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紅塵得到了成功網絡公司論壇管理員的工作,負責選美大賽的文案企劃及資料整合,直屬梅綺管理。
然而她有太多的建議和主張,太獨立太出色太能幹,太不像一個普通的員工,太……
梅綺形容不出自己有多麼煩她,恨不得在最短的時間裡找到最充分的藉口將她開除,眼不見為淨。可是紅塵每天朝九晚五,只有早到,沒有遲到,只有加班,沒有曠工,只有做多,沒有做錯,而且經手整理的文案脈絡清晰,文采斐然——梅綺實在挑不出任何茬兒來給她定罪。
但是,洛紅塵不出錯,難道自己也不可以替她製造點錯誤出來嗎?
週一中層例會,各部門主管向周自橫匯報工作進展及本周計劃。梅綺打開手提電腦,調出選美活動計劃書,卻「呀」地一聲,叫:「糟糕,電腦有病毒,怎麼文件打不開了?」按了內線電話叫紅塵,「將流程計劃書的打印稿送一份進來。」
片刻洛紅塵敲門進來匯報:「梅經理,那份計劃書沒有備份,無法打印。」
「沒備份?你這文案是怎麼做的?」梅綺大怒。
紅塵分辯:「直接交給您的機密文件,向來是由您獨自掌管,一經拷貝,立即刪除,不留備份的……」
「胡說!」梅綺完全不給紅塵解釋的機會,「文件是你起草的,也是你打好了拷進我電腦的,備份文件也是你刪除的,現在我的電腦無緣無故出了病毒,你敢說你沒責任嗎?你說文件是我獨自掌管,是什麼意思?就是說出了錯都是我的問題,你沒責任了?這麼大的損失,難道就由你一句不知道就完了嗎?我看你是不想幹了!」
周自橫冷眼旁觀,已經完全瞭解發生了什麼事——分明梅綺監守自盜,寧可在自己電腦裡設病毒也要嫁禍洛紅塵,好藉機將她開除。然而這些都是猜測,誰會相信一個部門經理會為了給手下羅織罪名而自行搗亂電腦呢?公司其他中層可是不知道洛紅塵的特殊身份,更不知道梅綺與紅塵之間那難以啟齒的齟齬。
部門經理以失責之罪開除手下原是中層的權力,只要證據確鑿,便是總經理也不便干涉的;而且,周自橫也很想知道,面對這種情況,洛紅塵會如何處理?
然而紅塵正像是那日在夫子廟「無針繡坊」同梅綺為了三隻繡花鞋討價還價時一樣,由著梅綺自說自話滔滔不絕,只是不慍不急,直等梅綺發洩完了,方淡淡一笑,輕輕說:「好在我記得計劃書的完整內容,可以馬上再打一份;如果梅經理急著用的話,我現在複述一遍也可以。」
「你能背得下來?」周自橫驚訝,「那你就坐下來跟我們一起開會,把計劃書的內容口述一遍吧。」
「這……」梅綺大急,「她只是個基層員工,怎麼好參加公司的例會?」
自橫微笑:「她記得計劃書的內容,難道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除非你自己可以背下來。」
梅綺臉色鐵青,向洛紅塵投去似威脅似仇恨的一瞥,忍耐地不再說話。
洛紅塵遂平靜地敘述:「計劃的流程是這樣:到目前選美報名結束,共有上萬人參加,經海選剩下一千二百人。我們準備將她們的照片全部貼在網上,每人附一段FLASH介紹,要求必須是選美佳麗本人製作,以此來表現她們的電腦才藝,然後採取網友投票的方式選出入圍獎一百零八人,也就是說,十二釵中的每一釵都有九名備選者。這是第一輪比賽。暫時停留在網絡上進行,還屬於紙上談兵的階段。」
周自橫點頭,饒有興趣地說:「有點意思,接下來呢?不過要是一直在網上進行,未免有點悶。」
洛紅塵接著說:「第二輪開始正式聯合電視媒體舉行,共分三組,第一組是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和妙玉的備選者各九人,共三十六人;第二組元、迎、探、惜四春;第三組是鳳姐、巧姐、李紈、秦可卿。表演內容以歌舞樂器為主,要請行家們來編舞排曲,比如九個林黛玉一起跳葬花,九個薛寶釵一起跳撲蝶,九個妙玉一起跳梅花舞……」
這一次所有的在座中層也都鼓舞起來,笑著說:「這一定很熱鬧好看,又直觀,又有趣。九個黛玉一樣打扮一樣動作,高下立判。」
洛紅塵點點頭,接著說:「這樣子,每一釵選出前三元,十二釵總數仍是三十六人,再進行第三輪競賽。這次分三組,表演樂器,每一組都是十二釵,先是穿古裝彈奏《春江花月夜》、《高山流水》等古曲,然後換時裝抽樣回答有關紅樓的智力題,從而選出金陵十二釵的最終得主,即所有獲獎者。」
「太好了!」眾部門經理摩拳擦掌,議論紛紛,「這比賽規則定得好,花樣多,不重複,聲色迷離,動靜皆宜,又有品味,說不定可以引起社會各屆人士的關注。要是能引起紅學家們的注意就更好了。」
周自橫點頭:「這容易,可以請一位著名紅學家來做選美的評委,讓他們不注意也不行!」
「那就更好了。可以請這位紅學家來草擬選美競賽中有關紅樓的智力題,請佳麗們抽答,由紅學家打分。這樣,關注度就更高了,而且也更有權威性。」
周自橫大為振作,幾乎已經看到大賽成功的空前盛況,向洛紅塵讚許地說:「你的記憶力真是不錯。這份計劃書繁枝細節,虧你記得清楚。」
然而洛紅塵還有下文:「金陵十二釵正式決出,大賽可以說是完滿,然而冠亞季軍還沒有最後確定呢。這次要求每一釵為自己所代表的人物設計一段小品,可以是歌,可以是舞,也可以是樂器,甚至演講,並舉行一次辯論賽,最終決出十二釵之首究竟是哪位——這時候一定要在論壇裡展開激烈的討論,並聯合紙媒同時造勢,發動一次紅樓大討論——這裡不僅僅是參加選美的十二佳麗優勝劣汰,同時也可以看出觀眾與讀者心目中對於紅樓人物的喜惡評定。自古以來寶釵與黛玉孰勝孰優一直都是人們爭論的話題,這次我們的『成功網』選美,可以給千古懸疑一個最終答案了。」
「好!」各部門經理竟然不約而同一齊鼓起掌來,爭著說,「既是選美,又是一次紅樓課題大討論,給選美平添一種文化氣息,把娛樂活動上升為文化現象,一定很轟動,我們成功企業的形象必定憑藉這次選美活動再上一層樓,並且可以借這機會把所有媒體一網打盡,建立更長久的合作關係。有了這麼多題目,廣告贊助也容易拉得多,看來公司最近真的要大展拳腳了!我們各部門的工作計劃,也得參照這份流程表重新佈署一下了。」
彷彿一石激起千層浪,每週一次的公司例會,竟然因為一位小職員的介入,而達到了空前的高潮。
周自橫震動地看著這一切,興奮地想:自己是挖到金礦了。舉辦「金陵十二釵」選美本來就是自己的靈光一現,而今,這靈感在洛紅塵的敘述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具體,她,是他真正的知己,簡直就是他的另一半。
他看看梅綺青灰而茫然的臉,不問可知:這份計劃書一半以上的內容,都是洛紅塵代擬的,因此洛紅塵所知道所領悟的遠遠比梅綺還要多,也因此洛紅塵才會記得這樣清楚。他甚至想,洛紅塵最後補充的那段關於十二釵決選寶黛之爭的提議,是她的即興發揮,是剛剛才想到的——因為,在他誇讚洛紅塵記憶力好的時候,他也隱隱想到了這一節,只是還未來得及明確,她卻已經替他說出來了。她和他,竟似心靈相通呢!
他故意地引她說話,想瞭解她更多:「拋開選美不談,依你看,寶釵和黛玉孰優孰弱呢?」
原以為以洛紅塵的冷靜平淡,會官樣文章地說一句「各有千秋,不分軒輊」。不料,她竟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是林黛玉。」語氣之肯定,不容置疑。
周自橫意外之餘,益發感慨——這就是洛紅塵,永遠讓你意想不到。她溫和,卻又個性倔強;她冷淡,卻又熱情洋溢;她公允,卻又立場分明;她驕傲,卻又不卑不亢。
梅綺忍不住抗議:「憑什麼?我覺得薛寶釵好,她溫柔,大方,得體,八面玲瓏,家庭背景又好,難怪賈府的家長要選她做媳婦。」
「薛寶釵的家庭背景未必好得過黛玉。」洛紅塵搖頭否決,絲毫不給自己上司面子,「林黛玉是鹽政林如海的女兒,誰都知道鹽科是肥缺,林家又是世襲,為宦多年,家財不止萬貫。而且賈母說過,幾個女兒中,屬黛玉的母親賈敏最心愛,她肯把心愛的女兒嫁給林家,自然是因為門當戶對。林家沒有近親,所有的家產都是林黛玉一個人繼承,她的家資背景,不會比賈府遜色。」
梅綺對《紅樓夢》並不十分熟悉,可是電視連續劇是看過的,故事人物也都還分得清楚,撇嘴說:「那些都是你猜的,書裡面又沒說林黛玉有多少財產,她父母雙亡,投靠祖母,不過是寄養在賈府的一個孤女,哪裡比得上薛寶釵,薛家有許多鋪子,生意興隆,怎麼會不如黛玉呢?」
洛紅塵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說:「林黛玉六歲進賈府,是因為母親病逝,祖母憐惜,並不是因為家計困難才要投靠親戚的。父親林如海病逝是她進賈府以後發生的事,璉二爺陪她回鄉理喪,那時黛玉只是稚齡弱女,不識稼穡,又傷心欲絕,當然不會知道自己有多少遺產要繼承,都是憑賈璉料理——這正是因為林家詩禮簪纓,黛玉自小養尊處優,又品格清高,完全沒有金錢概念。她後來連吃一碗燕窩都覺得自己叨擾了賈家,那時才有了一點點金錢意識,是因為處身在賈府這個勢利圈,因為外界的眼光逼她感受到壓力。《風雨夕互剖金蘭契》一節,她與寶釵有一次傾心交談,說寶釵是有房有地有買賣的,自己卻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都取自賈家,難免不被小人嫉恨嫌棄。可是她從未想過,自己的萬貫家財已被賈家吞併,這正說明了她的心地純真,性情高貴。然而薛寶釵就不是這樣了,她家裡開著許多鋪子,只是商人的女兒,出身已經比黛玉低微,而且她對鋪子的生意十分緊張,薛蟋押貨回來不知打點夥計,還要她來催促點醒。一個未出閣的大小姐,竟然要親自張羅生意,那是因為家道中落,十分拮据,故而才會小小年紀便有了憂患意識。也可見她的虛偽、世故、斤斤計較。更說明了她的出身,遠遠沒有林黛玉高貴。」
人們忍不住要再一次替洛紅塵鼓掌。至此,大家多多少少已經都看出這兩個女孩子間的明爭暗戰,那梅綺分明把自己當成了薛寶釵代言人,要與林黛玉一決雌雄,爭取周自橫這位「真」寶玉!
梅綺已經有些氣急敗壞:「可是性格呢?那林黛玉小心眼兒,又愛吃醋,又愛生氣,動不動就哭,多麼可厭!哪有薛寶釵的寬宏大度?」
紅塵說:「黛玉的吃醋,就只是吃賈寶玉一個人的醋,而且只和寶釵吃醋。襲人、晴雯甚至紫鵑和寶玉曖昧,她卻是視而不見,還喊襲人做嫂子,擺明了有容人之度,這才是一個正室原配的胸襟;她雖然清高自許,目無下塵,可是從不仗勢欺人,你看她對哪個下人疾聲厲色過?對下人最親厚的就是她了,視紫鵑如姐妹一樣。可是寶釵呢?高興的時候跟丫環也可以玩笑,不高興就一板臉,斥責丫頭:你看我同誰嘻皮笑臉過?嚇得小丫頭一溜煙兒跑掉。金釧跳井死了,太太也要掉幾滴眼淚,她卻忍著心說:八成是貪玩掉到井裡了。她的端莊善良,不過是扮給老太太看的。骨子裡比誰都冷漠無情。」
眾人坐著看戲,都是又驚奇又欽佩,想不到一個年輕女孩子竟會對《紅樓夢》有這樣見地,雖然偏激些,卻有性格。只礙著梅綺的面子,不能參與討論。
周自橫卻不管不顧,擊節稱讚:「說得好!黛玉有靈,一定當你是知己!」
林黛玉只是故事中的人物,未必可以做洛紅塵的知己。然而所有的人都看得明白——周自橫,可是把洛紅塵當成了知己。他看著紅塵的眼睛,如此閃亮,充滿了激賞。
夜深沉。梅綺覺得冷。
她用雙手抱緊自己的肩臂,仍然覺得冷。冷得發顫。
裹緊絲棉被,感覺自己像一隻蛹,到了化蝶的季節,卻沒有來得及破繭而出,就此自縛至死。
窗開著,湖綠的窗紗拂來拂去,紗簾上綴著各色小飾物,有開笑臉的小葵花,跳天鵝湖的舞女玩偶,中國結,金紙鶴,紅纓絡……還有那三隻精緻香艷的繡花鞋。
「無針」繡坊,可是「見縫插針」!
梅綺把臉埋在手心裡,接了滿手的淚。她一點一點地想回頭,想著自己和周自橫三年的交往,以及洛紅塵莫名其妙的闖入。
第一次見到紅塵,是在夫子廟貢院西街,梅綺要買繡鞋。只肯買單只。
是梅綺把洛紅塵帶到周自橫面前的,記得當時自橫還笑她:鞋子哪有買一隻的,都是一對兒。梅綺說:我偏不要成雙成對,偏要買一隻。
一陣莫名的委屈湧上心頭,梅綺悔恨地哭起來,為什麼那麼傻?為什麼好端端地想要去買什麼繡鞋?為什麼任性地只買一隻鞋,說什麼不要成雙成對?天知道她心裡多麼想與自橫成雙成對,白頭偕老!
那句話,如同咒語,那個儷影雙雙的美夢,是她自己親手打破的!
第二次,也是她先見到洛紅塵,見面的那一刻,她已經預知了危險,而且下定決心要對她防患於未然。她已經下了逐客令了,卻偏偏又蛇足地諷刺了一句不自量力,激怒了洛紅塵,引起一場口角,以至拖延時間給了她和周自橫見面的機會——如果自己沒有多說那句話,如果當時乾淨利落地就堵絕了洛紅塵的後路,不讓她進入「成功」公司,又哪裡會有後面的悲劇?
而這一次,更是自作聰明,自掘墳墓——她幹什麼要好端端地給自己電腦裝病毒,然後把洛紅塵叫進來給周自橫看見,將一個大好的表演機會拱手送給了洛紅塵?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非但未能把洛紅塵趕走,反而讓她一演成名,平步青雲地做了總經理助理。周自橫的貼身助理!從此可以與周自橫大搖大擺地同進同出,甚至午餐都在一起——以往,如果沒有客戶應酬,自橫總是找梅綺一起午餐的。但是現在,她常坐的位子上,換了洛紅塵!
梅綺恨哪。自己,真是太多事,太多話了!是自己斷送了自己的幸福,是自己破壞了自己的愛情,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有電話打進來,打斷梅綺的回憶。她吃了一驚,提起聽筒——是自橫:「睡了麼?」
「沒有。你呢?」
「睡了。」
「睡了還打電話?」
「是呀。接電話還問我睡沒睡?」自橫輕輕笑,體貼地問,「怎麼,睡不著?」
「冷。」
「又不關窗睡覺?」
「懶得起來。」梅綺也笑了。她很享受這些看似無聊的對話,有種柴米夫妻的親暱。它代表著整整三個寒暑的相知與默契。「怎麼這麼晚打電話給我?」
「天氣預報說,明天會下雨。不關窗,小心著涼。」自橫的聲音故意壓得很低,像一把梳子,在梅綺的心上輕輕梳理,有點疼,有點癢,但是很舒服。「你最怕下雨天的,別胡思亂想,早點睡。」
他在哄她。他知道她一直痛恨下雨天,雨珠不間斷地落下來,沙拉拉,沙拉拉,好像有無限往事逼著人想回頭,想也想不明白,無邊無際,無可奈何。
雨是世界上最難把握的東西,偏偏對人的情緒有那麼大的控制力量。下雨的時候,人的頭髮身體都會變得潮潤,好像在生苔蘚。
他們又說了些無聊的對白才掛線。梅綺已經了無睡意,索性坐起來,掀開被子,拉開窗簾,發現雨已經停了。
天邊一彎下弦月,鉤子一樣,淡得只剩一個影子,月亮下面是人家的屋脊,草木扶疏,很多飛蛾圍著路燈的光打轉,路燈下有個男人在看書。梅綺住在十二層,已經很高了,可是也不能看得更遠。
城市越來越擁擠,天空越來越狹窄,她再努力,也只能看出那一點點距離去,屬於她的,就更少。
——怎麼捨得把這一點點也拋出去?
反正睡不著,梅綺索性坐起來看書。
是《紅樓夢》。自橫看重洛紅塵,多少是因為欣賞她的學識。紅塵做那個選美計劃書,把選美和紅樓結合得天衣無縫;又替林黛玉說話,把自己這個薛寶釵駁得張口結舌,就是因為熟讀原著。自己,可不能太輸給她了!
梅綺沿著前日折的書頁翻開。她一向不喜歡看這些古典名著,讀不到三兩行便想睡覺。讀來讀去,這些日子也只讀到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
「……那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問安,閒逛了一回。一時來至趙姨娘房內,二人見過,趙姨娘命小丫頭倒了茶來與他吃。馬道婆因見炕上堆著些零碎綢緞灣角,趙姨娘正粘鞋呢。馬道婆道:『可是我正沒了鞋面子了。趙奶奶你有零碎緞子,不拘什麼顏色的,弄一雙鞋面給我。』趙姨娘聽說,便歎口氣說道:『你瞧瞧那裡頭,還有那一塊是成樣的?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裡來!有的沒的都在這裡,你不嫌,就挑兩塊子去。』馬道婆見說,果真便挑了兩塊袖將起來……」
又是鞋!這麼巧!
梅綺看見一個「鞋」字便覺刺心——若不是「鞋」,也不會招出後來那些事——哪裡是「鞋」?分明是「邪」!耐了性子又往下讀:
「……馬道婆聽說,鼻子裡一笑,半晌說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有本事!——也難怪別人,明不敢怎樣,暗裡也就算計了,還等到這如今!』趙姨娘聞聽這話裡有道理,心內暗暗的歡喜,便說道:『怎麼暗裡算計?我倒有這個意思,只是沒這樣的能幹人。你若教給我這法子,我大大的謝你。』馬道婆聽說這話打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快休問我,我那裡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人家來擺佈死了我們娘兒兩個不成?難道還怕我不謝你?』馬道婆聽說如此,便笑道:『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兒們受人委曲還猶可,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可是你錯打算盤了。就便是我希圖你謝,靠你有些什麼東西能打動我?』趙姨娘聽這話口氣鬆動了,便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糊塗起來了。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傢俬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那時你要什麼不得?』馬道婆聽了,低了頭……」
梅綺看到這裡,不知如何,忽覺嗓子眼裡發緊,心跳急促起來,急著要知道那馬道婆應與不應,做與不做,又如何作法。偏偏那頁的後面竟然鬼使神差地裝訂疏漏,少了一頁。
那本書簡直在開她玩笑!又或者同她做對?
梅綺半是好奇半是堵氣,爬起來開了電腦上網,鍵入《紅樓夢》查找原本。從未有過的好學若渴。
終於給她找到了——
「……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並不顧青紅皂白,滿口裡應著,伸手先去抓了銀子掖起來,然後收了欠契。又向褲腰裡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髮的鬼來,並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併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裡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
梅綺看著,暗暗心驚,若有所動,只覺那馬道婆每一言每一語都是衝自己說的一般。
原來這詛咒作法之事,連《紅樓夢》裡也有寫的,難怪那潘大仙說她不讀書。如果真能像那馬道婆說的「明不敢怎樣,暗裡也就算計了」,豈非省心?
不禁心動神馳,漸漸想得癡了。
索性又接連鍵入「養蠱」、「下降頭」等關鍵詞,一路查下去。卻不知,心底一點邪念,漸漸滋生蔓長,就此入了魔道——
「傳說在遠古堯帝之時,造蠱蟲的人於每年的5月5日正午時(傳說此日毒氣最盛),搜集了蜈蚣、蛇、晰蜴、壁虎、蠍等物,盛在一個器皿裡,加蓋壓住,念起咒語。一年以後,打開來看,內中各種毒物因饑不得食,互相吞食,到得最後,只剩一個,就叫蠱。它已通靈性,極善變化,而且形狀不一。長形的叫蛇蠱,圓形的叫蝦蟆蠱,五彩斑斕、屈曲如環的,名金蠶蠱……」
「蠱蟲喜吃人,每年至少需殺一個人去祭它,否則,它就會跑進養它主人的胸腹中,殘嚙他的腸胃,吃完後像屍蟲一樣爬出。養蠱不得其法,一家都會被它滅門。這種小蟲,腳踏不腐,刀砍不斷,水浸不死,火燒不焦,又能隱形不見,要想把它送走,只有惟一的嫁蠱之法:將蠱蟲用錦繡包裹了,將金寶珠玉安放其中,它的價值要比蠱蟲攝來的加一倍,丟棄路旁。有人拾去,那蠱蟲就移至他家。假使包內的珠寶不夠,則蠱蟲不去;若包裹無人拾取,則蠱蟲無處去,仍尋歸舊主人……」
「下降頭之法術:去墳頭揀來別人上墳用過的黃表紙,剪人形,以壁虎血寫上要詛咒人的生辰八字,名字。然後取屍液(就是屍體腐爛後溜下來的黃水)一杯,活蛆蟲若干,將蛆蟲放到屍液裡面餵養三日。然後取出與蜘蛛、蜈蚣、蠍子共同搗爛,重新放回屍液中。將人形放入混合的屍液中浸泡,然後涼干。另將蜈蚣曬乾磨粉灌入八根空心蠟燭……」
……
梅綺不等看完已經噁心起來,不禁想起潘大仙那只貯滿毒蟲的罈子,胳膊上頓時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宛如被風掃過,久久不息。
讓她去搜集毒蟲甚至屍液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想到再次去求潘大仙作法也夠齒冷的了。潘大仙會「下降頭」,那不是常常要同屍體打交道麼?他的毒壇裡,不知拘禁了多少死不瞑目的冤魂。
梅綺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