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大清後宮) 正文 第6章 睿親王妃成了綺蕾的義母
    六月,大軍還朝,多爾袞的睿親王府裡,一片喜氣洋洋,宴開連席。

    綺蕾照舊沒有出來應酬,卻在第二天晚宴後,主動遣婢女請王爺往後花園一敘。

    多爾袞不以為意,以為是老鴇找他有什麼話說,無非是邀功索賞。可是打起門簾時,才發現屋子裡只有綺蕾一個人,她正在梳妝,坐在銅鏡前,渾身珠翠,專注地往發間插一朵新開的芙蓉花。

    他在鏡子裡看到她的臉,當真美艷萬方,攝魂奪魄,不僅奪魄,也一時間奪去了他說話的功能。

    他只是呆呆地看著她,一時想不起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裡。

    她慢條斯理地妝扮著,一切停當了,才回過頭,問他:「我美嗎?」

    他如被雷擊,這一切太熟悉了,熟悉的妝扮,熟悉的語氣,熟悉的問話。

    他立刻被打敗了。

    她穿著薄如蟬翼的衣衫,對她說:「幫我把袍子披上。」

    用的,是命令的口氣。

    沒有人敢這樣命令他,就是皇太極也不可以,不可以遣他做這樣的瑣事。

    可是他竟然沒有生氣,也想不到要生氣,他照辦了,失魂落魄地,拾起香雲紗的絲袍走近去,披在她的肩上。

    當他走近她的時候,連他們之間的空氣都在顫動。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她肩微微一抖,袍子抖落下去,於是,他的手便僅隔著一層絲直接按在她的肩上了。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的脈搏。那麼生動,那麼親切,那麼誘惑。

    他忽然就失去了自己。他張開手,想抱住她,親吻她,取悅她,蹂躪她。

    可是就在這時,她站了起來,冷著一張臉,對他說:「你可以走了,我累了。」

    她坐在床上,不容侵犯,冷如冰霜。

    他呆頭呆腦,他昏頭昏腦,他不由自己,跪了下去。

    是的,他跪了,求她:「不要讓我走,給我吧。」

    他膝行幾步,靠近去,想把自己的頭放在她的膝上,想靠近她,挨著她。

    可是她說:「我不能給你,我要留著自己,給皇太極。」

    他忽然就醒了。

    是呀,她是他為皇太極準備的,怎麼可以就這樣輕易為了自己的一時之欲浪擲了呢?

    她說:「我找你來,就是想告訴你,我已經出師了,現在,你可以放心把我獻出去了。」

    是的,他放心了,她也放心了。

    這一役,讓他們兩個同時知道,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而成了一個妖孽。他不也是一個男人嗎?她不是剛剛才成功地誘惑了他,令他忘乎所以了嗎?那麼,她自然也可以輕鬆地對付皇太極了。

    他這才知道,原來她找他來,是想向他證明,也借他做實驗。她在用一種特別的方式告訴他,她出師了,即使她不笑,也一樣可以擄獲男人的心。她是在為了當初他逼著她笑而向他挑戰,而他全軍潰沒。

    他羞愧萬分,為了自己剛才那丟臉的表現,那份丟臉,使他無法分享她成功的喜悅。儘管,她的畢業是他一直期待並渴望著的。

    同時,她的最後一句話又讓他有些不捨,她說,他可以把她獻出去了,這大半年來,他費盡心血培養她,訓練她,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可是,當這一天終於到來時,他竟然覺得不忍,不捨,不甘。怎樣的情緒?

    直到回到自己的屋中,他的手上還留著她肩上的柔軟馨香,他忽然覺得心痛,自從母親去逝後便缺了的那一小塊心又開始折磨起他來。那絲絲縷縷的痛讓他既難受又親切,他忽然覺得,在他心底最深處,原來已經拿綺蕾當作很親近的一個人了,他真是不想將她送進宮。

    現在他明白綺蕾為了盡快畢業付出的是怎樣的努力了,在這樣短短的一段時間裡,她把自己從一個女人改變成了一個妖孽,她的妝扮,語氣,舉手投足,都是精心設計的。竟然能想到用扮演臨終前夕的母親這樣的招術來對付自己,她哪裡還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根本就是一劑毒藥,一柄利刃?而且是一劑最奏效的毒藥,最致命的利刃。

    她既然可以找到自己的死門輕易地征服自己,也一定能夠抓住皇太極的要害致他於死地。

    他想,他可以相信綺蕾,他可以把她獻出去了,獻給皇太極,讓她成為實現他復仇志願的秘密武器。可是,他不捨得,不捨得啊!

    然而第二天在崇政殿同皇太極討論完國事時,多爾袞還是本能提了一句:「為了慶祝大汗的得勝還朝,我決定奉上一份特別的禮物。」

    皇太極立刻明白了,大喜:「綺蕾答應進宮了?」

    多爾袞點頭:「沒有美女可以不愛英雄,大汗的又一次勝利不僅征服了敵人,也征服了情人!」

    皇太極哈哈大笑,立即吩咐:「叫多鐸來,一切由他安排好了,我已經等了綺蕾整整一年,還從來沒有女人讓我等這麼久呢,雖然她並不是一位公主,但是我仍要給她一個正式的婚禮。」

    於是多鐸被宣進殿來,他獻計讓睿親王妃認了綺蕾做女兒,那麼睿親王府就是綺蕾的娘家了,也算出身顯赫。出閣的儀式,又排場又簡便,可謂一舉兩得。

    皇太極欣然大悅,一切首肯,都交給多鐸做主。

    睿親王妃聽到這消息也很高興,因為這等於讓自己一家和大汗親上結親,地位就更加穩固了。雖然也有大臣提出來皇太極和多爾袞是兄弟,這樣的認親豈不是等於皇太極娶了兄弟的女兒,低了一輩,不如認做義妹的合理。但是皇太極不理這些,說咱們滿人原沒這些個規矩,什麼輩份不輩份的,都是漢人的臭講究,大妃哲哲和大玉兒還是姑侄倆呢,難不成我娶了侄女兒就要喊大妃做姑姑了?況且就是漢人自己,也未必真正看重那些個規矩,要不唐太宗的老婆武媚娘怎麼後來又嫁了乾兒子李治,而唐明皇又搶了自己兒子的老婆楊玉環做貴妃呢?他們父子易妻都可以,我們兄弟差輩倒不行,什麼狗屁道理。活該漢人江山遲早要被我們收拾掉的。

    於是事情就這樣議定下來,綺蕾的婚期也已經選好。大汗親自下令,婚禮參照大婚儀式,納采禮、大征禮、奉迎禮、合巹禮、慶賀禮、賜宴禮,缺一不可。

    消息傳出,後宮大亂。這一次,可不僅僅是哲哲、娜木鍾、巴特瑪驚惶了,就連一向不關心爭寵邀媚的莊妃大玉兒也惱了。

    永福宮的婢女們是第一次看到她們的主子發脾氣,而且是大發脾氣,她披頭散髮,赤著腳,摔著手,一改平常的斯文淡定,只管將殿裡摸得著的器物諸如花瓶瓷器硯台杯碟等一股腦兒地向牆上、地上砸去,指天劃地,聲嘶力竭,一字一句:「我,博爾濟吉特氏,科爾沁草原上最高貴的公主,和碩福親王莽古濟的孫女,和碩忠親王寨桑的女兒,以蒙古貝勒之女,嫁與滿洲貝勒為妃,成婚於遼陽東京城,萬民矚目,兩族通好,天地為證,百年永結。我們的婚姻,受萬民愛戴,以天地為媒,可以載入青史,永鐫汗青,就是千萬年後,也依然會有人念著我的名字起誓,將我的生平婚育為功課。可是她算什麼東西?一個察哈爾草原的普通牧民之女,出身卑微,血統低賤,竟敢與我爭寵,要以大婚的禮儀迎娶,還要從大清門正門進宮!這大清門的轎子,我還沒有坐過呢,她想進,做夢!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絕不許她乘鳳輦,登龍床,從大清門進來!她要是進得來,我再不活著!」

    眼淚從她皎好的面頰上緩緩流下,她的表情狀若瘋狂,語言卻異常清醒,像是發誓,又像是咒罵。她彷彿忽然在這一分鐘長大了,從毫無心機的女孩成長為了一個充滿妒意的女人。她進宮時只有十二歲,從她懂事起,就是一個不被重視的小小妃子,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從來不覺得要為自己爭取什麼,後來雖然礙於姑姑的一再督促以及她本性的爭強好勝,讓她一度使用心機獲取過皇太極的歡心,可是也沒有覺得那是多麼了不起的勝利。而娜木鍾與巴特瑪對她的聯手杯葛,因為是在她未成年時就已經開始了的,所以也就被當成一段成長的功課那樣接受了下來,從不覺得特別。

    但是這一次是不一樣的。這一次的事件,是發生在她長大之後,在她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大汗的福晉,是莊妃娘娘的時候,有另一個女子要以比她更榮耀更隆重的陣勢進宮了。那個女子,將把她比得一絲光芒也沒有,將成為後宮新的明珠,而她,則在這耀眼明珠的襯托下,黯如瓦砬。她,不能不憤怒,不能不嫉妒!

    當一個女人懂得嫉妒的時候,她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永福宮側福晉莊妃大玉兒在突如其來的憤怒和歇斯底里的發洩中,自己也不察覺地,從女孩蛻化成了一個女人。這過程,簡直是可以和蟬蛻相媲美的,比大婚的撕裂帶給她更大的震撼。她不知道,這一刻的發洩,近乎於分娩的痛苦,因為,一個全新的大玉兒,將由此誕生。

    每個女人一生中都會經歷過至少一次的失常,而這失常往往會成為她性情改變的轉捩點,她思維成長的里程碑。大玉兒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蟬變,就在此刻毫不設防地發生了,突如其來得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不知疲倦地叫罵著,詛咒著,摔打著,發洩著,女兒哭得聲嘶喉咽也不理。丫環們毫無頭緒,只唬得手足無措,一行勸,一行躲,一行悄悄兒地把貴重器物偷偷往外搬挪,生怕娘娘只管現在由著性子鬧,事後悔勁兒上來,不說自己任性,倒怨丫環們沒眼色。再說那些擺設裡有好幾件還是大汗賞賜的呢,要是過後問起來,她們可都是有連帶責任,鬧不好要砍頭的呀。

    便有小丫環偷偷扯忍冬的衣襟,小聲問要不要去報告給大妃哲哲公主知道,忍冬急忙擺手,壓著聲音罵道:「活得不耐煩了?自家的事兒,不說藏著掖著,還只管到處張揚去,舌頭不剪了你的!聽著,等娘娘的氣平了,今天的事兒誰也不許提起,只要我聽見,一定報給娘娘通通打一頓攆出宮去。」一邊悄悄地命奶媽抱出淑慧格格去不叫哭鬧,

    忍冬是莊妃身邊第一等的心腹大丫頭,她服侍莊妃多年,深知主子的脾氣,這位娘娘表面上冷靜閒淡,骨子裡最是爭強好勝的,等閒不會動氣,然而真有人要拿刀子捅她的心尖子,她發起威來可是不得了的。也是難得發洩一回,若不由她鬧一回,也嚥不了這口氣去。等她罵夠了氣平了,自會想出妥當辦法來,自己這些當下人的出不得主意幫不上忙,份內該做的,只是怎麼樣順著娘娘的心,不要火上澆油才是,更不能輕舉妄動,走漏風聲,給娘娘貽下後患,留下把柄。遂命小丫環緊閉大門,自己倒了茶默默守在一旁,直等莊妃罵得累了才擠著笑臉走上前去,溫言勸慰:「不怪娘娘生氣,大汗的行事兒的確有些逾了分寸,按理不是我們做下人可以混說得的,可是就算我們丫頭也都知道規矩,人有高低貴賤,情有先來後到,不過尋常選秀罷了,一頂轎子從側門兒抬進來就是了,哪裡有走大清門的道理?打了勝仗的大功臣才有身份資格從大清門正門裡進呢。娘娘喝杯茶,順順口,得閒兒勸勸大汗,何苦這會子自己生悶氣呢?」

    一句話提醒了莊妃,悟道:「這事兒和大汗說,他哪裡還有耳朵聽得進?況且這話也不好由我來說,要姑姑跟他說才是。不對,既然姑姑出面,愈發連跟大汗說都省了,事情不是交了禮部了嗎?就讓姑姑直接找豫親王說去。」

    暗暗計議已定,又逼著自己順心靜氣,將茶慢慢地一口一口抿了,重新細細地思量停當,再無遺漏不妥了,這方命令忍冬道:「著人把屋子打掃乾淨,打洗臉水來,取我的大衣裳來,我要去見哲哲姑姑。」

    就連大玉兒自己也不知道,在從永福宮往清寧宮去的這短短幾步路上,大玉兒從一個天真爛漫有著詩人氣質的少女,已經迅速蛻變成一個心機陰沉擅弄權術的後宮婦人了。

    禮部連夜於王亭密會,商量婚禮如何在這樣短的時間裡辦得又體面又隆重,又不壞了規矩。眾親王貝勒都覺為難,綺蕾即使入宮受封,也只是普通妃子,婚禮怎可與大妃相提並論,豈非不合祖制?然而汗命不可違,惟一辦法只有折衷——所有過程都照著大婚的形式來,然而所有步驟都逢禮減半。

    正商議著,大妃的貼身侍女迎春親來傳命:「娘娘請豫親王進宮,有事相商。」多鐸益發為難,望著眾親王問計:「娘娘這個時間傳我,必然會對婚禮的事發難。她是後宮之首,要是對婚禮議程不滿,我們也只好聽命;然而六禮齊全是大汗親下的旨意,只把我們夾在了中間,便如何是好?」

    眾親王也都無良計,惟有安慰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也只有照著我們方纔的提議如實上報,再請娘娘的懿旨了。」多鐸遂整理衣帽,隨迎春進宮見禮,且陪笑問:「這麼晚的,隨便派個小太監傳話就是,怎麼勞姑娘親自過來?」

    迎春含笑道:「豫親王這麼聰明的人要是不知道,我一個做丫頭的自然更不懂得了。可是的,什麼事,找個太監說一聲兒就好,按理我們是裡邊侍候的,連鳳凰樓都難得出來,何況十王亭。大概是娘娘嫌我懶,誠心叫我多走點夜路,是罰我的意思吧?」

    多鐸負責禮部,少不了常往後宮裡走動,自然知道迎春是哲哲身邊的一品管事大丫頭,便想從她處探個口風。哲哲派她來,自然是有密事相商不肯張揚的意思,卻不知她此時是何態度,若是心平氣和,或許還有商量,若是正在氣頭上,便要含糊拖延,寧可改日再議了。不料這丫頭嘴緊,竟是一點風兒不露。沒奈何,只得行一步看一步了。

    兩人穿東掖門來至崇政殿前,迎春向侍衛打個招呼,遂前面領路,自殿下左翊門進入鳳凰樓院宇,繞過庭院,拾級而上,前方正中一排最大建築便是清寧宮。

    哲哲與大玉兒已在久候,彼此見禮畢,哲哲便開門見山地問道:「那個察哈爾的刺客,終於要進宮了?」

    多鐸答應一聲,道:「正要稟報娘娘,禮部草議了婚禮事宜,還請娘娘示下。」遂將眾親王逢禮減半的意見婉轉承達,並說,「按照大婚格式,冊立前須向太后行大禮,綺蕾既是庶妃,這行禮儀式便改成向娘娘行禮,先聆聽娘娘的親自教誨,方可正式入宮。」

    哲哲聽了,倒也滿意,卻以眼神向大玉兒詢問。大玉兒微微點頭,又在袖子下豎起三個指頭比了一比。哲哲便道:「你們議得很好,我很滿意。不過議程之外,我要叮囑你們三件事。」

    多鐸施了一禮,恭敬問道:「請娘娘示下。」

    哲哲緩緩地一字一句說道:「這個綺蕾是曾經行刺過大汗的,當日的情形,你也是親眼看見了的,到現在想起來我還捏一把汗。雖然你哥哥多爾袞說她現在真心敬服大汗,自願入宮為妃,我這裡可總是放心不下。若一個照應不到,便是於你兄弟也不好。所以嘛,這第一條,就是她在睿親王府出閣時,我要從宮裡派人去親自督促沐浴更衣,檢查妝奩包裹,不得攜帶任何利器;奉迎禮後,合巹禮前,須得打散頭髮,除冠戴,不著一絲半縷,以錦被裹身,由太監抬往清寧宮侍上,行禮後立即送出,不得過夜,以確保大汗安全。這一點,你記下了嗎?」

    多鐸早知大妃會有所留難,卻沒想到竟然這般刁鑽,然而她之所命與大汗旨意並無相悖處,況且話中點出綺蕾刺殺舊事,還扯上了自己兄弟,竟令自己無言以對,不禁冷汗沁出,恭身答應。

    哲哲頓了一頓,喝了一口茶,彷彿忽然想起似的,閒閒問道:「聽說大汗要封綺蕾為妃,封號定了嗎?大汗可提過要賜住哪裡?」

    多鐸心中本有答案,但聽大妃問及,便不肯說出,只道:「大汗將此事交禮部商議,尚無定論,正要請娘娘的示下。」

    哲哲再和大玉兒對視一眼,都微微有笑意,點頭道:「那正好,這件事,我早已替你們籌劃過了。不過將來如果大汗問起,禮部上下要口徑一致,就說是你們自己商議的,讓綺蕾與四宮嬪妃比肩於禮不合,連豪格貝勒的母親也不過是個庶福晉,綺蕾又有什麼理由一入宮即封側福晉?宮中諸妃心中不平是小事,只怕蒙古諸公也要說話的;從大清門正門進宮也大不宜,這是獎賞功臣凱旋歸來的最高榮譽,一個妃子,哪裡有走正門的資格?傳出去,只怕冷了八旗將士的心,所以,轎子只打側門進就好了;至於寢宮,更不必麻煩,就讓她暫時住在莊妃的永福宮吧。」

    多鐸一愣,抬起頭來:「這……」

    哲哲截口打斷:「你就別這呀那呀的了,我與大汗成婚在建京之前,還是那年遷來盛京時,才和大汗一道並輦走了一回大清門正門,平日裡,就是我偶爾出入,也都是側門通行;那綺蕾又有什麼資格正門進出?我知道大汗有旨,要一切照著大婚的格式來,可是我大婚時也沒走過正門呀。這不算違抗聖旨吧?」

    多鐸一愣,還別說,這番話真正滴水不漏,就是自己也想不了這麼周全。不過也的確幫他解了一重為難,忙躬身答道:「娘娘說的是。如果大汗有異意,禮部也必恭請大汗三思。不過讓新貴人和莊妃娘娘同住一議,只怕不便向大汗啟齒。況且永福宮裡還有襁褓嬰兒,大人孩子擠在一起,十分不便。」

    哲哲笑道:「淑慧格格已經滿歲,這兩天就要搬出來跟奶媽子們住的,永福宮空得很呢,別說一個綺蕾,就是再來幾位也住下了。況且她住在永福宮裡,吃住行止都和莊妃一樣,不必和東西側宮裡十多個庶妃同吃同住,已經是抬舉了她呢。莊妃都不嫌麻煩,難道她還有什麼挑剔不成?那綺蕾曾意圖行刺,如果給她自己住著,關起門來,還不得把寢宮布成賊窩呀?這心思大汗自己不擔,我身為正宮,可不得不替大汗想著,難道出了事,你們禮部是不用負責任的麼?禮部不動工,大汗難道自己搭個帳篷給那個綺蕾住不成?有何不便啟齒?況且憑豫親王的口才心思,相信這些個小事也難不倒你的。」

    多鐸無奈,只得苦笑答應:「臣知道了。且請示娘娘這第三點……」

    哲哲道:「這第三麼,就更簡單了,從現在起,禮部要定下規矩:凡嬪妃入清寧宮侍寢,必先由宮女侍奉沐浴更衣,以錦被裹體,裸身由太監御輦抬進,蒙大汗幸後立即送出。這也不僅是衝著綺蕾的,我聽說大汗有意充實後宮,以廣皇嗣,這是一件好事,可是林子大了,誰知道會飛出只什麼樣兒的鳥兒來?不行規矩,何成方圓?這些事,禮部想不到,我們幫你想著,可是制定法則,加緊督促,可就是您豫親王的事兒了。」

    多鐸愈發吃驚,暗暗猜到這番言語心思必不是出自大妃哲哲自己的意願,八成是那個又會寫又會算的莊妃娘娘出的主意。這樣一來,綺蕾既然沒了自己的寢宮,就不能和大汗單獨親熱,也就難與大妃姑侄爭寵了。要麼綺蕾去清寧宮侍寢,然而要光著身子進光著身子出,而且承幸後立即送出,可有什麼機會廝磨纏綿?要麼大汗到永福宮來,那既然來了莊妃的地盤兒,可好意思只找綺蕾親熱?這樣子,不論大汗會不會格外恩寵綺蕾,大妃姑侄可都同時會是分一杯羹的受益者了。且一切以大汗的安全為名,竟讓人不能駁回,這一招,的確是高,連多鐸也不由得不要佩服三分了。

    一連數日,睿親王府張燈結綵,大擺宴席,最忙的人,自然要屬睿親王妃。

    她的年齡原就比多爾袞大,人又羅索,舉止言談難免有些小媽媽的態度,當對待綺蕾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地關照著時,就格外像個母親。自從多鐸送出納采禮,她就開始為婚禮忙碌了,不但撥了丫頭專門侍候綺蕾的起居,又找盡借口一天幾次地親往探問,無論綺蕾怎麼樣地冷淡她,都不能使她的熱情略為稍減。

    納采禮由多鐸親自送達,睿親王夫婦作為綺蕾的義父母,封賞餑餑桌一百張、酒筵桌一百席、羊一百一十九隻、酒一百瓶。納采宴由內務府御茶膳房預備,其風光隆重幾乎可與王爺納福晉相媲美,只略遜於大汗娶大妃。

    到了進宮前夕,大汗的第二次封賞又到了,乃是黃金一百兩、白銀五千兩、金銀茶筒各一具、緞五百匹、布一千匹、並冬夏朝衣、貂裘馬匹甲冑弓箭等等,不勝枚數。

    王妃樂得合不攏嘴,面對著耀眼生花的錦袍玉帶,幾乎熱淚盈眶,不住口地說:「大汗太恩寵了,這麼厚的封賞,睿親王府怎麼當得起呀?綺蕾既是我義女,那我們的嫁妝可也不能省減了。」夜以繼日地,將一張嫁妝單子改了又改,填了又填,又拿給丈夫過目。

    然而多爾袞只是不在意,說:「宮裡面什麼沒有,要你這樣熱心幫她準備。再說也未必用得上。」

    王妃不以為然:「宮裡有是宮裡的,綺蕾的嫁妝轎子畢竟是從我們睿親王府裡抬出去的,可不能太寒酸了,叫人看著笑話。」又拿去向綺蕾炫耀。

    綺蕾住的後花園已經裝飾一新,不僅起先的藥鏜碾盞一概不見,就連琵琶舞衣也都收起,佈置成通常王府格格的閨閣。連丫環僕婦也都換過,挑選了幾個老成知禮節的,每日監督指導綺蕾宮中禮儀。王妃甚至特意將自己的貼身丫環烏蘭派到後花園來聽差,方便兩邊通消息。

    至於馮媽媽,早在多爾袞回到盛京的第二天,也就是他確認綺蕾已經出師的當晚,就已經由當初請了她來的王府侍衛多克成親自送走了。關於她的去向,綺蕾一個字也沒有問起。也許她回去杭州了,也許遣回老家了,也許死了,誰知道呢。真相多半是最後一種。但是多爾袞既然沒有提起,綺蕾也就絕不會問。這是他們無言的默契。

    王妃送嫁妝單子來的時候,烏蘭正在服侍綺蕾試身。單是夜間穿的寢衣,就有十八件之多,一色的香雲紗衫子,香艷輕柔,益發把綺蕾打扮得花朵兒一般。見王妃進來,烏蘭忙扶起綺蕾,示意行禮問候,口稱「額娘」,叩拜下去。王妃忙忙扶住,喜得讚道:「好個美人兒,難怪大汗嘴裡心裡放不下,我若果然有你這樣一個天仙似的女兒,這一生也不白過了。偏偏嫁進府裡這麼多年,竟是一子半女也沒生下來,雖然王爺嘴裡沒說什麼,心裡難保不怪我。」說著傷起心來。

    烏蘭忙勸道:「福晉何必傷心?總是日子還淺,且王爺三天兩頭地上前線,在家的日子終歸不多。這種事原本急不得,況且並沒有人說什麼不好的話。如今福晉已經有了格格這樣一個天仙妃子做女兒,這就是福晉一向積福行善的好人有好報;趕明兒必定生一位小少爺,長大了和王爺一樣,是要立功封爵的。」

    王妃聽了喜歡,拿帕子拭了淚,取出單子來給綺蕾瞧。綺蕾只略掃一眼,隨口道謝,並不如何看重。烏蘭卻看一行贊一行,又拾起手中正在整理的香雲紗衫子絮絮地說:「這種中原來的絲據說最矜貴不過,每道工藝都是挑選未出嫁的女孩兒來手工製作的,從養蠶、繅絲、紡織、浸染、泥封、曝曬,一匹紗的成就需要整整兩年時間呢,更不要說褂裙的裁剪和鑲繡了。上色也不是用通常的顏料,而是選用野葛莖的汁子泡出來的,在泥漿裡九捶九打,還要日子好,說是必得每年夏至時節的太陽曝曬上幾天,紗質才又輕又軟,早了絲就不夠熟,晚了又返潮,要是趕上這天沒太陽,這一年的準備就算白費了,曬出來的絲便不算上等好絲。說是香雲紗做的衫子,冬暖夏涼,最是愜意的。我們福晉攢了這許多年,統共也沒多少存貨,這次一併拿出來給格格做寢衣,可見福晉對您的心意。」

    王妃拍手叫道:「我女兒做了妃子,風風光光地嫁進宮去,別說幾匹紗,就是要我整個王府做陪嫁,也是願意的。只是你進宮以後,千萬記著家裡,時常回娘家走動的才好。」

    聽憑王妃主僕兩人一唱一和地讚美奉承,綺蕾只是置若罔聞,淡然處之。但是無論她怎麼地從容淡泊,畢竟也要尊旨改稱王妃為額娘,行叩拜之禮。這就已經讓王妃覺得心滿意足了,近一年來受到的所有冷遇都不算一回事。綺蕾冷淡有什麼用,只要大汗熱情就行了。大汗的熱情讓自己所有的付出都落在了實處,都得回了補償。她現在有了一個汗妃做女兒了,她也就不僅是大汗的弟媳,更是大汗的岳母了。因此,她忙得比誰都起勁,都盡心。

    也正因為這過份的熱心,使她忽視了她的丈夫在這件大事上有異尋常的表現。這件事,本是多爾袞一力促成的,可是在這事到臨頭的時候,他卻忽然猶豫起來。看著人們為了綺蕾的出嫁忙忙碌碌,他覺得惆悵,覺得沉重,覺得不由自己的心悸。

    整件事一直在照著他的計劃進行,雖然多鐸轉述的大妃提出的約法三章讓他明白宮裡對綺蕾仍然心懷戒備,且無疑給綺蕾的刺殺行動帶來極大不便,但這也是早在他的意料中的。當初不就是擔心綺蕾不能一朝得手,才請來馮媽媽教她成為一個內媚高手的嗎?馮媽媽已經被秘密處死了,雖然綺蕾沒有問,但他想她已經知道事實了。那麼,在這件事上,他們就成了同謀。這使他越發相信她的成熟冷靜甚至可能在自己的猜測之上。以綺蕾的聰明和堅韌,是一定會籠絡住皇太極的心,並且終於找到機會為她,也為自己復仇。

    多爾袞並不擔心綺蕾的能力,可是,明天,她真的就要進宮,就要從此屬於皇太極,與自己再不相見了嗎?他養了她整整一年,救了她的命,她應該是他的人才對呀。他怎能捨得將她拱手奉人?

    夜深沉,睿親王徘徊在自己的園子裡,徘徊在綺蕾的門外,幾次都想敲門進去,可是進去了,他對她說什麼呢?讓她留下嗎?

    現在已經不可能了,已經不是他願意不願意讓她留下,也不是她自己願意不願意為他留下的問題,而是皇太極已經決定了要她明天進宮。那麼,她就必須明天進宮。否則,不但他們要皇太極死的意志要落空,而且他們自己是不是可以保住性命都很難說了。

    想到這裡,他真想衝進門去,緊緊地抱住她,哪怕什麼都不說,就只是抱著她,默默地坐著,一直坐到天明。他忽然想起母親殉葬前夜與代善大貝勒的緊緊相擁,也忽然明白了母親說過的那句奇怪的話,他竟然有些羨慕代善,羨慕母親,他是不可能擁抱綺蕾的,因為綺蕾不是母親,而他也不是大貝勒代善,他們並不相愛。他是悲哀的,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心底裡除了母親之外,竟沒有一個真正愛著的人。從小到大,他的心裡就只有恨,是恨令他日益堅強,直至成為滿洲第一武士,也是恨讓他千方百計救活綺蕾,栽培她,調教她,好讓她成為幫助自己復仇的一件秘密武器。可是現在他發現,一個只有恨的人其實是悲哀的,軟弱的,因為他即使可以得到全天下,但是得不到一份真正的愛,那麼天下也就是空的。

    他張開雙臂,覺得自己的懷抱空落落的,心裡也空落落的。他知道自己想擁抱綺蕾,如果他可以緊緊地抱住他,那麼自己這一生就是充實的,值得的。可是,他能抱得住誰呢?他的心裡已經被恨充滿,還有什麼位置來安放愛呢?況且,就算他肯把一份愛悄悄藏在心底留給綺蕾,可是綺蕾的心中,為他留了餘地麼?她的心和他的一樣,都是只有仇恨,只有報復的呀。

    在這個淒寂的月夜,多爾袞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種類似於生離死別的奇特情緒。他覺得似乎自己失去了一些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又似乎在期待著一些什麼從來不曾得到過的東西。但是,他不敢細問究竟,因為,就是問明白了,他也是不敢去爭取,去挽留的。

    月亮升至林梢,更高,也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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