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念離魂 正文 五、玫瑰欄杆
    西晉洛陽巨富石崇,以十斛真珠購得歌妓綠珠為妾,藏於金谷園中,日則艷舞,夜則笙歌,有《昭君曲》與《懊儂歌》傳世,堪稱我國最早的詞曲製作夫妻檔。

    綠珠艷名遠播,石崇富可敵國,這兩條理由都足以讓別的男人嫉恨,尤其是比石崇更有勢力卻沒有艷福的男人。

    趙王司馬倫因此以獵艷為名,兵圍金谷園,逼石崇交出愛妾。石崇哭著向綠珠道:「我為你成了罪人了。」而綠珠,便以「落花猶似墜樓人」的行為藝術來回答了他。

    綠珠究竟為什麼跳樓?

    為了忠於石崇的愛情?為了抗拒趙王的威逼?或是,因為對人性的失望?

    綠珠原本有三個選擇:一是把自己獻給趙王,解了石崇燃眉之急,而背上淫婦的罪名;二是與石崇並肩頑抗到底,傚法梁山伯祝英台做一對亡命俠蝶,不過,就算她願意,石崇也未必願意吧;第三,就是乾脆裝聾作啞,守著弱女子本分,坐山觀虎鬥好了。然而,這也就應了石崇的那句話,我為你而獲罪。

    結果,綠珠做了第四種選擇: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我反正是死了,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與我無關。

    綠珠死了,石崇也仍未能逃脫被捕斬首的命運。臨終之際,他說了真話:「不是綠珠害我,是財富招禍。」

    即使沒有綠珠,趙王也會找其他的借口對石崇圖財害命的,不是石崇為綠珠所牽累,恰恰相反,是綠珠為石崇而殉葬。

    綠珠其實早在跳樓之先已經看破了這一點,她要毀滅的,正是這披著愛情外衣的華麗之緣。

    然而,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會頒給綠珠一座貞節牌坊,她還是成了又一個紅顏禍水的典型。

    ——《流芳百世》之綠珠畫像

    香如病了。她高燒、囈語,睡了又睡、哭了又哭,有時會在夢中驚叫,醒來卻又半晌半晌地不說話。震驚、傷心、痛苦、憤怒,這一系列的激烈情緒之後,是長久的沉默與失落。她的眼中,寫著那麼深的蒼涼,彷彿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我說盡了可以想得出的所有安慰的話,都不能使她有一點兒放鬆。

    外表堅強獨立的香如,內心世界卻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這就如她平時的言談那樣瀟灑開放而行為舉止卻是出奇的保守一樣。念兒請了假在家照顧她,陪她去報警,又陪她上醫院,而我,卻只能陪著她哭。接到柏如桐的電話,我整個人驚得跳起來,如臨大敵。

    「把電話給我。」香如努力欠身,念兒卻擋在前面說:「不要接。」同時向我揮手,「說香如不在。」

    「香如不在。」我對著話筒鸚鵡學舌,然後立刻拋開,宛如燙手。

    然後香如已經撐著坐起,認真地說:「我要跟如桐通話,我不能瞞著他。」

    「必須瞞著他。」念兒斬釘截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根本不知道他會作何反應,為什麼要給自己出難題?」

    「可這又不是香如的錯,柏如桐會體諒的,而且,他的支持和安慰對香如來說,總比我們有份量吧?」我遲疑。

    但是夏念兒很堅決,在這件事上,她表現出非同尋常的霸道和決斷:「這種事不可以冒險。愛情是最自私的,越是純真的愛情就越自私、越脆弱、越經不起考驗,不能有一丁點兒的風吹草動。香如和如桐的愛情像個童話一樣的完美,他們好像不屬於這個時代,生活在世外桃源。他們青梅竹馬,相愛了這麼久卻始終守著授受不親的那套老規矩,為什麼?不就是在乎個形式麼?現在這個形式被打破了,就算柏如桐在理智上可以明白這不關香如的事,在感情上能接受嗎?他的心裡會不留下陰影嗎?他苦苦自製了那麼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地禁慾,守著他們的承諾,守著未來妻子的第一次,現在卻讓別人給享用了,他會受得了嗎?」

    「不要說得這麼赤裸裸的好不好?」我皺眉,大不自在。

    念兒冷笑:「我單是說兩句刻薄話你都受不了,那柏如桐受得了嗎?他是個男人,他的愛人被人欺負了,如果那兩個混蛋在他面前,他可以去找人拚命。但是現在,他只能跟自己生氣,甚至,跟香如生氣。到那時,香如不是更受不了?這幾天你安慰的話說了一籮筐了,我犯不著再來溫良恭儉讓那套,那些溫言軟語的也不頂用,我也不會說。其實說到底,本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又沒天塌地陷,又沒狂飆海嘯,不過是讓兩個混蛋佔了便宜。咱們已經報了警,香如記得車牌號,那個風雨警察不是說了嗎,有車牌就一定抓得到人。算那兩個東西運氣不好,瞎了他們的狗眼,再沒想到咱們香如是干記者的,眼明心清那是老本行,他們死定了。等到他們得了報應,這件事也就了了。咱們又沒少條胳膊斷條腿,犯不著天天倒在這裡,倒像世界末日似的。至於告訴柏如桐,那就更犯不著,他和這件事壓根兒沒關係,告訴他也不頂用,反而要去安慰他,擔心他的脆弱心靈,這有多划不來,不是沒事找事?」

    「但是愛人間的真誠呢?香如又沒做錯什麼,現在刻意隱瞞,倒變成心虛了。柏如桐深愛香如,絕不會因為這件事責怪香如的,但是如果瞞著他,不是對他不公平?」

    「什麼隱瞞?什麼真誠?什麼不公平?戀人就得事無鉅細,針尖毛頭兒的都要詳細匯報?每個人首先是他自己,其次才是對方的另一半,當然會有秘密,會有不必告訴對方的隱衷,有什麼可心虛的?又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敢保柏如桐做的每一件事都原原本本報告給香如了?再說了,如果香如走在大街上被人踩了腳,要不要告訴柏如桐?肯定不用吧。那這件事也一樣不用告訴。」

    「可是,可是,」我結巴起來,「香如畢竟不是被人踩了一下腳……」

    「有什麼不同?」

    「畢竟關乎貞操啊。」我被念兒的理論繞糊塗了,不禁辭不達意起來,「香如和柏如桐一向很在乎貞操,你剛才也說了,柏如桐一直是很刻意地禁慾,說明他們很在乎這件事,不可能當是被踩了腳那麼簡單。」

    「是大事,就更不應該告訴他了。你想,既然他這麼在乎,知道了一定心裡很不舒服,那不是給他們將來的婚姻製造陰影嗎?如果把事情告訴他可以得到緩解,那當然應該彼此坦白,商量一個解決方法。可是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也已經了結,再說什麼都於事無補,只能製造新的麻煩和負擔,那又何必庸人自擾呢?」

    「但是他們這麼相愛,我不信柏如桐會這麼經不起考驗。他只會因為香如的受傷而更憐惜她,他應該在第一時間趕來照顧她、安慰她,和她一起渡過這個難關。」

    「你的意思是要把這次意外當成一個考驗嗎?」念兒咄咄逼人。

    而我步步退守:「不是考驗,是信任。」

    「既然你相信柏如桐一定會接受這件事,那就不必再試來試去了,不告訴他,不叫他擔心,不是更好?如果不相信,那就更不該說出來,把一件麻煩事兒變成兩件麻煩事兒,現在還不夠亂嗎?你還要亂上添亂?」

    「可是……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念兒將手在空中一劈,大刀闊斧地說,「如果當是一件大事,而懷疑柏如桐的承受能力,就不能告訴他;若是不當是回事兒,或者絕對相信柏如桐會為了香如的難過而難過,更加不必告訴他。總之,不告訴!」

    「好像也有道理。」我終於投降,雖然覺得念兒的自圓其說在什麼地方有些不對勁,可是有一句話卻是千真萬確的——何必讓這件事在柏如桐的心裡留下芥蒂,從而給他們將來的婚姻蒙上陰影呢?既然香如是無辜的,就把這件事徹底忘記好了。

    而從頭至尾,不管我和念兒爭得多麼激烈,香如始終一言不發。

    直到我們已經達成共識,當事人卻仍沉默是金,彷彿置身事外。我不安地坐下來,拉住香如的手:「我贊成念兒的看法,你呢?」香如這才被動地抬起頭來,滿臉茫然,她說:「我不知道。」

    我的心倏然刺痛起來。香如,哦香如,一向最有主見最為明理的香如,現在卻是如此的軟弱、無助、丟盔棄甲。這一刻,我忽然完全地同意了念兒,如果說剛才我的心裡還有什麼遲疑的話,那麼現在則是她毫無保留的支持者。不要告訴柏如桐!不能告訴柏如桐!香如已經連面對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了,她有什麼能力面對柏如桐?

    我們已經報了案,香如的身體在康復中,能做的都做完了,這件事應該到此為止,現在惟一要做的,就是忘記!

    我伸出手臂,抱住香如的肩膀,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在我的懷中輕輕地發抖。她是那麼害怕、那麼迷茫、那麼楚楚可憐,我怎能忍心再讓她面對新的考驗,或是一絲半毫有可能的新打擊呢?

    如何讓香如忘記曾經的傷害?如何令聖女淪凡後可以順利地經過涅槃?

    不是每一隻鳳凰都可以飛天,不是每一朵蓮花都能夠凌波。外表堅強內心柔軟的香如,在這一劫中傷得太重、敗得太慘,是蝴蝶在泥濘中折斷了翅膀,她還有機會再飛起來嗎?

    就在我們束手無策的時候,公安局打來電話要香如去認人,讓我們看到了一線曙光——車主已經找到了。

    又是念兒陪香如去的,我留在家裡佈置一個舒適的環境來祈禱這件事的水落石出。陰霾已經在這個家的屋頂籠罩得太久了,今晚,我要打開所有的燈,要在每個角落裡都插上鮮花,要讓音樂在屋子中重新響起,要調最美味的酒,烹製最精緻的小菜,要盡我全部的力量讓香如開心。香如,我多麼希望從今天開始,悲傷和挫敗就此遠離你,我又可以重新看到你自信的笑容,聽到你幽默的談吐。我再也不要看到你憂傷的淚水,更不要見到你悲哀的眼神,你是這樣玲瓏剔透的一個人兒,怎麼會甘心就此變成枯木槁灰呢?

    蒜茸雞心、松仁薏米、香菇燉燕窩、玫瑰燒雞翅,另加一味鴿子湯,和七杯一字排開精心調製的雞尾酒。然後,我開始坐下來發呆:這樣的美酒佳餚是應該佈置成燭光晚餐才最有情趣的,可是我又想讓屋子大放光明——是要打開所有的燈讓屋子亮堂堂的呢,還是該熄了所有的燈點燃蠟燭?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是念兒打回來的,她興奮地告訴我:「真兇已經落網,香如現在正在辦理簽字手續。那個敗類已經當場拘捕,他會惡有惡報的。至於另一個壞蛋,封宇庭已經作出保證:最遲三天,一定抓捕。」

    我又喜又奇,問:「封宇庭是誰呀?」

    「你怎麼連封宇庭都不知道?」念兒的語氣比我更詫異,「我上次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陪香如報案的時候,就是封宇庭接待的。」

    「哦,你好像是說過有一個什麼風雨警察。」我心裡一動,「念兒,那警察長什麼樣子?」

    「很帥,酷斃了。」

    果不其然。我會心微笑,順水推舟:「既然這樣,我們應該好好感謝人家才對,不如你請他一起回來吃晚飯吧。」

    「我已經約過了。」念兒在話筒那端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不過不是今天,我跟他說的是:如果他能抓到另一個混蛋落網,我就請他吃大餐。」

    呵,這妮子還真是狡猾,明明是她看上了人家,還故意做出刁難狀,讓人家千難萬險地才可以獲得一次共進晚餐的機會,製造出對方追求她的氛圍,典型的心理暗示麼。

    就在放下電話聽筒的剎那,靈光一閃,終於讓我在光明與浪漫間找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我跑下樓買了一大堆氫氣球,在外面塗上螢光粉,然後讓它們自由地升上屋頂。這樣,我就既可以在熄燈的狀況下借助螢光讓屋子熠熠閃光,又可以點起蠟燭在餐桌上擺出一個完美的心形了。

    回來的時候,樓前有人在賣盆栽玫瑰花,有根的玫瑰花。靈光再次在腦中閃現,我一口氣買了十盆,讓小販替我搬上樓,並把它們全部吊在陽台的彩鐵欄杆外——既然很多人喜歡在陽台欄杆上佈置綠色爬籐植物,為什麼我不可以用它來吊玫瑰呢?玫瑰代表愛情,也一定會給我們帶來好運的。

    我相信,香如一定會喜歡它們,她一直都喜歡坐在陽台上看風景,這彩色的欄杆就是她親手塗染的。她自己熱衷於純白的衣裳,卻願意給別人帶來彩色的享受,這一道玫瑰風景,是我送給她的禮物。

    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樣早已準備好的禮物。原本打算在她生日的時候才送給她的,今天,我要提前給她更多的驚喜——那是一件彩繪真絲睡袍,我希望它可以帶給香如甜酣的夢。

    這一切剛剛佈置完畢,念兒和香如回來了。門一打開,念兒就驚喜地叫起來:「太美了,太可愛了,紅顏,你太偉大了,我要是男人,一定會娶你的。」

    而香如也很快地發現了那道玫瑰欄杆,她雙手搭在欄杆上,閉著眼長長呼吸,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然有淚。「紅顏,很美,謝謝你。」

    我趁勢將那件真絲彩袍披在她身上,大聲宣佈:「還有更美的呢——這是我最滿意的一件作品,今天鄭重地把它獻給最美麗最可愛的蘇香如小姐!」

    「太美了!太可愛了!太不公平了!」念兒跳起來,「你已經封香如做『最可愛』了,可不可以把那個『最美麗』留給我呀?做人不要太貪心了,更不能太偏心了!」

    我心裡暗暗感激念兒的合作,表面上卻故意做出刁難的姿態,板起臉來說:「據我所知,你大小姐從十九歲以後就沒再長大過,當然也就沒有生日禮物。」

    念兒悻悻地歎一口氣,用一種豁出來的語調說:「好吧,我實話告訴你們,下個月四號是我生日,十九歲生日。」

    我和香如忍不住都笑出來。香如走到吧檯前欣賞那些五顏六色的雞尾酒:「好,讓我們為永遠的十九歲乾杯。」

    「慢著。」我笑,努力地製造氣氛,「先回答問題,誰答對了酒就歸誰。」

    念兒大叫:「嘩,偏你這麼多麻煩,比考新郎入洞房還難。說吧說吧,什麼問題,我急不可待要喝你的美酒呢。」

    「這裡有七杯酒,每一杯都是有名字的,你們現在都可以品一口,誰說對名字這杯酒就歸誰,如果都猜不對,那酒就是我的了。可以提示的是,每個名字都和這屋子裡的一個人或是一件事或是一種東西有關。」

    念兒作一個昏倒狀,益發誇張地大叫起來:「這是存心不叫我喝酒嘛,我乾脆投降好了。好香如,你學問最好,猜謎最棒,快快答了她的題,好歹贏了這杯酒,叫我分一點兒嘗嘗嘛。」

    香如微笑道:「說得這麼可憐,那我就來猜一猜了,要是都猜不中,就把紅顏灌醉。」

    第一杯酒,是琴酒、椰乳甜酒、白橙皮酒、鮮奶、鳳梨汁兌在一起,搖出泡沫後倒進長腳的果汁杯裡,飾以哈密瓜和草莓,芳香甜美,極其順口,幾乎沒什麼酒味。香如和念兒各品一口,念兒先叫起來:「這種酒我喝過的,我先猜,是『白雪公主』。」香如點頭不語,我故意皺眉:「這屋子裡有白雪公主嗎?」

    「有啊,就是香如。」念兒說,忽然發現新大陸般又大喊大叫起來,「我知道了,這哈密瓜上還雕著花紋呢,這種花紋叫如意對不對?對了,香如就是白雪公主,所以這杯酒就叫『香如公主』。」

    「哈哈,答對了!」我恭喜她,做一個敬酒的姿勢。

    香如臉紅紅地,低頭不語,默默端起第二杯酒。那是淡朗姆酒、鳳梨汁、藍色柑橘酒和椰香甜酒攪拌而成的「藍色夏威夷」,仍然很淡,絕不會醉人的。她輕啜一口,重新抬起頭來,眼睛亮晶晶的,說:「這一杯,是『藍色念兒』。」

    我點點頭,大聲讚道:「好一個善解人意的『藍色念兒』!」

    念兒驚奇地瞪大眼睛:「是麼,有用我名字命名的酒嗎?我也要喝!」然而端起杯子,她又遲疑了,「這麼美的酒,這麼美的名字,就這麼喝了嗎?不行,我得拍張照片把它記下來。」

    還別說,穿著藍色華倫天奴的念兒捧著裝飾有鳳梨片和石斛蘭花的雞尾酒還真像是一幅畫。我蹦跳著去取相機,念兒卻又擺手:「不急不急,我們先把這七杯酒分配完,然後一塊兒拍照。」

    她舉起第三杯酒,那是用琴酒、君度香橙酒兌入鮮奶油和紅石榴汁,再在杯緣點綴一顆紅櫻桃調成,也是雞尾酒中的經典款式,非常易猜,是「紅粉佳人」。但是今天,她有另一個名字,香如搶先說出了答案:「這一杯,叫做紅顏,對不對?」

    「對啦!」念兒哈哈大笑,自作主張地替我當了一回裁判。

    第四杯,是烈而甘醇的「黃金歲月」;第五杯,是加了紅櫻桃、彩旗、和白色香花做杯飾的「亞歷山大姐妹」;第六杯,是以龍舌蘭為基酒的「獨奏日出」;第七杯,是我的拿手好戲,用紅石榴汁、綠色薄荷酒、白色薄荷酒、櫻桃白蘭地、蜂蜜酒、君度香橙酒、白蘭地分層斟入的「七色彩虹」,這七種酒比重不同,同杯共盞而層次分明,七種顏色絕不混淆。

    念兒歎為觀止:「紅顏,你真是個天才。」而香如淚光盈盈,聲音哽咽:「謝謝你,紅顏。你的心意、你的禮物,還有你藏在酒裡的話,我都明白了。」

    「那麼,你答應我嗎?」我的眼淚也幾欲流出,「香如,是不是應該雨過天晴了?」

    那一天,我們喝光了所有的酒,吃光了所有的菜,還拍了許多照片。那是我們最初的合影,卻是最後的狂歡。

    我醉醺醺地拉著香如和念兒的手說:「這七杯酒,是我的真心話,我希望我們永遠在一起,永遠是好朋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一起面對,不離不棄,就算天塌下來也好,只要我們還擁有彼此,就是快樂的、完整的。」

    「是呀,別忘了我們的宏圖大志,我們還有一本《流芳百世》的絕世傑作要出版呢。到時候,我們就在書的扉頁上印上今天的照片,讓全世界的人為我們的友誼祝福。」念兒舉著酒杯喊萬歲,已是步態不穩。

    香如卻越喝越清醒,她握著我們兩個人的手,用一種宣誓般的莊嚴語調鄭重地說:「我一生最大的幸運,就是認識你們兩位好朋友。我一直相信,這不是一般的緣分,我們相遇,是要完成一些大事的。我們的名字會連在一起,被後人傳誦,活得比生命更長久。」

    「我如何與你們相比?」念兒忽然自卑起來,「你們都是有作品的人,紅顏在絲綢上作畫,香如在報上開專欄,你們的作品會比生命更長久。我卻一無所有,除了……」她忽然淒惘地笑起來,將手在眼前一揮,自嘲著,「除了,那些貪得無厭的男人。」

    「你有你的美麗和舞姿。」香如安慰她,「我們會記錄下你美麗的面孔,還有妖嬈的身姿——用筆、用絲綢,還有照相機。」

    「我給了衣裳生命,而你,你將賦予它靈魂。」我也大聲地告慰念兒,「當你穿上我的絲綢舞蹈,我會聽到所有的蝴蝶在笑。」

    「聽到蝴蝶在笑?紅顏,你說得真美,我得把它記下來。」香如奔向工作台,打開她精緻的手提電腦。

    而念兒飛快地跑去化妝,讓她的美麗配得上我的讚美:以自己的舞蹈賦予絲綢新的靈魂,這是多麼偉大的使命!

    看到自己的兩位室友因為我的一句精彩格言而如獲至寶般地歡欣鼓舞,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原來帶給別人快樂是這樣令自己快樂的一件事。我終於又重新看到了香如的笑容,看到她打開她心愛的手提電腦,重新找回創作的激情。不管她是真的釋然也好,還是為了不辜負我們的苦心強顏歡笑也好,總之她笑了。她開始努力地嘗試重新振作,她又會認真地看待這個世界,真誠地體貼別人。她不僅主動配合我,還懂得安慰念兒了。只要她肯敞開懷抱重新接受生活,我們就可以相信,總有一天,她會完全放下包袱,真正地快樂起來。

    念兒換上了我的絲綢,雙頰酡紅、眼波流轉,飽滿的嬰兒般的豐唇鮮艷欲滴,一舉手一投足都柔弱無骨、媚意橫生,美得無法形容。她笑著、舞著,長袖舒捲、裙帶飛揚,彷彿即將飛天的敦煌女,飄然欲仙。

    我看著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臉上已經流滿淚水。穿著寬大的香雲紗絲袍歌舞的念兒,擁有一種令時光停滯的驚天地泣鬼神般的美麗,我遺憾那些薄倖的男人沒有機會欣賞到念兒此刻的舞蹈——倘使看到,有誰能夠不為她傾倒?

    我回頭看一看香如,她也流了淚,喃喃念誦:「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湧上心頭,我竟然分不清,那究竟是難以言喻的快樂還是無法承載的哀傷,甚或,不能把握的恐懼?噩運是不是就此結束了?我們可以一直這樣快樂嗎?前面還有怎樣的難題在等待我們?誰知道明天將會發生什麼?都是異鄉的遊子哦,在這個漂泊無根的海角天涯,當我們落入困境,有誰會伸手來拉一把呢?我們只有彼此守望相助。如果女人不能同情女人,我們還有什麼?

    燭影搖紅、歌舞如魅,我最好的兩個朋友都在眼前,與我如此接近,可是為什麼,我有一種海市蜃樓般的不真實感,彷彿霧裡看花、煙鎖寒塘。總有一種感覺,她們就會離我而去,抓也抓不住。

    淚水滴落在燭光中,我一遍遍地祈禱: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

    然而,當我祈禱的時候,我忘記了,那首詩的下句,並不是一種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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