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學院的後半截,在決定要爭取去美國實地考察資本主義腐朽沒落之前,在手術前刮陰毛備皮和手術中拉鉤子抻皮之外,我和辛荑的時間和金錢差不多都花在吃小館和喝大酒上。
我們住宿舍象徵性地每年交五十塊錢,一間十平米的房間,六個博士生,三個上下鋪,一個臉盆架子,一牆釘子,雜物堆掛擠塞在任何人類或者鼠類能找到的空間,蟑螂在人類和鼠類不能利用的空間裡穿行,晚上累了,就睡在我的褥子和床框之間,睡在我和辛荑之間。蟑螂們前半夜隨處大小便,產出物隨風飄落,然後聽到辛荑夢裡磨牙的聲音。他們後半宿夜起彷徨,常常三五成群走過我的臉。我在牆上貼了黃芪寫的行草「行苦」,杜仲這個沒文化的總念成「苦行」,黃芪寫的時候啤酒已經喝腫了,「行」字最後一筆被拉得很長,長得沒有頭地絕望。這幾個人從來沒想過,再過三十年,中央領導人的小命就掌握在這幾個人手裡。所以,當我姐姐說她要在美國換個大房子,至少要四間臥室,她自己一間,老媽和老爸各一間,老媽提供的理由包括,她天生敏感睡得很輕老爸夜裡翻身吐痰抽煙磨牙打呼嚕她天生多病看到老爸常常想到彼此人生觀如此懸殊誘發心臟房顫室顫同時老爸還有腳氣和神經性皮炎她天生肥胖基因到了美國有了吃的很快逼近二百斤老爸不到一百斤萬一翻身壓死了他屬於意外殺人,我7歲的外甥自己一間,我姐姐提供的理由是,他要上小學了,他的脖子長得可快了,我老媽縱論鄰里矛盾的時候,他伸長了脖子往別人家裡看,眼睛能高過窗台,他要有他自己的空間,發育他自己的靈魂和自我,養他的千古萬里浩然之氣。想起我六個人十平米的宿舍,我覺得我老媽和我姐姐講的一定是抹香鯨的語言。
交通也用不了多少錢。宿舍在東單和王府井之間,和大華影院、奧之光超市、東單體育場,東單公園、王府井百貨大樓等等的直線距離都在二百米之內。在北京這個大而無當、從來就不是為了老百姓舒服生活而設計建造的城市裡,屬於少有的安靜豐富。辛荑家的一間破平房在美術館北邊,順風的時候,憋著泡尿,從仁和醫學院五號院西門出發,急走幾分鐘就到。我從小時候住的平房就夠破了,我們六個人十平方米一間宿舍就夠擠了,第一次看到辛荑家的老房子,我還是感歎人類忍耐苦難的能力和理解夏商周奴隸制存在的可能。我家已經不住平房了,輾轉幾處,最後又搬回了垂楊柳。如果需要回去,我從宿舍走到東單公園,做四十一路汽車,兩毛錢到家。
辛荑在穿衣戴帽上,沒有來自女友的任何壓力。辛荑第一個女友女工秀芳看辛荑基本是仰視,基本只看辛荑鎖骨以上,辛荑下六分之五穿什麼無所謂。辛荑第二個女友小翠在北京二環內長大,看習慣了軍裝逛蕩著和片兒鞋提拉著的混混兒。我們軍訓時候發了五套軍裝,正裝上掛塑料鍍金扣子和血紅肩章,鍍金扣子比金牙還假,回到城市不能上街,但是作戰和訓練用的作訓服還是和抗美援朝時候的軍裝很像,辛荑常常穿著它,產生醫學博士生和街面土混混兒另類搭配的詭異氣質。小翠看著辛荑身上的作訓服眼睛就發藍光,想起自己的初潮,想起自己的失身,陽光暖洋洋照在身上,紅暈濕臉頰。我和厚樸和杜仲都從心底裡喜歡小翠,我們把我們的作訓服都給了辛荑,這樣,他將來十年,無論胖瘦都有的穿,我們也有機會看小翠眼睛裡的藍光。辛荑現任女友「妖刀」強調精神,心眼遙望美國和未來,心火昂揚,青布衣裳。清湯掛面的頭髮和生命力旺盛的眼睛,彷彿黑白資料片裡抗戰時期在延安的江青。只要辛荑的陽具包裹在路人視線之外,「妖刀」就沒意見,所以辛荑一年在衣服上也花不了兩百塊錢。現在進入實習期,白天白大褂,夜裡作訓服,基本不用錢。
我很小就有自我意識,四歲分得出女孩好看還是難看,上幼兒園的時候就開始抱怨我老媽,總有用最少的金錢投入把我打扮成玉米、茄子、窩瓜這類北方植物的傾向。三十歲之前,我基本上是被我老爸手動推子剃平頭,基本是穿我哥穿剩下的衣服,基本上不需要我老媽金錢投入。我老媽的觀點是:「靠,穿那麼好看幹什麼?你不是說肚子裡有書放屁都是荷花香、長痔瘡都是蓮花開放嗎?你怎麼不想想,你十一歲就要五十八塊錢買二十八本一套的《全唐詩》,那時候,我一個月才掙四十八塊啊。你當時可以選啊,買五十六條內褲還是二十八本唐詩。」我哥淡然玄遠,他是我接觸的真實生活裡,交過最多女朋友的人。我伸出左右手,數不過來。剛粉碎四人幫的時候,磕了藥一樣,全國性強迫性欣快症,大家縱極想像,也想不出日子如何能夠更美好,天堂如果不是北京這個樣子,還能是什麼樣子,但有心室最隱秘的角落,隱約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電影裡,英雄兩種表情,陽具被電擊後那種二十四小時抹不去的燦爛笑容或者二十四小時內死了舅舅又死了叔叔的巨大悲憤,後種表情多數只用在日本鬼子和國民黨身上。我哥正青春年少,大鬢角、絡腮鬍子。一部叫《追捕》的日本電影在中國紅了,裡面的杜丘和高倉健,大鬢角、絡腮鬍子,皮下肉裡和我哥一樣淡然玄遠,我哥穿上風衣就是杜丘,穿上內褲就是高倉健。我哥這種長相,成了時尚。他當導遊,吃飯不用錢,帶客人去餐廳吃飯,餐廳還給我哥錢。他的錢都用在行頭上。
每過幾個月,我老媽就問我哥:「錢都哪裡去了?」
我哥總是對這個問題很氣憤:「錢都哪裡去了?那你說,幾個月前的空氣哪裡去了?幾個月來的糧食都哪裡去了?這幾個月的青春都哪裡去了?」
在之前和之後的漫長歲月中,無論我哥境遇如何,他總是擺脫不了和我老媽的頭腦激盪和言語相殘,任何需要拿出大筆現金的時候,他總是要仰仗我老媽。我哥最低落的時候,像總結革命老幹部一樣總結老媽:沒有生活樂趣,酷喜鬥爭,貪婪無度。我哥說,他們倆的恩怨只有其中一個死了才能了斷。我老媽最低落的時候,還是動之以情,就是看著我哥的眼睛說,我怎麼生了你這樣一塊東西。
還不管用,就曉之以理,問,你怎麼出門不讓車撞死?你怎麼不去北京站臥軌?你怎麼不去我家?門後有半瓶沒過期的敵敵畏,你最好都喝了。這些都不管用了,最後的最後,我老媽說三個字,還我錢。
我哥各屆女友用她們的美學偏好指導我哥買行頭,我哥每換一屆女友,我就多了幾套一兩年前曾經非常時髦非常昂貴的衣裳,其中包括一條周潤發在《上海灘》裡那種白色羊絨圍巾。十多年後,我哥開始成套繼承我的筆記本電腦和手機,都是兩、三年前最先進的,比如二零零六年用IBMThinkpadT41和諾基亞Communicator9500。
我哥想不開的時候,說:「北京風沙太大,幹得尿都撒不出來,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比上,我們不如老媽老爸,他們無成本養兒育女,國家福利分房子,還有勞保。比下,我們不如你們,沒有趕上四人幫,有前途,沒被耽誤。這些都是報應。」
我說:「我六歲偷看你抄在日記本裡的港台靡靡之音,『我知道你會這麼想,把我想成變了樣。我不怪你會這麼想,換了自己也一樣』,十歲的時候,讀兩千年前的詩,三十歲以前穿你以前的衣裳,這是傳承。」
在原來沒有小白和王大師兄的時候,我們有錢的時候去燕雀樓之類街邊小館,沒錢的時候去吃朝內南小街街邊小攤的京東肉餅,有錢沒錢都喝普通五星啤酒和普通燕京啤酒。王大師兄早小白兩年回到仁和醫大,一整身白肉和一皮夾子綠色美金,一塊美金比我們一塊錢人民幣大十倍,十塊美金比我們十塊人民幣大十倍,讓我們所有的人都服了,認定美國的確是個該去的好地方。王大師兄剛來的三個月,我們從南到北,從東單北大街南口吃到地壇公園,又從西到東,從鼓樓東大街吃到東直門。有了王大之後,我才知道了東來順、翠華樓和東興樓裡面到底有沒有廁所,才知道了不是普通的燕京啤酒是什麼滋味。
「王大,你說普通燕京和精品燕京到底有什麼區別?」我沒問辛荑,他倒尿盆的歷史比我還漫長,和我一樣沒有這方面的幼功。
「價錢不一樣,差好幾倍呢。還有,商標不一樣,精品燕京,酒標燙著金邊呢。還有,口碑不一樣,你看點菜的時候,小姐一個勁兒說精品好。還有,精品的泡沫多,倒小半杯,出半杯泡沫,尿蛋白含量老高似的。」王大說。
我基本認定,不管王大後天的實驗室修為有多深,少年時代也是倒尿盆長大的。
「都是騙錢的。」辛荑說,「總要人為區別一下,否則如何多要錢?學醫不要學傻了,以為人都一個樣,即使脫了褲子也不一樣。
說實在的,你說,魚翅和粉絲有什麼區別?龍蝦刺身和粉皮有什麼區別?燕窩和鼻涕漿糊有什麼區別?沒區別。唯一有些獨特的,應該是鮑魚。」
「什麼獨特?」B大上無脊椎動物學實驗的時候解剖過鮑魚,耳朵似的貝殼,貝殼上一排九孔,學名叫石決明。
「鮑魚是最象屄的肉。」辛荑說。
我始終沒有改變我在信陽陸軍學院對辛荑形成的看法,辛荑的流氓都在一張嘴上。他常年睡在我下鋪,真正的流氓不可能有那樣徹朗寶玉的睡像。醫院供暖期超長,辛荑常年裸睡。人髒,床鋪也髒,但是兩種不同的髒,產生不同的色彩,一個清晰的人形印在辛荑的床鋪上。憑著這個人形,我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睡相:頭面牆,微垂,枕左手,基本不流口水,肚子微墜,肚臍比下巴低,膝收起,大小腿呈九十度,右臂搭身體右側,一晚上全身基本不動。這個人形長久戳在我腦海裡,時間沖刷不掉,過了很久用天眼看過去,彷彿看著新挖開的古墓:內壁長108-186公分,寬24-32公分,系石板立置砌成女性墓。頭向正西,頭部馬蹄狀束髮玉箍,胸前一對玉雕豬龍。在朝內南小街街邊的京東肉餅店,我和辛荑和小白坐在層疊至屋頂的啤酒箱旁邊,街北十五米外是汽油桶改的烙餅爐子。辛荑看著街道旁邊憑空而起的板樓,說,他小時候,跑步最慢,家周圍大單位蓋樓房,街上的混混兒沒見過一家一戶的廁所,在跑得最快的混混兒帶領下,躥上快蓋完了的樓房,跑進一家家廁所。
抽水馬桶的水箱都在頭頂,控制水流的繩子垂下來,末端是葫蘆形的墜子。混混兒一把扯下葫蘆墜子,跑得最快的混混兒扯得最多,多到覺得沒用還是都揣在懷裡,辛荑跑在最後,跑了一下午,一個葫蘆墜子都沒搶到。辛荑還說,在那片板樓的地下室,在人住進去之前,男女混混兒常去鬼混,他站崗。跑得最快的混混兒給他一瓶五星白牌啤酒,說,不是給你喝的,不是給你砸人的,是有人過來就摔在地上,聽響,報警。站在門口,辛荑聽見倆喇叭錄音機,「美酒加咖啡」,手碰吉他,吉他碰酒瓶,酒瓶碰酒瓶,酒瓶碰牆,肉碰牆,肉碰肉。辛荑說,一直在等那個跑得最快的混混兒出來,對他說,輪到你了,但是一直沒有。「後來?後來也沒輪到我。後來我拎著那瓶啤酒回家,酒瓶蓋兒都沒啟開,天上有月亮,酒瓶蓋大小。
後來,又過了兩周,下午,還上課呢,初中的班主任讓我去她辦公室,辦公室裡面坐著兩個警察,然後我就被帶走了。派出所裡,我看見了那個女混混兒,眼睛還是亮的,但是沒神兒了,皮膚還是白白的,但是皺了。一個警察問,那天地下室裡有他嗎,看仔細了,仔細看。那個女的看著我,看了足足三天,三個月,三年,三十年。
然後說,沒有。後來,警察讓我回去了,讓我自己和班主任說,認錯人了。後來,那學期我沒評上三好學生。後來,我高中考上了四中。」
後來,王大師兄不再拉我們吃高級飯館了。「理由很多,第一,我錢花得太快了,你們麻將又打得太小,一晚上贏不了一百塊,我也不一定每次都贏,我有出沒進,我老婆在美國查得到我的賬戶,她有意見了,認為我在北京有其他女人了,比她年輕的,比她現在漂亮的。第二,我太胖了,我超過二百斤了,我血糖也超標了,我老婆說,如果再超百分之十,過了能被十五開平方的二百二十五,就不見我了,更別說做別的了。我老婆說,如果我再胖,我的雞雞都被我肚皮孵住了,肚皮比包皮厚多了,小雞雞硬了也出不了頭,想做也做不了了。第三,我要集中精力好好學習了,我要畢業,然後回美國當校醫,我不能草菅人命,我不能砸了仁和這個牌子。」
後來,王大師兄愛上了蹦迪。王大師兄開始穿皮鞋,週一到週五,值完班,脫了白大褂,食堂喝碗餛飩,鉚進夏利出租車後座,就去小西天的JJ,全場飛旋。在不帶我們出去喝酒之後的三個月時間,聽小護士說,王大師兄有了個外號,JJ安祿山。雖然更結實了,體重卻沒有因為跳舞降低到二百斤一下。王大師兄蹦迪完,吃夜宵。
一個人的時候,吃東單上的街邊小館和京東肉餅,如果蹦迪的時候帶著有小女護士或者小女大夫或者體型嬌小但是年紀不小的老女大夫,吃一個叫雪苑的上海館子。我在東單街上仰頭見過,王大師兄一邊吃一邊揮舞著他柔弱無骨的大肉手,小女護士或者小女大夫或者體型嬌小但是年紀不小的老女大夫,面積基本上不到王大師兄的四分之一,體積不到八分之一,微笑著坐在對面聽著,王大師兄的肉身和肉手佔據了雪苑臨街所有面積的一半,彷彿拉下了一半的巨幅窗簾。
後來,王大師兄改去勞動人民文化宮週末交友會場,王大師兄基本都不帶身邊的小女護士或者小女大夫,但是也穿皮鞋。他教育我和辛荑和厚樸,他到了歲數,現在越來越喜歡俗氣的女孩,二十歲上下啊,認識的漢字不超過一千個,常說的漢字不過五百個,會寫的漢字少於兩百個,在王府井百貨大樓包個櫃檯,比仁和醫大的女大夫女護士女學生強多了,小動物、小樹木一樣簡單,更純粹,更容易好看。他和我說,勞動人民文化宮集體交友的人都站在享殿外巨大的平台上,那個享殿比太和殿還高,站在平台上看得到準備祭祖用品的井亭、神廚、神庫。男男女女在平台上各自扎堆,男的多,女的少,所以往往女的立在圓心,男的圍成一圈,輪流介紹自己的情況,談成績談理想談人生談工作談學習談最近的國家大事。
會場的喇叭反覆放「一把金梭和一把銀梭,交給你來交給我,看誰織出最美的生活」,但是不許唱歌跳舞,所以每個男的都從腳踝發力到喉嚨使勁兒說。王大師兄站在旁邊,基本沒有他說話的份兒,即使輪到他,他剛說,「我是個醫生」,下一個男的馬上接著,「我也是一個醫生,我行醫五年多了現在是三甲醫院主治醫年底很有可能提副教授我是放射科的但是別擔心我受輻射不多有帶薪假穿鐵褲衩不影響生育有科學證明發表在上一期《自然》雜誌上。」王大師兄說,唯一有一次,一個女的跑過來,說,我盯你好久了,這麼多人,就數你老實,有誠意。我老實跟你說,我離過婚,有一個小孩兒,雖然我顯得小,但是三十多了,你的情況呢?
後來,小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