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初見李師師的時候,並沒能一親芳澤。
師師有潔癖,見客之前自身花瓣沐浴不算,還要求客人也必得櫛沐相見,就是皇上也不例外;師師為人倨傲不為禮,雖對百金亦不動聲色,尋常問話充耳不聞;師師好靜坐,宴客之際,惟撫琴弄弦以為佐,不與言笑——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卻令得徽宗神魂顛倒,不惜帝王之尊,幾次三番地踏月來訪,居然用了幾年的時間才贏得美人青睞。
或許是宮中三千佳麗為了爭寵而出盡百寶,笑容來得太便宜了吧?李師師的艷如桃李冷若冰霜反而吊人胃口,別有風情。
詞人周邦彥曾有《少年游》細述師師與徽宗的枕邊語:「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雖是淫詞艷曲,卻是真情實景。這首詞因為洩露了國家最高機密,曾經惹得徽宗大怒,差點兒周邦彥的罪,但因不敢得罪師師,不但赦他無罪,還封了作大晟樂正,才盡其用。
賊王宋江聽到了這一段奇緣,知道這是一條中南捷徑,便也動了心思。趁著上元燈市,在柴進和燕青的掩護下偷偷下山,密訪花魁,題詩於壁,盡表一片歸順之心,並求師師代為美言,向徽宗投誠——這便是水泊梁山受招安的序曲。
一邊是真命天子,一邊是土匪頭子,李師師也算是手眼通天、長袖擅舞於黑白兩道了,更何況還有一個炒作高手周邦彥,真是想不紅都難。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才貌手段都來得的女子,最終的結局卻極慘烈:徽宗禪位後,師師自知勢微,主動將皇上所贈金帛盡捐開封府以助軍餉,而自己則棄家為女冠,甘願以青春紅顏伴青燈古佛。然而世人偏不給她清靜,金兵攻破汴京後,因慕其美名而滿城搜拿李師師,地方官懼事,竟往慈雲觀找到師師欲獻之。
李師師寧死不肯事胡虜,痛斥奸臣後拔簪刺喉以明志,未能就死,遂又將簪折為兩段,吞而自盡——如此決絕的一種死法,怎不叫天下男人愧死?
她白認識了徽宗,白認識了宋江,白認識了周邦彥,白認識了那許多有財有勢的大男人——他們從她的身上都撈了不少好處,在她得勢的時候無不趨之若鶩,然而當她遇難、走投無路之際,那些個男人在哪裡呢?
連一個有氣節的風塵女子都保不住,難怪宋朝要亡了。
——《流芳百世》之李師師畫像
這段日子裡,我是一直在躲小金的,沒想到還是要面對面。
就像白蛇躲不過法海,第三者終究避不開原配的追殺。
自從同玉米和好後,我們的愛比以前更加瘋狂、熾熱。每一次的見面,都彷彿是世界末日。也許是因為我知道,我們的時間無多,我只有在有限的相聚裡,盡情地愛他、愛他、愛他……
因為心虛,我開始不住地尋找這樣那樣的借口一次次推小金的課,也推開她的約會。
可是她好像黏上了我,隔三岔五地給我打電話,指使我做些這樣那樣的瑣事,諸如幫她買化妝品、替她訂戲票、代選給朋友慶生的禮物之類,彷彿我是她家的鐘點女工。
有時我剛赴玉米的約會,小金的電話便接踵而至,內容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近乎無理取鬧的廢話,像是寶寶不聽話惹她生氣啦,保姆又跟她鬥嘴啦,甚至是新買的粉盒裡發現了碎紙屑……
電話一說便是半小時,渾不管我是不是方便接聽。她就是這樣霸道地、理直氣壯地佔用著我的時間、折磨著我的情緒,令我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我漸漸懷疑她是存心。
她或許已經知道了我和玉米的交往,種種造作,都是演技。
她故意不發作,卻看戲一樣地擺佈我,叫我疲於奔命。
她不僅是好演員、好觀眾,還同時是好編劇、好導演,存心讓我在沒有尊嚴的愛戀裡枯萎,直到不戰而退。
我終於從躲著小金發展到躲她的老公——和玉米在一起,不再是單純的快樂,纏綿之際,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冥冥之中偷窺著我們。
曾經,我登堂入室地偷窺他們夫妻的家。如今,這一切加倍地回報在我身上。
感情是一筆孽債,也許現在是還債的時候了。
我想過要退出,但是小金已經殺上門來,如何面對?
但是看她的神情態度,又不像是要即刻發作,難道所謂的狐狸精另有其人?
我怔忡不安,手足無措。而小金已經看到了那幅香君紈扇,造作地叫起來:「天啊,這是你剛畫的,太美了!」她幾乎是天真地仰起頭來,笑瞇瞇問:「這是要做什麼用的?」
「長裙。」我賠著笑答她,「這是秦淮八艷之一名妓李香君的畫像。」
「做雞的?」小金粗俗地笑起來,「以前留下來的名女人多半是妓女,良家婦女反倒沒名沒姓,好歹有那麼幾座貞節牌坊,還大多叫個什麼氏什麼氏的,跟的夫姓,連正經名字也沒有。反倒是妓女,一堆一堆的,真是笑貧不笑娼——現在這時尚好像又回來了,小雞滿街跑,情人最吃香,不是有句話叫什麼『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嗎?男人呀,就是吃著碗裡看著鍋裡,貪得無厭的。」
我益發心虛,不知小金這番話是臨場發揮還是指桑罵槐。我彷彿是一個面對失主的賊,不知道該把贓物藏在哪裡才不被發現——做賊的總以為只要沒被查到贓物就不算有罪,可是他們忘記了真正的罪證其實是那只無處藏躲的手。而我,可有斷腕之志?
忽然,那件新完工的錦衣彷彿擁有了獨立的生命,驀地掠過一陣水紋樣的抖動,擱在桌角的一瓶顏料翻倒下來,不偏不倚,悉數潑灑在小金名貴的新套裝上,慘不忍睹。
小金驚叫起來,我也一陣顫慄,是風?還是小金的話觸怒了那些曾在歷史畫卷中艷幟高張的芳魂?
店員趕過來幫我招呼,我也忙不迭地道歉,拿出自己的衣裳讓小金換上。小金懊惱:「不換了不換了,司機還在外面等著呢,走,你這就陪我走一趟去!」
青碧池水,蜂腰石橋,大片的荷葉隨風低語,送來陣陣清香。這還是車水馬龍的大都市嗎?這是世外桃源還是太虛仙境?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碧波間。我扶著石欄杆望下去,看那荷葉田田,游魚接喋,不禁看出了神。
小金不耐煩地催促道:「別看了,我們辦正事要緊。」
正事?哦,我是來幫小金捉姦的——玉米有了人,而那個人不是我。
我,玉米的情人,幫著玉米老婆來捉拿他的另一個情人。這是筆什麼賬?我該慶幸落案的人不是我,還是該悲哀玉米的三心兩意?
做不成原配還可以說是有緣無份,連專一的情人都做不成,又算什麼呢?
我緊緊地扶著橋欄,彷彿怕掉到荷花池裡去,又像是怕小金強拉我走,或者,是害怕面對玉米的情人——我能苦心孤詣地和玉米的老婆做朋友,並不代表我有勇氣也和他的另一個情人面對面。
「小金,我們這樣子打上門去,合適麼?」我趑趄著,「你怎麼知道那人住在這裡?再說,要是對方報警,我們可能會理虧的。」
「我們會理虧?」小金又發出了那種令人寒顫的冷笑,「這房子是我陪郁敏選的,我才是戶主,我來看看自己的房子,有什麼可理虧的?倒是那個賤人,她才是鳩佔鵲巢,就算被我打破頭,也只好吃啞巴虧。報警?難不成警察局還管人家大老婆修理小老婆不成?哼,要真是擱在過去,當個小老婆也還好了,總算有名有份,現在,不過是個送上門的賤貨,死了都白死!」
胃部又開始翻湧,我努力地忍著叫自己不要嘔吐。小金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支利箭,對準我心底最疼痛的那個位置射去,箭無虛發。
七棟三樓二號。小金將下巴向我一揚:「就是這間,按門鈴吧。」
為什麼?為什麼她要我陪她做這樣的事?
我看著那扇門。不知道推開之後,自己將看到什麼,遇到什麼。
也許這是一個陷阱,根本沒有另一個情人,小金要我來,是為了將我滅口分屍、挫骨揚灰;也許這裡是另一個鬼屋,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要將我吞噬。
世上最神秘的物事就是門了,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在門的背後,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
每一扇門都是一個謎面,門不推開,就永遠不會知道謎底會是什麼;而知道了謎底,卻不知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要不要聽命於小金,敲開那扇門?我們的交情還沒到如此諳熟的地步吧,如何她竟這般對我頤指氣使?
然而我又用什麼理由拒絕呢?一個情人在原配的面前,除了委曲求全,是沒有還手之力的。
門鈴響了。一聲、兩聲、三聲……
沒有人應門。
小金取出鑰匙來,自己開了門進去。屋子是新裝修的,油漆味兒還沒散盡,新傢俱上蒙著一層薄灰,顯見從來就沒人住過。
這時候我已經清楚地知道,這裡根本沒有住著什麼玉米的外室,小金的一切,只是做戲。
門終於打開,藏在門背後的卻不是謎底,而是另一個謎——空城計。
我忽然覺得無比的厭倦,有種虛脫的無力感。我為什麼會站在這裡?我為什麼要聽從別人的安排與擺佈?為什麼要讓別人決定我的命運?如果說愛一個人是沒有罪的,為什麼我的愛會使我不僅成為愛人的奴隸,甚至還同時成了我所愛的人的夫人的奴隸?
然而我只得陪小金將這齣戲演下去,強笑著:「這裡不像有人住的樣子,你是不是多慮了?」
「難道我弄錯了?」小金詫異地笑道,「明明有朋友打電話給我,說看見郁敏跟一個女人在這裡出出進進呀。難不成見了鬼?」
見鬼?我才最有資格說見鬼呢。小金分明是在投石問路,她對我和玉米的事,到底知道多少呢?
但是我不想再猜她的心。
猜測玉米的心已經讓我心力交瘁,如何還有餘力去猜測他的妻?
一段不見天日的愛戀,不僅彼此的相處無法做到光明磊落,原來就連思緒都變得陰晴不定。
面對小金的一再試探,我只得以不變應萬變,淡淡地笑道:「也許是你在疑神疑鬼吧?不管怎麼說,現在天下太平,不是很好嗎?」
「但是我老是覺得郁敏有古怪。男人到了這個鐘點上是最靠不住的,有了事業賺了錢,就飽暖思淫慾起來,天下什麼吃的喝的都嘗過了,老婆孩子也都有了,就剩下找小蜜這件事,天天換花樣兒都沒個足夠的。要是他隨便那麼玩一玩呢,我倒也可以睜隻眼閉只眼,不理就算了,反正這些年來也不是第一次了。不過這次他玩得太大了,居然金屋藏嬌起來,那是要來真格兒的,我就也給他來個真格兒的,要那賤人吃不了兜著走。」
我越聽越疑心,覺得每一句都是針對我而來,卻無法辯駁,不然豈非不打自招。我益發厭倦,已無心戀戰,只想快快結束這一切,「不是已經證明是虛驚一場了嗎?你應該高興才是,怎麼還越說越生氣了?時間不早,我們也該回去了,家裡還有大堆煩心事兒等著我呢。」我說。
「煩心事兒?我幫得上忙不?」小金換了一副慇勤的面孔,笑著,「捉姦這麼大的事兒你都幫我,夠朋友。你有什麼事兒也儘管說,我幫得上忙的,一定幫。」
這種忽冷忽熱忽嗔忽喜的招術也許並不新鮮,但也的確弄得我暈頭轉向,只得順口找個理由搪塞道:「租房到期,不知道往哪兒搬呢。」是借口,也是真話,現在最讓我煩心的事的確是房子。
「你一個人住?」
「不,三個人。我還有兩個室友。」不知道香如還能不能算一個人,但是我找房子,卻恰恰是為了香如。
「這算什麼難事?早跟我說早就解決了。」小金大方地笑著,「不就是房子嗎?這不是現成的?」
「什麼?」
小金一攤手,指指四壁,熱心地慫恿道:「這套房子怎麼樣?你要住,我就借給你,象徵性收你每個月一千塊好了。這裡什麼傢俱都現成,只要拿個牙刷進來就成了。就是地段不好,離城裡遠了點兒,你去店裡大概不方便。」
住在這裡?我在心裡緊張地盤算著,這裡雖然偏僻,可是人生地不熟,正好讓香如避難,只是由小金做中介住進玉米的產業,豈不真成了「金屋藏嬌」?
小金這樣的安排,到底有什麼用意?是要拉攏我,讓我良心不安?還是要控制我,將我玩於股掌?
一旦住進來,可就真應了那句話:「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但是香如……
我猶豫了又猶豫,既不能委屈自己就這樣答應下來,也沒有勇氣一口否決。最終,我只得說:「讓我考慮幾天行嗎?」
「你還要考慮?」小金叫起來,很明顯她在強迫自己鎮定,嚥了嚥口水才又擺出笑臉來,意味深長地說,「那麼,你可真要好好考慮一下,我在等你的答覆啊。」
這是威脅嗎?或者,是妥協?
我第一次站在小金的角度上重新看待我和玉米的戀情——對於原配來說,第三者,的確是一種殘忍的入侵和掠奪吧?即使小金算盡機關,也畢竟是為了保護她的家庭。她所做的一切,我不但不能怨恨,更該合作才對,是嗎?但是,要我和玉米分手,永不再見,怎麼捨得?
回家時,在電梯裡遇見同層樓的鄰居王太,擠眉弄眼地問:「你們的屋子自從出事兒後,是不是有點兒古怪?」
「怎麼?」
「你們兩個明明都不在家,可是屋子裡好像有聲音。不只我一個人聽到,樓裡很多人都說大白天的你們屋裡有人在唱歌,可是沒聽說你們有親戚來呀?」
我暗暗心驚,板下臉來不說話。
王太繼續饒舌:「那個做記者的女孩子跳樓後,大家都覺得這樓不吉利,還說要請人來驅邪呢。」
我一驚,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厲喝:「誰說要這麼做的?我和念兒住在那裡都好好的沒事,要你們驅什麼邪?」
「哇,你怎麼這麼凶啊?還說沒中邪?看著斯斯文文的女孩子,都變得橫眉豎眼的了。」那八婆不滿地嘀咕,恰好電梯門開了,她趕緊閃身出去,臨走還要丟下一句,「肯定有邪門,真得趕緊驅邪才行。」
四面楚歌。
我知道自己已經逼上梁山了,念兒說的沒錯,人是沒得抉擇的。
火燒眉毛,先顧眼前,我沒有別的選擇。
念兒不在家。香如說念兒出門前留話,說今晚加班,會回來得很晚,但一定會回來。我當然明瞭「加班」的含義,也明白念兒為什麼不論「加班」到多晚也一定堅持回家。
——她對香如出事那晚自己的不在場一直耿耿於懷,始終認為如果自己在,或許事情會有不同。
誰都無法預知不曾發生過的事,誰能知道一個故事到底可以有多少種結局,但是歉疚好比雀斑,一旦長出就很難褪去。
我還要對小金虧欠多久呢?
我終於決定打電話給小金說:「那套房子……你真肯租給我?」
「紅顏,你想通了?」小金的聲音很興奮,透出如釋重負的輕鬆,「當然當然,我說了要租給你,就一定會租,我不會諱言的,你也要遵守諾言啊。」
「我會的。要辦什麼手續嗎?」
「不用,大家自己人,說一聲就行了。」小金話裡有骨頭,生怕我聽不懂,更進一步,明白地點出玉米的名字,「你住,好過空在那裡,我還得擔心郁敏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個人進來。當初買這房子,是看中它的增值潛力,到底也沒什麼機會來住,孩子要上學,住得這麼遠,不方便。現在租給你,也讓屋子裡有點兒人氣,免得空太久了,會鬧鬼。」
人氣?鬼氣才真。我想租房子,可恰恰是為了「鬧鬼」。想到這一點,我更覺得對不起小金。我偷了她的人,還她一隻鬼,可謂雙重的虧欠,能不心中有愧?
愧,是「心」字旁加一個「鬼」字。如果說「鬼」是香如,那麼「心」,便是玉米了。而小金的心裡也一樣是有隻鬼的,那鬼,便是我。
她用心良苦地做這許多的戲,時而敲山震虎,時而威脅利誘,也無非是要驅妖降魔,要我讓步吧?
我決定成全她。
為了香如,我已經注定要在「鬼」上欠小金的,那就讓我在「心」上回報她吧——玉米,我把你還給小金了。這份鬼祟的戀情,我已經愛得太累,也有太重的犯罪感,如今,在做你的情人和做小金的房客之間,我決定,為了「鬼」,而放棄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