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和世界上任何一個濱海的大都市一樣,熱鬧、喧嘩、人潮澎湃,到處都是使我和政芬昏眩的汽車和摩天樓,我們的補給──國防部發給的實際上超過我們實有人數的薪餉彈藥,和那每月七萬五千美金的巨額現款或物資,都以曼谷為轉運點,而共產黨的間諜人員也以曼谷為重站,這些因素促成這個泰國首都畸形的繁榮,雲南總部辦事處的官員們自然的成為一擲千金毫無吝色的時代寵兒,我和政芬相形見絀的住在一家名叫客升的,華僑開的,專收容板車伕和象童的三等旅館,第二天,去辦事處報到,當天下午,便帶著安岱去看醫生。
我和李國輝將軍夫婦是一個星期後相遇的,就是這一次的相遇,使我察覺到我上邊所說的那個陰影,李國輝將軍於五個月前把他的太太唐與鳳女士送到曼谷後,便飛台灣受訓去了,他走的時候,他的眷屬還沒有安頓好,等到他受訓歸來,也就是我和他們夫婦相遇的那一天,他發現他的妻子和仍在襁褓的孩子,被人像堆垃圾似的堆到兩棟巨廈之間的一間小木屋中,而那兩棟新購的巨廈──左邊那一棟的主人是李彌將軍夫人的弟弟龍昌華,右邊那一棟的主人是李彌將軍夫人的姊丈熊伯谷,李彌將軍夫婦就住在名義上是內弟龍昌華為主人的那棟富麗堂皇的巨廈裡。
唐與鳳女士用含著哀怨恚恨的眼睛,望著她那土豹子的丈夫,一句一句回答他的詢問。
「李彌將軍來看過你們母子嗎?」
「沒有。」
「他們邀請過你們母子嗎?」
「沒有。」
「有人來探望過你們母子嗎?」
「沒有。」
「你們有錢嗎?」
「沒有。」兩行淚珠順著她的面頰流下了。
事實上唐與鳳女士在曼谷過的是一種孤寂的日子,她和我們一樣,被繁華把她嚇昏了,能住進一間木屋,已是求之不得,但是,兩邊巨廈的金碧輝煌,男人們的風度翩翩,和女人們的雍容華貴以及辦事處官員因她沒有「見過世面」而對她的輕蔑,使她的心都碎了,她絮絮的向她的丈夫說個不停,像李彌將軍夫人和她面對面碰見不屑和她打招呼啦!像她想搬一個較為不潮濕的地方而辦事處的官員推說沒有錢啦!像每次借錢,都要再三請托才能打折扣批下來啦!等等等等,我側耳聽著,每一個字都不遺漏,我注意著李國輝將軍臉上的表情。
那一天晚上,大家的心情很是憂鬱,第二天晚上,我又到那裡,他們夫婦在院子裡小凳子上坐著,李國輝將軍袒胸露背的揮著芭蕉扇,送過來撲鼻的酒味。
「克保兄,」他說,「那些大官和貴夫人們在皇家酒店為我設宴洗塵,我沒有去。」
「你應該去的。」
「我不去,」他冷笑說,「我自己也有老酒,」他霍的站起來,用芭蕉扇向左右指著,淒涼的說,「你看,克保兄,這兩棟大廈,是我們孤軍的血和美國鈔票蓋成的。」
「閉嘴,你要死!」他太太喊。
「我要問那些美金,和那些在滄源空投的槍械那裡去了!」
我上去摀住他的嘴巴,李太太哭哭啼啼的把他拖回那悶熱得像蒸籠一樣的木屋,我上街去買了五銖的冰塊壓到他頭上,剛要告辭的時候,一批我不大熟習的辦事處的官員擁進來,說大家已等了很久,非請他去一趟不可。結果是,我被拉去充數,在那被白衣侍者拱繞著的、地板光滑的像玻璃一樣的大廳上,有十幾桌筵席擺在那裡,我幾乎是唯一的在邊區作過戰的軍官,但光榮卻分屬大家,華僑小姐和泰國小姐都用充滿了崇敬的眼光向大家敬酒,接著是一個舞會,我一個人躲在牆角,一盃一盃的喝著冰水,「壯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趁人不注意的時候,走出大廳,在門口,那彈簧門幾乎把我擊倒,我迅速的逃了出去,在湄公河堤岸上,望著那滿江畫舫,深吸了一口氣,我發現我已不能適應這個世界。
回到客升旅社,政芬已把孩子們的蚊帳放下,我們默默相對著,半天,她猝然說──
「我們還是回夜柿吧!」
「為什麼?你說過要住下的。」
「我們住不起,克保,」她嗚咽說,「你也知道我們住不起,我不使你為難,我們回去吧。」
我們是和李國輝將軍一起回去的,在迴旋金蓮步,歌舞玉堂春的太平世界的另一個邊際,我和政芬,抱著病兒,重新回到蠻荒,回到夥伴們的行列裡,迎接不久即行爆發的薩爾溫江大戰,當火車轆轆的離開曼谷北上的時候,我彷彿覺得做了一場夢,然而,那夢卻有無限的真實,和無限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