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的故事講完了,六十年後的新鬼依然乾渴難當。
無顏陪老鬼散步在黃泉岸邊,看到隔岸有很多裸著上身的男人——也許不能算男人,因為它們的性別已經很不分明。它們瘦骨嶙峋,毛髮全無,被鬼差用火紅的鐵鉗子夾著,放在火上反覆煎烤,煎了正面煎反面,一絲不苟,發出「滋滋」的響聲。
——據說,只有被煎過的鬼,才可以脫胎換骨,轉世投生。
那些煎鬼的鬼,自身也都被煎過了似的,幹得一絲肉也不剩,只有一層皮裹著纍纍可數的肋骨,那層皮甚至也不確定,看起來更像一匹布。血肉都是前生的記憶,有著喜怒哀樂的意味,只有「搾」乾淨了,才可以做個清清爽爽的鬼,可以執事當差,無牽無掛。
無顏問老鬼:「這裡怎麼到處都是小鬼?閻王呢?閻王在哪裡?」
二郎哂笑:「世人都說死是去『見閻王』了,豈知有幾個小鬼能見得到閻王?還不是白白到地獄打個轉,受些輪迴之苦,便又匆匆趕去投胎做人、做豬、做狗、做豬狗不如的什麼去了。想見閻王,那得修行,得有那福分才行。我來地獄六十多年,也只見過閻王兩面,還不知費了多少功夫托了多少鬼情。人分三教九流,鬼也是一樣。陰間是陽間的繼續,眾生不平等,眾鬼還不是階級分明,有判官有鬼卒,有牛頭馬面,有黑白無常,就是小鬼,也還分有職司的無職司的,那沒有職司的,還分老鬼和新鬼,會做鬼的和不會做鬼的——比方我,就算是老鬼中的老鬼了,已經陰事通明、鬼情練達、很懂得做鬼的道理了;而你,就是個新鬼,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不提防,這樣莽莽撞撞懵懵懂懂地闖了來,還不要吃虧嗎?」
「做鬼也有恁多規矩?」無顏蹙眉,「我生前就不大會做人,死了,大概也不會做鬼……隨便了,死都不怕,還怕活過來不成?」
老鬼更加不屑地笑起來,道:「先別說壯膽子的話,你要不信,我帶你參觀參觀,看你是不是還這麼百無禁忌。」
無顏有些害怕,雖然沒到過地獄,可是關於那些割鼻剜舌的傳說可沒少聽說,剛才已經見識過煎鬼了,更慘絕人寰的情景她可未必有膽承受。瞎了二十幾年,好容易看得見了,無顏可不想一睜眼就只看到些青面獠牙、血肉橫飛,因此,她敷衍著:「等我先喝一碗孟婆湯,再跟你參觀吧。」
「孟婆湯不能喝。」二郎喝斷。
「孟婆湯不能喝?」無顏又渴又急,「我很渴,我真的很渴呀。你不讓我喝孟婆湯,那喝什麼?」
「喝了孟婆湯,你就什麼都忘了,關於生前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愛恨都將煙消雲散。是的,你可以去投胎,可以經過輪迴、轉世還陽,可是你再不是鍾無顏,你的過去,將變得毫無意義。你的死,也就變得沒有價值。」
「我的死,本來也沒有價值。也許忘記,才是最好的選擇,從此,我將不再痛苦絕望,也不用再等待了。」無顏黯然神傷,她看著老鬼,既有同病相憐的同情,又有些自愧不如的好奇,「你在這裡等了六十年,不投胎,也不喝水,那不是很寂寞?」
「不,怎麼會寂寞?我很忙的。」老鬼認真地說,「我要忙著學習,還得忙著思考,忙極了。」
「學習?難道地府裡也有大學的嗎?有沒有什麼部門頒你一張地獄文憑?還是小鬼也要靠文憑找工作?」
「鬼當然有工作。」老鬼對無顏的嬉笑態度頗為不滿,更加正色地說,「不過鬼不需要文憑——文憑是什麼?」
「文憑就是學歷證明。」
「學歷又是什麼?」
無顏這時候想起來,這是一隻死於六十年前的鬼魂,而且是戲子鬼,他的生活圈子裡,大概是沒有學歷與文憑的概念的。於是她言簡意賅地解釋:「學歷就是你的受教育程度,是念到了小學、中學,還是大學。你們那會兒有留學生吧?就是出洋留學的人,那就是學歷了。他們從國外回來,總要混一張文憑,用來表示他們的學習成績。」
老鬼似乎有些明白了。他抬起頭看著遠方,若有所思。然後,他說:「你外公就是有學歷的人,他出過洋留過學,他一定會有文憑那玩意兒。」
無顏不想他想起傷心事,打斷他道:「那麼地府裡沒有學校,也沒有學歷的了,你在學習什麼呢?」
「學習關於地獄的知識,思考死亡的問題。」老鬼高深莫測地回答。
無顏被他過度認真的態度弄得有點兒啼笑皆非,問:「那你思考到一些什麼呢?」
「關於死亡,我想,死亡其實是一種方式,人的死亡方式代表了他的生存方式,換言之,一個人的生存方式決定了他的死亡方式。」
無顏漸漸收起笑容,開始思考道:「那麼你認為我的死亡是什麼方式?又代表什麼意義呢?」
「你?你的死亡是一種假象:表面是意外,實則是自殺。」
「不,我並沒有想過自殺……」
「也許當時你並沒這麼想,但是你的潛意識選擇了要這麼做,你的內心渴望毀滅,用毀滅自己來毀滅世界,拒絕你所不願意面對的,這就是一種自殺——是你的死亡方式,也是你的生存方式。」
無顏只覺心裡像被重錘敲了一記似的,怦然震動。是這樣嗎?老鬼的話說中了她的心事,連她自己也不肯承認的心事。「一再愛上你的背影,一再相逢在夢中,即便轉身也不能忘記,你是天邊最遠的那顆星。」她得不到令正,等不到令正,卻又忘不掉令正,於是自欺欺人,於是守株待兔,於是作繭自縛。「誰的愛情不曾流淚,誰的癡心不會傷心,如果大聲喊出你的名字,會不會驚飛了飄忽的流雲……」
自殺,原來她的死是一種自殺。她不想看到令正和瑞秋在一起,她不願意面對自己的失敗與絕望,她大聲喊出了他的名字,驚飛了天邊飄忽的流雲,於是,她用死來迴避這個事實,她的死,其實是一種自殺!
老鬼二郎看到自己的話起了作用,愈發循循善誘:「喝過孟婆湯,你可以不再渴望和痛苦;但是不喝孟婆湯,你卻可以擁有靈魂。」
「靈魂?」無顏蹙眉,「根據課本上學到的知識,靈魂是一種唯心主義的說法,其實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那我們是什麼?」二郎對課本知識嗤之以鼻,接著侃侃而談,「如果沒有靈魂,一個人的生前便是虛無,死後也是虛無,生命便是兩段虛無中的一小段實體,也只能是虛無——那麼生命的意義何在呢?」
「但這只是一種主觀看法吧?沒有人真正見過靈魂,它不像肉體那樣可見可觸,而只是一種想像。」
「沒見過的就不存在嗎?」老鬼呵呵地笑起來,「鍾無顏,你在生前什麼也看不到,可是你卻相信別人告訴你的一切;現在你終於睜開眼睛,看到地獄和鬼魂了,你卻說它們是虛構的。」
「但是這裡只有你和我,也許你和我也只是一個夢、一個虛構,因為你我是沒有經過科學驗證的。沒有一種科學理論承認我們的客觀存在,所以,這仍然是一種主觀想法,是嗎?」無顏同老鬼辯論起來。她在生前一直是個伶牙俐齒的好辯才,參加過多屆全國大學生辯論賽都罕有對手,沒有想到,竟然在地獄裡遇到了一個。
老鬼遊蕩地府六十年,參透生死玄機,討論起靈魂學,那真是滔滔不絕,振振有辭,而且他所使用的技巧,完全是大學生辯論賽上的調調兒,充滿了設問與反問、以及大量氣勢恢宏的排比句:「什麼是性格?什麼是思想?什麼是情緒?這些都是不可觸摸而客觀存在的東西。那麼靈魂為什麼不是客觀而是主觀呢?理智不能控制情感,行為不可摒除記憶,命令也不能禁止慾望,這是為什麼?靈魂!因為人是有靈魂的,生前靈肉一體,死後靈魂則自由。死亡並不代表消失,就像生命也不完全代表存在一樣。」
「如果你的說法成立,人生前為人,死後為鬼,世界便不能循環,生死也無法更替,那麼,人世間豈非充滿了這些看不到的靈魂?」
「也未必。有些人在生前也沒有獨立的靈魂,死後便只好連靈魂一併死去,他們的靈魂不足以脫離肉體而存在。」老鬼頗為自矜,「而且,肉體的生命是有期限的,靈魂也一樣,也不是永遠不滅的。人有壽夭,鬼有強弱,它們大多存不了太久。但是我的想念和慾望太強烈了,它們讓我的靈魂支撐了六十年,已經很累了。而我還將繼續支撐下去,直到大限來臨。」
無顏有些默然,六十年的等待,只為了一個愛的答案。而愛與死亡,難道不是一樣的虛無嗎?也許二郎的話是對的,看不見並不代表不存在。鬼魂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和愛情一樣的東西,你看不見,但是只要你相信,它就存在。無顏在心裡默默地苦笑了一下,難怪人們要說「婚姻如墳墓」呢。
「現在,你還要喝孟婆湯嗎?」老鬼二郎問,「大多數人都寧可為了一碗孟婆湯把靈魂出賣了。但是你,你是鍾無顏,你有這麼強烈的愛和恨,你真的要忘記一切嗎?」
「或者,我根本不應該記得那一切。」無顏歎息,「你和我外婆,至少轟轟烈烈地愛過,甚至計劃私奔,你等她,總還是值得的;而我,根本就是一場單戀,即使我記得那愛情,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已經自殺一次了,這不就說明我已經決定停止愛他了嗎?那又何必保留著愛的記憶?」
「不對。你選擇死亡,不是因為想要停止愛情,或已經決定不再愛他,恰恰相反,是因為愛得太深、太強烈,強烈到無從表示,於是以死亡的形式來延續和昇華,這是對死亡形式的另一個層面的解釋,或許比自殺的說法顯得稍微積極些。」
「嘩,真是你想怎麼說都行啊。」無顏簡直要對老鬼的善辯頂禮膜拜了,「怎麼這麼快你就變了說法?」
老鬼呵呵笑著,指點無顏看對面那個正往奈何橋上索湯喝的新鬼,那隻鬼還很年輕,一頭長髮,滿臉煙容,走路如遊魂,沒等煎過已經像下了油鍋的樣子,一望可知是因吸毒致死。老鬼說:「活著的人以吸毒來忘記痛苦,死去的人借孟婆湯安慰飢渴。其實都一樣。吸毒的人在吸毒的時候會以為自己上了天堂,但是周圍的人卻看著他說『啊,這個人在地獄裡』。這說明什麼呢?對我這個真正在地獄裡生活了六十年的老鬼來說,他還在人間——這就是辯證。所以說,任何事都可以從兩方面解釋,包括愛情和死亡。」
無顏已經對二郎佩服得五體投地。她遠遠地望著奈何橋,望著橋上的孟婆,望著孟婆手中的湯盞,看一個又一個的新鬼失魂落魄地走來,向她討一盞湯,一仰而盡,再失魂落魄地走開。她看到一對殉情的戀人,上奈何橋都要手牽著手,然而喝過一碗孟婆湯後卻各行各路,形同生人。
不,她不要這樣的殘忍,她不要忘記令正,即使他帶給她的痛苦遠大於快樂,但痛楚於她也是難得的痛楚。人們不會因為多刺就放棄玫瑰,又為什麼要因為疼痛而拒絕愛情,或者是愛情的記憶呢?
都說蓋棺定論,都說一死百了,原來還不盡然,還有選擇——在喝一碗孟婆湯和不喝那碗孟婆湯之間。
要不要忘記?要不要結束?無顏有些猶豫。她是不甘心忘記令正的,除了令正,她生前好像也沒有特別值得記憶的事情;可是記著他又怎樣呢?她已經死了,他們不結束也得結束,沒發生也只好放棄,不由她選。
「可以選,可以改變。」老鬼就好像聽到她的心聲,誘惑她,「如果你按照我說的話去做,你可以再活一次,可以有希望跟令正在一起。」
跟令正在一起?無顏生前想也沒敢想過,難道死後可以奢望嗎?難道死亡可以比生存有更大的權力和能量?她難以置信,然而卻燃起希望之火,她目光炯炯地看著老鬼,等他細說——
「地獄裡有地獄的規矩,就好像奈何橋、孟婆湯、煎鬼,還有輪迴,這些都是規矩。規矩教每一個鬼應該忘記前生、脫胎換骨、轉世為人。但是所有的規矩都會有例外,這例外則是一些特殊的規矩,比如擁有前世記憶的再生人,兩世姻緣,或者還魂夜,都是針對特殊的鬼制定的一些特殊規矩,如果你掌握了這些規則,你就可以在最大限度內穿越陰陽兩界,掌握自己的生死,不過,仍然有限度。」
無顏越聽越迷茫,然而迷茫之中彷彿有一線光明射入,她知道她正在接近那光明的核心,那將是決定她生死意義的一個大秘密,如果她知道了那秘密,她的生命將會因此而不同——然而,她的生命難道不是已經結束了嗎?當她衝向車輪的剎那。
二郎說,那是一種自殺,同時又是愛的昇華,她的意念超越了死亡本身,因此如果她拒絕一碗孟婆湯,她便將擁有靈魂,而她的靈魂,會具有某種能力,超越生死與陰陽界。
無顏有些懂得了,她看著二郎說:「那麼我該怎麼做?」
「第一,不喝孟婆湯,決不忘記任何事,不忘記生命的每分每秒、點點滴滴;第二,非但如此,你還要回去拾起你前生所有的腳印,珍藏它們,將它們當作禮物奉獻給閻王,以作為不喝孟婆湯的補償——要麼忘記所有的一切,要麼承擔所有的一切,這就是地獄的規矩;第三,當你完成使命重新回到地獄的時候,必須帶回你所愛的人的靈魂,那麼你們就可以一道重生,在來世相聚,完成今生的心願,這便是傳說裡的再生緣。」
再生緣?無顏悠然神往。她可以和令正結一場再生緣,在來世終於比翼雙飛嗎?
「但是,我該怎麼才能回到人世間去拾那些腳印呢?」
「你今年幾歲?」
「什麼?」無顏一愣。
「你今年幾歲?」老鬼再問一次。
無顏只得回答:「二十五歲,怎麼?」
「那麼你會有二十五天時間。」二郎解釋,「我會替你打通所有關卡,讓你回到人間,但你只有二十五天時間,每天代表一年,從你的二十五歲倒數,逆水行舟,回到你出生的日子,把你的死後與生前連接起來;而在這個過程中,你必須得到裴令正的愛,並帶他的靈魂一起回到地府,那樣,你們便可以一同轉世重生,並保有今世的記憶。」
「真的?我真的可以回去人間?我可以再見令正?哦,我可以真正地看見令正了!」無顏興奮起來,又有些緊張和不確定,「回到人間後,我仍然可以看見嗎?我會不會又變成一個瞎子?」
「選擇權在你。」老鬼微笑,「這裡又牽涉到一個規矩,你並不是隨時隨地可以回去,而要等待契機:只有當一個與你年齡相仿的女孩突然喪生,而裴令正恰好經過其間,你才可以趁她陽氣未散的片刻還陽,並及時出現在裴令正面前。如果這女孩是不盲的,那你便不會盲。」
「那有多難!」無顏驚呼,「一個人一輩子都未必會恰好碰到另一個人意外喪生,而且我也不想有另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因我而死。」
「但這就是規矩,也是為什麼人間會有『替死鬼』的說法的由來。很多鬼魂為了還陽,就想辦法害人,好借他的陽氣。」二郎看著無顏,「但我知道你不會那麼做的,所以,我們只有等待,聽天由命,如果你該回去,自然會有人死得其時。」
又是等待,也許,這就是命運了,無顏又一次感到絕望。絕望,也是自己的命運吧?她看著老鬼說:「對不起,我不想還陽。」
「什麼?」老鬼又驚又怒,他費了這半天唇舌,又是辯論又是誘導又是講解規矩,難道全是白搭?
然而無顏很堅決道:「如果我聽你的,很可能會像你一樣,等足六十年卻仍然什麼也等不到。或者不用六十年,令正和瑞秋都已不在人世,那我也不用等了,還是要孤零零地喝了孟婆湯去投胎。與其那樣,不如現在就決定放棄。而且如果再生緣的代價是讓令正青年辭世,那我就是謀殺。我寧可不要靈魂,不要記憶,而只要一碗孟婆湯。」
陰風颯然,泉聲嗚咽,幽靈的磷光飄蕩,那些是犯了錯的遊魂。遊魂失去了投生的機會,又無力重返陽間,只得化為一點星火執著地遊蕩,直到魂飛魄散的那一天。
「那麼在你喝孟婆湯之前,把你的故事告訴我,好不好?」老鬼二郎長歎一聲,請求著,「我已經等了小翠六十年了,好容易等來了你,總要多聊一會兒吧?如果你喝了孟婆湯,就把什麼都忘了,那我們也就無話可說了。」
這是一個公平的提議,也是一個令人不忍拒絕的請求。無顏點點頭,盡量有問必答:「你最想知道什麼呢?我外婆嗎?她在我出生以前就失蹤了。」
關於外婆的記憶,是一尊冰冷的石膏像。她就佇立在鍾家花園的水池裡,立了半個多世紀,任風吹雨打,自青春長駐。
瑞秋對無顏描繪過石膏外婆的形象,然而怎麼聽都不像一個真人;吳奶奶曾偷偷地給無顏說過一些關於外婆的傳聞,都是她在鍾家服侍多年零零碎碎聽來或者猜測的,沒有多少可信度,因為連她也沒有見過外婆。
外公就不同,在無顏的心目中外公是無所不能的神,他威嚴、莊重,著作等身,永不出錯。是他讓她可以在正常人的學校裡一直讀下去,一直升學,直到考上大學,直到大學畢業的。偶爾他也會對無顏聊幾句關於外婆的舊事,說她是美麗優雅的大家閨秀,還給她讀過一首外婆的詩:「處處聽風雨,夜夜總關情。蠟炬心不死,滴淚待天明。」這大概就是外婆給無顏留下的最實在的紀念了。
「處處聽風雨,夜夜總關情。蠟炬心不死,滴淚待天明。」
老鬼重複著,震盪不已,小翠的這首詩是為他寫的嗎?寫在他們分離的日子裡?她思念他而至徹夜不眠嗎?
無顏不理會他,無奈地看一眼奈何橋邊孟婆手中那碗致命的湯水,嚥下渴望,繼續講自己的故事——
她一天天地長大,從毛絨絨小囡長成水靈靈少女,長成大姑娘,上大學,找工作,但是外公並不見得老,他還和她記憶中的一樣,還是那麼帥,那麼瀟灑,從容而有風度。
他就是有那種威嚴,可以把時間也拴得住,只許他來支配它們,不許它們來改變他。
如果她願意,他甚至還可以讓她繼續讀研,甚至攻博,可惜她晚生了那麼多年,不然說不定他就可以做她的導師。不過現在也沒什麼,只要她願意,他仍然可以為她找最好的導師,給她最好的教育,只要她願意。
但是無顏卻不願意再讀下去了,她不是不喜歡讀書,正相反,她簡直太喜歡上學了,因為她喜歡用成績單來證明自己可以做到和明眼人一樣,甚至比他們更好。不過既然要做一個普通人,那麼她更渴望工作,自給自足,自力更生。她想花她自己賺的每一分錢,完全憑自己的能力生存。
外公為她介紹了許多工作,很多條件優厚,環境輕鬆,但是她拒絕了,說好了要靠自己,她怎麼都要讓自己來安排自己一回。她真的為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盲人學校當老師。
盲人學校的老師也都是明眼人,但是她去應徵的時候,校長和教導主任就差沒有起立敬禮了——有什麼比讓一個盲人老師來教導盲人更可以鼓勵他們成材的呢?他們好像忽然發現了盲人教育的新領域,並且敏感地意識到這可能是學校的一大新聞點,說不定會引起媒體的關注,帶來師資力量以外的利益。
不需要經驗,不需要考核,只要她站在這裡,手持一張常規大學的畢業文憑,僅憑這個就足夠了。文憑,在人間是會說話的。
「你是一個好老師嗎?」老鬼問。他漸漸專心,聽得出了神。
「我是個好老師。」無顏答,「學生們都很尊重我,喜歡我。」
「你給他們上課的時候,也會給他們講故事嗎?」
「是的,我給他們講書本上的故事,也講我自己的故事,鼓勵他們說,盲眼人也可以做得很好,比明眼人更好。」
「那麼你死了,他們會哭嗎?」
「他們會哭得很傷心。」無顏也有一點兒傷心,想哭。是啊,她死的時候,怎麼就沒想過那些學生呢?她死了,那些學生怎麼辦?他們一直很尊敬她、喜歡她,把她當作榜樣,可是她竟然自殺,這是什麼榜樣?
無顏真切地懺悔起來,看著橋下的黃泉久久不說話。也許她真的該回去一次,也許她回去的意義不僅止於令正,也許她生存的意義並不像她自己所以為的那樣單薄。
但是老鬼想聽故事,這會兒不想討論生存與死亡,他催促她說:「你做了老師後,又見過裴令正沒有?」
「我從來都沒有……『見』過……裴令正。」無顏黯然地答道。
曾經,她一直想看見令正,深愛一個人,卻不能知道他的長相,那不成了網戀或筆友?
無顏曾經問過瑞秋:「瑞秋,令正長得什麼樣子?」
「令正哦,他好英俊、好帥,頭髮不長不短,又很溫柔……」瑞秋說著說著便漸漸離題,而且聲音裡充滿笑意,彷彿湖面的漣漪漾啊漾地要溢出去。
於是,無顏知道瑞秋也喜歡令正。
無顏是早已打定主意不要同瑞秋爭的了,但是她不能不同自己爭。她的爭的方式卻不是進取,而是等待。她的等待也不是得到,而是絕望……
老鬼說得對,她的死是一種自殺,是逃避。不僅僅她的死是在逃避,其實她生前也一直在逃避著,從她知道瑞秋也愛上了令正那一刻起,她就在努力地迴避這個事實,她躲著令正,也盼著令正。
「裴令正!」忽然,老鬼指著黃泉叫道,「那個男孩子,是不是裴令正?」
黃泉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溫柔清亮,漣漪裡有不確定的男人的倒影,那是一個英俊的年輕的男人,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