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閃燈花墮 正文 第一章:人生若只如初見
    納蘭容若死了。死於「寒疾」。年僅三十一歲。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

    就在七天前,他還在明珠花園淥水亭舉辦詩會。那是一次盛會,顧貞觀、朱彝尊、梁佩蘭、吳天章、姜宸英等都前來赴約,他們是著作等身的當世名流,也是他的知己。那天的納蘭,氣度瀟灑,文采風流。他是當朝最富盛名的第一詞人,皇上駕前最得寵的一等侍衛,首輔明珠的嫡長子,文武雙全,前途無量。擁美酒,對美人,以夜合花為題,吟詩會友,怡情歌舞,人生何等得意?沒想到,第二天突患急症,只捱了七天便不治而逝。七天裡,皇上每日三次派太醫詢病,更在第七天親賜丹藥,派使臣飛馬送往明珠花園,可惜藥未至人已死——死得多麼匆促,就好像來不及地要趕赴一場約會。

    噩耗傳出,舉國皆驚。明珠府內外白絹如雪,賓客盈門,水陸道場的誦經聲穿街過巷,連綿不斷。

    進進出出的達官貴人在哀戚之餘,都不由地向跪在門外的那個渾身縞素的年輕女子投以驚異的一瞥。

    有人認出,她就是京城第一名妓沈菀。七天前,納蘭公子曾招她在淥水亭的詩會上獻舞。現在,她被拒在這哀悼之外——她只是一個清音閣的妓女,哪有資格參加當朝一等侍衛的弔唁?

    沈菀跪在府外頭,遠遠地望著明珠花園的樹冠旗旛,悲哀地垂淚,想著七天前與納蘭公子的最後一次見面——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

    釵、梳、篦子、珠花、翠鈿、茉莉針兒、鳳凰銜紅果的金步搖……妝匣敞開著,彷彿女人敞開的心事,幽麗而精緻,閃著光輝。

    沈宛坐在鏡子前——七天前,「沈菀」還叫作「沈宛」,對著鏡子,一樣樣拈起,一排排插在鬢上,每個動作都比往常慢半拍,彷彿不是在梳妝,而是在進行某種盛大的儀式,鼻尖甚至微微膩出一層細汗來。倚紅從她身後伸過帕子,幫她輕輕印去鼻上的細汗,笑道:「又不是第一次出門,有這麼要緊?」

    因為時候尚早,倚紅只穿著家常衣裳,卻也打扮得花紅柳綠,領口半開著,露出尖尖的鎖骨。她手搭在沈宛的椅背上,說是幫沈宛妝扮,眼睛卻只瞟著鏡裡的自己,嘴裡叮囑道:「我煩了老顧幾回,他才答應替你安排這次宴舞。如今朝中有品之臣嚴禁召妓佐酒,你可得好好把握這個機會,錯過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我一定會。」沈宛重重點頭,眼中泛起亮光來,「我要好好記著今天的日子。為今天,我已經等了七年。」

    雖然不是第一次盛妝,第一次宴演,卻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因為今天,她將為之獻舞的人,是納蘭容若。

    「七年了……」倚紅沉吟著,「七年前,你剛進清音閣,才十二歲吧?那一年,我十七歲,正紅得緊,京城的王孫貴族來清音閣,沒有不點我的卯的。」

    每個人的歷書,都是照著自己的記憶打製的。七年前的回憶,給予倚紅和沈宛的,是不同的顏色。那一段日子,沈宛剛剛被賣進清音閣,整日裡哭鬧不休,任憑老鴇打著罵著,只是想逃,生命裡滿是傷痕與淚水。

    一天,清音閣的生意正好,所有的姑娘們都應接不暇,連未上頭的童妓都被妝扮起來端茶遞水,往來不停。沈宛趁亂逃出,可惜還沒出大門,就又被龜奴捉了回來,緊扣著兩隻手腕拖曳著穿過長長的走廊。

    沈宛放聲大哭。尖利的哭聲在鶯歌燕舞的清音閣響徹。「嘩」的一聲,清音閣最好的房間茂蘭軒房門拉開,雕花鏤空的門扇裡,走出納蘭公子,他凝眉盯住沈宛,不待龜奴說話,便拉起她,做了一個手勢:「等下再說吧,讓她先進來陪我看完這支舞。」

    沈宛記得,那天,他穿著寶藍底暗花長衫,羊皮雲頭便靴,並不見得華麗,渾身上下卻有種說不出的高貴優雅。她止了哭聲,跟著他走進房間,靜悄悄地坐在他身旁,看他用那麼激賞的眼神欣賞舞蹈。

    領舞的人,正是倚紅。倚紅穿著一件極寬大的通袖過肩素白杭綢袍子,上面疏疏落落地繡滿了紅梅花,顏色極簡單,卻偏有種張揚恣肆的美。她載歌載舞,絲毫不被剛才的小插曲打擾,整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歌舞中,一轉身一揮袖都似有千鈞之力,偏又做得行雲流水。

    透過納蘭公子的眼光,沈宛第一次發現,倚紅她們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透著優雅清越的美。那天她們唱的曲子叫《畫堂春》,直到今天她還清楚地記得: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後來她才知道,填詞的人,正是納蘭公子。

    歌停舞罷,納蘭公子轉向沈宛,憐憫地看著她。她被籠罩在那目光中,如望神明,不能動彈。一種比痛苦更強烈比幸福更顫慄的情緒使她充溢而輕盈,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納蘭公子叫進老鴇,吩咐道:「我替這女孩兒贖了身吧,你把她送回生身父母身邊去。」

    老鴇臉上堆著笑,心裡卻不大樂意,嘟噥著:「就是她父母死絕了,她叔叔才把她賣給我的。送回去,還不是被賣?別家的媽媽未必有我對她好。」

    納蘭公子凝眉看了看沈宛,又說:「那勞煩媽媽,替她找個好人家收養,每月我再貼補些就是了。」沈宛卻出人地意料地忽然跪下來,不等老鴇回話,搶先說道:「公子,我不走,我願意留在這兒。」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席上的幾位賓客笑道:「你不是打著吊著都要逃的嗎?怎麼公子肯贖你了,卻又要留下來?」

    沈宛看向老鴇:「媽媽,我想學唱歌跳舞,我願意聽你的話,服侍倚紅姐姐,好好幹活,只求你一件事,別逼我接客。」客人們笑起來:「原來是想做清倌人。小小年紀,倒有志氣。」

    納蘭公子初驚愕,繼而恍然,微微點頭說道:「《華嚴經音義》裡說,『妓,美女也。因以美女為樂,謂之妓樂也。』又有『妓,女樂也』的解釋,這小女孩既美且慧,性通天籟,他日必能出污泥而不染,成為一代名妓。」

    十二歲的沈宛就在那一刻決定了自己一生的路:學習歌舞,用生命來演繹納蘭詞,然後,有一天,要在納蘭公子面前獻舞,贏取他的歡心。

    這一天,終於到來,她等了已經整整七年。

    倚紅替她簪上最後一朵珠花,左右打量一番,將手一拍:「好了。今天淥水亭,再沒有比你更美的了。」沈宛瞟她一眼:「今天顧大人也一定在席,不送點什麼表記嗎?讓他睹物思人,好記著過來。」

    「哪有那麼麻煩?」倚紅將嘴一撇,做個鬼臉,「稀罕呢。」

    沈宛沒說話。她知道倚紅嘴裡說不稀罕,心裡卻是稀罕得緊。倚紅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風月場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如果妓女做到二十五歲還不能上岸從良,大概就剩下人老珠黃做老鴇這一條路了。倚紅這些年過於大手大腳,衣裳頭面都要最好的,沒有攢下什麼錢,只怕做老鴇的資本都沒有,前景尤其堪憂。顧貞觀,只怕已經是她最後、最佳的歸宿。

    這一點,倚紅心知肚明。她撲哧一笑,將沈宛一推,就勢將手裡的香水帕子扔在她懷裡:「小蹄子人小鬼大,說是清倌人不接客,狐媚心思倒一點不少。你替我把這個給他。」

    沈宛左右翻著那條銷金帕子,只見蔥黃地子繡著一對鴛鴦戲水,角上用大紅絲線勾著個「紅」字,俗艷裡透出熱鬧,香噴噴直薰鼻子,不禁笑道:「好是好,就是又是鴛鴦又是紅字的,太像春意兒了。」

    倚紅不耐煩:「管它春意兒不春意兒,你只管給他就是了。橫豎他看見這個『紅』字,知道是我倚紅的隨身物,記著我,來找我,就成了。」

    沈宛點頭收起。倚紅忽然沒來由地歎了一聲說:「女人費盡了心思,總是想要男人記住她;男人費盡了心思,總是想要得到女人。得到之後,就忘了。」

    話說得這樣明白透徹,沈宛倒不好說什麼了。兩個人在鏡子裡對視著,一時都有些感慨。鏡子裡的倚紅依然美麗,可比著沈宛嬌滴滴掐得出水來的俏,豐艷裡便有些蒙了塵。兩個人在這一刻心意相通,不禁都想到「時光催人老」這一類的話來。

    老鴇推門進來催妝:「轎子早備下了,其他姑娘都去了好大一會兒了,你也趕緊過去吧。」

    沈宛忙站起來,老鴇從衣架子上取下待客的紫地纏枝蓮滿繡衣裳來,同倚紅兩個一左一右托著袖子,服侍沈宛穿上後,又上下打量一番,將包裹打開,親自檢查了一回宴舞的衣裳花瓣,這才送沈宛上轎。

    沈宛坐在轎上,忽地有種出嫁的感覺。不禁舉起袖子來假裝紅蓋頭擋在臉前,閉上眼睛自己嬉笑一回,心裡不由得響起那首詞來:「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納蘭公子為之銷魂的人到底是誰呢?有什麼人可以令他「相思相望不相親」?這普天下的女子,誰得到他的青睞,誰不會飛奔而至?「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若容」兩個字顛倒過來,不就是「容若」嗎?他既然將自己的名字嵌在詞裡,想來那為之銷魂的人的名字也藏在詞中,是「藍橋」,還是「碧海」?沈宛一路上浮想聯翩。

    不多久來到明珠府角門前,自有下人迎出來,連說:「公子吩咐,不必下轎,逕自抬進去好了。」於是抬進去又走了半里來地,沈宛方聽見說:「是這裡了。」待她下了轎,才發現已經來到花園門口。只見面闊三間,皆是灰筒瓦歇山頂,楣上寫著「惜花廳」,廊柱上漆著彩畫。進了門,腳下一條碎石子鋪就的小路,兩邊俱有抄手遊廊,搭著葡萄架子,剛剛結出豆大的果子,一顆顆碧綠晶瑩的,映著太陽光,彷彿笑意盈盈。穿過葡萄架,便見一座由青石和太湖石疊成的假山,山下碧水環繞,曲徑迴廊,水中荷葉田田,藕花初綻。水邊山坡上兩株夜合樹花繁葉茂,掩著座六角攢尖頂的亭子,有爬山廊一直接過來。亭中坐著幾個客人正在談笑,見她來了,都遙遙站起,拱手笑道:「沈姑娘總算蓮駕光臨,這裡久候了。」先來的清音閣姑娘,見她來了,也都迎過來。

    沈宛拾級上來,垂頭問了好,暗暗地用眼一溜,只見在座客人中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卻不見主人納蘭公子。正在納罕,卻聽身後有人笑道:「原來沈姑娘已經來了,有失遠迎。」

    忙回身,只見納蘭帶著琴童從那邊來了。經年不見,他比從前消瘦許多,並沒有穿官服,一件家常品藍暗花緞子長袍,因為走得急,兩隻袖子鼓起來,像鷹的翅膀。

    她一看見他,便覺得別的人和事就都不存在了,他一個人把天地園子塞得滿滿的。但納蘭公子卻只是向她問候了一句,眼神便輕鬆地飄過她的頭頂,對眾人笑道:「家父剛才遣人來跟我說幾句話,失禮各位了。」

    眾人都笑道:「你我至交,何必言此?老相輔身子可好?」寒暄數句,各自入座,難免重新介紹一番。

    在座的除納蘭公子人與清音閣的姑娘外,顧貞觀、朱彝尊、吳天章、姜宸英等都與沈宛相熟。只有一位叫作梁佩蘭的不熟。他是位年近花甲的文士,來自廣東番禺,四年前離京,剛剛回來,這次淥水亭之會,其中一個緣故就是為他接風。

    沈宛定下神對他笑道:「梁先生雖是初見,卻是久仰,『嶺南三大家』之名,小女子早有耳聞,今日幸會,足慰平生。」

    梁佩蘭聽見自己的名聲竟可達青樓之地,自是得意,不禁笑道:「在下也早聞沈姑娘芳名,說是色藝俱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雖然已經入伏,但因亭子臨水而建,四面通風,裡面頗為清涼。沈宛寬了外面大衣裳,只穿著一件薄如蟬翼極寬大的香雲紗舞衣,露出裡面桃紅抹胸,蔥綠長裙,腰間繫著彩繡宮絛,更襯得冰肌玉骨,雲遮霧罩。三言兩語中,已與幾位生熟客人俱周旋一遭,眼見眾人對自己都欽慕有加,卻惟獨納蘭公子雖笑著,眼裡卻滿是哀傷沉鬱,毫無驚艷讚歎之色。不禁心下又是關切,又是失望,又是賭氣,將一柄徐惠雪香扇慢慢搖著,暗思想個什麼法子引起他的注意,不然幾年來朝思暮想,幾日裡權情策劃,今天一大早的盛妝打扮,精心準備,豈不都要付注流水了麼?

    淥水亭外兩株夜合歡開滿了一樹粉紅的花,狀如馬纓,雲蒸霞蔚,隨著清風一陣陣地香氣馥郁,幾瓣落花飄飄搖搖地落在水面上,引得游魚不住接喋。沈宛坐在長凳上,手肘支著欄杆,扭著身子向水上張望,心思明明暗暗,起起伏伏,早轉了幾十個念頭。忽聽顧貞觀笑道:「沈姑娘喝了茶,潤過喉,可以唱了麼?」這正中沈宛下懷,她放下汝窯斗彩蓋碗小茶盅,先緩緩施了一禮,說聲「見笑」,這才調弦撥柱,輕按檀板,款款唱了一曲納蘭容若的《浪淘沙》:

    「悶自剔殘燈,暗雨空庭。

    瀟瀟已是不堪聽。

    那更西風偏著意,做盡秋聲。」

    琴聲清揚,歌聲婉約,一曲彈罷,舉座稱讚。惟有顧貞觀訝道:「錯了,明明是『那更西風不解意,又做秋聲』,你怎麼唱成『那更西風偏著意,做盡秋聲』了?」

    沈宛含笑不語,低著頭撥弄絲絃。納蘭沉吟再三,豁然而起,向著沈宛拜了一拜,笑道:「姑娘真是在下的一字師,好一個『偏著意』,好一個『做盡秋聲』,更比容若原詞剴切痛快,真真錯得有理!」

    顧貞觀大笑道:「不但是『錯得有理』,還是『見得有緣』呢!」一句話,說得沈宛和納蘭都不好意思起來。沈宛低著頭,調幾下弦,又接著唱起一闕《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只這幾句,便又戛然而止。另換了一首《菩薩瞞》:

    「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圓月?

    楊柳乍如絲,故園春盡時。」

    唱到這裡,又停了,另轉《金縷曲》之調。朱彝尊不禁停杯問道:「怪哉,你每首詞都只唱半首,是何意思?」沈宛停了弦,答道:「人人稱道當世納蘭詞獨步天下,小女子固然也推為當世第一,但並非首首完美。」

    滿座一聽俱驚,梁佩蘭與姜宸英不慣風月,更是面面相覷,顧貞觀也覺不妥,忙拿話遮掩,笑道:「小小丫頭,哪裡知道詞的好壞。」納蘭容若卻含笑問道:「依姑娘說來,容若之詞有哪些弊病呢?」

    沈宛如此做,正是為他一問,放下琴來,先起身斂衽施了一禮,方才緩緩答道:「納蘭詞往往只有半闕好,故我唱時也只唱半闋……」

    這話說得嚴重,連納蘭容若也不禁變色,卻仍笑道:「願聞其詳。」

    沈宛早已成竹在胸,她侃侃說道:「以《長相思》為例,開篇『山一程,水一程』破空而來,『夜深千帳燈』何等壯觀,然而後半闕『風一更,雪一更』便顯匠氣,『故園無此聲』更是蕭颯氣弱,牽強無力。《菩薩瞞》也是如此。開篇灑脫,渾然天成,而收尾力怯,氣若游絲,故我向來只唱半闕即止。時人多以公子詞比李後主,我卻以為若論纏綿悱惻,自然相類,若論境界深遠,則遠不如後主之沉鬱慷慨,只為李煜傷的是家國之恨,公子心中所繫,卻不過兒女情長罷了;又有人以公子與晏殊相提並論,謂之皆寫情聖手,我卻以為晏殊如歌,而公子似泣,古人云『哀而不傷』,公子詞卻未免失於傷痛……」

    話未說完,顧貞觀再也忍不住,喝道:「滿口胡言,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懂得什麼是『哀而不傷』,又什麼是『沉鬱慷慨』?」納蘭容若卻笑道:「沈姑娘說得極是。顧兄大可不必為小弟開脫,那更讓小弟無顏自處了。」說完,他凝視著沈宛低聲道:「可惜聚散匆匆,若是早一點認識姑娘,有機會從容請教,或者容若不至誤入歧途。」

    沈宛聽這話說得沉重,語意十分不祥,倒愣住了,一時不能回答。顧貞觀接茬道:「以後見面的機會多著呢,你願意請教也好,指教也好,倒不必急在今日。我早說要介紹沈姑娘給你,你卻總是推三阻四,難得今兒總算見著了,倒又相見恨晚起來。看你從此還怪我老顧多事不了?」說著哈哈大笑。

    眾人也都笑了一回,撤下菜餚,換了金谷酒,朱彝尊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今兒有花有酒,不可無詞,大家當吟詠一番,以記今日之會。」

    納蘭容若笑道:「小弟請各位兄長前來,正有此意。然而沈姑娘方才說容若之詞往往只有半闕,無異當頭棒喝,今日倒要藏拙,不填詞,卻來吟詩如何?」

    顧貞觀向沈宛笑道:「都是你害的,嚇得容若老弟都不敢填詞了。」

    沈宛原只為吸引納蘭注意,一心想著語不驚人死不休,不料竟傷了公子的心,心中懊惱,忙起身施禮道:「公子這樣說話,小女子怎麼受得起呢?」

    容若含笑道:「既受不起,那就勞姑娘蓮駕,好好跳一支舞吧。」說著指著淥水亭外兩樹夜合花道,「我們今日把酒賞花,就以這『朝開夜合』為題,各自吟詠,以志今朝之會。時限以沈姑娘的一支舞為度,舞罷詩成,逾時者落第,何如?」

    朱彝尊、顧貞觀都道:「這命題極雅致,又有趣,賞名花,娛歌舞,會詩朋,品美酒,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沈菀站起來,幾乎要發抖。她等了七年的這一天終於來了——在花開得最好的時候,穿上最美的衣裳,為平生最看重的人獻舞。她眼裡含著淚,款款走到亭子當中,靜靜立了片刻,彷彿傾聽雲端裡天帝的號音。而後深深注視了納蘭公子一眼,驀地袖子一揚,隨著袖中花瓣的揮灑,也像一朵花般風回雪舞地旋轉起來。起初似乎柔軟無力,縹緲得如薄雲清風一般,接著轉得越來越急,就像落花不耐狂風疾,風已住了,花還依然飄舞,一招一式都不肯馬虎,每一道眼風,每一個手勢,每一下揚袖回身,無不美到了極處,也柔到了極處。

    他微笑地看著她,眼中分明是驚艷。

    她終於做到了,讓他讚歎、激賞、憐惜——他讀懂了她的舞,也讀懂了她的心。

    注一:

    納蘭詞《浪淘沙》一闕有兩種版本,其友蔣景祁《瑤華集》中錄為「那更西風不解意,又做秋聲」,而《通志堂集》中則為「那更西風偏著意,做盡秋聲」。《通志堂集》較《瑤華集》晚出,應為納蘭性德修改潤色之後錄。本文借此一字之差生出故事,讀者勿以為西嶺雪竟敢斗膽擅改納蘭詞矣。

    注二:

    據載,今北京宋慶齡紀念館即為納蘭容若故居一部分,其間恩波亭即當年之淥水亭。2007年5月,西嶺雪特往恩波亭一遊,見得兩株古樹,並錄其樹下碑文於此:「明開夜合花,本名衛茅。初夏開小白花,晝開夜閉,故名明開夜合花。

    康熙年間,此園是明珠府第,已有此樹。明珠之子納蘭性德曾作詩贊曰: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按碑文,以納蘭容若當日所詠之夜合花為衛茅。然查之諸書,有夜合又名合歡之說。究竟當年淥水亭前之夜合花,是衛茅或者合歡呢?納蘭絕命詩中云:「對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而嵇康《養生論》有「合歡蠲忿,萱草忘憂」之典;納蘭之弟揆敘《禾中留別竹奼先生詩》中又有「門前淥水亭,亭外泊小船。平池碧藻合,高樹紅纓懸。」之句。合歡花又名馬纓花,而衛茅則為白花,可見「高樹紅纓」當指合歡,而非衛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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