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的梔子花在夜晚妖嬈地開放,緩緩吐出妖媚的芬芳,像精靈,有一種不出聲的誘惑。
白色的香花在夜晚都是精靈,因為沾了月的光。
我用筆在花瓣上寫字,用筆尖刺破手指,讓血滴在花瓣上,讓我的血使她復活,讓她的香告訴你我的心。
我把帶著我心跳的桅子花放在你的琴台上,讓花香陪你在暗夜靜坐。
暗夜靜坐的你的身影是多麼美麗,讓我心醉。
我想跳舞。穿上紅舞鞋,舞至死,死在你的琴聲裡,你的懷抱中。
當我死後,你會替我脫下紅舞鞋嗎?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丹冰從沒有過紅色的舞鞋,她的鞋子都是白色的,軟緞,繫著長長的帶子,一層層纏縛,像女子癡纏的心。
當她摔倒在舞台上,是曲風第一個抱起了她。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做了一個所有人都莫名所以卻不知阻攔的動作——替她輕柔地脫下舞鞋。
人們把這看成緊急搶救中一個奇怪的步驟,沒有給予深究。倒是曲風自己在事後反常地想了很久,這是因為他在脫下舞鞋後還做了個更奇怪的動作——將鞋子順手揣進了口袋。當時的場面太混亂,並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這舉動,否則大概是要議論上一陣子的,至少也給他安上一個暗戀的綺名。
曲風是在一周後換衣服的時候發現那對鞋子的,他深深困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脫下丹冰的舞鞋,更不明白怎麼竟會將她揣進口袋裡。觸到鞋裡的楦子時,他心底流過一種奇特的感覺,彷彿觸到了丹冰柔軟的痛楚。
每個跳足尖舞的女孩子都會流血,浸濕一雙又一雙舞鞋。
這是丹冰的第幾十雙鞋子?
丹冰從六歲始跳舞,就算一年兩雙吧,十二年,也總有二三十雙了吧?
這一雙落到了他的手上。
不必還給她了,丹冰已經不需要再穿鞋子。
丹冰不需要再穿鞋子了。
她被送進醫院的第三天,醫生宣佈:診斷證明丹冰腦部受到重創,淤血不能排除,導致神經壞死。雖然呼吸還在,但是大腦活動已經停止。換言之,她成了植物人,將永遠不能再站起來。
頓時,奶奶尖利的嘶叫劃破了整個醫院長廊:「不可能!我孫女兒是舞蹈家,她怎麼會變成植物人?你們有沒有弄錯?你們快讓她站起來,站起來呀!」
可是丹冰再也站不起來了。
奶奶卻扶著牆坐倒了:「冰冰呀冰冰,我怎麼向你爸媽交代呀!你是要跳天鵝的,你要成為大舞蹈家的,你怎麼不起來跳呀?你起來呀,你跳呀,跳天鵝給奶奶看呀。冰冰呀,奶奶的心裡疼呀,奶奶怕呀,你不要嚇奶奶,你起來呀,跳舞呀,跳天鵝呀……」
奶奶的哭訴讓所有在場的人都落了淚。劇團的女孩們更是抱在一起,泣不成聲。
跳舞的女孩子以身體靈活柔軟為己任,然而丹冰,卻要從此成為一個僵硬呆板、沒有生氣的植物人。怎樣的諷刺?怎樣的殘忍?
醫生們見多不怪,卻也為這個太過年輕的美麗女孩感到惋惜,他們帶著責備的口氣問團長:病人受創的第一時間,為什麼不馬上送到醫院裡來呢?以致貽誤就治良機,讓淤血聚積。
當聽到團長關於丹冰當時並沒有什麼不妥是在演出結束後才真正暈倒的答案時,他們目瞪口呆,完全不可置信,連連說:這不可能,以腦部的傷裂情況來看,她當時就應該徹底昏迷,根本沒有能力再站起來,更何況還要做劇烈運動,跳完一場舞。
回到劇團,所有人都沉重得吃不下飯。團長一個勁兒說:「是我耽誤了她,醫生說,我該早點兒把她送醫院的。」
是該早一點兒發現玄機的。
在演出前一晚,劇團有個酒會,專為招待媒體。丹冰穿著綴亮片的露背晚禮服,異常美艷高貴,像個公主,這是她第一次做主角,可是眉宇間毫無喜悅之色。高腳酒杯,曳地長裙,穿行在人群間,迷亂地應對著迎面遇到的客人,並答記者問:
「我是一個舞者,只是一個舞者。」
「結婚很遙遠,男朋友更遠。戀愛近一些。在哪裡?」
「今天幾號了?雙日我不談舞蹈。」
「死亡是美麗的,尤其天鵝之死。我死後會化做天鵝。」
一語成讖。
當時還只道她沒有經驗,不擅應對。原來一切都是注定的。都有預兆。
團長內疚得連夜打了辭職報告。但是上頭沒有批。領導當晚也在劇院,坐在前排最好的位子觀看演出。他們親眼看到,丹冰跳得相當好,完全不像受傷的樣子。
她演活了那只天鵝,卻演死了她自己。
阮丹冰病狀在醫學界引起了嘩然大波,多家醫院的腦科專家為此舉行了一次專門會診,得出結論是:這樣的重創下沒有人可以重新站起來,除非有替身。換言之,表演《天鵝之死》的人,不可能是受傷後的阮丹冰。
團長已經完全失去思辨能力,只是喃喃地說:「不可能站起來?那跳舞的人是誰?我明明親眼看到丹冰好好地睜開眼睛說:我沒事,我還要飛。不是阮丹冰,那是誰?誰在跳舞?」
曲風更是深為困擾,事發後,有記者追著他問:「請問是什麼力量促使阮丹冰那樣勇敢?她是不是愛上了你?」
「愛?」曲風只覺荒誕,「這是小說裡才有的詞彙。」
他對丹冰感到深深的感激和歉疚,可是他不覺得這與「愛」有什麼關係。太多的感情遊戲早已使他對愛麻木,他的名言是:「香煙我只抽『駱駝』,女朋友卻是越多越好。」他和各色各樣的美女約會,拍拖,給她們送花,卻從不對任何一個人說愛。因為不相信。
為了逃避記者的追蹤,他不得不請了一個星期假要求休息。
團長很能體會他的感受,一聲不吭就給開了條子。
曲風在家裡整整懶了一星期,吃泡麵,喝啤酒,頹廢得話也不願多說一句,女朋友們打電話來,他接也不接,有人敲門,也不開。
柴可夫斯基放得震天響,來人不會不知道他在家,便一個勁兒堅持不懈地敲。
他聽到,也當沒聽到,只把音樂開得更大聲。
門外的人終於洩氣了,卻地,自門縫裡塞進一封信來。他看一眼信封,知道是化妝師小林,便又隨手丟開了。
一連七天。
空的酒瓶子漸漸堆滿了屋子,泡麵也都吃完了,他終於不得不起床,想出去再買一些來。換衣服的時候,看到了那雙鞋。
曲風把那雙鞋子托在手上端詳良久,不知道該把它們放到什麼地方,扔吧,不合適,藏起來,更不合適。
最後,他把它們放在了琴台上,那盆梔子花的旁邊。
當夜,梔子就開花了。開在月光下,花瓣晶瑩透剔,像少女的皮膚般嬌艷,香氣濃郁而不安分,蠢蠢欲動,就彷彿有個精靈躲在裡面似的。
曲風站在窗前深深地嗅著,從不曾發現花朵原來是這樣美麗。
在花香和風裡,他隱隱約約地想到了什麼,有關一朵花的心事,一個舞姿,一個眼風,一個媚影。但是他想不分明,生平接觸的女孩子太多了,誰知道誰才是誰的心痛呢?
曲風並不知道梔子是丹冰送給他的。
他甚至沒注意什麼時候琴房裡多了那麼一盆花。
是同事們先發現的,打招呼說:「噢,你養了盆梔子。」
於是他知道自己的琴台上有了盆花,叫做梔子。怎麼來的,為什麼會在這兒,卻沒想過。
當然也不記得給花澆水。可是花依然長勢很好。綠葉榛榛的。
每個人經過,都會說:「曲風,你這盆花不錯。」
「噢,不錯。」他隨口應著,時間久了,便成了習慣。開始記得自己有那樣的一盆花,叫梔子。
到了冬天,放假前,劇團發年貨,他叫了出租車來拉。同事們好心地叮囑:「把花也搬回去吧,不然一個節過完,沒人給它澆水,該渴死了。」
曲風答應著,便把花搬回了家。天天看著,就也記起了澆水。卻仍沒有想過,這盆花到底是哪裡來的,在今天之前,又是誰一直在為它澆水。
再上班時,團長告訴他丹冰已經出院,回到家裡。
「因為她那種情況,你也知道,住不住院都是一樣,盡人力而聽天命,捱日子罷了。」團長說,他在這一周裡好像老了許多,鬢角有白頭髮了。
曲風也是黯然,看著壁上一幅《紅舞鞋》的宣傳畫,久久沒有說話。
《紅舞鞋》是一個很著名的舞劇,每個舞蹈演員都喜歡拿它來說事兒。
故事裡熱愛跳舞的女孩得到了一雙有魔法的紅舞鞋,她穿著它去參加舞會,舞姿美輪美奐,不可想像地優雅絕妙,令人目眩神迷。女孩在舞會上大出風頭,贏得了所有人的心。可是,當舞會結束的時候,災難發生了,她發現她脫不下那雙魔鞋,也停不下她迷亂的舞步。她就那樣飛舞著,舞過草原,舞過泥沼,舞過春秋四季,一直舞到她力竭而死的那一刻。
她死在了情人的懷裡,情人為她脫下紅舞鞋,女孩說:「終於不用再跳舞了,真輕鬆。」然後,她閉上了眼睛。永永遠遠地閉上眼睛。
這個故事深深打入每個舞者的心,每當舞至疲憊,便有女孩子感歎:「什麼時候才可以脫下這雙紅舞鞋呢?」
雖然,她們個個穿的都只是白色的練功鞋。
曲風歎息,想起被他收進衣袋的那雙丹冰的舞鞋。
《天鵝之死》的巨大成功已經使丹冰一夜成名,大報小刊到處都登載著丹冰舞蹈的劇照,有幾百名觀眾站出來作證說當時親眼看到有天鵝自幕布後飛出,雖然記者們其實未必相信這樣的神話,卻也都不深究,當作一段艷聞四處傳播著,非但不闢謠,反更使用生花妙筆,愈發渲染三分。
於是,一時間芭蕾舞女演員阮丹冰拚力一舞化天鵝的故事傳遍大街小巷,成為熱聞。
許多舞蹈家一輩子都達不到的知名度,丹冰在一夜之間做到了。
可是這些熱鬧與榮譽,同她還有什麼關係呢?她已經脫下她的紅舞鞋,再也不能起舞了。
末了,團長說:「改天一起去看看她吧。」
他們見到丹冰。
丹冰躺在床上,赤著腳,因為已是初夏,沒有蓋被子,只半搭了一條五彩斑斕的印度薄毯,色彩極其喧鬧,愈發襯出她蒼白的臉,和拖在被子外面的一把黯淡的長髮。
丹冰的長髮是被女孩子們一直艷羨著的,又黑又亮又直又順,散開來是一片雲,束上去是一座塔,當她跳天鵝,簪上簡單的羽飾,黑白分明,單是一個背影已經令人心動。
可是現在它們失去了光澤,黯淡而枯乾,微微地泛著黃,並且日漸脫落,像是秋風中飄搖的樹葉,即使沒落,日子也是屈指可數。
臥室門連著大陽台,黃油色的芸香實木地板一路延伸出去,門的一角,依稀可見纏滿玫瑰花枝的吊籃籐椅在風中寂寞地搖,旁邊一隻小小籐制茶几,平日大概用來擺放咖啡飲料的,如今孤零零地呆在那裡,空落無言。
從丹冰家回來的路上,曲風和團長都沉默。說什麼呢?沒什麼好說的。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去丹冰家,劇團裡有不成文規定,成員輪流在家開Party宴客聯歡,他一向很少參加,但是那次輪到丹冰,他卻也有點好奇——因為丹冰同他一樣對集體活動不熱心,難得做東——便去了。場面很熱鬧,規模也還罷了,只是客將散時,她取出潔白毛巾來擦拭桌面,白毛巾很吸水,嗖一下變得污濁不堪。隔一會兒曲風洗手時,發現毛巾已經扔進紙簍。
——那樣矜貴的公主,處處追求完美,曲風承擔不起。
一條毛巾能值幾何?錢還在其次,重要的是那種排場,令人敬而遠之。
曲風自知不是王子,更不完美,沒想過要同一個公主做朋友,何況,還是個豌豆上的公主。
同時他想起有一次在後台,他抽煙時隨手將煙蒂丟在地上,無意間回頭,看到丹冰俯身撿了起來——這樣的潔癖,真讓人吃不消。
是從那以後日漸疏遠的。
再來時,已經物是人非。
當他站在她床邊看她,不由自主,總是擺脫不了那樣一種聯想:如果不是她及時出手相救,現在躺在這裡的人就應該是他而不是她。
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終因我而死。
他又邀請團長去喝酒,團長沒答應,還說,你也別再喝了,還要彈琴呢,丹冰會聽到的。
丹冰的病房裡有一架鋼琴,琴蓋髹成白色,很雅的一種白,而不是通常琴蓋的黑或銅褐。
琴台上,也有一盆梔子花,已經開花了,可是沒有香氣。
就像是躺在床上依然美麗卻沒有生氣的丹冰。
花和她的主人一樣,都失了心。
這使曲風終於有一點感觸。他第一次懷疑,自己的梔子可能是丹冰送的,而丹冰對他的感情,也不僅僅是一個小女孩的一時衝動。
他一直忘不掉丹冰跳《天鵝之死》在收場動作前那最後的一望,無限的深情,無限的美。
她好像有很多話要對他說,她的心事,並不像她表面上看起來那樣年輕。
那些沒有說出口的那些話是什麼呢?梔子花知道嗎?
就因為團長說了那句「丹冰會聽到的」,曲風便向奶奶提出,他要常常來看丹冰,給她彈琴。
奶奶答應了。
奶奶的年齡其實和曲風媽媽也差不多,但她的確是位奶奶,她像一位真正的奶奶那樣關心著曲風,安慰他的內疚與落寞,給他講丹冰小時候的故事。她說,丹冰睡後,這屋子實在是太靜了。常常,當她對著大鏡子打盹,就會恍惚間看到鏡中有個小小女孩在練舞。那麼小,才六歲,因為孤獨而無助,只有不知疲倦地跳著自己才知道的舞步。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丹冰的童年是那樣寂寞。這使他想起他自己,也是一個沒有父母疼愛的孤兒。
他的血液裡,有著四分之一的西班牙血統。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使他自小養成那樣乖戾不羈而又渴望自由的個性。
同丹冰一樣,他的親人也都在國外,不同的是,他們不給他錢。
原因很簡單——他是個私生子。
他的爺爺在二戰時參加美國軍隊來到上海,誘姦了他奶奶後回到西班牙,留下他奶奶,在人們的白眼和嘲諷中屈辱地生下他的爸爸,所以他的爸爸是個私生子;後來他爸爸同他媽媽相愛,已經談婚論嫁了,忽然那個西班牙的富爺爺來信找他,提出如果他肯代表他的家族與另一個富翁家族聯姻,他就可以得到西班牙國籍和一份不菲的遺產,他一分鐘都沒有猶豫就投奔了去,連個地址都沒留下。那時他媽媽的肚子已經很大了,不可能墮胎,只有恨恨地生下他,卻連看一眼也不願意,就將他送了人。
現在,他的爺爺奶奶都已經不在了,死在不同的國度,可是他們留下了他,也留下了他的私生子的命運。
生命可以結束,命運卻會重複。
他在阿姨家長大,很小就讀寄宿學校,以優異的成績考入音樂學院,直至成為一個芭蕾舞劇團的風流琴師。他彈鋼琴,也拉大提琴,手風琴,甚至吹口琴。
他對一切樂器都感興趣,熱情不亞於丹冰之於舞蹈。
可是他的熱情也是冷的,帶著仇恨,和對生命深深的厭倦。
他從沒有想過自己生命的意義,也沒想過將來,可是當這條命被一個女孩子用自己的生命挽救過一回後,他卻不得不重新考慮生命的價值,他現在是在替兩個人活,不然女孩的犧牲就落入了虛空,變得滑稽。
琴聲響在病房裡。
一聲歎息傳來。曲風驀地住了手:「是誰?」
沒有人回答。風動紗簾,花葉拂疏,丹冰在床上沉睡。
曲風自嘲地笑笑,是幻覺吧?守著睡美人一樣的丹冰,特別容易產生幻覺。
接著又是一聲歎息。
這次聽清了,卻是奶奶。
奶奶穿著綠色暗花的絲絨旗袍,端著一杯紅茶站在門口,輕輕說:「你也彈了很久了,累了吧?喝杯茶,歇一歇。」
那時,曲風比任何時候都更想誠心誠意地叫一聲: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