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將盡時,海蘭珠的生命卻也走到了盡頭,便如一朵風雨飄搖中的嬌花,在開到最盛的時候,突然地萎謝凋零了。
那一天,園子裡的春花一夜謝盡,萬木蕭條。綺蕾在桃樹下彈琴,想著那年也是在這裡奏琴給皇太極和宸妃聽的情形,忽有所感,停下弦來對著素瑪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去送送她吧,晚了,就再見不著了。”
素瑪去了,可是她已經不認得她的主子,她從小服侍到大的海蘭珠格格,那草原上美麗得像一個神話一段傳說那麼珍貴的仙女,那盛京宮裡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宸妃娘娘,那嬌嫩光滑像一只剛剛出蚌的珍珠樣的美人兒,怎麼會是這樣一副枯槁的模樣?
宸妃,海蘭珠,她在生命結束之前,靈魂已經走遠了。這個冬天,苦苦掙扎在世上的,只是一具傷心的軀殼,如今,這軀殼耗盡了最後的血氣,終將化為一縷輕煙歸去。
她已經兩三天粒米未盡,然而見到素瑪,卻又像有些明白過來似的,喘著氣問道:“素瑪,這些天你跑到哪裡去了?這麼大的人了,還是貪玩。”
素瑪撲到帳前跪下,哭得哽咽難言,只知磕頭,將炕沿碰得梆梆響。海蘭珠歎一口氣,嗔道:“我又沒罵你,只管哭什麼?別磕頭了,去,把我的鴿子籠取來,光知道玩,也不知道喂鴿子。”
聽到這話,連哲哲也滴下淚來。她曾聽說過的,海蘭珠在草原時,頗喜歡養鴿子,說是鴿子比人飛得遠,看得世面廣,有知識有靈性。看她雖然言語好似清楚,神智卻是迷糊,所說所想都只在兒時徘徊,便知她大限已到,由不得傷心。
這幾日因常常往來探視,一坐就是半日,哲哲倒是第一次好好打量宸妃起臥的這間屋子。各宮各殿的家俱不是紅木就是花梨,都是一堂一堂的,透著沉穩大方。這一間裡卻怪,所有的木器都是雕花嵌貝,透著輕薄鮮亮,卻有點壓不住似的,老有種隨時隨地一陣風就飄去了的輕盈,活潑是夠活潑了,看著倒也順眼,卻不硬氣,是留不住的樣子。哲哲便歎息起來:這樣的一個人兒,怎能載得住福呢?
她想起早先在草原上的時候,那時海蘭珠還是小小格格,可美麗明艷已經出了名了,卻偏偏生得單薄,所以寨桑貝勒老是耽心養不活,請了寄名符、長命鎖、富壽玲瓏玉墜子,頸上腰間累累垂垂系著好些,連手腕腳踝也都戴著金鈴,說是金子墜得住,用金子壓住四角,神鬼就帶不走了。
也是因這份過度高貴挑剔,才耽誤了海蘭珠的青春,叫她老大未嫁地擱在家裡許多年,直至進宮跟了大汗了吧?後宮粉黛爭妍,偏她又與皇太極投緣,不肯分一點兒恩澤與旁人,怎怨得鬼神忌憚呢?
她還只是在想,素瑪卻跪在海蘭珠帳前,絮絮地叨咕著,竟將她心裡的話全都說了出來,哲哲乍聽之下,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聽岔了呢,或是管不住舌頭,竟然自言自語起來。定一定神,才發覺是素瑪在一行哭一行說,字字句句,竟都像是打自己心窩子裡掏出來的一樣,不禁呆了。
只聽那素瑪並不哭泣,只跪在海蘭珠幃帳前,哀哀訴說:“格格,奴才自小服侍您,知道你一直想著要嫁一個全天下最偉大的男人,一個獨一無二的英雄,您做到了;您嫁了大汗,做了東宮,您跟奴才說過,後半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把八阿哥守大,看著他成為第二代明君。這一回,咱們敗了。格格,敗了,那也沒什麼,您還年輕著哪,還可以再生呀,哪個娘娘不是生過三兒兩女,您沒了八阿哥,還會有新的阿哥來陪您的。干什麼萬事都只要獨一無二呢?格格學問深,不聽見說‘紅顏薄命’嗎?生得天仙模樣已經受人忌天妒的,恩深愛重也是折福,八阿哥那樣聰明靈透卻偏偏短命,焉知不是鬼神忌妒折了福呢?格格但凡肯看開點兒,也斷不會落得今天這樣。格格又美麗又聰明,只是心太重,打小兒是這樣,一輩子都是這樣。心太重,得到一點就失去一些,太在乎那得到手的,還不如沒得到。這就好像格格給我講過的那個‘剖腹藏珠’的故事,若是為了一顆珠子,把肚子剖開,連命也捨了,倒不如沒有那顆珠子的好。格格,您去了,素瑪也不要活了,咱們一塊兒找八阿哥去,我還是服侍您,死活都不離開您。那年咱們一同來盛京的時候,在路上您就說過的,到哪兒都帶著我,這次,您也不要丟下素瑪啊。”
她這樣說著,聽者無不落淚。哲哲聽她比出“剖腹藏珠”的典故來,話中竟有大道理,不禁癡了,心想這丫頭半瘋不癲,說的話卻通禪,倒不知是癡人近佛,還是因為跟著綺蕾念經的緣故。
皇太極早已哭得哽咽難言,這幾日夜裡守在海蘭珠身邊,幾乎就沒闔過眼睛。先還顧及體面強忍,既聽得素瑪這一番話,又見哲哲也哭了,再無遮掩,遂抱住海蘭珠失聲哭道:“愛妃,等你好了,我同你一道回科爾沁去。”
“科爾沁……科爾沁……我好想回科爾沁。”海蘭珠聽得“科爾沁”三個字,倒又似清醒幾分,定定地看著皇太極,好像要努力辯認他是誰,喃喃道:“皇上,記得要送我回科爾沁呀,記得給八阿哥准備衣裳,同我一道兒回去。”
說完這一句,海蘭珠眼中忽然放出光來,緊緊握了皇太極的手,使盡最後的力氣叫道:“皇上,我去找八阿哥了,我只有捨了你了……”
海蘭珠說著,兩眼上插,早又昏厥過去,皇太極放聲大哭,抱著她的身子只管呼喚,海蘭珠哪裡還有答應,只聞喉中咳咳作響,漸漸只有出的氣兒,沒了進的氣兒。
太醫們一齊跪下來,請皇上與娘娘出外暫避,說是將去的人,濁氣最盛,恐於貴體有違。皇太極哪裡肯捨,猶拉著手只管呼喚,哲哲只得也跪下了,稟道:“皇上好歹避一避,也好叫人給她換衣裳呀,再誤一時,可就遲了。這裡交給迎春照料就好,連太醫也要一起回避的呢。”
宮人們見皇後娘娘尚且跪了,都不知所措,只管跟著跪了一地。太醫又再四懇請,皇太極無奈,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
於是宮人們進來服侍更衣,素瑪豈肯叫人動手,搶上前來要自己做,只說:“服侍格格穿戴,是奴才從小做到大的,別人替她打理,哪裡知道格格的心思?”
迎春怕她眼淚弄濕衣裳,讓海蘭珠靈魂兒不得超生,欲不叫她做,又哪裡勸得,只得一旁小心,又暗暗地叮囑了宮人留心素瑪,不要叫她尋了短見。自己又出去請娘娘回宮休息。
哲哲已是望四的人,且身體發福懶動,鬧這一回也著實累了,看海蘭珠已口不能言,卻又不能一時就去,料還有三五更的時辰可拖,遂由著迎春扶回休息。料皇太極必不能捨,遂也不勸,只命太醫小心照看,見機行事。
果然到了臨天明,素瑪守著海蘭珠吐出最後一絲微息,也不哭也不鬧,親手替主子再次淨了面,又跪下來彭彭磕了三個響頭,轉身就向牆角撞去。饒是宮人留著心及時拉住,還是將額頭蹭破了一層油皮,只得送回禪房求綺蕾代為照顧。
關睢宮裡一時舉起哀來,皇太極哭得幾乎昏過去,太醫們再四跪求皇上節哀,且去小息片刻,皇太極只是流淚不允。
哲哲來哭了一回,將傅胤祖拉在一邊,拭淚問道:“有什麼法子可以讓皇上休息一會兒,這樣子哭可不行,大清朝可都指望著他呢。”
傅胤祖也早在為這件事設法,只不敢擅作主張,聽得哲哲這樣說,心裡有了依仗,遂回道:“回娘娘話,若是四周點起安息香來,再煎碗藥水給皇上服下,不難使皇上少睡片刻,只怕皇上醒後生氣,怪罪下來,這欺君之罪臣豈敢擔當?”
哲哲歎道:“傅太醫過慮了,這是忠君,何罪之有?你有什麼靈丹妙藥但用無妨,皇上怪下來,有我呢。”停一下又道:“太醫醫術高明,可有一種藥,叫人不要傷心太過的?”
傅胤祖苦笑道:“都說人心難測,心病難醫。測都測不來,又從何治起。除非眼下有什麼人或事可以讓皇上把心思從宸妃去逝這件事上轉開,不要憂思太過,或可稍解。”
哲哲聽了,低頭默思許久,終無良策。
一時藥已煎好,傅胤祖跪獻皇上,皇太極正哭得口干舌燥,接過來一飲而盡,究竟是苦是甜也不知道,並未查覺是藥。胤祖松一口氣,果然稍時皇太極朦朧起來,漸不能支,忙命宮人扶去就寢。自己與眾人也都橫七豎八,胡亂找地方將息一夜。
天方亮,皇太極醒來,換過衣裳,又到靈前撫床大哭。哲哲率領眾妃子一齊跪求皇上珍重,終不能勸。各宮各殿也都來拜祭了,連莊妃也扎掙著從炕上起來,由忍冬扶著過來大哭了一場。忍冬連聲勸慰:“娘娘,九阿哥不滿百日,您且不可傷心傷身,傷了元氣啊。”
哲哲也道:“月子中的人,不宜在新喪之地久留,小心過了病氣給九阿哥,反為不美。”
莊妃遂由忍冬扶著起來,又交了一塊銜口的玉蟬給哲哲,拭淚道:“這是給姐姐含在嘴裡的,就當我陪著姐姐了。”
哲哲見那塊玉晶瑩溫潤,兼且雕工精美,較原本擬用的玉蟬精致十倍,遂點頭歎道:“還是你心思細致,知道准備。”
莊妃一窒,欲待解釋,倒又不好說什麼,只得借著哭啼含糊避過,又向靈位拜了三拜才離去。
一時禮部擬了誄文上來,宸妃謚號敏惠恭和元妃,大禮發送。只因宸妃無後,故摔盆截發干孝儀皆由小阿哥們代執。
皇太極聽得“無後”二字,又觸動起八阿哥早夭之痛來,復又大哭起來,幾至昏厥。哲哲等深恐他痛極傷身,只得又命傅太醫送上安歇之藥,哄得他睡了。
如此幾次三番,連胤祖也怕了,跪著向哲哲請罪道:“娘娘恕罪,胤祖無才,這睡藥的覺吃一兩服是救急之方,然而事不過三,多用只恐於龍體有礙。”
哲哲無奈,也只得由著皇太極哭靈陪床地鬧去,惟盡人事苦勸而已,自己也少不得陪了幾夜,便覺頭昏體沉起來。實指望皇上悼亡之情於封棺後會好些,不料竟是毫無起色,此後一連數月,不但上朝問事常常脫空,連前線戰報也都懶得過問。
後宮裡多的是錦上添花的小聰明,卻缺乏雪中送炭的大智慧,皇上從來都只是爭寵的目標,又什麼時候向別人乞求過同情和幫助呢?
清宮內外,一時籠罩在濃郁的愁雲慘霧之中,即使戰事最吃緊損兵折將的時候,也不曾這樣蕭條。
這日多爾袞從朝堂上回來,正坐在自家府裡飲酒,英王阿濟格與多鐸一齊來訪。三兄弟廝見了坐下,阿濟格便開門見山道:“皇太極登基以來,也還算精明肯干,咱兄弟雖不甘心,卻也佩服。然而如今他為著一個妃子每日裡昏昏沉沉,不理朝政,卻實在不像個皇上,豈止不像皇上,簡直連普通勇士也不如,全朝文武都很不滿他,不如想個法子,叫他把皇位還給你算了。”
多爾袞飲酒不語,多鐸卻笑道:“哥哥都封了郡王了,說話還是這樣直爽無顧忌的。”
阿濟格道:“這裡只有我們三兄弟,難道還怕你兩個會告我一狀不成?何況我看皇太極那個半死不活的樣子,就算你們告了,他也未必有心情理會呢。咱們兄弟幾個成天前線作戰盛京上朝的,他可好,就只知道抱著棺材哭喪。”
然而無論阿濟格與多鐸如何議論,多爾袞卻只是顧自飲酒,因酒壺已空,遂叫:“酒來。”
烏蘭卻偏偏倒了茶出來,給三位王爺醒酒,勸道:“三位爺,也喝了有些時候了,又不肯吃東西,這乍暖還寒的天氣,最容易著病的,小菜雖不可口,好歹略嘗嘗,暖暖胃口也好呀。”
阿濟格見那四樣小菜十分精致,不禁大喜,笑道:“好丫頭,這麼知疼知熱的,給個主子格格也不換的。”俟她出去,遂向多爾袞道,“我知道你早已把她收房,也該給她個名份才好,便不肯扶正,至少也可以封個側福晉吧。”
多爾袞笑而不答,卻果然將酒杯換了茶。
他在盛京呆不住。在自己的睿親王府也呆不住。
再大的花園也不及草原敞亮,再柔的清風也不如馬背瀟灑。連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紗帳裡,都有一種陰郁的味道,令人窒息。他急不可耐地要出去,揚鞭馳騁,哪怕是上戰場也好吧,只要能撒得開馬蹄,揮得圓彎刀,然後搭弓上箭,一矢中的,那是何等的暢快?
在府裡,惟一的馬就是女人;或者說,女人就是馬。烏蘭,所有的婢女,老媽子,甚至廚子的妻,只要被他在“需要”的時間裡碰上,就難以逃過被駕馭的命運——然而那些女人也並不指望逃脫,反而有些期盼的意思,隨時隨地地期望著驚喜。
相對來說,烏蘭是他較為固定的伴侶,也是惟一可以與他同床共枕的。這或許是看在去了的睿親王妃的面上,因為烏蘭是王妃默許了的——從這一點看來,多爾袞的心中,對王妃其實是一直有著份忌憚的,即使在她死後,也仍然本能地敬重,不敢越過那道無形的雷池。
福晉是一種身份,也是一種名份。多爾袞從不曾給過她足夠的情愛,然而於名份上卻是給足了的,她是他的正室,也是他的惟一。無論他怎麼縱性也好,總會避過她的耳目,雖然只是形式上的避一避;她顯然也是領情的,故而對他在臥房以外的放浪從來不聞不問,只要他不叫她“看見”,那麼便知道也做不知道,彼此倒也相安。
對於福晉的死,多爾袞始終存著一份虧欠,因他明知她的死因卻不能替她報仇,而且是不願替她報仇,甚至和那個殺妻仇人如膠似漆。因為這一份虧欠,他始終不肯再娶,而將那個睿親王妃的名號當作亡妻永遠的靈位。
那日莊妃送信出來,叫他無論如何要趁夜入園殺了釵兒與福子,他雖不知莊妃如此布置究竟為著什麼,卻猜到她必有重大圖謀。不料次日即傳出八阿哥暴斃之訊,很明顯兩件事兒是連著的。他猜不透莊妃到底用了什麼法術致八阿哥於死命,又因莊妃生產而無法約她出宮見面,但他們兩個曾經有過稱王稱後坐擁天下的誓言,所有的一言一行,都是為著這個偉大目標而努力著,這一點,他時刻都不會忘記。只是莊妃深藏在永福宮裡,他怎樣才能想法與她見上一面,好好謀議一番呢?
此刻能與他相謀議論的,只有兄長阿濟格和弟弟多鐸。可是莊妃的事是無法向兄弟們明言的,因此他只默默地喝酒,把所有的虧欠和隱衷隨酒咽下,然後才忽然抬頭,另起話題:“咱們和明朝的軍隊打了這許多年的仗,依你們看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打進京去?”
多鐸笑道:“哥哥只問什麼時候打進北京,並不問勝敗如何,那麼是已經勝券在握了。可是便贏了又如何,還不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多爾袞冷笑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盛京稱皇算什麼?最多也只是和明王朝分庭抗禮,況且我聽那些個太監說,這盛京宮比起北京皇宮來,十分之一都不及。我若稱王,要坐就坐北京皇宮裡的金鑾殿,到那時候,皇太極又奈我何?”
多鐸初而一愣,接著明白過來,忙站起來拱手贊道:“原來哥哥胸中早有成竹,果然深謀遠慮。論文才論武功,皇太極豈可與哥哥相比?大清帝王,捨你其誰?”
阿濟格卻仍不懂,問道:“你們兩個說什麼?皇太極現稱著皇上呢,我們不打他,倒替他去打北京,只會讓他把天下越坐越穩,卻如何掀他下來?”
多鐸笑道:“也不必掀他,只怕二哥打進北京的時候,他還在抱著宸妃的棺材灑馬尿呢。到時候,還怕他不把玉璽拱手相讓嗎?”
阿濟格這方明白過來:“你們的意思是,我們先不必理睬盛京朝廷,倒是按部就班地繼續拼命去,待到打下了北京城,也不用報訊,也不用邀功,就直接進去坐了金鑾殿便是。可是這樣?”
多鐸笑道:“你可算明白過來了。對明戰爭一直是由二哥掛帥,到時兵權在握,黃袍加身,皇太極鞭長莫及,何況就算他麾兵打我們也不怕,難道我們兩白旗還怕了紅旗不成?”
阿濟格鼓舞起來,大喜道:“果然是妙計。到時候只說戰事緊張,不住要求增兵,把八旗主力全部分散,我們這裡再設法拖住皇太極不叫他親征。等到二弟做了皇上,我們悄悄地裡應外合,打他個措手不及,逼皇太極退位,保准萬無一失。”
多鐸冷笑道:“到那時候,可不只是退位那麼簡單了。想想我們的母親是怎麼死的?我早就對自己發過毒誓,早晚要叫皇太極嘗嘗被活埋的滋味,就讓他替他的愛妃陪葬去吧。”
多爾袞卻道:“且別張揚。若是皇太極一直半死不活的倒也罷了,就只怕他過些日子重又振作起來,不好對付;況且對明作戰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誰知道到時候又有些什麼事故出來?”
阿濟格、多鐸也都默然,心知多爾袞所言不錯,皇太極心思縝密,手段毒辣,又豈是那麼容易上當的呢?這件事,總還得從長計議,小心處之才是。
且說素瑪自被送回了禪房,雖沒有再鬧著去死,卻每天坐在禪房一角,眼神渙散,口齒不清,嘀嘀咕咕地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要不就趕著綺蕾叫格格,還直問她為什麼打扮得這麼古怪,非要服侍格格梳妝更衣不可。
綺蕾憐她癡心,不肯和瘋子理論,只得隨她妝扮。她原本和海蘭珠就酷肖,再換上海蘭珠的衣裳,簡直就成了一個人了。
一日兩人閒話時被哲哲撞見,乍看嚇了一跳,還當是海蘭珠復活了呢;細一看才發現分別,知道是綺蕾還了俗家裝扮,這倒提醒了她。八阿哥死了,海蘭珠死了,已經沒有一個人可以勸慰皇上,就連小阿哥福臨的出生都不能令天子展顏,太醫們束手無策,大臣們的上疏和妃子們的獻媚更是無濟於事。當初她和大玉兒曾經借著海蘭珠的酷肖綺蕾對皇太極演過一出戲的,如今何不借著這點巧合再演一出戲呢?
哲哲一生中大概就聰明了這麼一次,在整個後宮亂成一片、連前朝也群龍無首的時候,她這個一朝之後、天下之母終於站出來,以寬容和智慧挽救了皇太極的斗志,也挽救了大清的命運。
因為這一點寬容和大度,她無愧於母儀天下的後位,做了生平最漂亮最偉大的一件事。
“你去陪陪皇上吧。”她對綺蕾說,“以前我因為皇上寵你,沒少找你的麻煩,是我的不是。但是你是這麼聰明大度的一個人,你會體諒我後宮之首的為難的,是不是?如今皇上整個人已經崩潰了,他要是倒下來,大清也就完了。你幫幫他吧。只有你才可以幫到他。他聽不進任何人的話,前朝的大臣、後宮的妃子們已經想盡了辦法,可是皇上一味沉溺在傷心中,把天下置之度外,他忘記了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甚至不是後宮的事,這關系天下蒼生。他是皇上,他是不可以倒下來的!為了救皇上,我願意做任何的事情,包括獻出生命,可是我幫不了他了。綺蕾,只有你能幫他,你肯不肯這麼做?”
當綺蕾聽到哲哲的決定時,大吃了一驚,幾乎不能相信這是從哲哲口中說出的話。
然而站在她面前的,的確是曾經恨不得置她於死地的哲哲,是那個口口聲聲稱她是“察哈爾刺客”的皇後,她說:“綺蕾,我知道你一直忌憚我,我也一直忌憚著你。但是皇上跟我說過,你是個心懷天下的奇女子,不可以用常人的眼光來評價你。如果真是這樣子,綺蕾,你就該為了天下人救救皇上,我如果只是一個普通人的妻子,也許寧可和丈夫抱在一塊兒死也不願意和別的女人分享他。但是我是皇後,當天下的利益和我個人的情感發生沖突時,我只能沒有了自己。我不是大度,也不是理智,我是責無旁貸。別說和你分享皇上,就是讓我把皇後的位置讓給你,只要救得了天下百姓,我也是心甘情願的。綺蕾,我替天下的百姓求你。”
哲哲說著欲跪,而綺蕾卻已經先她而跪下了,斬釘截鐵地說:“娘娘但有所命,綺蕾盡力而為。”
她再次回到了關睢宮,再次站到了皇太極面前。
面對著這熟悉的地方,這熟悉的人,綺蕾的心中,不能不浮起一種人生如夢的感慨。眼前的這個男人,曾經是她恨之入骨的,卻也曾經與他肌膚相親,他們還曾經共有過一個兒子呢。後來海蘭珠代替了她的位置,住進了關睢宮,生下了八阿哥,可是,只是那麼短短的幾年啊,一切就像場夢一樣煙消去散了,八阿哥死了,海蘭珠死了,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來過一樣。海蘭珠,簡直是踩著自己的足跡亦步亦趨地重走自己的路呢。
命運。
這命運的驚人的重合使綺蕾不能不對皇太極覺得同情,發自骨肉真心的一種同情。
她看著皇太極,他是一個帝王,主宰天下蒼生的天之驕子,她安慰他,等於安慰了整個天下,為了天下,她一個小女子的獻身微不足道;同時,他又是一個可憐的男人,一個失去了愛妃與幼子的傷心的丈夫與父親,她對他的同情,是發自內心的,毫無委屈的,只要能夠幫助他,她什麼都願意做,什麼都可以做。
她,一個女人,一個他曾經愛過的女人,想要安慰一個男人,能做些什麼呢?
能做的很多,也很少,但很管用。當年,她為了對付他曾經學過很多本事,是下了苦功夫的,現在,她又要用到這些本領了。再一次,動用女人的原始本錢來改變命運。
改變。命運。
綺蕾又開始跳舞了。
她對著皇太極,一層一層地,脫去她的衣裳,打散她的釵環。像花朵一瓣瓣地綻放,露出嬌嫩的花芯。
花的芯,女人的心,多麼誘惑。
曾經皇太極在看到她的最初,已經強烈地渴望過,渴望剝開她所有的衣裳,渴望可以像剝去層層衣服那樣層層剝去纏縛於她靈魂之外的重重束縛,然而他又害怕,當她赤誠相見,心底裡所有的不過是仇恨,僅僅是仇恨,再無其他。
他怎麼敢奢望,有一天,她會在他面前,主動讓自己赤裸?
她整個的服飾,是和海蘭珠生前一模一樣的。在她出現的第一瞬間,已經讓皇太極覺得錯愕,震動,顫栗,感慨。而隨著她的舞蹈,她的身份漸漸不明,她一會兒是綺蕾,一會兒是海蘭珠,而兩個女人,都是他生平至愛的。
他又一次恍惚了,如被蠱惑,如中魔咒,站起來,癡癡地,癡癡地,走向她,抱住她,伏在她的懷抱裡,痛哭失聲。
這是一個帝王的哭泣啊。這是一只受傷獅子的哀鳴。這足以令天地震動,風雲變色,讓歷史的如椽之筆龍飛鳳舞,搖落銀河。
哭泣和淚水在清洗著皇太極地動山搖的傷心,而綺蕾一陣風樣溫柔而恬靜地擁抱著他,呵撫著他,拂動著他,喚醒著他,也解脫著他。
她脫盡了自己的衣裳,便開始脫他的,一層一層,仿佛脫去他所有的冷漠和傷心,脫去他對這世界的拒絕。而他由著她,由著她手的撫摸,由著她嘴的親吻,三年多的冰清玉潔並無損於她的靈巧柔軟,反而更使她有了一種凡人不及的誘惑與神奇。
這不是綺蕾,這是海蘭珠。只有海蘭珠才會這麼迎合於他,順從於他,邀媚於他。
他終於一絲不掛地站在她面前。一個赤裸裸的女人,一個赤裸裸的男人,他們可以做什麼?
皇太極前所未有地狂熱,前所未有地盡興,要了一次又一次,仿佛把所有的傷心和激情都釋放出來,又仿佛把所有的斗志和生機都激活起來,不知疲倦。而綺蕾盡態盡妍,俯仰承歡,將身體彎曲成各種幾乎不可能的姿勢來迎合他,取悅他,以女人最原始的能力來激發出男人最原始的動力。
他們這歡喜佛一般驚天動地的交合把鬼神都驚動了,不得不給予他們超乎常理的氣力和精力,讓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縱性,從午夜,到天明。
隔了兩天,當皇太極再度走上金鑾殿時,臣子們驚訝地發現,他們的皇上竟然比以前更加神采奕奕、精力旺盛。八阿哥和海蘭珠接連的慘劇所帶給皇上的所有陰晦已經一掃而空,他處理奏章時,比以往更果斷,更英明,更有帝王之氣。
因為他,終於真正得到了他一生中最想得到的那個女人。
這一次,是那個女人主動獻身的。這無疑是皇太極人生情史上最值得驕傲的一筆。
那個女人曾經兩度行刺於他,辜負於他,但是有過了這一夜,她對他所有的虧欠都補償了,她為他做的,遠不止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那麼簡單,而等於是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她救了他,救了大清朝廷,救了一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