的意思,留下遺言說是要與盧夫人同一天入寺,就在廟裡做七也是一樣的。
捐廟就是為了行善積德,況且停靈所偌大地方,便多放一具棺材也沒什麼。因此明珠府的人倒也並不介意。
如此沈菀算是過了明路,每日一早梳洗過了,就往靈堂來哭祭,有時候哭靈晚了,索性便睡在棺材旁。她原先想得太簡單,以為只要能混進靈堂,就有機會開棺驗屍。然而來了才發現,富人連棺材也與窮人不同,是要分內外兩層的,內棺外槨,以金絲楠木打制,通體並不用一根釘子,只用木榫撳實,甚是嚴穩。她手無縛雞之力,平日裡除了理弦寫字,十指不沾陽春水,提幾斤重物也覺吃力,想要開棺更是難比登天,惟一的辦法就是假手於人——然而誰又會這樣大膽,答應助她開棺呢?
一連在廟裡住了數日,沈菀也沒想出下一步該怎麼做。但是能為公子守靈,已經讓她覺得快樂。從懂事以來,她不記得自己有什麼時候活得這樣滿足平靜過。明珠府裡的人不給她進去又怎樣?她現在還不是來給公子守靈了。她的孝是為他穿的,她的淚是給他流的,她的一舉一動一時一刻都是為了他,她還是第一次這樣堂皇大膽地跟他一起單獨相處呢。
到了晚間,關了偏殿的門,整個靈堂就是她和他的世界。她守著他,讓他睡得安詳,她也便睡得安詳。他們是這樣親,這樣近,早早晚晚,她就只守著他一個人,不問世事。她巴不得日子永遠這樣過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到她和他兩個都化了灰,棺木也化了灰,她與他便終於相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寺中和尚都說這女子真是孝順,倒是她娘看起來不怎麼傷心。那些年輕的僧人見她貌美,有事無事往靈堂來一回,或借口灑掃,或是添香點燭,見了也不稱“施主”,只說“沈姑娘好”,又勤快得出奇,連咳嗽都比往常大聲;年老的僧人便去向方丈饒舌,說沈姑娘雖然持重,到底來歷不明,這樣子不明不白地在寺裡只管住下去,畢竟不妥,且傳出去也不雅。
方丈聽了有理,這日晨課後便來靈堂找著沈菀,婉言致意,先問候了沈老夫人病情,又問姑娘打算幾時起程。沈菀聽了,便如冷水澆頂一般,知道再不做打算,這廟裡是住不下去了。只得先謝了方丈收留款待之情,又說最多再過三兩天,母親大愈了,便即起行。送了方丈出去,自己解開頭發在院中梳洗。
她住的西廂院裡有一口井,年代已深,井台損壞得很厲害,蒼苔點點,可是井底仍能打得上水來。沈菀就站在那井台邊洗頭,旁邊一株高大的芙蓉樹,緋紅如扇的芙蓉花飛下來,落在井台邊,仿佛在看她洗頭。院門開處,有個和尚呆呆地站著,也在看她洗頭。
然而這些,沈菀都沒有注意到,她心裡只有納蘭公子一個人,只有開棺這一件事。已經洗過一水,可是頭腦中千絲萬縷,還是一團麻樣地理不清。她潑了水,將濕頭發隨意挽個鬏髻,用梳子綰住,放桶下去打水做二次沖洗,不想她頭發本來就厚,濕了水更重,略一偏頭,梳子脫落下來,一把沒抓住,滴溜溜直墜入井中。
沈菀扒著井沿,探了頭往裡張望。那井怕不有百來歲,極深且黑,井壁爬滿了濕滑粘膩的青苔,雖是大熱的六月,卻有一股陰冷之氣撲面襲來,中體冰寒。
“讓我來吧。”忽然有個男人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沈菀一驚,險些失足滑倒,胳膊卻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回頭,看到一個年輕僧人火辣辣的眼睛。那種眼神實在不該屬於和尚,因為透露出太多的欲望與熱情;然而那種眼神也只能屬於和尚,因為只有壓抑太久的人,才有這樣的眼睛。
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沈菀,每個字都像是從牙齒縫間迸出來的:“我替你打水。”
他拎起桶來,吊下去,只一蕩,便盛滿了水,三兩下挽起來,桶上漂著一只半月型的牙梳,正是方才沈菀失手落下的。沈菀想要去拿,卻又不便伸手,只好等那和尚放下桶來。不想和尚替她把水倒進盆裡,自然而然地拿起梳子,在僧衣上愛惜地擦了又擦,然後揣進懷裡,忽然一笑,走了。
沈菀愣愣地,追也不是,站也不是。
注一:
相傳江南才女沈宛有《選夢詞》,如今只遺五首。《菩薩蠻*憶舊》(雁書蝶夢皆成杳)即為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