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我是你(前世今生三百年) 正文 張楚是我的另一半
    鬼王爺吳應熊說,每個人都是一個完整的陰陽結合體,只不過是分佔的比例不同而已。由於我裹玉自焚,擁有可以與天地抗衡的能力,且稟賦太多的仇恨和怨氣投生,只要我存在於天地之間,宋詞和元歌的魂魄也就將會隨我而投胎,生生世世,爭鬥不息。

    所以,我的每次投生,上天都會派神秘力量將我追殺,希望可以將我扼殺於襁褓之間,以期阻止悲劇的發生。有幾次他們做到了,於是換得一世的平安;可是他們不能阻止我重新投胎,於是又一輪的追殺開始,有幾次失手,便任我攪得天昏地暗,引發一場又一場的災難。

    然而那究竟是些什麼災難,吳應熊卻沒有告訴我,只是,他眼中顯露出那樣慘切的哀憫,讓我清楚地感覺到我的悲劇命運給世界帶來的困擾,超乎我想像的強大。而最悲哀的,是這一切並不是我本心所願,所以也就不是我所能阻止,就像吳應熊生而為天下第一大漢奸之子也並不是他的選擇一樣,他的後世同樣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身不由己地一次又一次成為違心的罪魁禍首,背負千古罪名而不能自救。

    由於天賦稟異,雖然我並無惡意,可是只要我動情,無論是憤怒,傷心,怨恨或戀愛,只要情動於衷,就會生成強大力量,改變宇宙間的平衡,於是就會有人莫名死亡,受到殃及。換言之,只要我出現,災難便會不期而至。徹底消弭災難的惟一辦法,便是將我消滅。這才是解決宋詞元歌恩怨的最根本的方法,也是上天丟卒保帥的惟一選擇。宋詞元歌因我而生隙,如果將我消滅,她們的恩仇自然就解開了。然而裹玉自焚的我,藉著玉的能力聚集天地精華,擁有著不自知的強大力量,可以與天地同壽,不是說消失就可以消失的,上帝即使可以制止我這一生,也阻止不了我下一世,所謂不虞之隙,防不勝防。

    於是,上天採取了另一種方法,雖然不能將我消滅,卻可以使我削弱,正像清帝削藩一樣,將我一分為二,化為陰陽兩性,再逐漸消磨我的能力,直到徹底根除。但是前提是,這兩個我一定不可以再走在一起,否則,所有的努力都將付諸東流。

    吳應熊說:「上天將張楚和你分別稟賦了陰陽兩性重新投生,然後再借玉結緣,安排你與宋詞元歌相識,由於你們三個都是女人,比較容易化敵為友,仇恨的力量便不會那麼強大;可是百密一疏,卻沒有想到你會愛上你自己,也就是你陽性的另一半。這真是又一場孽緣。」

    我徹底投降了,原來世上真有另一半之說。很小的時候,我就聽說過,人原來是完整的,力量很強大,所以上帝將人一分為二。而每個人從出生那一天起,就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半,可是大多數人都找不到,所以,也就只有聽從上天的擺佈,無力與之抗衡。

    但是,我竟然有幸找到了,我的另一半,是張楚;張楚的另一半,是我。試問,我又怎能不愛上自己呢?可是,我們雖然找到了彼此,卻已經失去了結合的時機。我們注定在此世分開,而且生生世世,將不再完整。這,真是比永不相遇更加可怕的悲劇!

    我問吳應熊:「如果,如果我不理會上帝的安排,會怎麼樣呢?如果我一定要跟隨張楚,重新與他合二為一,會怎麼樣?」

    「那樣,就連上帝也拿你們無可奈何。兩個相愛的人的力量是偉大的,如果你們堅持自己的感情,那麼天也不能奪其愛。可是,只要你繼續存在,換言之,就是我繼續存在,那麼建寧和香兒的仇恨也就繼續存在,是非爭端也就繼續存在。也就仍然會有人受殃及,這一次,死的只是一個小小的秦歸田,下一次,就不知會發生什麼樣更大的災難了。」

    他的潛台詞是:我只不過愛上張楚,已經死了個秦歸田作為警告;如果我偏要和張楚生死相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麼,很可能就會再引起一場平藩之戰,或者更大的戰爭。

    「可是,如果我今世離開張楚,也許就會永遠錯過。那麼,到了下一世,也許我和張楚又會被再次分解,成為四個人,八個人,直至無數個人,而我的力量將不斷削弱,直到成為一個沒有任何超能力的平凡人,最終被上帝輕而易舉地消滅掉,是這樣的嗎?」

    「是的。」吳應熊重重頷首。

    我驚訝:「也就是說,你明知道天意是要消滅你我,你還要合作?」

    吳應熊深深凝視我,帶著那樣的無奈和一種認命的安詳:「如果換了是你,你怎麼選?」

    我語塞。是呀,如果我的存在有干天和,影響了全世界的和平,我也只有自我消亡這一條路。全世界的和平,天哪!

    「你一定聽過白蛇傳的故事吧?」吳應熊深深歎息,「這就像青白雙蛇與許仙的故事一樣,白蛇水漫金山,不過是想忠於自己的愛情,卻因此釀成水災,貽害百姓;法海度許仙出家,幾次三番與白蛇鬥法,以及塔收白蛇,並不是因為白蛇有什麼過錯,而是為了給世人消災。人蛇相戀是有悖天理的,這同樣是一種改變宇宙秩序的行為,是種冤孽。世人同情白蛇,都祝福她和許仙能夠破鏡重圓,並因此怨恨法海。可是,他們有沒有想過,如果真地放白蛇出塔,那麼再來一次天災人禍,他們該怎麼辦?」

    我呆住。白蛇傳的故事不知聽過多少次,看過多少個版本,卻還從沒有從這個角度考慮過。

    可是,也曾經有過猜疑:法海雖然是一個得道高僧,卻也畢竟是人不是神,有什麼理由法力會比三百年道行的蛇精還厲害呢?現在,我終於知道答案。也許,白娘子伏塔根本是一種心甘情願的選擇而並非被迫,她為了和法海鬥力而水漫金山,卻又因身懷六甲而無力收水,致使鎮江府百戶人家盡埋水底,死於非難。這樣的結局,也是她所不願看到的吧?如果她早知道自己的愛將帶來這樣大的災難,也許她也寧可從沒有來過人世,寧可守住青燈古佛於塔下孤獨百年。當個人情愛與天意違和,又怎能有第二種選擇?

    「那麼,我現在應該怎麼辦?」我悲哀地問:「需要我自殺嗎?」

    「沒有用。」吳應熊更加悲哀地苦笑,「你忘了我們是可以無限次重新投胎的嗎?自殺只可以讓災難延期,卻不可以停止。所以,你要做的,是兩件事:第一,立即和張楚分開,連見面也不可以,更不能讓你們的感情增進,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第二,設法令宋詞和元歌成為朋友。」

    「我一直在努力這樣做,可是她們倆現在……」我想起宋詞元歌的處境,低下頭來。

    「我知道。」吳應熊瞭然地安慰,「只要你努力,她們很快就會沒事的。因為,她們擁有你這樣一個好朋友。」

    咦,這句話好熟悉,誰說過的?「她們一定會成為朋友,因為,她們有你這樣一個共同的難得的朋友。」是的,是張楚。

    我再次歎息,當然,他也是吳應熊的轉世,自然會說一樣的話。

    至此,我已經清楚地知道,我和張楚,再也不可能走在一起。真沒有想到,我們的愛會因為這樣的理由而結束,遇上他,愛上他,離開他,這,是我的命!

    我流下淚來:「也就是說,我和張楚的愛情,注定是錯的,是一場天災?」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街上去替元歌選購幾套換洗衣裳和日常用具。不需要多強的分析能力也可以猜到,連背景顯赫的宋詞都不願意出事讓父母知道,元歌更不會這樣做,因為徒增煩惱,於事無補。

    大包小裹地趕到警察局,門口處遇上蘇君,見到我,立刻說:「律師剛才來過了。」

    「是嗎?那宋詞是不是可以馬上走了?」

    「不可以。」蘇君搖頭,滿臉失望落寞可以結成厚厚一層灰痂,「雖然警方承認宋詞患帕金森症,可是認為這不能證明人就不是她殺的。因為發病率並非百分之百,不排除在此之前她服過藥物例如鎮靜劑之類,在清醒狀態下將人殺死。換言之,這更說明她可能是有計劃有預謀地殺人,所以現場才找不到她任何指紋或腳印。」

    「什麼?」我呆了,「那現在怎麼辦?」

    「律師說,如果不能證明她們兩個沒有殺人,就必須想辦法證明第三個人殺人,換言之,找出真正兇手,她們自然會被釋放。」

    「這不是廢話嗎?」我不禁洩氣。

    「不過也有一點點好消息,當初宋詞受嫌疑,主要原因有三個:第一,她因為升職問題,和秦歸田一直有過節兒,是競爭對手,所以有殺人動機;第二,有殺人時間,而且錄像表明她離開大廈時提著一隻巨型手袋,有竊玉嫌疑;第三,她曾經預言,秦歸田有一天會被長統襪和避孕套悶死。而秦歸田是被絲襪勒死,所以懷疑殺人者是女人。」說到這裡,蘇君略停一停,似乎猶豫了一下,才又接著說下去,「但是現在,警察已經查明套在死者頭上的絲襪和保險套,都歸死者所有。」

    「什麼?」

    蘇君臉上現出羞赧之色,似覺難以啟齒,但終於還是說出來:「死者有收藏女性用品的嗜好。」

    「變態狂!」我頓覺噁心。

    「還有,宋詞那天晚上帶走的那隻大包也已交上來,裡面裝的不過是新購置的攝影機,放到包裡後,鼓出來的形狀與『王朝』大廳的錄像一模一樣,證明她沒有攜帶贓物出逃。」

    我略略放鬆,問:「那麼,我們下一步該怎麼做?」

    「就像他們說的,想辦法證明第三個人殺人。」蘇君擰著眉,沉著地說:「也許我們都走入了誤區,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宋詞和元歌身上,反而忽略重要細節,放真兇漏網。」

    「你是說,我們應該協助警方破案?」我愣愣地,「該從哪裡入手呢?」

    「第一步,必須找『王朝』的人再做瞭解,看看有沒有新線索。」他提議,「也許大廈裡那天晚上其實不止宋詞元歌兩個人,保安呢?其他員工呢?還有,是誰第一個發現屍體,那個人有沒有嫌疑?大廈有沒有別的通道可以上八樓?除了宋詞和元歌,還有哪些人知道那天晚上玉飾會放在經理室?那些模特兒們有沒有嫌疑?」

    「沒錯。」我轉身,「我這就去找『王朝』董事長。」

    這時候他注意到我手中的包裹:「這是什麼?」

    我想起來:「差點兒忘了,這是拿來給元歌的換洗衣裳。」

    「算了,給我吧,你自己不一定送得進去。」他自嘲地笑一笑,「這點小事我還可以找到人情通融。」

    「那麼有勞你。」我把東西交給他。

    他已經準備走了,又忽然回身問:「這是否便叫做雪中送炭?」

    我溫柔地答:「現今的炭已經沒有過去那樣珍貴,不過是舉手之勞。」

    其實給朋友送一包衣服並沒什麼,肯捐棄前嫌為已經離異的妻子奔走才真正偉大。

    我再一次肯定這姓蘇的是個好人。要勸勸宋詞珍惜他。

    想到宋詞,不禁一陣心酸。還想勸她復婚呢,也不知道她還有沒有機會重獲自由。

    頭頂上,大太陽火辣辣地照下來,前面白花花一片,完全看不清路。我在街頭站了很久很久,終於歎一口氣,向王朝走去。

    再到「王朝」,只覺陰森可怖,望向哪裡都好像影影綽綽看到一堆暗紅的血。

    何敬之聽到通報,很快迎了出來,雙手對搓著,因為不習慣笑,臉上肌肉全扭曲起來:「唐小姐,什麼事要勞你親自跑來?其實,打個電話就是了。或者……」又趕緊按鈴叫小妹上茶,問:「唐小姐喜歡喝什麼?茶還是咖啡?台灣人是不是喜歡喝綠茶的?」

    「隨便好了,就是上次的碧螺春吧。」我坐下來,「我來是想問一下案子的事。」

    「那件事不會對玉飾展有影響的,這我可以向您保證。」談到生意經,他說話流利多了:「我剛和貴公司駐北京辦事處的李先生通過電話,聽說台灣補的貨已經到了是嗎?我已經安排了人手接替宋詞和元歌,隨時都可以召開記者招待會發佈消息。其實,這次的事雖然給你們帶來很多麻煩,但也不一定是壞事,因為炒了新聞,大家對拍賣會反而更有興趣。」

    我有些不悅,這裡出了人命案,還有兩個無辜的人仍被審訊,他卻說這不是壞事?真不知他的腦子是怎麼想的,我猜剖開來,大腦溝回的形狀一定全是美元符號。

    「何董,我不是為玉飾展的事來的。」我說。

    他立刻又結巴起來:「那,唐小姐今天來的目的是……」

    「我想請教何董,案發那天晚上,大廈裡真的就只有秦經理和宋詞元歌三個人嗎?難道王朝夜裡沒人巡邏?」

    「你是說保安?那不可能。那天晚上是阿清值勤,他是秦歸田親自招聘的人,對秦經理一直畢恭畢敬,感激不盡,絕對不可能是他。」

    我想到阿清一臉的憨厚溫順,也覺不可能,看來這條線又斷了。

    「那麼,是誰第一個發現屍體的?」

    「就是小妹嘍。哪,她來了,你自己問她好了。」

    我接過小妹手中的碧螺春,盡量把態度放得溫和:「小妹,你還認得我嗎?」

    「我認得,你是那位好心的唐小姐。」小妹露出甜甜笑容,可是仍然遮不住她臉色的蒼白,大概是睡眠不足的緣故,她眼圈烏青,皮膚微微浮腫,病得不輕的樣子。

    「你能告訴我那天發現八樓出事的經過嗎?」

    提起那可怕的往事,小妹有點顫抖,但仍能口齒清晰地敘述:「那天早晨,我和往常一樣到八樓打掃,一推開經理辦公室的門,就看到秦經理躺在地上,一攤血……我嚇壞了,大叫起來,阿清跑上來,看了一眼,就說要趕緊報警。然後,警察就來了。」

    「那天早晨你是第一個來大廈的人嗎?」

    「是,我每天都第一個來。」

    「阿清開門放你進來?」

    「不是,那天晚上我就住在樓下倉庫裡。」

    我一愣,難道——「你那天也在大廈裡?」

    「在地下室。不過我睡得很死,完全聽不到八樓的動靜。看到秦經理,已經是早晨六點多鐘了。」

    「你常常住在樓裡不回家嗎?」

    「有時候是這樣,地下室比我宿舍條件好多了,我下晚班的時候就會住在倉庫不走。」

    我仔細地盯著她的臉,看不出任何異樣來。不,不會是她,這小妹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如果是她殺人,根本沒有可能掩蓋得這樣乾淨。

    看看再也問不出什麼來,我只得起身告辭。

    何董還在說:「玉飾展的事兒……」

    「和我公司同事談吧。」我不耐煩,「同『王朝』聯繫的一直是李培亮,你們就還找他好了,我沒時間。」說罷抽身便走。

    我知道何董在背後會罵我什麼:紈褲子弟,不務正業。

    可是我真的覺得,這世界上還有比賺錢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朋友。

    站在「王朝」樓下,我再看一眼那輝煌的建築,這裡在幾天前曾經發生過兇殺案,有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殺死了,還有兩個活生生的人蒙冤莫白,兩壁相框裡的每個名女人都是兇案的見證,可是她們不說話,所有的痕跡都抹煞,看不到一點真相的影子。而大廈的外面,鉻金玻璃依然鮮亮耀眼,在大太陽下光怪陸離,毫無陰影。

    真相在這裡被湮沒掉了,每個人撲來忙去,就只顧著一個錢字。錢、錢、錢!錢真的比人的命還重要嗎?

    取車的時候我看到阿清,他正躲在車叢後面同小妹嘀嘀咕咕,兩個人都神色驚慌,滿臉焦慮。

    為免瓜田李下之嫌,我故意加重腳步,又輕輕咳嗽一聲。

    阿清回頭看到我,趕緊走過來拉車門,態度中有明顯的尷尬。

    我輕輕問:「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沒有。」他立即答,可是隨後眼光一閃,手按在把手上猶豫不動。

    我知道對待這個淳樸的青年是需要多一點耐心和鼓勵的,於是放低聲音,溫和地說:「如果有我可以幫忙的地方,儘管找我。」

    「唐小姐,你人真好。」他終於開口說,「你可不可以……借我一點錢?」又是錢。然而此錢非彼錢,且這句話早在我意料之中,聞言立刻取出銀包。「多少?」

    「大概……五百塊吧。」他遲疑,似乎覺得這數字太大了。

    我笑一笑,點出五張百元鈔票放在他手上,自己拉門開車離去。後視鏡裡,還一直可以看到阿清愣愣地握著那幾張鈔票,滿眼感恩,凝視我的車慢慢開走。

    無論他要錢是為了什麼,我知道他是真正需要。而且,五百元對他和對我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可以幫到人是一件賞心樂事,我鬱悶的心情稍稍舒暢。

    車子剛剛開出,手機響起來,是李培亮。

    「唐詩,王朝何董來電話,說你忙得沒時間過問玉飾展的事兒?」

    「他沒說錯。」我悻悻,趁機推脫責任,「小李,這個CASE一直是你跟的,很清楚,就負責到底吧。」

    「這麼大的事兒……」他遲疑,但是很快地說,「你是在忙元歌的事兒吧?我支持你。」

    「小李,謝謝你。」我掛掉電話,忽然想起,他剛才說「你是在忙元歌的事兒吧」,他只提到元歌,卻沒有提宋詞,這和宋詞前夫蘇君每每提起這件案子必然把兩個人相提並論的作風剛好相反,然而蘇君是有心,小李卻是無意,這有心和無意,卻都代表了有情。

    這時候手機再次響起,我看也不看號碼便接聽:「小李,我正想問你……」

    「唐詩,是我。張楚。」

    在那間「老故事」咖啡店,我終於再次見到張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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