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國防軍發動第二次攻擊,是一個空前強大的軍事行動,動員了一萬人以上的精銳兵力,在這裡,我們應該瞭解的是,一萬人的兵力在緬甸是一個相當沉重的負荷,他們那時的全部國防軍,包括海陸空勤,也不過兩萬餘人,顯然的對我們欲得之而甘心的。
一萬人的緬甸軍中,有七千人至八千人是驃悍善戰的欽族,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日軍在緬甸便吃盡欽族的苦頭,他們受過森林作戰和山嶽作戰雙重訓練,身負輕機槍能像壁虎一樣的爬上斷崖,而且全是英式配備。另有三千至四千人,是比欽族更驃悍,更善戰,更令人驚愕的國際兵團,以印度人為主,受雇於緬甸軍部,約定他們行軍一天多少錢,打死一個中國士兵多少錢,和打死一個中國軍官多少錢,重利之下,把那些濃須黑臉的印度人誘惑的像瘋狂一樣的兇猛,多少負傷的弟兄,本來生還有望,卻都慘死在他們的刺刀之下,對這種和盜匪無異的殘無人道的暴徒,等到孤軍在拉牛山最後反攻的時候,幾乎一半弟兄喪生在他們之手的鄒浩修營長,下令不准接受他們的投降,用槍托逐個的擊碎他們的頭顱,來為那些戰死的夥伴復仇。
緬軍的攻勢於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一日開始,距我到猛撒不過十天。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那一天早上,天氣轉陰,濃雲沉厚的布在天際,像隨時會崩塌下來,政芬要到郊外去採野菜,我勸她不要去了,安國漸大,學業卻一直被父母荒廢,識字寥寥無幾,無法進當地華僑小學,我建議她應好好教他。
「我們明天便沒有菜了,」她說,「如果下兩天雨,該怎麼辦?」
「明天再說吧,政芬,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或許我們會死。」
「你胡說。」
「我可以從辦公室溜出去挖一點,」我說,「你還是教孩子吧,我們不能使他成為文盲,我常常的想到他的前途,我要他比我們強,我不知道他長大了怎麼樣去作就可以比我們強,我和你,政芬,都是失敗者,我們的為人做事,都不足孩子傚法,我只有祝福他,祝福他!」
這是我們對孩子的事情最後一次談話,就在這時候,郭全排長暴風一樣的闖進來。
「杜顯信將軍請你!」他喘氣說。
「為什麼你親自來?傳令兵呢?」
「快走,請你一分鐘也不要停。」
在杜將軍處,我得到大戰已起的消息,派我率領當時在猛撒所可能動員的兵力──只有不到兩個連,還是七拼八湊,官兵互相間都不熟悉的部隊,向薩爾溫江增援,鄒浩修營長率領的兩個連在緬軍的猛烈火力下於拂曉接觸後已向江口撤退,緬軍卻正向那裡迂迴,如果江口失守,鄒營長受到前後夾擊,勢必覆沒,而猛撒,這個總部所在地只有郭全的一個排拱衛,緬甸如果急行軍前進,可以用如入無人之境的速度,二十四小時內予以佔領,如果他們再以一部份的兵力向大其力迂迴,我們便成為甕中之鱉,全部被俘,或全部被殺了。
我前面說過,邊區的游擊縱隊和游擊支隊是很多的,但他們迄未能訓練成為勁旅,至於為什麼他們不能成為勁旅,說起來使人扼腕,我想我還是不談它吧,不過不管什麼原因,他們迄未能成為勁旅,卻是事實,而李國輝將軍的孤軍,始終是唯一的主力,這主力,在大家都以為天下太平時,自然受不到重視,弟兄們仍是每月兩個老盾──連付給皇家飯店門口那個為你開門的侍者小賬,都會被輕蔑的拒絕,但在變動的時候,卻完全要靠這一支可憐的孤軍,底定大局。
然而,半年前從緬北猛央調回猛布駐守的孤軍,因糧食不繼,復派張復生團長率領他七○九團再返緬北,向各土司催糧,因此,在猛布那裡,也和猛撒一樣的空虛,只剩下九十三師的師部和一個師部連,官兵合計起來不到四百人,而緬軍很顯然的趨勢是,渡過薩爾溫江後,分兵兩路,一路進攻猛撒,一路進攻猛布──事後證明杜顯信將軍判斷正確。
所以我們一開始便立於無法應戰的窘境,鄒浩修營長在猛畔的一個營,實際上只有兩個連,另一個連駐拉牛山,駐猛畔的兩個連正在敗退中,即令搶先到達江口,再加上駐拉牛山的一連也增援上去,我們也不能相信一個營──只有五百人,能抵抗住緬甸一萬人以上的精銳國防軍,而我率領的兩百個老弱或剛出醫院的戰士,百里馳援,不僅僅是強弩之末,也是一場飛蛾撲火。想到這裡我便痛徹心腑。
我沒有再回到家便立即出發,政芬聞訊,踉蹌的趕來,拉著安國,把安國推到我的懷裡,淚如雨下,她聽不得作戰,六年來的浴血苦鬥,使她一聽到作戰都渾身發抖,是的,兵凶戰危,誰敢保證槍彈不洞穿肺胸。
我撫著緊抱著我雙腿的安國的背,汗津津的,我不能用空話安慰她們母子,我只能咬緊牙關擘開孩子的手。
「政芬,」我說,「挖野菜去吧,天恐怕要下雨,記住,我如果戰死,不要收我的屍首,趁你年紀還輕,早一點結婚,政芬,原諒我,我這是真話。」
政芬不像一個出征英雄的妻子,她拭不乾她的眼淚,坐在地上飲泣,安國追在我的身後,不斷嘶啞叫──
「爸爸,爸爸!」
但我終於走了,我也不像一個出征的英雄,走到盆地邊緣,開始進入叢山的時候,天已中午,濃雲仍重,我看看弟兄們腳上的草鞋,和那瘦得像麻桿一樣的雙腿,一個弟兄倒下去,他是瘧疾發了,大家沒有理他,繼續前進,知道他會趕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