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陳安娜家是十年前教育系統分的集資房,在貯水山腳下。她特意要了六樓,因為六樓上面還有一層閣樓,雖然也要掏錢買,可相對房子的價格,還是要便宜多了,最關鍵的是閣樓和樓下一樣,獨門獨戶有廚房和衛生間,外牆上去一米半之後就是斜坡上去的房頂了。中間房頂是尖而高的,但陳安娜有辦法解決,裝修的時候,她讓師傅在沿著外牆低矮的地方,都打上了櫥子,這樣,衣櫥和書櫥問題都解決了,從櫥子開始延展的空間就可以容人站直了。
當初要這套房子的時候,陳安娜本想把六樓和閣樓的樓板打通,裝上樓梯就成複式結構了,看上去氣派也有情調,可馬光明死活不讓,非要保持六樓和閣樓各自的獨立性,因為馬躍高中大學都住校,這樣就可以把閣樓租出去貼補家用。因為這,兩口子當著裝修師傅的面吵過好幾場架,最終馬光明勝利。
現在,馬光明覺得自己太他媽的有前後眼了,陳安娜看郝樂意就像眼中釘似的,根本就沒法一起住。所以,一到家,馬光明就和馬躍說:「兒子,我幫你把床搬上去。」
一個月前,閣樓上的租客就到期了,馬光明沒讓續租。等租客走了,他把閣樓打掃乾淨了,一心一意地等馬躍領著媳婦回家。
現在,看著馬躍父子從容不迫地把床拆了,往樓上搬,陳安娜就覺得,這一切都是陰謀,她被馬光明這個粗俗男人算計了,在兒子的婚事上,他不僅早就不和她站在同一戰壕裡了,還偷偷做好了迎接兒子兒媳婦得勝還朝的準備。
夜裡,郝樂意睡不著,躺在床上看天窗外的星星,「馬躍,這就是我們的家?」
馬躍嗯了一聲。
郝樂意翻身,側臉看著他,幽幽說:「我二十二歲了。」
馬躍捏捏她鼻子說:「知道。」說完笑,「二十二歲的早婚姑娘。」
郝樂意有點感傷,「長這麼大,這是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
馬躍的心一震,仔細一想,真的啊,從郝樂意還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就跟著父母在濰坊流浪,然後是爸爸沒了,媽媽沒了,她不僅沒有物質意義上的家,連感情意義上的家也沒了。他突然地心疼起這個瘦長卻結實的女孩子,用力地把她往懷裡一攬,「以後,我就是你的家。」
郝樂意抵在他胸前,用力點頭,眼淚就無聲無息的,跑了出來。眼淚蹭到馬躍胸口,他摸摸她的臉說:「都勝利了,還哭什麼?」
郝樂意眼淚掉得更快了,忍著不讓自己哽咽出聲。馬躍心裡酸酸的,捧起她的臉,吻她的淚,吻著吻著,就把她吻到身底下去了。回應他吻的時候,郝樂意張了一下眼睛,就看到了窗台上的一個青花瓷玩具娃娃,心裡一震,想起了馬躍撒謊說她懷孕了騙陳安娜的事。可要命的是她沒懷孕,還被陳安娜押回來了,萬一她問起來,可怎麼說?總不能天天撒謊吧?而且懷孕是瞞不住的事,肚裡沒貨,謊是撒不長的。再一想陳安娜那張一看見她就生氣的臉,心裡就像豎起了一萬根頭髮,噌地就坐了起來,把馬躍嚇了一跳,張張皇皇地問是不是弄疼她了。郝樂意搖頭,說了自己的擔心,然後是無限的茫然惆悵,「怎麼辦啊?」
「因為這啊。」馬躍反倒笑了,「好辦,咱這就撒種。」說著撲上去繼續吻她,郝樂意覺得他天真,自以為是個手裡拿了魔法棒的小孩,想讓她懷孕她就能懷孕了,但也沒反駁,看馬躍像個認真的小孩在饒有興趣地玩過家家一樣和她做愛,幸福感就像抵了岸一樣,踏實得很。她像一棵漂泊的禾苗,遇到了一片小小的泥土,雖然並不肥沃,但她已是心滿意足了。何況馬躍是讓她滿意的,不管做什麼,都非常在乎她的感受,包括做愛。滿天的星星在天窗外一跳一跳的,馬躍說今天晚上會有一顆飛到她肚子裡做他們的寶寶,問她信不信,郝樂意就笑。馬躍就故意凶巴巴的,一定要讓她說是的,郝樂意心亂意迷地閉著眼睛說不出話,馬躍噌地跳下床,抱著一條被子去了書房。上不去下不來的生理暈眩就把郝樂意吊在了半空裡,她愣愣地看著空蕩蕩的身體,剎那間有點恍惚,以為馬躍生氣了,起床開燈,赤著身子到處找,就見馬躍一臉壞笑地站在書房裡。
郝樂意偎到他胸前撒嬌,問他是不是生氣了。
馬躍嗯了一聲,說哥很生氣。說完就抱起郝樂意往寫字檯上放,郝樂意這才看見被子鋪在了寫字檯上等著她了。而她,就這麼傻乎乎地自投羅網了。馬躍原以為,這個新花招可以提高郝樂意的性福指數,因為這是他和小玫瑰在英國經常玩的,可是沒有。
郝樂意直直地看著他,滿腦子都在想他怎麼這麼多花招?
馬躍看出了她在走神,問怎麼了?郝樂意是個有話藏不住的人,就說了,馬躍心裡咯登一下。週身的熱血也刷地涼下去一半,磕磕絆絆地說在英國的時候,比較寂寞,而且成人頻道和A片可以隨便看,所以……
好吧。郝樂意信了。
可馬躍卻失神了,甚至想起了小玫瑰,她和她的華裔丈夫,幸福嗎?想著想著,就興趣闌珊了,再繼續走神下去,他肯定就不行了,就笑著自嘲說自己這是東施效顰呢,還是回臥室,說著,來抱郝樂意。因為恍惚,轉身時不小心被椅子絆倒了,隨著馬躍的一聲慘叫,兩個光溜溜的身子一起摔在了地板上。
這天晚上,陳安娜鬱悶地睡不著,因為兒子帶著媳婦在閣樓上。不知為什麼,她的目光像不聽話的蜻蜓,總想往天花板上落,耳朵也是,簡直就像個靈敏的捕捉器一樣捕捉著來自樓上的聲音。
這棟樓是十年前蓋的,樓板是那種空心板,隔音效果不好,東西掉地板上會顯得聲音特大,因為心理作用,陳安娜甚至聽得見兒子夫妻倆的竊竊私語,像隱秘暗洞裡的老鼠一樣,嘰嘰咕咕地說著她聽不清楚的話,間或夾雜著刺耳的嬉笑。
是的,所有來自閣樓的聲音,不管多麼細碎,在她聽來,都是紮著神經紮著心臟的玻璃碴子。接受郝樂意是被迫的,因為不管接不接受,都已無力改變定局,所以,她只能忍辱含垢地認了,不為別的,只為了可以看得見兒子。在內心深處,就像永遠不能承認兒子的平庸一樣,她都無法發自內心地承認郝樂意這個兒媳婦,甚至郝樂意的存在,就是一個鐵一般的事實證據,足以證明她的、曾經在她嘴裡優秀無比的兒子馬躍,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庸人,庸常到走到市井街市,即可被販夫走卒們淹沒,讓她縱使再有辯駁的底氣,也說不出一句話。因為郝樂意這個職專生,如果說她父母曾男盜女娼不是她的錯而是她的不幸,那麼萬幸的是他們已經沒了,但是沒有工作就是她無法迴避的罪過,到時候有人問,陳校長,你兒媳婦是什麼單位的啊?
她怎麼說?說沒工作?為什麼沒工作?因為她沒學歷?
不要說在人前說說,單是這麼想想,陳安娜都覺得顏面無光透了,如果馬躍真像她說的那麼優秀,用得著娶郝樂意這種讓她張嘴一說都能招來恥辱的女人了?
馬躍和郝樂意摔在地板上的聲音嚇了陳安娜一跳,沉浸在懊惱冥想裡的她,一聲不響地爬起來,穿上睡衣就往外走。
馬光明一把拉住她:「你幹什麼?」
「放手!」陳安娜打了他手一下,「我上去看看,是不是打起來了。」
「人家小兩口好著呢,打什麼打?」
「你怎麼知道打不起來?你知道郝樂意她爸是誰?」
「不就郝堅強嘛。」馬光明聽說過郝堅強的大名,手底下有幫弟兄,雖然外界風傳他是黑社會,但馬光明知道不是,至於陳安娜說他是小偷,那也是無稽之談。那時候的小混混,還是有點道義和義氣的,打人有可能,霸道是難免的,不偷不搶又不霸道那還叫什麼小混混。馬光明搞不明白陳安娜這會兒提郝堅強是什麼意思,「他都在外地去世多少年了,你又提他幹嗎?」
陳安娜說:「沒錯,郝堅強是死在外地了,可他的接班人來咱家了,你小心著點吧。」
「又來你那套龍生龍鳳生鳳的歪理了!照你這麼說,咱家馬躍就得去酒廠當倒糟工人!」馬光明最討厭聽的就是陳安娜的這套基因理論,「虧你爸不是皇帝,要你爸是皇帝的話你這還不成女皇了?」見陳安娜生氣地瞪著他,就又補了一句,「在樂意跟前別提你那套基因理論,她爸的事,她要不說你也別提!」
「想巴結她你自己巴結去,我怕她啊?」陳安娜很是不屑,自從馬躍從英國偷跑回來,陳安娜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老覺得有塊石頭壓在胸口,老覺得走到哪兒哪兒的人都在嘲笑她,她都快不敢出門見人了。
馬光明也感覺出了她的變化,甚至懷疑她抑鬱了,也不敢往深裡刺激她,只好悄悄跟著上樓,「我不是巴結她,安娜,你想想,她已經和咱家馬躍結婚了,人家小兩口是要過一輩子的,咱倆這身板也一天老似一天了,說不上什麼時候就得給兒女添麻煩了,想想咱以後得麻煩人家,也不能得罪人家不是?」
這是馬光明生平第一次對陳安娜這麼苦口婆心,到了閣樓門口,裡面一片寂靜。陳安娜將耳朵往門上貼了貼,馬光明拉拉她的胳膊說:「沒動靜了吧?沒動靜咱就下去吧。」
陳安娜瞪了他一眼,把耳朵貼在門上。
馬躍和郝樂意回到床上,雖然有點兒各懷心事,可還沒完成的生理之愛,是最強大的。把郝樂意抱回床上,馬躍問她有沒有摔壞哪兒,因為是馬躍抱著她摔倒的,郝樂意被壓在了底下,肩胛摔得最厲害。但郝樂意怕他愧疚,忙說沒有的事,她結實著呢,馬躍不信,開了床頭的燈,非要看看。其實呢,也是調情,一邊看一邊親,郝樂意有點不好意思,兩手捂著私處不讓看,馬躍就親吻她的手指,親吻得她情不自禁,舉手投降,馬躍得意地打馬上陣,把自己鑲嵌進她的身體,輕聲說著情話。
門外的陳安娜回頭看看馬光明說:「奇怪了,剛才還撲通撲通的,這怎麼就沒動靜了。」
馬光明說沒動靜說明孩子睡了……還沒說完,陳安娜就開始拍門了,「馬躍!馬躍!」
郝樂意嚇傻了一樣呆了片刻,奮力把正癲狂著的馬躍從身上推下來,然後一個骨碌爬了起來。被郝樂意掀下來的馬躍半跪在床上,愣愣地看著郝樂意像嚇壞的小孩一樣手忙腳亂往身上套衣服。他氣得衣服也不穿就從床上跳了下來,衝著大門喊了一嗓子:「媽,大半夜的,您這是幹嗎呢您?」
已穿好衣服的郝樂意忙拿過衣服讓他穿上,馬躍接過來,往床上一扔,光著身子就往大門口走。這要不是親媽,馬躍連殺人的心都有了。
郝樂意瞠目結舌地看著光著身子耀武揚威的往大門走去的馬躍,抓起毛巾被就撲上去,給他圈在腰上,自己跟在後面捏著,生怕一鬆手毛巾被就掉下來了。
「你們在樓上幹什麼呢?撲通撲通的,這要不是樓板隔著,你的慘叫能把我魂給嚇掉了!」門外的陳安娜氣勢洶洶,打算給郝樂意來個下馬威,一次又一次打掉馬光明拉她下樓的手。
馬躍崩潰極了,腦袋抵在門上頓了一會兒,猛地拉開門,一本正經地說:「媽,我和樂意做夫妻應該做的那點兒事,不行啊?」
陳安娜萬萬沒想到馬躍會這麼說,登時就石化在了原地,磕磕巴巴地說:「那你叫什麼叫?」
「媽,您真是我親媽……」又突然揚高了嗓門:「媽,我高興了就不能喊一嗓子了啊?媽,您怎麼就能給聽成是慘叫呢?」
馬光明無語地擺了擺手,順手給馬躍關上門,拖著陳安娜就往下走。拖進門,他一字一頓地發狠說:「你要再聽見點兒動靜就往樓上跑,我就跟你不客氣!」
「你你……你憑什麼和我不客氣?」此刻的陳安娜惱羞成怒,決不認輸,「什麼做夫妻該做的事?他這是怕我數落郝樂意!護著她!」
樓上的郝樂意也崩潰得不行了,問馬躍是不是必須住閣樓。馬躍也撓頭得很,說等抽時間和爸爸商量一下。
這灰濛濛的夜色讓人疲憊,馬躍攬過郝樂意,輕輕拍著。倦意像一團棉花,被拍打得越來越肥胖,臃腫得讓他們睜不開眼了。沒多久,沉沉的睡意,就把他們給淹沒了。
第2節
早晨,陳安娜打電話叫他們下去吃飯。在飯桌上,因為昨天半夜的事,郝樂意還有點不好意思,一直埋頭吃飯,不敢抬頭。
陳安娜剜了她一眼又一眼說:「吃飯的時候,別耷拉著頭,又不是犯人。」
馬躍看在眼裡,索性不吃飯了,把碗一放說:「媽,以後我們自己開火做飯。」
陳安娜沒好氣地說:「說得好聽,自己開火,你們有錢買菜嗎?」說著又沒好氣地挖苦郝樂意,好像她沒工作把馬躍害了一樣,「再說了,我這是告訴她飯桌禮儀,不能張揚跋扈也不能垂頭喪氣地耷拉著腦袋,好像誰欺負她似的。自家人還好說,如果有客人呢,人還不得以為她這是讓咱家人欺負怕了?」
「媽,飯菜錢我能掙出來,還有,您最好別找樂意的事,否則,我和您急,您也知道,我一急了基本不干讓您高興的事,虧您也好意思說樂意,還不都是您鬧的?」
說著,拍拍自己胸脯,「您放心好了,不要說一個樂意,就是十個樂意我也養活得起,累不著您。」
「你養?連你都得我養活,你拿什麼養活別人?」陳安娜也一摔筷子不吃了。
然後,馬躍就和陳安娜吵了起來。因為他告訴陳安娜,他有工作了,在典當行。
陳安娜一聽就急了,說什麼典當行,不就是舊社會的當鋪?一間小門臉兒,後面拖個老鼠洞一樣的倉庫就可以開張,櫃檯裡面坐的,一個賽一個的奸商相。不行,馬躍必須辭職,她送他出國留學,不是為當鋪培養小學徒的!馬躍怎麼解釋都沒用,陳安娜瘋了一樣的遷怒於郝樂意,說馬躍去這種一輩子看不見前途的私營單位上班,一定是她的主意,因為她沒文化,目光短淺,本著有奶便是娘的原則,根本不為馬躍的未來著想。郝樂意知道,如果今天她忍氣吞聲了,以後陳安娜會有更多的罪名往她頭上安,所以,她還嘴了,是心平氣和地還嘴。她告訴陳安娜,是的,她是沒學歷,但不等於沒品質,她窮、她沒有父母疼愛,但她活得自食其力,如果陳安娜一定要說她嫁給馬躍是有目的的,她承認,確實是有,她就貪圖馬躍給她的溫暖和關愛。她還請陳安娜放心,要養她一輩子,那是馬躍的願望,但她的人生格言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如果她墮落成那種把婚姻當飯碗的人,不用別人,她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說著說著,郝樂意淚如雨下,她指著自己的胸口說:「媽,儘管我知道您不同意我和馬躍的婚事,可您知道嗎?昨天晚上喊您媽的時候,我有多激動?因為我已經整整七年沒有人可以喊媽了,我真心實意地想像女兒一樣尊敬您愛您,也希望您……不把我當成女兒,至少也當自家人看待。請您不要把我看成您不齒我也不齒的那種人,那樣的話,我就會像現在這樣,忍不住要惹您生氣,可我一點兒也不願意這樣做……」
郝樂意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了,捂著嘴巴跑出門去。馬躍微微一愣,也追了出去。
馬光明看著半天說不上一句話的陳安娜,把筷子往飯桌上一扔說:「勝利了?舒服了?」
陳安娜悻悻地瞥他一眼,眼皮一垂,吃飯。是的,儘管郝樂意的這頓哭訴讓她的內心有那麼一點羞慚,但這並不妨礙她覺得自己是正確的、是看穿了郝樂意的。人嘛,就這樣,烏合之眾永遠是說別人的,輪到自己身上,哪個都自我感覺神聖得要命。
她已下定決心,典當行的工作,無論如何也得讓馬躍辭了,其一是沒前途,其二是說出去丟人。在陳安娜眼裡,在典當行這種私人性質的半金融單位混的,多少都帶了些市儈到奸詐的流氓習氣,她不能把好端端的兒子往這種成功人士堅決不沾邊的行業裡塞。邊工作邊跳槽也不行,不辭職,心理上會有依賴感,沒跳槽的積極性。再說了,就算馬躍跳不到好單位,她寧肯把他養在家裡吃閒飯,也不能去這種要面子沒面子,要裡子沒裡子的地方混日子。
陳安娜這人,向來是有了決心就行動。這天上午,她跑到馬躍單位,替他辭職,做好了和馬躍惡吵一場的準備,沒承想馬躍很聽話,甚至連語言上的抗爭都沒來一句,就聽話地辭了職。
他干夠了,因為在典當行裡,是個人就拿他當小弟使喚。可他是馬躍啊,小時候被人們當神童寵著,長大後是眾星捧月的青年才俊,現在居然要被人當小弟差遣來差遣去,落差如此巨大,是他難以接受的。
第3節
馬躍的飯碗不稱自己心,就給成功地砸了,陳安娜心裡還是很暢快的,哼著歌回學校上班了。從典當行出來的馬躍沒回家,怕郝樂意問他為什麼辭職。是的,他可以把陳安娜搬出來當幌子,可想著想著他就恍惚了,為什麼他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因為我媽想著怎麼樣、因為我媽不想怎麼樣?自己想想都汗顏,何況他這次辭職,不過是藉著陳安娜的意見順水推舟而已,他在街上溜躂了一圈,沒地去,決定去找馬光明。因為白酒廠不景氣,馬光明四十八歲辦了內退,工資少得可憐,可家裡正用錢的時候,教育系統的集資建房借的債剛還完,馬躍又去了英國讀大學,等著用錢的地方個個都跟張著血盆大口似的毫不客氣,他還身強力壯,總不能窩在家裡看電視,看完電視上貯水山公園打撲克吧?
貯水山公園又叫兒童公園,在日偽時期,因為日本人在山上為他們在中國殉職的軍人建了座廟所以又叫大廟山。這幾年,貯水山公園越來越漂亮了,無論春夏秋冬,長長的林蔭道兩側,總是坐滿了打撲克的男女老少,以老年男性居多,退休了又無所事事,索性湊堆打撲克,可誰家的老婆都不會答應讓一幫人長期來家打撲克,因為他們不僅是打撲克,還有點小輸贏。一旦打起撲克來,基本是人手一根煙,誰家也扛不住這熏,所以他們就露天了。好在天大地大城也大,不怕熏。陳安娜死瞧不上這撥人,說幹什麼不好啊,整天打撲克。為此她警告過馬光明,如果他敢扎到貯水山公園的人堆裡打撲克耗日子,就不要回這個家了。馬光明也不會去,雖然他沒多少文化,但對每天沉溺於牌桌的人,還是很排斥的。就像他去看傢俱,每每看到那些做工精良的傢俱,他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是中國人的驕傲,相反,他會痛心疾首地為中國人羞恥,有點心思有點精力全他媽的耗在享樂上了。
雖然馬光遠以前放過話,讓他辦完內退就去找他。可馬光明知道,自己要文化沒文化要技術沒技術,去找馬光遠純粹是找他要錢,就沒好意思,在家悶了幾天,不知怎麼就傳到了馬光遠那兒,一個電話就把他給拎到酒店去了,讓他干保安部長。這安排不是因為馬光明外表多威武,而是他沒文化沒其他技術,能幹的,也只有這個活。
馬光明走馬上任,可沒幾個月就讓馬光遠拿下來了,因為他好喝兩杯,喝了酒就和下屬們稱兄論弟。人是愛犯賤的,尤其是上下屬之間,一旦關係近了下屬就感覺不到上司的架子了,還會因離得太近、瞧得太清楚不把上司當回事了,這領導也就鎮不住場子了。馬光明就是這樣,保安部發生了幾件事後,馬光遠就把他撤了,工資繼續按部長級別發,讓他干普通保安。馬光明樂得肩無責任一身輕,保安幹得很舒服。按說,酒店保安晚上任務最重,因為酒客多,可馬光明只干白班,這是他跟馬光遠要求的。因為陳安娜不會做飯,雖然上班掙錢很重要,但他不能為了掙錢餓著老婆,馬光遠聽了就氣哼哼地笑,說陳安娜罵了他大半輩子還罵出功勞來了。當然馬光明的這一不合理要求,他也應了,誰讓他是他親弟弟呢。馬光明上班就是高興了在酒店溜躂溜躂,不高興了就找停車場的看車老頭聊天罵社會的娘。他和馬光遠彼此都清楚,什麼保安不保安的,不過是馬光遠想照拂弟弟的體面幌子,是的,雖然陳安娜很不屑,但她也承認,如果不是馬光遠的照拂,單憑她和馬光明,就是賣肝賣膽也供不起在英國讀書的馬躍。
馬躍到酒店時已經是中午了,找了一圈,才在保安的指點下,在停車場找到了正吞雲吐霧的馬光明。馬躍就說爸你請我吃飯吧,咱爺倆喝兩杯。
馬光明拍著馬躍的肩對看車老頭說:「瞧見了沒?我兒子,英國海歸,就願意跟我這當爸的喝兩盅。」這麼說著的馬光明很有炫耀的意味,好像因為他有思想有見地,他的海歸兒子也願意借兩杯酒和他探討天下大事似的。
馬躍大抵也看得穿馬光明的心思,就無聲地笑了笑,沒說話。
爺倆順著中山路溜躂,馬光明問馬躍想吃什麼,馬躍說無所謂,主要是想和他說說話,馬光明說既然想說話,那咱就去吃燒烤吧,就去了四方路。四方路已經沒落得不像樣子,原先的熙熙攘攘化作了棄婦被橫屍當街一般的破落,街邊的門面房雖然次第開著,卻門可羅雀。博山路因為兩側有燒烤鋪子,人煙才稠密了點,但再稠密也稠密不過炭烤爐上的煙。爺倆找了間半地下室坐下了,馬光明拿過點菜單子,點了烤海膽烤牡蠣烤麵包魚。博山路上的燒烤雖然看似破爛,但都有年頭了,做吃的這營生,年頭就是經驗,經驗就是味道。整個博山路燒烤一條街,積累了幾十年的味道了,還是很不錯的。
爺倆又一人要了一大扎啤酒,馬光明喝了一大口說:「為昨晚的事?」
「嗯。」馬躍點點頭,然後又道,「不光這事,爸,樂意說了,這些年我都把家裡花空了,我們的婚禮就不辦了。」
馬光明點點頭,說難為郝樂意這麼懂事。
「懂事不是為了受欺負的,您得管管我媽。」
馬光明看了馬躍一眼,沒吭聲,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是他又是個父親,不想讓兒子有太多的心理負擔。
馬躍在心裡歎了口氣說:「爸,看著您這輩子,我就覺得婚姻這東西太重要了,聽奶奶說您以前是個挺快活的人。」
「我現在不快活嗎?我有這麼好的兒子,還給我領回了個媳婦,我喝著扎啤,吃著燒烤,誰說我不快活?」馬光明不以為然。
馬躍認為馬光明的快活是裝出來的,都說孩子最怕父母離婚,可他就從來沒怕過,甚至還希望他們離婚。因為馬光明和陳安娜每一次都吵得驚天動地,他多害怕他們會像殺死仇敵一樣把對方殺死。如果他們真的會殺死對方,他寧肯他們離婚。再就是他們吵得太丟人了,經常有鄰居見著他就問:「馬躍,昨晚你爸媽又吵架了吧?」
那會兒他已經似是而非地懂了一點男女感情,就想他們吵成這樣,肯定不愛對方了,不愛對方了為什麼還要在一起呢?這個困惑困擾了他很多年。
馬光明默默地聽馬躍絮叨,沒說什麼。
馬躍小心地問:「爸,您和我媽是不是因為我才沒離婚?」
馬光明想了想:「一開始是。」
「後來呢?」
「後來……」馬光明說後來就是你媽不和我離婚了。
馬躍就笑,笑得不置可否。
馬光明突然很文明地小小抿了一口酒,小聲說:「你不信是吧?」
馬躍還是沒說話,但用笑來表示對馬光明猜測的認可。不憑別的,就憑陳安娜對馬光明,要麼不開口,開口就連諷刺帶挖苦的,肯定是做夢都想跟他離婚,雖然陳安娜是他的親生母親,可馬光明也是他的親生父親啊,她豁出全身力氣來糟踐他,馬光明也豁出全身力氣來承受這蹂躪的感覺,讓馬躍很難受。
馬光明隔著桌子拍了拍他的肩說:「兒子,你不懂女人。」又抿了一口酒說,「女人……表裡不一,但最現實。」
馬躍不明白他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馬光明繼續演講:「別看女人一自戀起來就個個把自己當瑪麗蓮.夢露,荒唐得讓人笑落大牙,可關鍵時候她們比誰都清楚。如果你媽沒生你,我得把甜言蜜語編成條繩捆著她,可你媽生了你,你就成了那條繩子,等再過幾年你還是那條繩,是她拿來捆我的。現在呢,就算有你捆著她也不放心,她自己還要變成一坨屎死皮賴臉地搭在我身上,讓我洗不下來摘不乾淨。兒子,這就是女人,你媽非要變成一坨搭在我身上的屎不是你爸突然變可愛了,是你媽明白,她老了,跟我離婚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說著,馬光明掏出手機,給陳安娜打了個電話,說:「陳安娜,你看,咱兒子也長大了,留學也回來了,婚也結了,你要實在看著我不順眼,咱倆就把婚離了吧,我不拖你的後腿。」說完捂著話筒遞給馬躍,讓他什麼都別說,只聽著。
接過手機的馬躍,果然聽到了陳安娜天崩地裂般的咆哮,咆哮馬光明毀掉了她,耗光了她的青春,在她人老珠黃的時候回腳就踹,她絕不會讓他得逞的!
馬躍給陳安娜咆哮得手都發抖了,沒敢做聲地把手機遞回去,讓馬光明趕緊解釋一下,馬光明接過手機,哼哼笑了一下,衝著話筒喊了一嗓子:「玩吶,真他媽不識逗!」掛了,瞅著馬躍得意地笑,「瞧見了吧?」
馬躍不由得對馬光明產生了一絲敬仰。
「所以,小子,以後別操心我和你媽的事,我們倆是相互挖了祖墳也離不了的兩口子,你安心和樂意好好過日子吧。」
馬躍這才說其實郝樂意沒懷孕,他這麼說是為了騙陳安娜接受郝樂意的。馬光明嗯了一聲,「那就抓把緊,趕緊讓樂意懷上,這事就別解釋了。」
「萬一懷不上呢?」
「那就說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掉了。」馬光明看著馬躍,突然有些黯然,「不是我非逼著你們要孩子,因為你偷偷回來,你媽受的刺激太多了,你要再說樂意沒懷孕,她肯定會覺得受了愚弄,現在……你媽脆弱得跟在門上曬了一年的對聯紙似的,經不起折騰了。」
「我一直覺得我媽是個女戰士。」
「你媽就是鐵人,戰了大半輩子也該乏了。」馬光明遲疑了一會兒,「昨天晚上的事不會再發生了。還有,你和樂意說一聲,別和你媽計較,我覺得你媽有點抑鬱。」
馬躍吃了一驚:「我媽抑鬱?看過醫生嗎?」
馬光明搖搖頭說:「就你媽那個脾氣,誰敢讓她去看醫生就等於誰罵她精神病,誰敢勸她去?」
「因為什麼?」
「原因多著呢,你媽這人,處處想拔尖當第一,本身就是種精神病。算了,她也就顯得脾氣壞點,還沒到作亂的份上,由著她去吧。」
馬躍難受得要命,暗自思量著是不是因為自己偷偷回國再加上之後這一系列的事,對陳安娜打擊太大才變成這樣的。想問,卻沒敢張嘴,好像不張嘴這責任還輪不到自己背,良心上還能輕鬆點,一旦張了嘴,就逃也逃不掉地背上了……他悶悶地喝了一口酒說:「爸,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幹,幹出點顏色來讓我媽鬆口氣。」
馬光明拍了拍他的肩,重重點頭,問他有什麼打算。馬躍說去人才市場看看,希望金融專業還算是個熱門。
馬光明暗暗歎氣,他沒多少文化,不知道金融行業都包括那些單位,唯一知道的就是銀行,而且大家都知道銀行是個好單位,拚命往裡擠。他一老同事的女兒進了銀行,在前台當櫃員,是生生塞了十萬元才進去的,而且還不是隨便誰花十萬元都能塞得進去,你有錢也得有門路往裡塞的。但他不想打擊馬躍,遂也沒提這茬,胡亂扯了些不靠譜的鼓勵話,倒是把馬躍給鼓勵樂了。
第4節
雖然馬躍還在四處奔波著找工作,可一點兒也沒耽誤陳安娜誇兒子,尤其是家裡來了客人或是一起出去做客,陳安娜都驕傲得像剛加冕完畢的女王,而馬躍就是那顆象徵著至高無上權利的鑽石,鑲嵌在她的皇冠上。在陳安娜的嘴裡,馬躍的優秀馬躍的好,那都是蠍子的尾巴——毒(獨)一份兒的。
陳安娜的職業是老師,習慣是一邊講課一邊觀察學生們的反應,搬到生活中就是一邊誇馬躍一邊尋找回應。目光很真誠地盯住了你,讓你不好意思不跟著她應聲附和,可離事實太遙遠的應聲附和,郝樂意做不到,覺得自己像厚臉皮的撒謊精,除了幫客人斟茶倒水就是隨手拽張報紙看。因為她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或是說什麼樣的話才合適。陳安娜就惱得要命,待客人走了或是從客人家出來,就會板著臉訓斥郝樂意缺乏教養,把客人撂在一邊自己看報紙,你什麼意思?表示你不待見人家,巴不得人家快走啊?再要麼就是你給客人倒完了茶水,就不知道把茶壺轉一下?你媽沒告訴你茶壺嘴衝著客人是不禮貌的嗎?
如果馬躍實在看不下去,過來打岔,陳安娜就會趁機把轉移到正題上,「虧你還護著她!沒看出來嗎,我誇你她不舒服。」
郝樂意說沒有啊。
「那你幹嗎跟傻子似的?附和我兩句能死啊?」
郝樂意小聲說不習慣。馬躍也應聲附和說:「就是就是,不要說樂意了,就連我這被誇的本人都不好意思了,媽,您那是誇我呢?簡直是捧殺,如果我不是剛娶上媳婦好日子沒過夠,我都想就手磕一地縫鑽進去了。」
陳安娜就悻悻地嘟囔,生怕別人比自己光彩!邊嘟囔邊拿目光剜郝樂意,「又悄悄幸災樂禍上了吧?」
郝樂意忙說沒有的事。
陳安娜就叫了一聲,「馬躍!」
馬躍要是應了聲,她會厲聲說:「眼長到腳後跟上去了!」
郝樂意明白她的意思:馬躍愛上她,簡直就是沒長眼。她也生氣,可隨著對陳安娜的瞭解,就知道了她就這麼一個人,大面上看是知書達理的文化人,可骨子裡有潑婦氣質。用馬光明的話說,那就是看誰不順眼就嘴巴代替拳腳往死裡糟蹋,對人好起來恨不能把頭割下來送給人家當夜壺。
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郝樂意還是每天去做日工,晚上回來的時候,會順路去大連路菜市場買菜,再打電話告訴馬光明,讓他下班回來路上別買了。等陳安娜他們下班到家,飯菜基本已經做好擺到桌上了。
陳安娜會掃一眼桌上的飯菜,但通常不說什麼。要說也是:沒合適的工作你就在家看看電視,咱家還用不著你出去幹零工掙菜錢。
如果郝樂意不吭聲,她會翻一下白眼球繼續嘟囔讓街坊鄰居看見了,還當她陳安娜是個兒媳婦沒工作就不給飯吃的惡婆婆呢。
因為瞭解陳安娜的脾氣了,郝樂意反倒不生氣了,知道她不是那種市儈人,要的不過是個面子。包括她和田桂花的矛盾,也不能只怪陳安娜愛掐尖,馬光遠還沒發達那會兒,兩家關係很好,馬光遠發達以後,關係不好了,也不是她笑人窮,恨人有,田桂花也有責任,她性格大剌剌,苦日子過慣了,突然之間老公有了錢,就有點手足無措,收不住手腳了。花了錢買了東西往外送卻賺不出別人個好來,就是因為恩主嘴臉太明顯了,往誰家一坐,都一副散財大娘的架勢,臉面這景誰不想要?用陳安娜的話說,田桂花拎個豬頭往腳下一扔,就想讓別人下跪把她當觀音菩薩拜,這不花錢買啐是幹什麼?
知道了這些,哪怕陳安娜把好好一句話說得跟蒺藜似的扎人,郝樂意也不急了,因為知道她刻薄的外表下,也有一顆柔軟的心。譬如,她拎東西上樓,陳安娜會和她急,是絕對的真的急,因為馬躍撒謊說她懷孕了,陳安娜說懷孕初期的女人不能提重東西,一買就買四個人的飯菜,還有水果,再拎上六樓,這不是個輕快活。吃飯的時候,陳安娜也會特意把剩菜什麼的拖到自己跟前,不許郝樂意吃,不捨得讓馬躍吃,如果剩菜多,就逼馬光明,必須的,同心協力幫她消滅掉。當然,郝樂意也明白,陳安娜的好,是針對她肚子裡莫須有的那個孩子的,不知不覺的,心就慌了,夜裡會和馬躍說,總不能一直這麼撒謊吧?
馬躍就虎虎生風地翻到她身上說:「我這就播種。」
總之,婚姻生活沒郝樂意想像的那麼美好,也沒有賈秋芬他們擔心的那麼糟糕,一切還過得去,除了關心她的肚子,陳安娜整天忙活著幫馬躍介紹工作,不停地打電話,如果不是在家裡,如果不是郝樂意知道,還以為她是干職業中介的呢,而且還是高端職業中介。如果對方說有個合適單位,第二天,陳安娜就會像只雄赳赳的母雞一樣,帶著馬躍出發。
郝樂意覺得這樣會讓用人單位覺得馬躍不獨立。這些,陳安娜也明白,可她就是不放心馬躍自己去應聘,馬躍去人才市場吧,她怕那些單位是騙子。現如今騙子多,招工騙子更多,像馬躍似的,一直在象牙塔裡待著,尤其是在英國待了這幾年,除了在學校讀書,基本不和外界打交道,人越發單純了,她不幫他把把關行嗎?每每說到這裡,陳安娜會瞟郝樂意一眼,那意思是,如果不是他單純,能看上你啊?
郝樂意明白她的意思,但現在她已漸漸掌握和了陳安娜相處的訣竅,那就是裝傻,別動用敏感,就把她當成個有點神經質的、嘴巴有點毒但關鍵時候不會給你虧吃的厲害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