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魂衣(離魂衣的消息) 正文 畫皮
    一隻鬼。

    一隻血流披面死不瞑目的鬼走在黃泉中。

    她問押解的牛頭馬面:「為何不肯再給我一點點時間?我想問他一句話。」

    「死都死了,有什麼好問?」牛頭面無表情,聲音裡卻是渾厚的不耐煩;

    馬面相對和善,一張長臉上全是同情:「他對你好,你不用問也會知道;他對你不好,你問也白問。」

    「我不是要問好不好,我只想問他為什麼?」

    魂魄悠悠蕩蕩,初到陰間,還不習慣腳步不沾地,忍不住時時低頭去看路,然而看到的只是混沌渺茫。

    「我想問他七月十三,已經答應了娶我,為什麼又不來?」

    「不來,就是不想娶嘍,後悔嘍,就不來嘍。」這是牛頭。

    「不來也許有苦衷,也許很簡單,不過,不來就是不來,問也白問。」這是馬面。

    梅英魂卻只是執迷不悟:「他不答我,我死不瞑目。」

    「死也白死。」牛頭忽然笑起來,是一種猙獰恐怖的笑。然而若梅英生前已經見過胡瘸子那樣邪惡醜陋的笑,再沒有什麼樣的笑容可以恐嚇她。

    馬面只是連連歎息:「瞑目也是死,不瞑目也是死。死了,就放下罷。問也白問。」

    陰間的路,很黑,很長,永遠也走不到頭。

    梅英魂頻頻回顧,已經看不見身後的人世,看不見小樓窗口的風鈴,看不見車身揚起的灰塵。

    陰間息五音,絕顏色,只有渾黑的一片。

    然而她還是隱隱地聽到了哭聲,是那種發自靈魂最深底的,剜心刺骨的,顫慄的,不甘的痛苦呻吟。那是鬼卒在煎鬼。

    有孟婆守在奈何橋邊分湯,一遍遍勸著:「忘記吧,忘了吧。」

    不,梅英不想忘。她沒有等到他的一句話,決不要忘記!

    梅英魂忽然掙脫了牛頭馬面的押解,猛轉身向回頭路上狂奔而去。牛頭馬面呼嘯著御風追來,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梅英快跑!」

    小宛叫著,只覺呼吸急促,胸口緊脹,不知道是梅英在跑還是自己在跑。

    牛頭馬面追在身後,跑不及,就要被鬼煎了!

    「現在,你都明白了?」

    小宛一驚,看見若梅英就站在自己家的窗前,背對著她寂寂地發問,原來是個夢——或者,不僅僅是夢——如果不醒來,她會不會便隨牛頭馬面去了地府,走過黃泉路,喝過孟婆湯,踏過奈何橋,永不醒來?

    「梅英,我都看見了。」小宛衷心傷痛,「你死得太慘!」

    梅英肩上一抖,彷彿壓抑無限悲憤,卻不肯回過身來。

    她身上穿的,正是《倩女離魂》的那套雲台衣。

    那麼嬌美的容顏,那麼備受摧殘的身心!小宛流淚:「梅英,我還能為你做什麼?」

    「我恨,我要殺盡傷害我的人,殺盡天下的惡男人。」

    「所以你替你女兒報仇,殺了那個侮辱她的村長?」小宛問,「你女兒來找你,你為什麼不認她?」

    「我女兒……」梅英喟歎,「我不配做媽媽。無論是我活著的時候還是死著,都從來沒有記得過自己有這樣一個女兒。我生下她,把她帶到這個冰冷的世界,讓她承受那麼多的災難,沒有給過她一分溫情。我對不起她,理該受到她鞭打,這是報應。我不想見她,也不願意見她,我唯一能為她做的,就是替她報仇,替所有傷心的女人報仇,殺盡天下負心男人,以助我的陰氣……」

    「你要靠仇恨和殺人來延長靈魂?」小宛大驚,「你還要殺人?」

    「是的,殺,殺盡負心男人。比如……」若梅英眉毛一揚,吐出一個名字,「張之也!」

    小宛大驚失色:「你要殺之也?」

    「對,記者張之也,他姓錯了姓,入錯了行,愛錯了人,還不該死?」

    小宛忽地冷靜下來:「梅英,你要殺她,不如先殺我。」

    「他那樣辜負你,你還愛著他?」

    「我曾經愛過她。」小宛勇敢地回答,「真正愛過一個人,就永遠都不會恨他。否則,是不懂得愛。」

    「愛,就不會恨?」梅英怔怔地,彷彿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

    「如果不問結果,那麼愛的過程本身,已經很幸福,很完美。是那個人讓你知道了什麼是愛情,是那個人使你有機會在最好的時光裡最真地愛一場,光是這一點,已經足可感激。」小宛低低地傾訴:「我曾經愛過兩個人,一個是之也,他負了我;另一個是阿陶,也剛剛才拒絕了我。可是,我不恨他們,誰也不恨。」

    「阿陶?」梅英歎息,「小宛,你到現在還不知道阿陶的身份嗎?」

    「阿陶的身份?」小宛隱隱不安,「他不是個歌手嗎?」

    「曾經是。」梅英看著小宛,一字一句,「或者說,生前是。」

    ……

    「小宛。」

    「你說什麼?」小宛聽到自己的聲音彷彿響在遠處,「生前?是什麼意思?」

    「阿陶和我一樣,是鬼。他早在半年前,和你相愛的第二天,就死了,是為了去赴你的約,在趕往地鐵站的路上,被一個酒後駕車的醉鬼給撞死的。」

    彷彿有一柄劍深深地深深地刺進心臟的最底處,小宛驚痛失聲,淒厲地慘叫:「阿陶……」

    「阿陶!」小宛翻身坐起,汗濕浹背。

    又是一個夢!

    睜開眼,看到若梅英身披離魂衣背對著她站在窗前,形容妝扮正同剛才夢見的一模一樣,連問話的語氣也一模一樣——「現在,你都明白了?」

    小宛心如刀絞:「梅英,你進了我的夢?」

    「你在夢中,也不忘了救你的舊情人。小宛,你真是善良。」梅英輕喟,「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要走了。」

    「你要走?去哪裡?」

    「哪裡也不去,魂消魄散。」

    「不,不會的。」小宛大慟,「你不可以離開我,我捨不得你走。」

    「我們陰陽殊途,常常見面對你是沒有好處的。所以,我寧可進入你的夢,而不想同你面對面。」

    「原來,你一直是利用夢來殺人。」小宛悚然而悟,「胡伯父子,張朝天,還有村長,都是在夢中被你殺死的?如果我在夢中沒有阻止你,之也會死嗎?」

    「會驚恐而死。」梅英淡淡地說,「所謂『鬼殺』,是一種精神力,一種陰氣。當陰氣勝過住了陽氣,就可殺人。我和你在一起,即使不想傷害你,也仍然會有陰氣,但沒有殺氣,所以你不會致命,卻仍然會受傷。你從最初只是能夠感覺到鬼魂存在,到後來能夠清楚地看到鬼魂的形影,到現在能夠穿透時光看到過去發生的事情,是因為你體內的陰氣越來越重。現在,你已經是一個徘徊在陰陽兩界的人,好比走鋼絲,稍一不慎,就會跌落深淵萬劫不復。你最近是不是常常感到頭暈,嘔吐,甚至昏倒?這都是因為同鬼魂接觸太多、體內陰氣越來越重的緣故。所以,我決定離開你,不能再讓我的存在使你受傷害。」

    「我不在乎,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和你分開。梅英,你留下來,你不是還要問張朝天那句話嗎?你不是還要找那個答案嗎?你甘心就這樣走嗎?」

    「不甘心又怎樣。小宛,我的存在只是一個假象,是一種殺氣,我在這世上一天,就要多製造一些殺戮,如果不殺人,我就只能消失。我只是恨,最終也不能問他那句話……」

    「我替你問。」小宛急急地叫,「你等我,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答案,你已經死不瞑目了,不能再帶著遺憾離開。我一定要找到答案。張朝天雖然死了,可是一定還有別的人知道,也許你還有別的師姐妹活著,也許張朝天也會有兄弟朋友知道真相,我會去查,我會的,你等我。」

    「沒可能的。」梅英緩緩搖頭,滿頭珠翠發出細碎的聲響,她始終都不肯回過頭來,「我已經決定放棄了。小宛,我只求你幫我最後一個忙……」

    「是什麼?你說,我一定做。」

    「胡瘸子給你留了一封遺書,你去打開它。我只有通過你才能閱讀陽間的文字……」

    「胡瘸子死了?」小宛若有所悟,「是你殺了他?」

    「他不該死嗎?」

    「好,我答應你。」小宛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只是一個凡人,不能判斷別人的生死,若梅英答應她以後不再殺人了,這是最重要的。反正胡瘸子已經老得不能算一個人了,殺不殺都會死。

    小宛承諾:「我去看那封遺書。」

    「你看完之後,去墓園找我,阿陶也會在那裡等你。」

    「阿陶……」小宛心中痛不可抑,「阿陶真的已經……」

    她無法相信,又不能不信。阿陶曾經說過:你知不知道,一個男人在不得不拒絕他心愛的女人的時候,他的心會有多麼痛苦?

    當時,她以為他是在安慰她,在替張之也說話。現在想起來,才知道他是在說他自己。

    「阿陶半年前就已經死於

    車禍。他不肯去投胎,和我一樣是為了心願未了——只不過,我的心願是恨,他的心願是愛。」

    梅英慨然長歎,聲音裡無限依依,說到這個「愛」字,她的神情裡多了幾分溫情留戀,然而更多的是傷感自歎,「他因為愛你,關心你,才不肯離開,一直陪伴在你周圍。可是,你的愛卻讓他不得不離開了,我說過,人鬼殊途,你與我們常常見面,是沒有什麼好處的。你的身體會越來越弱,直到完全衰竭,儘管我們對你是善意的,可還是會傷害了你。」

    原來,當初阿陶失蹤七天後忽然來向她告別,就已經是隻鬼魂——那一天,是他的回魂夜。他放不下小宛,趕來見她,謊稱自己要去上海;可是,他不捨得走,就這樣留連在人間,跟隨著小宛,也保護著小宛;在海藍酒店的窗玻璃上,小宛曾經見到一個年輕男人的影子,手裡握著樂器,那就是帶著吉他的阿陶;可那時候她的陰氣還不足,還不能直接面對他,而他雖然已經看到張之也和薇薇恩在一起,從而預知了小宛即將面臨的悲傷處境,卻苦於陰陽陌路,無法現身來幫助她;直到小宛在城牆上尋死,死志一萌,陰氣更重,而阿陶在情急之下,也終於衝破生死界,及時出現叫住了小宛;可是,人鬼殊途,他們注定沒有將來,沒有長久,於是他只有繼續迴避她,不願意讓自己的陰氣傷害到她,只好忍心地再次離開……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小宛哭喊著,「我寧願生病,寧願陰氣入侵,我不要和你們分開。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離開你,不要離開阿陶……」

    「小宛,你在同誰說話?」

    敲門的是水溶。然而他聽不到寶貝女兒的回答,只得再敲敲門,略等一等,才推開門來。

    屋裡竟沒有小宛。她去哪兒了?

    水溶一驚。女兒最近好不尋常,剛才搖搖晃晃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任誰問話也不理,走進臥室倒頭便睡。睡了,又不時大喊大叫。他以為是她發噩夢,本想進來同她聊聊,不料女兒又失蹤了。那麼剛才說話的人是誰?

    牆壁中似乎有隱隱哭泣聲,悉悉索索,彷彿竊竊私語。空氣中更有莫名的不安氣氛在湧動,有熟悉的旋律響在空中——是《倩女離魂》:

    「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霜滑。掠濕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凌波襪……」

    水溶定一定神,忽然想到女兒小時候的習慣,逕自走過去拉開衣櫃門——果然,小宛滿面淚痕,正藏在錦衣繡被間瑟瑟發抖,見到父親,驚魂未定,委屈地叫一聲:「爸——」忽然大哭起來。

    「宛兒,怎麼了?有什麼委屈,跟老爸說。」水溶心疼極了,忙拉出女兒來抱在懷中,當她是小女孩那樣輕輕拍她的背。

    小宛小時候有吐奶的毛病,總是水溶替她掃背,水溶學習當爸爸,可以說是從「掃背」開始的——此時的小宛,柔弱無助,魂魄不齊,彷彿又回到了襁褓時。

    水溶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已經長大的女兒才好,只得小心地將她抱到床上,拉起被子蓋住她,這才坐在床邊,輕輕問:「跟爸爸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然而小宛抽噎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將手伸出被外,指著帳頂的風鈴。

    那鈴鐺隨著小宛的一指,忽然無風自動,「叮鈴」一聲。連水溶也不禁心神一震,忙解下銅鈴,托在手裡問女兒:「你要它?還是要我扔了它?」

    他有點自責,老婆一再反對他把這些古里古怪的東西淘回家,現在到底把寶貝女兒嚇著了。

    小宛卻一把將風鈴搶在手中,看到上面洇然的血跡——那是梅英的恨啊!

    梅英墜樓之際,身若飛花,掠過這只風鈴。風鈴看見了一切,記錄了一切,從此它的鈴聲裡就有一種死亡的韻律,以「鈴」通「靈」。

    是否,早在水溶將這只風鈴帶回家的那一刻,便已經注定了小宛要與若梅英結下不解之緣?

    原來為梅英鋪路的最初招魂人,竟是最不相信鬼神邪祟的水溶!這是諷刺,亦或命運?

    「梅英要走了——」小宛哭著,沒頭沒腦地說——說出口,又覺不妥,明知老爸不會相信她的話,不禁又委屈地哭起來,「爸,你不會明白的。」

    「明白,老爸明白。你慢慢說。」水溶已經認定女兒遇到了成長敏感期的常見病——憂鬱成狂,胡思亂想。這也難怪,最近不見那個記者張之也來家裡做客,兩人八成兒是鬧翻了。小女孩初戀失敗,多半會想東想西想到歪裡去,鬧鬧情緒也是正常的。

    他決定先順著女兒,「你一再提到若梅英,是不是遇見了什麼不尋常的事?」

    「我一直可以看見若梅英,不,是梅英的魂。」小宛她明知道自己的話老爸一句也不會相信,可是不同老爸說,又能向誰說呢?奶奶嗎?誰敢保風燭殘年的她聽說若小姐魂靈不遠會發生什麼事?

    於是,她從七月十四請衣箱說起,說到在服裝間同梅英的第一次「見面」,說到上海尋訪林菊英的經過,說到會計嬤嬤趙自和的離奇身世,胡伯父子的罪孽,張朝天的身份,以及剛才在小樓裡見到的慘絕人寰的那一幕——她只是隱瞞了阿陶的故事,不願意讓老爸更加擔心。

    水溶越聽越奇,開始還在心裡不斷地做出科學的解釋分析,想著這是一種什麼心理導致的幻想臆念,然而小宛說得這樣有憑有據,還有許多史實,是不可能憑空杜撰的。比如趙嬤嬤的身世,連自己也不知道,小宛就是想像,也無從憑藉呀!

    「自梳女」,「大燒衣」,「興隆旅館」,解放前的「鬼節放戲」,若梅英「何五姨太」的身份……這一切,若不是小宛親見親歷,從何得知?

    還有,那天晚上,他的的確確是聽到

    越劇唱片《紅樓夢》裡忽然傳出了《倩女離魂》的京劇唱段呀。可是第二天早晨,那一段唱腔又憑空消失了。還有《遊園驚夢》的老唱片,也是神出鬼沒,不翼而飛。

    難道,這世上真的有鬼?

    堅定不移的無神論者水溶有些動搖了,猶猶豫豫地說:「你知道嗎,剛才胡家來電話,說明天為胡老爺子送殯,想請你去觀禮,因為——」因為覺得荒謬絕倫,他有點難以啟齒,「他們說,胡老爺子留了一封遺書給你。」

    遺書。小宛明白,這就是若梅英所說的委託她最後一件事了。

    「他為什麼會留遺書給你呢?」水溶問,但是心裡已經約略有答案。他看到女兒臉上有一種為自己所陌生的神情,詭秘而滄桑。

    小宛說:「終於就要有答案了。」

    夜裡,小宛失眠,經過客廳時,聽到書房裡傳來《遊園驚夢》的腔。

    「萬紫千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小宛以為是老爸加夜班趕稿,順手推開門來。

    「奶奶?」她吃了一驚,「你怎麼這麼晚還不睡?」

    奶奶抬起頭,滿臉迷茫,滿眼神傷:「宛兒,你能不能讓我見見若小姐?」

    「奶奶……」

    「今兒你和你爸的說話,我都聽見了。你爸不信,我信。」奶奶的昏花老眼中漸漸蓄淚,「我來借你爸的唱片機聽聽小姐的唱腔,想請小姐出來,跟我見上一見。」

    「奶奶,她不會來的。」小宛同情地說。她已與若梅英通靈,心生感應,完全明白梅英為何不肯現身——不僅是因為奶奶年事已高,本來就日暮西山,再也禁不得陰氣入侵;還因為,當年的若梅英,不願意面對今天的小青。六十年久矣,人面桃花,滄海桑田,多少無奈辛酸,一言難盡,見又何為?

    梅英是連女兒趙自和都不願意見面的——除了水小宛,她現身,只為殺人,不為敘舊。

    「梅英不會現身的。」小宛再次說:「她說過,我所以能見到她,是因為我們相差六十年,卻是同月同日生,在佛歷上,是同一個人。我見她,好比照鏡子。」

    「你能見到,我卻見不到……」奶奶忽然哭了,淚水長流,彷彿回到六十年前,那個忠心的、懵懂的、不諳世事又有點嘴饞的包衣小青。在小姐面前,她永遠只是小青。她想念她的小姐,想了半世,如今知道她就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見,好不痛心。

    小宛驚動地看著奶奶的眼淚,想不到一個老人的悲痛也會這般軟弱愴惻。梅英魂明天就要與世長辭,到那時,便連自己也不可以再見她,何況奶奶。那麼,奶奶就是一輩子的抱憾了。她好想幫助奶奶完成心願。

    「好,奶奶,我幫你見她。」小宛豁出去。雖然梅英不會現身,然而她自有辦法畫皮以代,「奶奶,還記得當年你是怎麼幫小姐梳頭的嗎?」

    梳子,篦,節,簪,釵,珠花,鳳,步搖,絡子……

    水家是梨園世家,水溶為了找靈感,向來把書房佈置得劇團後台一般,到處都堆放著假的花卉、盆景、旗幟,青花瓷瓶裡插著翎毛,舊式隔扇上挑著宮燈,連牆壁都用劇場的紅緞幕遮起,粉墨行頭,應有盡有,雖不至十八般武藝樣樣齊全,卻也是胭脂水粉唾手可得。

    小宛端坐在妝鏡前,斂容正貌,不苟言笑。奶奶——哦不,是小青,一樣一樣恭敬小心地在替小姐上妝,絲毫不敢馬虎。

    描眉。塗粉。懸鼻。點唇,不要塗滿,只是中間一點紅,越顯得面如白玉,眼如星辰。勒頭,勒得兩隻眉毛斜飛上去,眼角高高吊起。抹額。貼絡子……

    鏡中人一點點分明,不是若梅英又是誰?她旋個身,隨著音樂揚起水袖,輕拋眼神。

    小青脫口呼出:小姐——老淚縱橫。

    留聲機裡在唱:

    「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摟帶寬三寸……」

    是一曲《中呂》。不屬於《遊園驚夢》,也不屬於《倩女離魂》,是小宛從未聽過的一支曲。

    「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好不應景!

    小宛不由身子一軟,淚水湧出。梅英,到底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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