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蕾沉睡著。
任憑眾人如何為了她鬧得天翻地覆,她只是一無所知。
這個至今還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女子,是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到來給盛京城帶來了多大的驚擾的,更不知道在這一場夢中,她的命運已經被幾次轉手。
她的夢境,仍然停留在剛剛遭到洗劫的漠南蒙古察哈爾部草原上,那裡長眠著她慈愛的父親,英勇的兄弟,他們的亡魂在對自己哭泣,哭訴著慘死的命運和破碎的家園。
夢境支離破碎,不僅因為昏迷,也因為痛楚。太強的恨與太深的愛都會使有情的人痛楚,可是她所有的感情在一天裡耗盡了,在她踏著父兄的屍首跨步上前,將劍尖刺入皇太極胸膛那一刻就耗盡了。倒下的時候,她沒有哭也沒有笑,因為她不會哭也不會笑了,她從此是一個失心的人。即使她的身體可以活轉,她的心也死了,死在多爾袞的羽箭下,也死在她自己的短劍下。
日和夜不再分明,夢和醒也沒有清楚的界限,她偶爾會睜開眼來,被人強灌幾口藥汁或者參湯,接著便又沉入黑色的夢鄉。
傅胤祖使盡了渾身解數,卻始終不能令綺蕾真正醒來。睿親王一天幾次地過訪,已經明顯不耐煩,傅胤祖只得據實稟報:「這位姑娘受傷很重,所幸體質強健,底子好,並不致命,只是在她的思想裡,完全沒有求生意志,根本不願意清醒。如果她自己已經放棄了,那是神仙也救不活的。」
多爾袞皺眉沉吟:「昏迷以來,她從沒有醒過嗎?」
「醒過幾次,但是時間都很短,略睜一下眼,就又睡了,問她話,也不肯回答。」
多爾袞便猜到幾分,吩咐說:「下次只要她醒來,馬上通知我。」
次日早晨,家人果然來報,說綺蕾醒了。多爾袞立刻披了衣服匆匆趕去,只見傅太醫正同著藥童合力為綺蕾灌參湯,綺蕾雙眼緊閉,只是微微地搖頭,似不欲飲。
多爾袞揮退眾人,親自接過湯碗來,坐到綺蕾床前,問:「你還記得我嗎?」
綺蕾微微睜開眼來,目光沉靜,黑亮而凝定,雖然剛剛醒來,卻看不到絲毫的迷茫與怯懼,專注地,深沉地,久久望著自己,倏然一閃,似乎想起了他是誰,神情略帶驚訝,不說一句話,卻已經勝過千言萬語。多爾袞只覺那目光如兩道利箭射穿了自己,整顆心忽然變得空空地,他更近地俯向她:「你醒了嗎?太醫說你醒了,你真醒了,就說話。」
可是她不想說話,雖然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分明已經想起他是誰,也記得他就是那個一箭射入自己胸膛差點要了自己命的滿洲武士,可是她的眼光中沒有恨,也沒有懼,只是輕輕地一閃,就又閉上了眼睛。
多爾袞不得其法,只得使出殺手鑭,一字一句地道:「皇太極沒有死!」
她的長睫毛一震,立刻又睜開眼睛來,震動而專注,在他臉上搜索著新的訊息。是的,皇太極,她至恨的仇人,她死之前最後的心願,她親手將劍刺進他的心,他怎麼會沒有死?怎麼可以?如果他活著,自己的死還有什麼價值?
這時候她真正清醒過來,瞬間恢復了所有的理智與思想。死?不,自己還沒有死。皇太極活著,自己也活著,所以,他們的仇恨也都活著,沒有完,也完不了!
她試圖坐起來,但太虛弱了,只做了一個要坐起的姿勢便放棄了。
多爾袞立刻抓住機會,扶著她欠身坐起,一直將參湯遞到她的眼前,冷靜地說:「我知道你恨他,所以,你一定要活過來。他一天不死,你也不能死。」
綺蕾有些糊塗,不是這個大鬍子的武士從自己劍下救了皇太極麼?不就是他想要自己的命麼?為什麼他現在又要自己活著?
多爾袞讀懂了她的疑問,他扶著她,彷彿要借那扶持將自己的精力生氣通過雙手傳給她,他以一種不可動搖的堅定對她,也對自己說:「我也恨他!比你恨得還深,還強!所以,我不會再阻止你,我會幫你,幫你報仇,也就是替我自己報仇!在這之前,你得讓自己盡快活過來!」他把參湯遞到她嘴邊:「喝下去,只有喝下這些救命水,你才能活著,才能報仇,不然,你就是死得不值得!」
於是,她開始吞嚥了,艱難地,一小口一小口,不等喝完,已經「哇」地一口,將剛剛喝下的參湯又悉數都吐了出來。她實在太虛弱了,胃臟功能都已減退,已經沒有消化的能力。
參湯淋漓,吐了多爾袞一身,但是他只是抖一抖衣裳,說:「你稍微休息一下,我叫太醫重新煎一碗來,等下再餵你喝。」
一連幾天,他都親自守在床前給她喂湯餵藥,她總是喝了吐,吐了喝,他不介意,仍然堅持喂,她每喝進一口,他就像自己又打贏一場仗那樣,長出一口氣,一邊不住地給她打氣:「對,喝下去,再喝一口。如果你連一碗湯都對付不了,又怎麼對付皇太極?難道你想一輩子躺在這床上做個廢人嗎?你的仇怎麼辦?恨怎麼辦?你得活著,為了你的父母,為了你的族人,為了我們共同的仇恨!」
每次他餵食的時候,太醫和丫環們就都被支開。傅胤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是他的習慣是不聞不問;可是丫環們就沒有那麼識大體,她們原原本本地把睿親王每天來探望綺蕾的時間和次數都詳細稟報王妃,說是「王爺對那個綺蕾緊張得了不得,天天變著方子弄了補藥來餵給她喝,一輩子沒見王爺那麼細心過」,又說「後花園裡每天不是鹿茸就是猴腦,什麼長白老參,天山雪蓮,又是熊膽,又是虎肝,凡大夫想得到的,王爺都有本事給弄了來,銀子花了海了去了。」
睿親王妃暗暗稱奇,越發覺得這個綺蕾來頭不小,便也一天幾次地往後花園跑。可是花房前有兵把守著,說王爺有令,綺蕾姑娘需要靜養,恕不見客。王妃不樂,這是自己家裡,自己怎麼倒成了客了?但是到底不便硬闖,只得仍向丫環打聽底細。
好容易聽說綺蕾徹底醒了,也能吃東西了,也能下地走動了,也肯說上幾句話了。花園口的兵也撤了,便是傅太醫,也在開春的時候回到宮裡太醫院去了,只每隔些日子來替綺蕾把把脈,開些保養滋補的藥物。睿親王妃便趁著元宵節到,以給貴客送元宵為由,大張旗鼓地到後花園探望綺蕾來了。
綺蕾聽得稟報,依禮迎出門口接著,卻既不謝過救治之恩,也不曾告叨擾之罪。只見過禮,便讓在一邊相陪,沒半分趨奉之意。王妃有些不悅,卻不捨就此離開,仍一廂情願地握了她手說些針指女紅的閒話,又向綺蕾誇耀宮中見聞,綺蕾仍是淡淡的,臉上連個笑影兒也沒有。
如是幾次,睿親王妃一片熱心漸漸冷下來,這日晚間偶爾向多爾袞說起,略露出幾絲不耐之意,多爾袞已是一驚:「你去看過綺蕾?怎麼我不知道?」
睿親王妃觸動心事,忍不住抱怨:「你哪裡有時候肯聽我說話?我倒想讓你知道,可就是不知道怎麼同你說。這幾個月裡,你難得到我屋裡來一次,除了進宮,就是往後花園跑。我倒不信,那個綺蕾見我不恭不敬的,見了你難道會有話說?」
多爾袞皺眉道:「混說些什麼?那是大汗看中的人,將來總要進宮的,你同她交往,話深話淺都是不便,以後還是不要往後花園去了。」
王妃卻又後悔起來,自恨不該向多爾袞饒舌,因為即使綺蕾不說一句話,畢竟還是一個外邊來的人,還可以聽她說話,現在不讓自己過那邊去了,可不是連這點訴說的樂趣也沒有了,心中大不暢意。
可巧這日宮裡傳話下來,說清寧宮娘娘和永福宮莊妃召見她,要和她敘敘家常。睿親王妃大喜,立刻隆重打扮了,穿上那件重錦葛袍歡天喜地地進宮去。
原來這睿親王妃也是來自科爾沁草原,細究起來還是大玉兒的表姊妹。因此進了宮,先見宮禮,再見家禮,趕著哲哲親親熱熱叫了聲「姑媽」,因道:「前幾天我在家還念叨著,這元宵佳節,是個團圓的節口,只可惜山高家遠的,連個親人兒也見不著,就想著進宮來看看姑媽和妹妹,只是不得由兒,就這麼巧,咱娘兒們的心想到一處去了,若不是姑媽召見,這宮裡門檻高,我可怎麼見得到姑媽和妹妹呢?」
哲哲笑道:「這話說得噁心,自家親戚見面,還要想什麼由頭?你心裡果真有我,來就是了,何必還要等我召見?」便命小丫環將那元宵節剩下的細巧果點打點出來,裝在食盒子裡讓睿親王妃帶回府去。
睿親王妃聞言大喜,緊著問:「姑媽說這話可真?以後我若想著姑媽和妹妹,可是能隨時入宮來的?」
大玉兒也笑道:「怎麼不真?我們也多想著你呢,只怕你忙,抽不開身。難為你,那麼大一個王府,就只你一人照應,若不是姐姐能幹,換個平常人兒,早累跑了。我們可還怎麼敢不體恤,老要你來宮裡陪我們呢?這些個吃食也不算個禮,親戚見面,有個意思兒罷了,你吃不下,只管賞下人去,好歹是宮裡帶出去的,圖個吉利意思不是?」
一席話說得睿親王妃眉開眼笑,只不知道該怎麼得意才好,果然道了好多府中艱難,又把自己的理家才幹大大顯擺一番。話趕話兒地,便漸漸說到這綺蕾一節上來,說:「初進府的時候驚動得什麼似的,那綺蕾本人雖沒什麼,不過是察哈爾的一個貧賤人家的女孩兒,可畢竟是宮裡送出來的人兒呀,敢不好生侍候著?又憑空多出那麼些個太醫,都是宮中老爺,哪個敢怠慢?一個疏忽不周到,就怕被他們挑了眼去,到時候不說我婦道人家顧不周全,倒說是王爺有意不把大汗公務當要事呢。因此天天留著八個心十六隻眼睛,就只在這綺蕾身上招呼,生怕錯了一絲半毫兒。總算把她一條命找回來了,那人參虎膽的,吃掉我半個王府呢。」
哲哲用了心,抓緊問道:「依你這樣說,綺蕾大好了?」
睿親王妃道:「可不大好了怎麼的?不知吃下幾噸貴重藥材去。可著金子打也打出她這麼個人兒來了。姑媽可不知道,那些太醫老爺們有多疙瘩,開的藥方藥引兒憑你做夢也想不出來的稀罕件兒,什麼子時竹梢上滴的露水,未時瓦上凝的霜粒兒,又什麼初交配的蜈蚣,正發情的貓兒眼兒,不知哪裡來的故事,攛掇得我整個府裡的人不用做別的事,光替他弄霜弄水抓貓掀瓦地就忙不了……」
還待誇功,卻看娘娘臉色漸漸不好起來,也不知說錯了哪句話,不敢再哭窮,便含含糊糊地道,「不過也沒什麼啦,只要是能替大汗分憂,就是咱們的福氣了。」
大玉兒笑了一笑,道:「果真姐姐最是對大汗忠心的,姐姐這番心意,得空兒妹妹一定要向大汗稟報的。還望姐姐以後不要見外,多想著我們娘兒倆,常往宮裡才是。」三言兩語,將睿親王妃打發了去。
王妃一路走一路想,終究也不明白自己哪句話得罪了娘娘,回到家,不敢隱瞞,便將整件事始末原原本本向多爾袞學說了一遍。多爾袞大驚:「你惹了禍了你!」
王妃不服:「我哪裡惹禍了?淑妃娘娘還誇獎我忠心,要向大汗代為美言呢。」
多爾袞氣道:「你這麼大人,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客套也聽不出來,她哄你呢!你呀,你那點心計,給大玉兒提鞋也不配。我告訴你,從今天起,直到綺蕾離府,你哪裡也不許去,不許去後花園打擾綺蕾,也不許到宮裡去搬弄是非——好好的事,都被你搞砸了!」
王妃哭起來:「我搞砸什麼了?你什麼也不說給我,就發這麼大脾氣!我自己家的後花園,我倒不能去了;好好地進一回宮,又沒說錯什麼,怎麼就惹禍了?什麼叫給大玉兒提鞋也不配?我知道你和她打小兒一塊長大的,對她另眼相看,可人家如今是永福宮莊妃,你想惦記著,可也得惦記得上呀。只知道拿我出氣,算什麼英雄!」
多爾袞被說中心病,也不答言,「咳」地一聲抽了袖子便走,一連數日再不到上房去睡,夜裡只住在內書房,卻每日叫了不同的侍女去陪。睿親王妃漸漸悔上來,打發烏蘭去叫了幾次,只是叫不回。到後來,索性烏蘭也不回來了——被多爾袞留下陪宿。王妃氣得無法,又不好發作,再想想有烏蘭陪著,總好過別的丫頭陪,只得認命。隔了幾天,便嚷起胃氣痛來,正好以此為由不再往外走動。便是宮裡再來傳召,也以托病故婉辭。多爾袞聽說了,這才轉怒為喜,又重新回到上房裡來。自此,睿親王妃的性格兒更被磨得一絲稜角也無,凡丈夫大小事由,一概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多爾袞和綺蕾結成了新的復仇聯盟。
這兩個生死敵人,他曾經差點一箭要了她的命的,可是現在,他們成了盟友。他看著她的臉色一天天紅潤起來,身體一天天健壯起來,就好像看到自己的作品一天天完美,看到自己的志願一天天實現,他已經把她當成自己的私有品,她的命是他差點要了去的,也是他好不容易搶回來的,她因為他而死,又因他死而復生,是他的作品,他的武器,他的盟友。她是他的,是他的!
生平第一次,他向別人清楚地剖述了自己,剖述了六年前那段血海深仇,也剖述了六年裡自己的滿腔郁恨。這些話,是他連對阿濟格和多鐸也沒有說過的,他怕他們不夠堅強謹慎,會不小心洩露了自己的秘密。可是他卻對綺蕾說了,他覺得她是值得信賴的,不僅僅因為她曾經刺殺皇太極,更因為自己差點殺死了她而如今又救活了她,她的生命已經與他緊緊聯結在一起,成為他的一部分了。他就像信任自己那樣信任著她,把她當成另一個自己盡情地傾訴著。那樣深的仇那樣強的恨一旦宣洩出來,直如黃河決堤一樣,再也無所顧忌。
而自始至終,綺蕾都在沉默地傾聽著,她的身體已經休息好了,該是替他效命的時候了。但是在送她進宮前,他又改了主意。他敢保皇太極還像第一次見到她那樣想要她嗎?就算他想要她,敢保他會信任她嗎?她曾經刺殺過他,他不會不設防的,不可能允許她帶著武器接近他的身邊;如果她不能在第一夜得手,那麼敢保她一定還有第二次機會嗎?敢保她在失去他的恩寵之前可以找到恰當時機刺殺成功嗎?皇太極有太多的妃子,而且喜新厭舊,如果他在得到綺蕾之後很快厭倦了她,那又怎麼辦呢?自己豈非功虧一簣?
多爾袞是經歷過父親朝令夕改的那一套的,他知道男人的恩寵根本靠不住,母親前一夜還是父親的枕邊最愛,後一天就成了帳外棄婦,取她的位置而代之的,是小福晉。
綺蕾無疑是個美麗的女子,可是對於男人而言,美麗就像財富,得到了就是得到了,收藏便是最好的珍惜,不一定要時時握在手裡。一個人的財富太多了,他會將它們鎖進倉庫;一個人的女人太多,就會把他們冷落在後宮,不論她是不是最美麗的,他都不會時時刻刻陪著她伴著她。
於是多爾袞向綺蕾說出他新的計劃:「我們必須推遲你進宮的時間,也就是說,推遲報復行動。」
綺蕾看著他,用眼睛發出疑問。多爾袞解釋:「福晉前不久進過宮,她說大妃哲哲和莊妃仔細地盤問過她有關你的事情。她們對你的進宮,早就設了防了。她們知道你的傷好了,這幾天一定在想方設法對付你,這個時候進宮,不是撞到箭頭上去?所以,非得推一推,有了必勝把握才行動。一則穩妥些,二則也鬆鬆宮裡人的心,等她們的心勁兒洩了,咱們再突然襲擊,不然,一旦倒下來,就很難翻身了。」
怎麼才算有了必勝把握呢?綺蕾知道多爾袞必有下文,仍然以眼睛靜靜地詢問。
多爾袞略略遲疑,說:「我們得請一個老師,一個,特殊的老師。」
不能期望綺蕾在一開始就得手殺死皇太極,因為皇太極也是一個城府極深的人,就是他不防她,他的謀臣們也會替他防著她。後宮裡的眼睛太多了,綺蕾的任務說不定要等個三年五載才能得手。所以,只有設法長期得到皇太極的恩寵,才可以製造更多的機會。但是,怎樣才能保證綺蕾會成為皇太極的最愛呢?
他想起皇太極為了他日問鼎中原,實現一統天下的野心,而特意為宮裡諸妃請了漢人老師教授她們各種漢宮禮儀,甚至收納了許多流浪太監來完善後宮秩序的舉措來,他不是也可以替綺蕾找一位教授內功媚術的老師,來指導她怎樣做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嗎?
那麼誰才是天下最瞭解獻媚男人這道功夫的行家呢?
只有一種人:老鴇。
馮媽媽進府那天,是個大雪天。
雪粒兒是從半夜裡下起來的,直到第二天下午還沒有放晴,揚揚灑灑的,把整個睿親王府裝點得冰宮銀苑一般。烏蘭因見睿親王妃百般無聊,便想找點什麼由頭讓她散散心,攛掇著說:「都說瑞雪兆豐年,是好兆頭呢。難得這會兒雪停了,想後花園那幾株梅花襯了這雪,正該開得好看,王妃不出去走走,踏踏雪,求個健康?」
王妃大喜,興頭頭地妝扮了,讓烏蘭將幾樣點心裝了食盒,說:「我去後花園,便不能不去看看綺蕾——沒有過門不入的理兒。不好空手,幾樣點心也是個心意。」因讓烏蘭扶著,搖搖擺擺地往後花園行來。
不料,剛走到垂花門處,已經有侍衛攔著,傳出話來:「王爺有貴客,傳令誰也不許進後花園。」
「又有貴客?」王妃納悶,「怎麼我一點風兒也沒聽說。」
「我們也不清楚,王妃有話,只管問王爺。」
「放肆!」烏蘭板了臉,「你好大膽子,怎麼敢用這種口氣跟王妃說話?」
這種時候就看出烏蘭的好來了,王妃已經是氣得發抖,但侍衛不是家奴,她既不能把他怎麼著,又礙著身份不便吵架,所以這擺威風扮黑臉的戲,便只得交由烏蘭代做了。往常,每每烏蘭板了臉斷喝一聲「放肆」,對面的人一定會嚇得跪地磕頭,告罪求饒。然而此刻,侍衛們跪倒是跪了,口氣卻硬得很,仍堅持著:「王妃恕罪。小的只是奉命辦事,請王妃不要為難小的。王妃還是請回吧。」
睿親王妃無奈,搶過烏蘭手中的點心提盒,重重摔在地上,又踩踏兩腳,這才氣呼呼轉身走了。烏蘭隨後跟著,一路苦勸:「王爺既說貴客,又特意安排在後花園接待,那自然是同綺蕾有關。八成兒就是宮裡來的。王爺不讓您見,也是不願讓您捲進是非裡來,體恤您的意思……」
烏蘭果然聰明,可是也只猜對了一半——王爺的貴客的確與綺蕾有關,卻不是從宮裡來的,而是來自南京秦淮河畔,乃是江南最紅的妓院裡最有經驗的老鴇馮媽媽,由多爾袞的心腹侍衛多克成不惜萬金秘密請來。除王爺,多克成,綺蕾三人外,沒有半絲風兒外洩,就連馮媽媽自己,也只知道客人花重金請自己是要調教一個女子做獻禮——這種事情在達官貴人家裡並不罕見,那時有錢人買官,最常用的方法就是送個女人給上司——她可不知道,這被調教的學生,會是未來的大清皇妃。
「我們的第一課,是教會你笑。」馮媽媽望著綺蕾胸有成竹地說,同時擺出一副行家子的派頭來。
可是綺蕾斷然拒絕:「我不會對他笑。」
一句話將這個擅長於教會女人使用笑容蠱惑男人的老鴇的訓練有素的笑容僵硬在臉上,成了一具遇冷凝結的石膏面膜。她的臉擦得是這樣白,僅餘的一點點血色又因為極其意外的拒絕而瞬然消逝,就顯得更加蒼白,實在同一具石膏沒有什麼區別。
多爾袞也愣了一下,瞪圓眼睛,不可思議地問:「什麼?」
綺蕾望著他,聲音低柔,卻是斬釘截鐵,重複著:「我不會對他笑。」
多爾袞惱怒了,不耐地將眉毛中間擰出一個「川」字:「我要你笑你就得笑!我警告你,別把我惹火了!我花了這麼大的心血來救活你,可不是讓你跟我對著干的!」
可是綺蕾毫無所懼,態度依然平靜而堅決:「我答應服從你。但是我不會對他笑,不會對一個仇人笑。」
「笑是你的武器。如果你想報仇,你就要學會笑,用笑來迷惑他,俘虜他,從而殺掉他!」多爾袞咆哮起來,「如果你不肯笑,他憑什麼為你神魂顛倒?憑什麼為你放棄其他後宮佳麗?憑什麼能對你毫不設防,以讓你有機會用毒藥、用刀子、用繩索,用一切你可能用的方法把他殺死,為我,也為你自己復仇!」
然而不論他怎樣震怒,怎樣威脅利誘,綺蕾翻來覆去,就只有一句話:「我不會對他笑,不會對一個與我有殺父殺兄之仇的敵人微笑!」
多爾袞忍無可忍了,這個固執的小女子真讓他受不了,他舉起了鞭子,最後一次命令:「別再惹我生氣了!我不是他,不會對你一再忍讓,如果你再不聽話,我就會打得你遍體鱗傷,我救了你的命,就有權取回你的命!」
他們兩個用滿語對答著,老鴇一句也聽不懂,可是也明白他們一定是為了笑與不笑的問題發生爭執。很明顯這個雖然漂亮卻固執得要命的小女人不肯聽話,如果她身在自己的妓院裡,自己也會用鞭子打她的。但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妓院老闆,對付不聽話但是注定會成為他日紅牌的漂亮妓女當然不只是用鞭子抽這樣一種辦法,而且,這姑娘畢竟不屬於她,而屬於眼前這位暴躁的王爺。如果王爺繼續同她生氣,那麼也許自己的這筆大生意就要告吹了,難道除了笑之外自己就不能教她一些別的了嗎?不,不能讓他們吵起來,那結果必然是兩敗俱傷,而真正的受害者則是自己,因為自己會失去那姑娘的歡心和這王爺的信心,從而失去一大筆進項。
眼珠一轉,老鴇兒忽地拍手笑了,溫聲和氣地對多爾袞說:「喲,老爺,幹嘛發這麼大火兒呀?不就是姑娘不肯笑嗎?其實這不笑也有不笑的好呢!」
「不笑也可以?」多爾袞愣住了,他雖然在戰場上英勇強幹,可是於脂粉堆裡的事卻向未留心,不諳此道,聞言不禁問:「為什麼不笑也有不笑的好處?」
老鴇兒見自己的話奏了效,王爺的鞭子擱下了,姑娘的眉頭解開了,自己的心裡也長抒了一口氣,當下連說帶笑,連比帶劃地說出一番道理來:「這位爺,大概從沒有逛過咱們中原的窯子吧?咱中原窯姐兒向來分為三等,那成色一般又品性頑劣、生意有一搭沒一搭的自然居末等;那有幾分姿色,而又懂得賣弄風情,內功獨絕的居二等;那才貌雙全,性格冷僻,骨子裡一股傲氣,輕易不肯對客人展眉開顏的,才居一等,是妓女中的極品,群芳裡的花魁。這為的是什麼呢?這就要看客人的品好。那三等妓女,自有三等客人來招攬,他們手裡沒多少銀子,眼裡沒多大世面,只要那是個女的,可以供他玩樂已經足夠,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圖的是個痛快爽利;稍微講究斯文些的客人呢,卻多屬意於二等妓女,他們肯花錢,自然要好貨色,臉兒俏,嘴兒甜,身上又來得,有那樣的妓女相好,客人臉上也風光;但是真正會玩的,捨得花錢的,見過大世面的客人,卻偏偏喜歡那些性子傲,不輕易見客的妓女。他們要的是那個征服的過程。女人算什麼,只要花錢,誰都可以弄來那麼十個八個,天天換人都行。可是一等妓女不一樣,她們打小兒在勾欄裡穿綾著緞,吃香喝辣,早把性子慣嬌了,什麼陣勢沒經過,什麼男人沒見過,比一般的大家小姐還體面氣派呢。就是你堆一座金山在她面前,她如果不喜歡,仍然眉梢眼角兒都不動一下。可是她們嬌貴就嬌貴在這裡,誰能讓一等妓女看上,那比的不是錢,是這男人的魅力,是他的勢。所以誰若在窯子裡攏絡了一等妓女做相好,拔了頭籌,佔了花魁,誰就是真正的玩家,風流的班頭,那種榮光,不比妓女掛頭牌來得弱勢。所以說,妓女有品,客人也有品。什麼樣的妓女勾搭什麼樣的客人,什麼樣的貨色對付什麼樣的買家,馬有馬嚼頭,驢有驢眼罩,各有各的妙用呢。」
老鴇這一習話,對於多爾袞來說那可真是聽所未聽,聞所未聞,就是想也從來沒有想過。他又是一個極謙虛的人,凡是自己所不熟悉的領域,都視為神秘詭異,而將熟諳者奉為上師。如今,這老鴇兒便是布迷魂陣的高手,他自然恭敬有加,言聽計從。當下換一副面孔,做出虛心求教的樣子,咋舌不已:「好傢伙,當個妓女勾客人,原來還有多麼多講究。可是那妓女一味地耍脾氣弄小性兒,連笑面也不給一個,就不怕客人不耐煩,半路撒開手跑了嗎?」
老鴇笑了,得意地一拍手:「這裡就是學問了,要不怎麼說咱們干窯子這行易學難精呢。對待客人,那傲與不傲、冷與不冷的分寸要拿捏得恰到好處,松一回緊一回,冷一回熱一回,遠一回近一回,半推半拒、欲擒故縱,十八般武藝,都要來得的呢。咱們姑娘這性子,走的是冷艷一路,只要略略收斂些傲氣,稍微長著點機靈,於不動聲色中露那一點半點風情,若有若無,似是而非,不用笑,只要一展眼一回眸已經管保把客人迷得七葷八素。說到這裡,我要請教這位爺,您打算讓這姑娘討好的那客人,倒是個什麼性子的人呢?他嘗過姑娘沒嘗過?有錢沒錢?要是像王爺您這付火爆急脾氣,可就難了。」
多爾袞笑了:「我那位仁兄,見過玩過的姑娘不知多少,只要他想要,可天下的姑娘供他挑。金山銀海更是不在話下,性格也比我柔情得多,對男人聲疾色厲的,對女人可有的是耐煩。」
老鴇笑道:「那就好了,冷美人兒最對的就是這一路又多情又好勝的豪客,您把這姑娘交給我,調教個一年半載,管保把她訓練成天下第一尤物,到時候,就是你讓那客人把全付家當拿出來與你換這姑娘,他多半也是肯的。」
多爾袞一愣:「要一年半載這麼久?」
老鴇笑道:「您以為呢?這還是往短裡說,要在我們行裡,通常調教一位花魁少說也得三五年的嚼谷呢。一年半載,剛好夠把姑娘領進門兒的,道行深淺,還得看姑娘的修行悟性。教只八哥說話還得這麼長日子呢,況且這是調人,不是調鳥兒。須知心急吃不得熱饅頭,不是得磨客人的性子麼。」
多爾袞皺眉道:「可是那客人身邊的姑娘一天一換,一年半載,我只怕他早把對這姑娘的熱乎勁兒冷下去了,到時候,只怕把姑娘白送上門,他也不要了。」
老鴇撇嘴說:「這裡的道道您當爺們的就不曉得了。當然這一年半載並不是一面兒都不讓他見姑娘,每隔那麼差不多的一段日子,您就得想個法兒讓姑娘在他面前亮一回相,要麼把姑娘帶他那兒去,要麼把客人請您這裡來,隨便捏個理由,說姑娘有病也好,有事也好,總之不讓他與姑娘親近的時間太長,看得著摸不著,卻又時時撩撥著,讓他茶喝不下,飯吃不香,日日夜夜只管惦記這姑娘到手,把姑娘當磨心兒在肝尖兒上磨著繞著,這樣子磨他半年性子,還怕他不把金山與你來換姑娘嗎?」
多爾袞哈哈大笑,換了滿語說:「我倒不要他金山銀山,就只想他項上一顆人頭!」說罷,回頭看了一眼綺蕾。
他換了滿語,自然是說給綺蕾聽的。可是綺蕾那樣子,就好像什麼也沒聽見。無論是老鴇剛才關於調教妓女那一大通實際上對她多少帶點侮辱性的理論,還是多爾袞這句充滿壯志激情的誓言,她彷彿都沒有聽見。她的目光向著自己的心,活在一個所有人都看不到的世界裡,即使就站在你面前,也好像隔著千里遠,不慍不火,讓人拿不出一點辦法。
多爾袞歎息,如果這就是老鴇說的「磨心」,那麼他寧可自己從來沒認識過這姑娘。且不管這姑娘將來會不會讓皇太極為她魂牽夢繞吧,自己現在可是已經為她頭疼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