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 正文 第十章:翠魚水煮,七種液體
    我問小白,當他站在東單街頭,兜裡揣著厚實的黑皮錢包,裡面塞腫墨綠色的美金和七張不同品種花花綠綠的信用卡,他是不是感覺如同帶著一把裝滿子彈的五四式手槍,站在兩千五百年前燕國首都薊的中心廣場,想誰就是誰,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陽具象革命英雄紀念碑一樣潔白俊朗高大明亮,晝夜挺直。

    小白說:“呵呵,呵呵。”

    我是在我老姐的錢包裡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美國綠卡,其實綠卡不是綠的,是深棕色的,印著我老姐的照片,比較真實的那種。

    我是在小白的錢包裡第一次看到那麼多張信用卡,花花綠綠金光銀光,好看,我一張卡也沒有,我有個工商銀行的紙存折,在銀行營業部打印流水單,從來沒見過大於一百的數字。小白將信用卡一張張從錢包裡拿出來,然後一張張告訴我:“這張是花旗銀行的VISA卡,跑到哪兒的大商店大酒樓都能用。這張是美洲銀行的MASTER卡,也是跑到哪兒的大商店大酒樓都能用。他們常常在不同時候舉行不同的促銷活動,所以兩張都要有,占兩邊的便宜。這張是Discover卡,基本到哪兒都不能用,但是你自己可以挑卡片的圖案,比如美國國旗啊、聖誕老人啊、你喜歡的美女啊,你媽媽你爸爸你女朋友的照片啊,而且一旦能用,每花一百塊美金它返還給你幾個美分現金,關鍵是,你一旦申請到了,就沒有辦法退,你打電話過去,普通接線員不能受理,她們給你轉到客戶經理,你至少要等半個小時,然後才能和客戶經理說話,客戶經理通常都是印度人,通常她說話你聽不懂,通常她會解釋這個卡的各種好處,警告你如果退卡,男的有得陰莖癌的危險,女的有得陰道炎的危險,說話方式和你和辛荑很象,如果你繼續堅持一定要退,三秒鍾沉默,電話就斷掉了,我打算管小紅要張她的藝術照,做成DISCOVER卡,放在錢包裡,反正退不掉,就當壓塑照片用。這張是VISA和西北航空公司的聯名卡,你消費刷卡,同時可以積累航空裡程,裡程多了,你可以換一張免費機票,但是一般來說,你忍住不刷卡省下的錢足夠買一百張機票。這張是DINER’SCLUB的卡,吃飯用的,去餐館,特別高級的餐館,沒有這張卡不讓進門,但是實際上,基本沒用,你手上攥著美金,基本都讓你進去。這張是Barns&Noble書店和MASTER的聯名卡,有了這張卡,可以坐在書店的地板上看書,沒有人有權力趕你走。這張卡是AmericanExpress卡,有個戰士戴個頭盔,世界上最早的信用卡,最初都是給最富有的人,拿出來的時候,周圍知道這個背景的人都會用另外一只眼睛看你。

    後來AmericanExpress出了一個子品牌Optima,開始發給青年人。我這張是正牌AmericanExpress卡,我爸爸的附屬卡,也就是說我花錢,他需要每月月初付賬,我不用管,呵呵。”我想起老流氓孔建國,他有個大本子,土灰色,封面紅字“工作手冊”,下面兩道紅線,可以填名字或者日期或者課目。孔建國的本子裡夾了七張女人的照片,大小各異,孔建國號稱都和他有關系,讓我和劉京偉和張國棟以後在街面上遇見,不要上手,畢竟曾經是師娘。孔建國有次一張一張講過來,用了很少的詞匯:“這個,清通,敢睡,忘憂。

    這個,簡要,屄緊,事少。這個,話癆,速濕,會叫。這個,另類,發黑,口好。這個,大氣,腿細,毛密。這個,聰明,腰細,反插。

    這個,卓朗,臀撅,耐久。”對於我,孔建國的話比小白的話,好懂多了。我還想起柳青,是柳青第一次教導我如何喝紅酒。我們已經隔了很久沒有見面,柳青穿了套男式西裝,盤著的頭發散下來,比兩年前削短了很多,側身站在七樓自習教室的門口,隔了半分鍾,我抬眼看見。柳青說:“出差到香港,在太子大廈找老裁縫做了一身西裝,穿上之後覺得半男半女但是很帥,忽然想起你。既然穿了西裝,去吃西餐吧,還有另外一個朋友也去。”我們去了王府井北邊東廠胡同附近一個叫凱旋門的法國餐廳,端盤子的都是男的,柳青教導我說,高級西餐館子最大的特征之一就是端盤子的都是男的,更高級的西餐館子,端盤子的都是“玻璃”。我點頭,反正我不懂,柳青說什麼就是什麼。柳青那個朋友也點頭,他也穿了西裝,不象男的也不象女的,象個胖子。我們互相介紹,我說我是學醫的,婦科。

    他說,他懂,呵呵。他說他是做商業的,文化投資,儒商。我說,不懂。他說,他原來是做林業的,後來商業運作成功轉型到能源領域,後來全球大勢和中國經濟持續穩定提升,他很快完成了原始積累,很快掙了沒數的錢,很快體會到了中年危機:知道了自己的斤兩,這輩子,知道有些東西一定做不到,比如比比爾蓋茨還富,已經絕望,有些東西一定做得到,比如搗鼓搗鼓掙幾個億,但是已經做過了,已經不再刺激,之後三四十年做什麼?到五台山睡了三天之後,離婚之後,決定做文化,文化是最沒有止境的東西,手機鏈上拴塊老玉,決定做新中國第一代儒商。柳青說,更通俗易懂的版本是這樣的,儒商原來是山西的,他爸和他叔叔窮得共用一個女人,他原來承包了村邊上的兩個山頭,打算種山楂果樹,一鎬頭下去挖出了煤,就做了運煤的,錢很快堆起來,不想讓人看死他是個挖煤的,又喜歡小明星,雇了兩個沒進成投資銀行和咨詢公司的MBA和兩個過氣導演,開了一個投資公司,報亭天天讀文學雜志看哪個小說可以拍電影電視劇,八大藝術院校附近到處看哪個姑娘可以拉來培養成明星。那個朋友說:“呵呵,是啊是啊,最難的是培養一個民族的精神,有了錢不一定有文化,但是有了文化,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就有了長期的希望和基礎。最近有個寫東西的,說寫了個八十集電視連續劇,說這是第一季,如果投資拍,一定火,火了之後,觀眾逼著,連著拍八十季,推著進世界紀錄。還說女主角都找好了,他女朋友。我看了劇本,夠神的,深情。女的說,你如果不信,我把心給你掏出來。男的說,不信。女的扒開乳房和肋骨就把心掏出來了,帶著血在跳動,真是牛屄啊,我真服了。那個女主角候選,大方極了,在天安門前,我說,裝個夢露,女主角候選二話不說就撩裙子,這麼敬業,能拍不好嗎?我真服了。但是最後,他們漏餡了,露怯了,他們說,保證掙錢,我說,靠,騙誰啊,保證掙錢我拍什麼啊,我們是做文化投資的啊,我是儒商啊!”凱旋門餐廳的酒單法文英文雙語,法文我一個都不認識,英文每個字母都認識,合在一起,一個詞都不認識。柳青教導我,中國產的紅酒,都是垃圾,越有名氣,越垃圾,垃圾場的面積巨大而已,然後挑了瓶澳洲的紅酒,說,新世界的酒,物超所值。男服務員戴了個眼鏡,當著我們面兒麻利地擰開軟木塞子,給瓶子圍了塊深紅色的抹布,單獨給柳青面前的杯子倒了一口,柳青右手大拇指和中指夾住杯底,傾斜酒杯,襯著她的白襯衣左袖口,看酒的顏色,輕輕搖晃,那口紅酒上下浮動,在杯壁留下微微鼓起的暗紅色,觀察杯壁上的痕跡,鼻子插進杯口,頓五秒,拔出,深深一口進嘴,漱口,並不出聲,停五秒,目微合做陶醉狀,大口咽下,閉目做更陶醉狀,最後說一聲,好,於是男服務員給我們依次倒酒。等男服務員走了,柳青一一教導,每個動作的目的,看什麼,聽什麼,聞什麼,舌頭尖、側、根各品嘗和觸摸什麼,說閉上眼睛,嘗到藍莓、紅莓、黑莓的味道,聞到雨後澳大利亞森林的松柏香,說,這是功夫,她花錢、花時間學來的,現在免費教給我們兩個。在全過程中,儒商朋友一直半張著嘴、鼻毛閃爍,我一直大睜著眼、睫毛閃爍,仿佛在《診斷學》課上聽老師講如何在不同肋骨間隙聽病人的心音,如果病人乳房太大妨礙聽音如何撥挪到一邊。喝之前,我問柳青,如果她對男服務員不說好,這瓶開了的酒還算我們錢嗎?是不是男服務員晚上下班自己喝了?你說如果我們只要三杯免費的冰水,服務員會讓我們一直坐這兒嗎,還會端免費面包上來嗎?柳青沒搭茬兒,問我,她穿西裝好看嗎,說,如果我覺得好看,她就再去做兩套。我說,不懂啊。儒商朋友說,好看,好看。永井荷風說,男人的人生,三樂,讀書,婦人,飲酒。你每期《收獲》都看,品紅酒,又是這樣美麗的女人,人生三樂合一啊。我看了那個男服務員一眼,那個男服務員也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是干什麼的,我估計他不明白我是干什麼的。

    “你一美金在中國當十塊錢人民幣花,而在美國,一美金買不了一塊錢人民幣在中國能買的東西,舉例說吧,幫助你理解,你一百美金在美國睡不了一個姑娘,但是在中國你可以睡十個姑娘,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陽具毫無道理地長大了十倍?”

    小白說:“呵呵,呵呵。”

    小白揣著他裝著七張信用卡和上千美金的錢包走在東單的馬路上,我和辛荑一左一右稍稍靠後保護著小白,想象著書包裡藏著的菜刀嘹亮,想象著我們在護送一個剛從支行出來的分行提款員,周圍胡同裡或許會躥出來三個月沒有發工資於是決定來搶銀行的四川民工。小紅再稍稍靠後,左手挽我右臂,右手挽辛荑左臂,我們四個,菱形行進,到處吃喝。有一次我穿了一件我哥前兩年穿的短風衣,下擺搭骻,淺黃布料,古銅色燈心絨領子,小紅也有一件相同款式的,小紅說,我們倆穿一樣的衣服,所以是一對,所以要走在一起。然後左手就挎住我的右臂,停五秒,說,需要平衡,我要兩個帥哥,然後右手就挎住辛荑的左臂,然後我們就形成了這個菱形。以後,小白也買了一件一樣款式的短風衣,我基本不穿那件短風衣了,這個菱形還是沒有變,還是小紅左邊挎著我,右邊挎著辛荑,小紅說,制度形成之後就要長期執行,五十年不變。三年後我在美國學MBA,才知道,這叫先動優勢(Firstmoveradvantage)。

    小白和王大師兄不同。王大師兄和劉京偉類似,一生中需要牛屄滋養心靈。如果在沒有人類的史前時代,如果劉京偉是頭獅子,他一定要做獅子王,四足著地,屹立於山巔,下面是仰望著他的獅群,他的爪子最鋒利,他兩眼看天空,天空上有月亮,陽具在兩腿間腫脹,他的陽具最茁壯。周圍是幾只母獅子,是獅群中面孔最美麗身材最好屄最緊的,她們看著他,他會不會碰她們,一點都不重要。即使在下一秒鍾,他失足摔死、站得太高被雷劈死、被奸臣獅子毒死,一點都不重要。王大師兄如果是頭獅子,他一定用樹枝和死老鷹的羽毛發明一對翅膀,和自己的胸肌有機縫合,青玉璧塗上熒光粉鑲在頭頂,從山巔飛起,成為第一個鳥獅。下面全是看著他的眼睛,在那些眼睛看來,他和月亮一樣高,一樣亮。如果小白是頭獅子,他一定站在水邊或者樹後,眼神純淨,用余光端詳他唯一喜歡的那只母獅子,他伸出前肢,收起爪子,用前掌中心的肉墊慢慢撫摸母獅子的毛發,從頭到尾,摸一次就好,他的小雞雞就可以硬起來,就會永遠記住。

    這種差別也體現在找館子上,小白不去金壁輝煌除了鮑翅之外什麼都不會做的地方。如果有一百塊能吃好的地方,就不去一百一十塊才能吃好的地方,金額計算包括來回夏利出租車費用。北京很大,我和辛荑長在東城和朝陽區,我們覺得豐台是河北,海澱是鄉下,西城是肚臍上劃小叉裝二屄。小白的到來打破了我們狹隘的地域觀念,他第一個發掘出來的物超所值的地方是西城區阜城門西北角的四川大廈。自助任食,人民幣五十八元一位,大冬天竟然有新鮮的三紋魚刺身,據說還是挪威飛來的!但是四川大廈偌大一個二樓大廳,三十多張大桌子,菜台上裝三紋魚的盤子只有一個,盤子的大小只有八寸,盤子每三十分鍾才上一次。盤子底兒鋪冰塊,冰塊上鋪保鮮膜,保鮮膜上碼放麻將牌大小、半厘米厚薄的橙黃色三紋魚片,夾魚片的半尺長夾子一掃,半盤子就沒了。

    我們的優勢是時間。下午四點上完第二節《藥理學》,我們四個攔截個夏利,揚帆向四川大廈出發。四點半之前,北京哪條路都不太堵,穿五四大街,景山前街,過故宮東西兩個角樓,貫阜城門內大街,我們一定在五點前到達。這個時候,後廚和前廳服務員剛睡起來,做晚飯前准備,要到五點三十分,二樓大廳才會開放,要到六點,吃的才會上來。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四個就坐在馬路牙子上等待,還沒到下班時間,自行車還不多,各種車輛或快或慢開過去,沒什麼風,雲彩慢慢地飄,比自行車還慢,除了公共汽車,包括雲彩,也不知道都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也不知道來來去去都是為了什麼。三五個百無聊賴的老頭老太太帶著三五個無賴模樣的孫子孫女在不大的草坪上反復踐踏,秋天了,銀杏葉子黃了,只有些最皮實的串紅和月季之類的花還開著,無賴孫子伸手去掐,老頭阻止:“警察抓你!”,孫子停住掐了一半的手,鼻涕流出一半,嚇得不繼續流淌,老太微笑:“騙你的,這附近沒警察,掐吧,掐吧。”孫子樂了,鼻涕完全流出來,下端是粘稠的,上端是清亮透明的。一兩個中年男子在放風箏,盡管風不大,他們的風箏飛得老高,比雲彩高,比吹著流氓口哨呼嘯而過的鴿子高。那時候,我除了到河南信陽軍訓,其他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那之後,我去了很多地方。

    我固執地認為,北京最好的藍天是世界上最藍的,又高又藍,那種高那種藍獨一無二,比後來到過的雲南、西藏、古巴的天還要藍,比綠松石、天湖石、藍寶石還要藍。我同樣固執地認為,小紅的奶是最好的,比它挺拔一些的比它短小矮鈍太多,比它肥大一些的比它呆傻癡苶太多。在之後的歲月裡,這點對於秋天藍天和小紅乳房的記憶,從自然和人文兩方面支撐我的信念,幫我抵擋了無數對於北京謾罵。草在風裡搖擺,最黃的銀杏葉子落下來。我想,如果在石器時代,我們四個土人穿著草裙遮擋私處,一邊聊天一邊等著其他土人烤熟野豬,一陣風出來,小紅的草裙擋不住她的乳房,我們三個眼睛都紅了,腰下都硬了,按照當時的行事習慣,應該如何處理?有三種可能,第一種,排隊,一個一個來,誰排前面靠抓鬮決定。第二種,三個人往死裡打,打死一個,打跑一個,剩下的一個就和早就等煩了的小紅走進樹林。第三種,三個人用三頭野豬換一塊玉琮,讓小紅雙手捧在雙乳之間,小紅就做了部落的女神,誰不同意就打死誰。無論哪種可能,都不會象現在這樣,小紅完美的乳房就在兩米開外,三個人安靜地坐在馬路牙子上,看著北京的藍天。

    辛荑常常利用三紋魚之前這三十多分鍾逼迫我們考慮人生規劃:“咱們今年是大學六年級了,哇靠,再長的大學,再過兩年也不得不畢業了,咱們討論一下,畢業的出路是什麼,有哪些可能的選擇?第一類選擇,當醫生。第二類選擇,做研究。第三類選擇,和生物和醫學都無關,比如學MBA、學計算機等等。第一類中,又有三個變種,留在仁和當醫生,去國內其他地方當醫生,去美國當醫生。第三類也有兩個變種,和生物和醫學徹底不沾邊的,比如投資銀行方向的MBA,還有沾點邊的,比如生物信息學、醫院管理等等。很復雜的,這還沒完,另一個變量是學校名氣,上哈佛之類的名校還是一般學校。以咱們的背景,除了小白,最誘人的選擇最不可能,比如直接去美國當醫生,去麻省總院,我們沒有綠卡,沒有工作許可,不能直接當。但是,又不是絕對不可能,有個變種是結婚,和一個有身份的人結婚,然後移民到美國。小紅最有條件,但是我和秋水都不答應,所以小紅你自己也不要隨便答應。”如果天氣好,風不大,辛荑可以一邊思考一邊憂慮一邊談這些關於明天的變種,一天一夜,再一天再一夜。小紅對辛荑說,求求你,別說了,你想好了,告訴我該如何做就好了。辛荑說,好啊,三紋魚開門了。

    我們搶占靠三紋魚八寸盤子最近的桌子,重新安排四個人的椅子,充分妨礙其他桌子的人靠近魚盤。服務員端著三紋魚盤子走過來,我們三個男的臉皮薄,一左一右一後,從三個方向擋住其他要靠近魚盤的人,小紅把著魚片夾子在服務員前面,服務員進一步,小紅就退一步,就等魚盤放在菜台上的那一瞬間,右手快攻,魚片夾子橫掃過去,兩下之後,盤子百分之八十就是我們的了,然後再慢慢調芥末和日本醬油,然後再慢慢吃,等待半小時之後,下一盤子三紋魚的到來。分工是小紅選的,她說,她近視,看得見三紋魚片,看不見別人鄙視她的眼神,她說,男人在外面,要撐住門面,有面子。過了兩年多之後,我們畢業前夕照集體照,三十人中間,我們四個的眼睛閃閃發亮,是整張照片上光芒最盛大的八個高光小點,我戴著眼鏡也遮擋不住。辛荑說,都是因為那時候一周一次三紋魚刺身任吃的結果。

    小白進一步帶領我們發現北京作為偉大祖國首都的好處,比如各個省市都在北京有辦事處,每個辦事處的餐廳裡都有最正宗的地方菜餚。離東單不遠,從新開胡同往東,國家旅游局北面,我們發掘出四川辦事處餐廳。米飯免費吃,自己拿碗去飯桶裡盛,拌三絲辣到尾椎骨,三鮮豆花嫩,芸豆蹄花湯飽人,翠魚水煮,香啊。

    翠魚水煮是每次必點的菜,一個十寸盆,最下面一層是豆芽菜,然後是鰱魚片,這兩層被滿是花椒辣椒的油水覆蓋,最上面一層是青菜,漂在油水上面,一盆十塊。吃了兩次之後就開始上癮,辛荑覺得自己懂,隔著玻璃,問廚房裡的大師傅:“花椒辣椒油裡面是不是有罌粟殼?”

    “你腦殼裡頭缺根筋!你以為你是哪一個?省領導啥?還想我給你加罌粟殼?”大師傅用川普回答。

    我勸我哥,開個飯店吧,什麼都不賣,就賣這種魚,除了川辦,北京還沒有第二家,一定火。名字我都替他起好了,“魚肉百姓”。我哥說,他們幾個做導游的,心中有其他更宏偉的想法,討論很久了,他們從國外游客對北京的不滿中看到很多商機。外國游客們總結,北京白天看廟,晚上睡覺,所以他們想開個夜總會,附帶一個電子游戲廳,發揮首都優勢,把北京八大藝術院校的女生都吸引過去,把漂在北京上不了電影電視的三流女星都吸引過去。那之後,過了一年,北京到處是水煮魚,一個城市每年多吃掉一千萬條鰱魚。天上人間也開業了,很快成為北京的頭牌,傳說走道裡站滿了一米七八的藝術類女學生,門票六十,比四川大廈三紋魚任食還貴。我哥他們幾個,心中有了更宏偉的想法,從蘇聯進口飛機和鋼材,海拉爾入境,賣到海南去。

    我們四個最輝煌的一次是在一家叫花斜的日式燒烤涮鍋店,三十八元任吃,含水果和酒水飲料。一九九六年的最後一天,小白說,我們今晚要血洗花斜。我說好,辛荑說好,小紅說,獸哥哥去捷克了,我也去。

    早上睡到十一點,早飯睡過去,辛荑說:“要不要吃中午飯?”

    “餓就吃吧。”

    “吃了就占胃腸的地方了,影響晚上的發揮。”

    “人體器官有自我抑制作用,如果一點都不吃,過兩三個小時,交感神經系統會給胃發出信號,產生飽脹感,那時候我們正好在花斜,你想吃都吃不下了。”

    “但是那是假象啊,我胃腸實際上真的是有地方啊,我踹兩斤肥牛下去,飽脹感就消失了。”

    辛荑餓到食堂中午快關門的時候,買了一個豬肉大蔥包子,一兩大米粥,一個褶子一個褶子地把包子吃了,一粒米一粒米地把粥喝了。然後嚷嚷著要去消食騰地方,拉我爬東單公園的小山。抵抗到最後,我屈服了,說,好,爬山可以,不能手拉手。辛荑在東單公園的小山上問了無數的問題,比如東單公園如何就成了“玻璃”樂園?如何把“玻璃”同非“玻璃”分開?“玻璃”占人類人口比例多少,占中國人口比例多少,為什麼和蘋果機占個人電腦總數的比例如此相似?東單公園的小山有多大多高,能藏多少對“玻璃”,如果警察決定圍剿,需要多少警力?為什麼人體如此奇妙啊,平常小鴨梨大小的子宮能裝十來斤的小孩,“玻璃”的屁眼能放進一根黃瓜?我說,你再問一個類似的問題,我就拉你去公園門口的春明食品店,在你被餓瘋了之前,喂你半斤牛舌餅。

    五點整,我們四個坐在花斜的大堂,去了大衣,內著寬松的舊衣裳,八目相視,孤獨一桌地等待火鍋開鍋。辛荑說服了我們吃涮鍋,燒烤油大,聞著香,吃不下多少。七點鍾,辛荑抽開褲帶,卷起來放到大衣兜裡。八點鍾,外面排隊的人吵吵鬧鬧,大堂經理微笑著問我們,先生小姐還需要些什麼嗎?同時遙指門口的長隊,“讓我們分享這新年氣氛吧”。小紅說,還早,我剛補了牙,吃得慢,才剛吃完頭台。九點鍾,小白說,辛荑,你的筷子變得有些緩慢了,我和你打賭,你二十分鍾之內,吃不了三盤肥牛,賭一包登喜路。

    十點鍾,門口的長隊已經不見了,小紅還在一趟一趟盛黃桃罐頭,然後半個半個地吃,我數著呢,第七盤了,人體真奇妙啊,那些黃桃到了小紅身體裡,仿佛雨點入池塘,了無痕跡。十一點鍾,我們八目相視,孤獨一桌,望著彼此的臉龐,感覺竟然有些胖了。大堂經理獰笑著問我們,先生小姐還需要些什麼嗎?這樣吃有些過分吧?我們如果現在下班,或許還有希望和家人一起聽到一九九七新年鍾聲的敲響。我說,我在洗手間看到有人吐了,肥牛和黃桃都吐出來了,漱口之後出來繼續吃,太過分了。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一號,我在報紙上讀到,花斜添了一條規定,限時兩個小時,每延時十五分鍾,多收十塊錢。我和辛荑一起慨歎,是世界改變了我們還是我們改變了世界?是我們改變了世界!

    十二點鍾之前,我們四個回到東單三條五號的宿捨樓。小白不願意一個人回北方飯店,要去我們宿捨打通宵麻將或者《命令與征服》。我們三個希望下雪,那樣我們就有理由在鍾聲響起的時候抱在一起,特別是和小紅抱在一起。雪沒有下,天冷極了,三條五號的鐵門鎖了。平常低矮的鐵欄桿在六個小時花斜任食之後,高得絕望。我們三個努力推小紅翻越,我們都感到了黃桃的分量,覺得推舉的不是小紅,而是一大筐黃桃。小紅戳在欄桿的頂部,左右兩手各抓一只欄桿的紅纓槍頭,左腳下是我,右腳下是辛荑,屁股底下是小白,我們同時看到等在院門裡的獸哥哥。

    獸哥哥的長發飄飄,眼神溫暖,伸手抱小紅下來,小紅忽然輕盈得仿佛一只長好了翅膀的小雞。我聽見獸哥哥在小紅耳邊小聲說:“我想你了,所以早回來和你聽新年的鍾聲。”獸哥哥隱約遞給小紅一個精致的粉紅色的盒子,說,“送你的,新年快樂。”後來,小紅告訴我,盒子裡面七個小瓶子,袖珍香水瓶大小,每個瓶子一個標簽,分別寫著,淚水,汗水,唾液,尿液,淋巴液,精液,血,盒子外邊一張卡片,寫著:我的七種液體,紀念四年前那個夜晚你給我的七次,一九九七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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