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中的情網:威廉·福克納 正文 第三章 一九二五一九二六年 藝術家的版本
    一九二四年秋,福克納准備去歐洲旅行,他給四海公司寫了一篇短文,供出版《大理石牧神》一書時用。在大多數方面,這篇文章並沒有令人吃驚的地方。它列舉了福克納做過的各種工作,並特別提到,“戰爭期間,他在英國皇家空軍服過役”。但是它包括兩項奇怪的陳述。第一,它沒有提到自己的雙親,它介紹自己是“《孟菲斯的白玫瑰》、《匆匆地游覽歐洲》等書的作者、南部聯邦軍隊W·C·福克納上校的曾孫”。第二,它把密西西比說成是自己的出生地和“青少年時期的”活動場所,而把奧克斯福作為自己目前暫時的住址”。在這些陳述中的第一點,我們看見福克納對其曾祖父評價的另一面。在第二點中,我們看見較深的不安和一個新的意圖。似乎覺得,他已正式地成了作家,決心聲稱老上校更完全適合予自己。他肯定認定了密切的關系。為了使名字相稱,他介紹老上校時是根據三個共同種類,即:服兵役、寫作和密西西比人。甚至他計劃的去歐洲的旅行,他也暗自將其與老上校一八八三年的歐洲旅行相聯系。兩次虛假的開始之後,他進行那次旅行,他認為其間的關系是很明顯的。他原先為了給地區性報紙寫旅游印象的文章而遠航,他突然開始通訊,這些通訊使人口憶起老上校旅游文章中的他的家庭。

    然而福克納的心神不寧比老上校當年表現的不安更厲害。把文章郵寄給畫海公司後不久,他寫情給本·華生說,他離開郵政所後感到輕松,並聲稱,他決心將來要避免上那種圈套。但是他的離開表明他陷入了大的困難。他希望與菲爾·斯通保持聯系,斯通依然是他的朋友和他的文學作品的非正式的代理人。他想繼續去看愛斯蒂爾。目前她的婚姻正在解體之中,她大部分時間呆在她雙親身邊。但是他也想離開,到其他地方去生活和工作,特別是到歐洲去。永遠浪跡異鄉對他來說大概無異是一種遙遠的可能性。甚至呆上幾年(斯通顯然是這樣鼓勵他),希望在奧克斯福失掉的聲譽可能在巴黎贏得。而呆上幾年似乎是很不可能的。但是他准備改變其在奧克斯福的生活方式,作一些短途旅行,就象戰後的幾個月裡他詳細擬出的短途旅游計劃一樣。

    一九二五年一月初,到達新奧爾良後不久,福克納就去看伊麗莎白·普勞爾,她是他在紐約的這個書店時的一個朋友。幾個月前,他曾經拜訪過她,並會見了她的丈未捨伍德·安德森,他立即感到他的友善態度。雖然安德森已出去作幾周的演說旅行,伊麗莎白·普勞爾·安德森仍然請福克納住在她和她丈夫在佳麗妹妹的中心所有的一套公寓的一間空房裡。福克納幾乎當場就決定推遲去歐洲。

    福克納很容易就進入了新奧爾良的作家與藝術家們的活動場所,部分原因這個團體傾向於開放和友好,部分原因在於他被認為是安德森一家人們的朋友,部分原因在於他自認為是個豪放的詩人,這個頭銜非常合適。顯然是喝醉了,他加油加醋地侃侃而談,說什麼他在奧克斯福城裡和郊區丟下了幾個沒有合法身份的孩子,還談到折磨人的戰爭經歷,這使他成了一個詩人。見到他的人注意到,他的腿瘸了,其中許多人認為,他在英國皇家空軍服役期間,建立了輝煌的戰功,受了重傷。固有的戲劇性事件和冒險是不夠味的,他往往需要將自己經歷的危險加以渲染,“他喜歡把事件講得有聲有色,讓滿座傾倒。”後來,他把自己在新奧爾良幾個月裡的故事說成是偷著賣酒而逃亡,神乎其神,令人顛倒。然而實際上他在新奧爾良的幾次冒險是屬於不同性質的。那些諦聽他的故事和注意到他瘸腿的人們也為他那歪曲的評論和有時講的誇張的故事而神往。然而他們最欣賞的是他的一種習慣:他喜歡注意聽他們講康拉德、艾略特和喬伊斯的作品或弗洛伊德、弗萊徹及柏格森的思想。由於他傾向於進行尖銳的競爭,後來他和安德森及新奧爾良的其他幾個作家的關系變得緊張起來。他往往感到在畫家們和雕刻家們中比在其他作家們中所處的關系要愉快些。然而在他積極參加佳麗妹妹的活動接近未期的時候,他講到其特點說,他發現那兒有些諷刺,然而也感覺到“不戴獎章和不需要致敬表示的伙伴關系”。在奧克斯福的最後幾年裡,他和文藝界的關系變得太緊張了以致不能進行創作。他幾乎與外邊的一切關系都已變得緊張的時候,他的內心世界也變得更加無力而貧乏了。在新奧爾良,他不僅發現了他的朋友威廉·斯普拉特林所叫作的“經常性的鼓勵思想”,而且發現了他在牽線木偶中所經歷的更熱情的說法:一種共同的興趣和事業的思想。

    不久,他就以前所未有的緊張程度進行創作。他無牽無掛,自由自在地每天花幾個小時進行創作。在隨後的幾個月中,他發表了幾千字的文章。喝得爛醉如泥,誇誇其談的人是不難找到的。福克納撇開置之不理的問題是:他多早開始寫作和一直寫了多久。他認為對他最親近的人們似乎對他的“意見總是達於沸點”。他仍然小心翼翼,然而每到關鍵時刻,他就發現斯通介紹給他的幾個人和伊麗莎白·安德森介紹給他的許多人都會幫忙的。威廉·斯普拉特林、約翰·麥克魯爾、尤利亞斯·弗倫德、漢迷爾登·巴蘇、萊爾·薩克遜和羅爾克·布拉德弗德都對他友善。在與《兩面人》雜志有聯系的人們中,他發現了一些與自己趣味相投的作家和藝術家;他發現他們的雜志是他發表論文、詩歌和短篇作品的地方。

    雖然《兩面人》的發行量小,然而它的聲譽提高了,編者們覺得自己是大膽的。他們發表過哈特·克萊風、艾日拉·龐德、恩斯特·海明威及捨伍德·安德森的作品,他們喜歡將無名的地方作家和知名作家並列。三年前,他們發表了福克納的題為《肖像》的一首詩。他們在他到達新奧爾良後的第一期裡發表了他的另一首詩、一篇論文和題為《新奧爾良》的一個篇幅長的藝術性強的散文。這是事情未來發展的一個征兆。在隨後的幾周和幾個月裡,福克納繼續在《兩面人》上發表作品,並開始在新奧爾良的《小人物時報》上發表作品,有幾個作家與這個“小雜志”有聯系,在那裡當記者或特寫作家。他作為一個作家,開始從這個報紙取得小報酬;他從這個雜志裡開始明白作家與讀者之間的關系的含意。

    他心裡的一個大計劃是一本題為《綠色的枝條》的一本詩集。他依然認為自己是一個詩人;實際上,因為羅伯特·弗羅斯特是在英國嶄露頭角的,斯通希望福克納以訪歐重復弗羅斯特成名的經歷。但是他在《兩面人》上發表的評論與詩歌表明,同他在密西西比大學發表的那些作品相比進展甚小,而他的短篇散文則顯出了明顯的進步。他為了挖掘出象征主義運動的基本的推動力量,花了幾年功夫去找出可以捕捉意識的微妙的隱喻的典型。他寫詩只取得了零零星星的成就,而在寫散文中,他開始進入了一個戲劇性發展的時期。

    他寫完了題為《新奧爾良》的有十一首印象主義的獨自詩之後(他將這些詩發表在《兩面人》上),開始為《小人物時報》寫校長的更錯綜復雜的一系列短篇作品。在這兩組作品中,他都對題目、結構甚至人物進行了實驗,後來他以更微妙的方式采用了這些人物。好象他已開始了然而是另一個學習時期。以前他寫詩和評論是作為他對所閱讀的書的最後一步,即對該書進行評價之時;目前,他將他的散文短篇作品用於同一目的。然而他到底是疾風驟雨,他一找到自己所需要的東西就加以采用。從一九二四年十月在《兩面人》上發表的尤利亞斯·弗倫德對康拉德致敬的一文裡,他采用了“永恆真理”一詞;從約翰·麥克魯爾對《大理石牧神》的評論中,他采用了“高尚的失敗”一詞;後來從“評《士兵們的報酬》”中,他認為“想象、觀察與經驗”的復合體是這部小說的思想。他借用這些或那些概念,直到它們完全變成了他自己的。在他正在寫的幾篇短文中,有幾個人物再度出現,至少有一個是約瑟夫·康拉德的人物,出現得那麼普遍,使人聯想到福克納正在重新閱讀他。康拉德的“印象主義”手法顯然是當時在新奧爾良“熱烈討論的一個題目”。我們肯定地意識到福克納在使用康拉德的影響中打亂其年代,不用其資料,以及他對一些故事中必須對其主要部分與人物的失敗之處加以處理的見解。不久,福克納為了將一些感情誇張的情節用於真正的小說,就象康拉德那樣熟練地使用著印象主義的手法。福克納的幾個短篇作品集中於“觀察、再觀察和發覺的動作”上;而有幾個短篇作品是通過講故事者或觀察者告訴我們的,他們仍然是同情的,然而多少保持些距離,他們依然接近於行動,然而象讀者一樣,有點混亂。在這些保持超然的手法中,福克納發現了一些技巧,他後來將其運用於恐怖的或反常的、充滿激情或感情誇張的一些情節中,而又不使自己明顯地介入進去。

    在許多短篇作品裡,福克納主要關心的是風格。雖然他的語言基本上是口語化的,他在運用傳統的修辭手法上引起了較大的共鳴,他使用地方語使其更加豐富多彩。這樣的幾個實驗中,《碼頭搬運工》是最為有趣的。在這篇作品中,黑人的方言喚起豐富的宗教傳統,為更加具有傳統的修辭的出現作好了准備:“白人給我衣服和鞋,但是它們不能使鋪石路愛我的腳。這些城市不是我的,但黑暗卻屬於我。我們黑人所有的舊的感情、恐懼和悲傷都浸透著黑暗。”雖然在這兒,語言的中斷是突然的,然而它達到了目的。它把靈魂深處的感受和需要與更具有傳統的修辭法和辭匯結合起來,因而使之水乳交溶。鑒於地方語似乎是偶然的而又通俗易懂,這樣的修辭似乎立即表現出具有獨特的風格和普遍性。通過實踐,福克納更加善於融合其方法和采取措施。但是如《八月之光》的第一章裡清楚表明的,他仍然堅持混合著使用通俗語言並加以提高,即使有點突如其來。

    二月底,福克納決心在奧克斯福消度幾日。他要去看愛斯蒂爾·弗蘭克林並和菲爾·斯通談自己的計劃。他又一次想到啟程去歐洲。可他沒有去,他回到了新奧爾良,搬到了威廉·斯普拉特林的公寓裡的一間客房去,並開始了兩件新的冒險:其一是與捨伍德·安德森的友誼,另一件是題為《士兵們的報酬》的一部小說。雖然安德森與福克納工作都挺忙,他們相互間還是按時見面,有時在下午,有時在晚上。因為安德森較健談,他年齡幾乎比福克納大一倍,也有名氣,他很容易擔任師長的角色,讓福克納當他的門生。福克納回憶說,在下午,“我們漫步著,他講,我聽。”在晚上,“我們圍坐著喝灑,直到一兩點鍾,我洗耳敬聽他講。”這兩人對繪畫與寫作有著共同的興趣,他們都愛好傳奇故事。安德森與福克納相識,有三項收獲,即:他將一段情節改編成題為《相會在南方》的故事;許多愉快的時間,和最後一件,一次傷害。福克納從安德森那裡獲益甚多:鼎力相助他出版了第一部小說;各種各樣的指教;一些回憶,他以這些回憶為基礎塑造了《蚊群》中的一個人物;而且最重要的是,一個有用的典范。

    利用安德森與福克納對傳奇故事的共同愛好,他們倆合作塑造了艾爾·傑克遜。艾爾·傑克遜開始是半馬半鱷魚的動物,隨後變成了半人半羊,最後變成了一個鯊魚似的家伙,要捕食幾個白膚、碧眼的胖胖的游泳的嬌娥。從這次短短的合作中,安德森獲得了一個清楚的印象和苗頭。“你才華橫溢,”他對福克納說:“你可以易如反掌用許許多多方式將其寫出。假若你不注意,你就啥也寫不出來。”然而比安德森的指教更重要的則是他所提供的榜樣。因為安德森是矮個,他給福克納的印象是其貌不揚。作為一個作家,他的成就滿可以給人以深刻的印象,然而不足之處也夠大的,似乎還不能算首屈一指,二者結合考慮,就使他幾乎成了一個挺好的師長。福克納衷心佩服《溫尼斯堡》、《俄亥俄》和包括《我是個笨蛋》在內的安德森的幾個故事。但是他認識到安德森著作的局限性,特別是他著作中“對精確性的摸索”是有局限性的。他所結識的第一個重要作家安德森是小說家,他能夠努力模仿他,並想超過他。關於安德森的小說,他可以說,那是傑姆士·狄基對卡洛斯·威廉斯詩歌的描寫的意義闡釋,假若這是小說的話,我也可以寫一些。

    這個贊譽對福克納是至關重要的。有些有才華或天賦的作家很早就學會了,“不管他們有任何懷疑的時候,都在主要方面相信自己”;有些人在找到一些朋友方面“顯然是幸運的或聰明的”,在他們的才華“大為顯示”之前,朋友們就相信他們是非平凡之輩。據萊昂尼爾·特裡林說,那就是約翰·濟慈的遭遇,其結果,濟慈在提出“大問題”和試圖作出“大答案”時,發現是容易相信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的。福克納偶爾聲明過,有一次是對在高爾夫球場上的一個驚懼的婦女說的,他是個天才,有朝一日會出名的。有時,甚至在搬到新奧爾良去並會見安德森之前,他就明確地認為自己是天才。但他是在基本方面慢慢地相信自己的,並且慢慢地發現那些信任他的人們,特別是發現他所崇敬的那些才華出眾的人們。安德森個矮,他寫作別扭的散文。然而這些明顯的局限性與年齡和成就結合在一起,使安德森能夠幫助福克納,這是新奧爾良的其他作家辦不到的,他勉勵福克納樹立起這樣的信心和希望:使福克納認識到自己——“有信心,這是一個作家所需要的,相信自己的感情是重要的”,並且“有著將自己的感情告訴別人的願望”。

    自然,福克納幾年間就是逐步向那種信心和願望前進的。但是安德森僅在不多的幾個月裡,就幫助福克納在某種程度上加快向小說方面發展從而加強了他的信心和抱負。後來在一九二六年,福克納與威廉·斯普拉特林合作寫作《捨伍德·安德森及其他著名的克裡奧爾人》。福克納仿照海明威在《春汛》中的懷著優越感的滑稽性模仿文章,從而產生了具有安德森風格的一個雅興的玩笑,這部作品傷害了一個曾經對他友好的人。甚至在福克納後來所謂的“不愉快的滑稽可笑的模仿事件”之前,他們間的關系就已緊張起來。他們兩人都非常敏感。競爭心都很強。一個人的事業接近卓越開端的時候,另一個人的事業已經放慢、痛苦地在走下坡路,老師與門徒之間的關系不可能維持下去了。安德森給予福克納的幫助及因此而可能取得的進展使兩人都為自己進入的角色而感到不安。然而幾年後,福克納回顧往事,把安德森說成是巨人,是“我們這一代的作家之父”,這些詞渲染了安德森的成就,它們甚至表明他在福克納發展中所起的關鍵作用,特別是在一九二五年的幾個月裡,他正在寫他的第一部小說時,更其如此。

    三月,福克納從新奧爾良回來後,繼續寫些短篇作品,贏得了為數不多的讀者,得到了小的收入。他寄給象《星期六晚郵》這樣的有名氣的雜志的每篇稿子都被拒絕了,他還是想嫻熟掌握以賺錢為目的的小說的必要技巧。有時他對為金錢而寫作感到不安,似乎他害怕那種濫用會毀了他的才華。但是他需要成名和成功,他不能將這兩者與金錢截然分開。這個中間道路,資產階級的手段和態度傷害著他。他生活上的貧窮和默默無聞,沒有提供一個長期的選擇,雖然他後來審慎地寫到這點。如伊麗莎白·普勞爾·安德森指出的,他已經具有和他的鴻鵠之志相稱的奢侈的愛好。他專心致志於成名與財產,也著意追求藝術上的成就,因此他的意圖是分歧的,他需要找到某種途徑,既可揚名,又能掙錢,也不致損害或敗壞他的作品。結果證明,他在寫作《士兵們的報酬》時想出了這個解決的辦法,它後來成了組織他的生活的原則之一:他雖然為賺錢的小說付出了零星的時間和相當的能力,卻竭力保留自己的天賦使之用於藝術上。九二五年三、四、五月在新奧爾良,這個策略意味著他馬馬虎虎地用長時間寫作短篇作品和認真地寫作他的小說。他在“上午、下午並且常常是深夜”,總是照這樣干的。

    在寫作《士兵們的報酬》中,(他開始時給此書題為《五一節》)福克納遵循著一個程序,這變成了他的有條不紊的實踐。他用於寫作,修改他的稿子,然後作成打字書稿,他在上面作進一步修改,有時變動大的段落。他事先給這部小說仔細地作出提綱,這表明了明確的意圖。它也表明他的想象力運用於戰爭方面的繼續發展。他在寫作中不僅在受傷老兵的人格化上進行詳細描述和加以精雕細琢,而且寫了題為《文學與戰爭》的一篇短文,這是他對其他人為了文學的目的“對上次戰爭所作的努力”的最直率的評價。

    在《士兵們的報酬》中,他模仿了他過去的創作以及他聽到的、讀過的及准備寫的東西。他引用了詩句:

    風兒吹打著樹林

    長吁短歎!

    碧草在大街小巷裡

    抖抖顫顫!

    悲愁與時光啊,

    象寧靜的大海何灩灩!

    噓!噓!

    他又回到了家園!

    從他早先的詩中引用的一首詩裡,他開始寫一篇小說,以他早先就認識的兩個人物的對照為主題:一個是“他們曾經靠他停止了這場戰爭”的一個軍官學員;另一個是精神上受了可怕創傷的皇家空軍飛行員,他已殘廢,回到家裡,頹唐晦氣。這些人物中的第一個就象這個年輕的軍官學員,他是“幸運登陸”的“空中英雄”。福克納發表的小說的第一篇作品中的人物,第二個人象在他的幾首詩裡描述的一個人物,這些詩有《紫丁香》、《停戰紀念日之歌》,他從後一首詩引用了上述詩行。然而還可以從另外的角度來看待這些人物,這更加使人想起,這部小說所描述的與福克納本人的經歷有關。在軍官學員羅威這個人物身上,我們看見了福克納經歷的幾件事情的形象:挫折、痛苦和建議遭到拒絕的羞辱以及喪失了良機的冒險。在空軍中尉唐納德·馬洪身上,我們看到了福克納只是通過聽、閱讀、想象與形象化而來的可怕的形象。

    後來,福克納用戰爭及其余殃作為比《士兵們的報酬》好的幾個故事和幾部小說的背景。然而給人印象深的《士兵們的報酬》興許是第一次成就,對現今的大多數讀者來說,它比重要的美術品還重要一點,福克納在其中竭力掌握想象的戰爭,然後“使自己參加到荒野的人們中去”。然而《士兵們的報酬》也表明福克納決心發現他自己的經歷與他那一代人中的那些人的經歷之間的聯系。幾年來,他一直感覺到疏遠之苦並使之戲劇化。然而假若不堅信他們有著某種共同的思想,只相信各自的感情與經驗會產生什麼結果呢?然而奧布萊·比爾德斯萊所喚起的,就象美女和登徒子的存在,或者更加說明問題地,花園——在《士兵們的報酬》中的這些或那些因素反映出福克納不僅需要強調他現在和過去工作之間的連續性,而且也需要強調他的經歷和別人的經歷之間,他的世界和其他人的世界之間的連續性。唐納德·馬洪的創傷,集中體現著戰爭所加諸靈魂和肉體上的創痕,它們不僅表現著比福克納曾經假裝的傷痕更可怕的類型,而且也把他自童年時期以來所一直經歷著的種種限制賦予極端的性質。

    這部小說一開始,馬洪就已默不吱聲。後來他喪失了視力,就只能聽了。在他被帶去參加的一次跳舞中,他聽見其他的老兵們尷尬地站在場外觀看。雖然他知道把他和其他老兵們分開的距離,然而他們知道,將他們同那些對戰爭知之甚少而對跳舞卻知道很多的男女青年們隔開來的距離。創傷使他感到特別明顯,而他們對距離則很敏感。福克納受到特別厲害的創傷,馬洪的創傷卻意味著許多事情,其中包括暫時停止性生活和遭到夭折的前景。其他老兵們是通過觀看、回憶和預感知道這次跳舞,馬洪只是通過聽覺才知道的。福克納關於他的戰爭經歷的杜撰,包括他的屁股和頭部受傷的虛構在內,顯然是自我吹噓。但是他早先就學會了用他的手表達不能讓他自己的身體去做的或他的嘴講的東西。我們一回憶起這個習慣,也回憶起他從作孩子時開始就沉默寡言和好靜,就應該認識到他在《士兵們的報酬》中的陰暗存在,他在多少有點一刀兩斷的可怕方式和多少有點可怕的退隱方式之間猶豫不決。在他寫詩的實踐中體會到的,詩歌也意味著一刀兩斷:它在吉韻和詞匯上受到嚴格限制,它支配著一種方式,他模仿他的祖先們並使用他本人的經驗。另一方面,散文已經使他傾向於在戲劇這個領域無限制地使用語言的思想,語言幾乎可以用於包括色情的舞蹈和任何事物的思想。

    在寫作《士兵們的報酬》的最初幾個階段,捨伍德·安德森讀過福克納的稿子,提出了勉勵。五月底,福克納寫完了此書,安德森同意將此書推薦他的出版商波尼和李渥內特,條件是福克納不堅持自己看它。這個條件刺傷了福克納,但是這個提議太好,不能予以推翻。菲爾·斯通可以幫助他將書稿打好,但是沒有人能夠象安德森那樣能使此書出版。他懷著失望的心情,抄下了他需要的通訊處,將書稿包裝好,啟程到奧克斯福去了。

    雖然愛斯蒂爾·弗蘭克林仍在奧克斯福,福克納在新奧爾良認識的一個女人海倫·白爾德則在帕斯卡哥拉。讓菲爾去管書稿打字的事,愛斯蒂爾照顧她的兩個孩子,福克納和海倫·自爾德一塊兒在帕斯卡哥拉,他可以作為菲爾的兄弟的客人在那兒游泳和蕩舟游覽。他們在海灘漫步,福克納給海倫背誦斯溫伯恩和豪斯曼的詩,他等著菲爾的秘書去打完他的書稿。不久,他為海倫寫詩和編故事。但是沒有人發現他贏得了愛。海倫認為,他似乎身份低微而且是單相思。她的母親發現穿著白人乞丐的衣服,流浪漢的臭味令人惡心,而他似乎是不體面而又冒昧。快到六月底,自爾德夫人帶著她的女兒,啟程去歐洲,她不同意女兒的這個婚事。福克納等了幾天,回到奧克斯福,他將書稿郵寄出去,自己又想到了歐洲,這次的想法更堅決。

    菲爾·斯通顯然已准備好了信件,將福克納介紹給象龐德·艾略特和喬伊斯之流的傑出人物,可菲爾並不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人。雖然福克納大體知道他決不會用這些信件的,他將它們打在幾件衣服裡,啟程到新奧爾良去了。這是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他在去歐洲的途中。在新奧爾良,他發覺威廉·斯普拉特林正准備去意大利。七月七日,他首次到達新奧爾良六個月和寫了幾千字的稿子之後,登程了,同斯普拉特林一道乘船赴日內瓦。在四個星期的航程中,他給《小人物時報》寫了些短篇作品,並把他的一些詩扔進海裡。他從日內瓦動身去巴黎,大部分行程准備徒步走去。沿途有興趣的地方,他都去訪問。後來,他在另一次徒步旅行中,看見了羅恩的大教堂,訪問了加洛一羅曼的廢墟,憑吊了康白尼與亞眠之間的戰場,那兒曾經將近有五十萬人喪生。在英國短暫停留期間,他訪問了從馬爾洛到狄更斯的作家們去過的咖啡館,他在肯特的郊區散步,他將肯特和康拉德相聯系。但是他的大多數時間是在巴黎度過的。他在那裡拜訪了奧斯卡·王爾德墓,在西爾維亞海濱的名為莎士比亞公司的書店和傑姆斯·喬伊斯經常光臨的咖啡館。然而他沒有去會喬伊斯或因移居國外而頗為時髦的那些美國人中的任何人。在巴黎逗留的幾周間,他和從芝加哥去的幾個學藝術的學生及幾個法國人一塊兒進餐、喝酒和交談。他和那些法國人在一起,可以練習法語。在巴黎與在紐約一樣,他因有其他藝術家和作家們在場以及他自己的隱居與默默無聞而感到高興。他住在簡樸的旅館裡,在勞動人民光顧的餐館裡吃飯,他拜訪了盧佛爾宮和網球場,並且經常去盧森堡花園,在那兒,老人們和年輕小伙子們一塊兒乘坐小船游覽和玩槌球。他很容易地就發現了他所需要的一些樂事和一切的娛樂活動。

    到巴黎不久,他開始成了蓄胡子的人,並動手寫作。詩歌和短篇作品很快被關於《蚊群》的時作時停的寫作所代替,這是一部關於幾個作家和藝術家的小說,其中提到了名叫福克納的一個詩人。後來,它成了福克納的第二部小說。但是他在巴黎很快就把這事丟開,以便寫一個關於名叫愛爾梅·霍奇的藝術家的故事。福克納寫作進行協調一致,幾乎把《愛爾梅》寫完了,這樣作只是為了放棄它。後來他從這部著作裡取出“人物、主題、甚至對話與想象的片斷”,以便用於《蚊群》、《薩多裡斯》及《野棕櫚》這樣不同的小說。然而甚至十年以後,已發表了幾部傑作之後,他依然不能寫完它。一九五八年,他暗示,他已經失敗,因為他的故事“不夠有趣”。但是他失敗的原因象這個故事的幽默失敗的原因一樣,要深刻些:“在時間上與他太接近了”,這部小說仍然”太接近於自傳了”。

    《愛爾梅》表明,福克納離家去歐洲後己開始了一個自我檢查的過程。早在《愛爾梅》裡,我們就感覺到“大西洋老是寒冷和動蕩不息”。我們通過整個故事,看見福克納將其體驗與印象改變次序納入小說的形式,他開始采用故意使自己與他的主人公保持超然的一種方法。他是用第三人稱寫的,他敘述的語言顯然往往是諷刺性的,這暗示著一種明顯的優越感。但是他所采用的與愛爾梅保持超然的辦法也暗示著明顯的關系。愛爾梅成了一個觀察者,他觀看其他“孩子們玩游戲”,不是因為他個矮,身體虛弱,而是因為他個高、笨頭笨腦和局促不安。愛爾梅的母親是個不安靜的人,被逐出了家門,父親懦弱而又倒楣,愛爾梅要成一個畫家而不願意當作家,去追求名譽、財富和美滿的婚姻。他是一個老兵,走路拄著拐棍,他是一個沒有合法身份的孩子的父親。他的故事開始時,他在法國或鄰近法國。他被周圍的景色所陶醉,陷入了夢幻般的遇想,他凝視著大海或江河,仿佛再看見和還原了自己的生活。其結果是對這個藝術家的生動描繪呈現為一種精神上具有性特征的歷史,這個詞顯然是弗洛伊德學說的,致使其不可思議,使得福克納不能確切知道自己寫作的目的何在。

    愛爾梅早先曾經畫“煙囪”和幾個男性生殖器形的物體,如今他畫男人和女人。他是人們熟悉的浪漫主義的藝術家,他將他畫的人物與某種“他所害怕的然而又向往的東西”聯系起來;他的目的在於“使之符合於他內心深處的曖昧的形象”。那種曖昧形象的根源又顯然是亂倫的。他最早的回憶是他母親的身體和摸著她的胸脯與心口時的緊張感的效果。他從這種對“黑女人、黑人母親”的被禁止的愛已經發展到另一種被禁止的愛,——對叫作喬·愛地的妹妹的愛。這個名字恰當地對男女兩性都有興趣,它也特別會引起共鳴。因為它是預先考慮的名字,後來福克納就給一個女兒取名康普森,給一個母親取名邦德林,她們而人都卷入了發生的關系,一個與她的哥哥,一個與她的兒子發生了關系,這就具有明顯的亂倫意義。這些人物中的第一個加地·康普森甚至比第二個更顯然地在福克納的經歷中占有特殊的地位。福克納把她叫作他的“甜心甜意”,他把她既與他並沒有的妹妹聯系起來,也把她與他命中注定要損失的女兒相聯系。他也把她與濟慈的甕相聯系,他又將甕與生活並與藝術相聯系,與生活相聯系是因為它描述夢寐以求然而遭到拒絕,感受到然而又遭到拖延的愛;與藝術相聯系是因為它集中體現著人的形體。

    結果是,愛爾梅命中注定要失掉他所有的妹妹,並且在失掉他所希望的那個黑色的、聚成一團的、想得到的,然而又是被禁止的物體中,注定去發現這個經驗,這使他成了一個藝術家。喬·愛地逃走後,給愛爾梅留下一個記憶,使他懷念“曾經愛過他”並且曾經“默默地??崇拜過他”的情人,她送給他一件禮物,“一個小巧玲瓏的硬紙板盒,其中裝著八張彩色臘筆的色粉畫。”以後他的繪畫永遠都滲透著對他妹妹的回憶。他覺得她既是美麗的化身,也顯然是兩性都感興趣的。雖然在她的屁股附近在大腿上有一個明顯的坑。“一個壯漢趴在她那提防著的小屁股上時,她的肚皮懸空平展展的。”愛爾梅正處於接近青春期和青春期中,他對喬·愛地的熱愛傾向可分為二。在四年級的短暫時間,他向往於自己的理想化——特別向往於“一個非常漂亮的年輕人的”理想化,他老遠地就傾慕她。另一些時候,他被“狄安娜似的”少女們所吸引,她們熱狂而又純潔,國色天香而又不可企及。後來,他在青年時期,與一個女孩愛塞爾相愛,——“她是個精力旺盛的漂亮的狄安娜似的??小個、黧黑而又有懷孕可能的純潔少女”。她是他一直認為接近自己理想的女人,即使他使她懷了孕,她也決心要和一個更適合的人結婚。因此他被丟棄了,被人玩弄了。他參了軍,而這只是帶來了新的輕蔑。他在手榴彈實習中,因自己“笨手笨腳”而受了傷,“由於他在戰爭中的一次襲擊無效和失敗”,他復原了,決心去贏得他夢寐以求的這個女人。然而不久他的愛情轉向了邁爾特爾(“由於她非常??富於人情味,她象一顆明亮而又不可企及的星。”)邁爾特爾的母親最後整理好行裝帶她匆匆去歐洲,讓她離開不適當的愛爾梅——愛爾梅也去了歐洲,希望成一個有名的畫家,掙錢並贏得她的愛。

    《愛爾梅》書稿中的氣氛、福克納對此稿所作的評論、他為他的主人公所設計的命運,在每一條上,都清楚表明,福克納感到對他的藝術的深刻嘲諷。“愛爾梅完全是個孩子。”他給他母親寫信說,“他身材魁偉,幾乎是相貌堂堂,他希望畫畫。他獲得了一個男人能夠得到的一切——金錢、一個歐洲的頭銜、同一個他所希望的姑娘結婚——而她將他的畫盒送給別人去了。所以愛爾梅完全不能畫畫了。”然而即使他代表這個失敗的藝術家,因為他為生活而犧牲了藝術,愛爾梅也使人想起福克納已經認為是對藝術獻身的詞。他不僅知道藝術似乎是從什麼地方產生的,而且也知道,沒有了財產、名譽和愛情,藝術的意義何在。他認為,“愛爾梅”部分地使自己鍛煉得堅強起來,以防止精神和意志的崩潰。在一篇題為《藝術家》的新奧爾良的小品文中,他把這個藝術家描述成為了他不能控制的“夢想和火”幾乎可以犧牲一切的人。作出這樣的犧牲正是為了進入創作的境界:“只是為了創作!你們沒有這種火的人們中誰能體會這種愉快?讓它永遠那麼轉瞬即逝嗎?”在題為《拿撒勒城外》的一篇後來的小品文中,他既表示需要創作,也表示堅信,語言就是他的生命、他的“肉、面包和酒”。通觀此文,“愛爾梅”並不是福克納希望成為的一個藝術家的類型:這個藝術家將自己的才華貶低到對浪漫主義生活的敏銳觀察上,因而放棄其在創作領域內外生活的機會。

    但是“愛爾梅”不只是描述生活與藝術之間,“一個人能夠得到的一切”和只是畫畫之間的緊張關系,甚至它也不只是對藝術的間接的再獻身,它也是對藝術靈感來源的一次檢查,這主要是心理學上的詞。性、信仰和藝術在《愛爾梅》中是糾纏不清的。愛爾梅摸著自己的顏料管,就想到它們是“處女”、“純潔”和“懷孕”。他“圍著這些懷孕的女性走來走去”,他一下就拿起那些怪異的顏料管,它們仍然是孕育在他心裡的願望,它的世界本身。在他看來,它們似乎是“體形粗大的、女性的,同時又是男性生殖器形的:陰陽人。”在這兒,那種意識的一部分是對藝術家與其對兩性都感興趣的工作之間的關系下一個界說,女性與男性的工作是和男性的與女性的工作本身是一致的,因為“在他心靈深處的虛幻形象”是被禁止的,然而又是需要的,愛爾梅既害怕又渴望著它,它既不能而又必須是他願意知道的東西。其結果,他竭盡全部努力去畫“男人和女人”的人物,以便使他們符合於那個虛幻的形象。這件事情必須間接地進行。

    愛爾梅所面臨的選擇是是否承認他自己和邁爾特爾是近乎他心目中的這個不可能的和被禁止的“虛幻形象”,或者是堅持畫近似的畫。因此福克納所傾向的這個觀點是引人注目的,甚至是過激的。如福克納所講到它們,這個真實的女人(邁爾特爾)和這些畫都是愛爾梅內心的這個不可能的和被禁止的形象的代替品和象征。假若愛爾梅將來仍是藝術家,邁爾特爾必然是想象的次要代替者,他的藝術才是這個想象的主要代替物。“假若我看不見她,”龐德寫到他的藝術家英雄對比阿特麗斯的追求時寫著:“我所看到的都夠不上我想象中的美。”愛爾梅承認邁爾特爾是自己的真正的比阿特麗斯,他沒有經受住藝術家的考驗,因而失掉了他的專業,失掉了他的主題。“我希望它是嚴格的,”他說,“我希望它是嚴酷的,每次都從我這裡去掉一些東西。我對我的任何一幅畫都不是完全滿意的,因此我將永遠再畫。”然而他終於容易地滿足了,甚至在傳統上滿足了。他決沒有繼續認為自己對邁爾特爾的愛是他對他的藝術的愛的象征,決沒有使他的藝術成為這個較神秘的、不可能的肖像的更美好的象征,他把邁爾特爾和她的豪富當作真實的東西加以接受並停止了繪畫。

    愛爾梅的故事行將結束時,福克納對這個故事的控制解體了,這是因為在這樣的時刻,他個人的思想、他的存在和未來仍然是太渺茫了,它太與自己的情況密切相關的緣故。在這幾周裡,得心應手地寫作著《愛爾梅》,他的胡子長長了,他給自己畫了幾張鋼筆畫像,最大的最下功夫的一幅是用他用過的一張稿子畫的。他仍然需要金錢和聲譽,他明白,有了名譽,他能夠使他的職業一開始就變成一個事業。隨著他向小說方面的轉變,他已經開始顯示出自己在語言方面的才華。他所提的問題和自己所作的答案的時機和措辭兩者似乎仍然對他是至關重要的。《愛爾梅》的大多數語言裡,此書表現出使他成為一個藝術家的奇特的鼓舞作用;在該書裡的諷刺語調中,反映出福克納希望避免愛爾梅那樣喪失勇氣。但是福克納知道,他所寫的語言,比他所作的姿態或所扮演的角色,更適合於自己一生的特點,因而不願繼續去沖淡自己的決心。後來他有時講到自己的職業時,他有時提到他所放棄的(“失敗的詩人”)的事業以及他已經選擇的事業。與此同時,《愛爾梅》正在使問題變得超然並加以掩飾的時候,卻提出這些問題。我們知道愛爾梅的父親是一個失敗的典型,福克納將其與穆裡·福克納聯系起來;愛爾梅的母親是個潑辣的典型,福克納將她與毛德夫人相聯系。我們知道為人們熟悉的愛爾梅的見解和搖擺不定。我們在喬·愛地身上看見了一個勇敢的、審慎的然而又是有主見的人物,她是福克納從來沒有直接了解過的人物。後來由於當初沒有料到的需要,他重新創作了這個人物。象喬·愛地一樣,加地·康普森勇敢而又溫柔:象她一樣,她鍾情而又放縱,象她一樣,她逃走了。

    福克納放棄了《愛爾梅》的寫作,他自己又心神不寧起來。九月底,他離開巴黎去倫尼斯、羅恩和亞眠游歷,他在亞眠度過了他二十八歲的生日。回到巴黎後,他得知,波尼和李渥內特已同意出版《士兵們的報酬》。他仍然不能寫作,決心去英國訪問。他在歐洲的逗留已快結束。斯通設想的幾年已縮短為五個月,在歐洲沒有什麼大的發現。他過去是地方性的小詩人,如今將成為地方性的小的小說家。現在他比過去更加接近一種關於職業的思想;不僅是個作家而且要當小說的作家。可他仍然對此感到不安和猶豫不決。他曾經在新奧爾良感到的洋洋得意如今已大部消逝;在巴黎,他很難感到自己有什麼了不起。他在那兒呆到整個的十一月份,他決心畫一些人物肖像。這對於一個在生活上一向節省的人來說雖屬奢侈,然而他似乎需畫些肖像;肯定,這是他在那裡的適當工作——畫愛爾梅的肖像和對自己的速寫。

    回到奧克斯福,他完全成了個絡腮胡子的豪放作家,他不耐煩地等著《士兵們的報酬》出版。李渥內特同意出版這部小說,使他受到鼓舞,他開始寫作他認為可以賺錢的一些故事。他發現寫這些故事開頭容易,結尾難,他越來越感到不安。不久,他在這個大學的宿捨裡的一間房子內安排了一個隱退處,他在那兒飲酒和講故事。他同父母一句話也不講,有時幾天不見人影。二月二十五日,《士兵們的報酬》一書發行了。這時,他正在新奧爾良。這書受到的反映遠遠不如他的預期,這是事情發展的一個信號。雖然評論家們非常喜歡這部小說,但是買的很少,奧克斯福的人們都驚呆了:他的母親認為這部書丟臉;他的父親不屑於打開一看,說這部書不適於閱讀;這個大學一本也不願買,作為贈書的一冊也不願意接收。後來,他的小說銷到家鄉附近,情況就更清楚了:他引起了對他個人越來越大的不滿和十分引人注意的地方問題,這書遇到的阻力就更大了。二十多年間,大多數密西西比人不斷給予極好的頌揚,以竭力忽視或忘卻他所引起的痛苦問題,與此同時他們不斷含含糊糊地表彰自己拒絕相信象他們那樣的任何人可以成為一個偉大作家。但是他們首先只是宣稱他們自己感到驚訝。

    春末夏初,福克納決心回帕斯卡哥拉去。他在新奧爾良感到厭煩,在奧克斯福也感到不舒暢。他回來後,見過愛斯蒂爾幾次,但是海倫·白爾德在帕斯卡哥拉,他仍想使她中意自己。他們游泳、泛舟、漫步、聊天。海倫正豆蔻年華、勃勃生氣而又聰明伶俐,他喜歡給她朗誦詩,給她講故事。在這期間,他送給她兩本書:一本是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七日送的,是題為《五一節》的一本寓言,一本是一九二六年六月於密西西比州奧克斯福送的商籟詩集,上面題“給海倫:二個求婚者”。福克納對這兩本書用印刷體題詞精美並給裝上封面。這兩本書證實了《愛爾梅》一書中唯一加以暗示的:海倫·白爾德已取代了愛斯蒂爾,成為福克納一生中最心愛的人。他們過去在一九二五年初的某天在新奧爾良的會晤似乎是偶然的,但福克納對海倫的感情很快就加深了。雖然《海倫》的日期是一九二六年六月,其中的獻詩和開頭的七首商籟詩的日期則是“一九二五年六月於帕斯卡哥拉”。總觀一九二五年和一九二六年的這些商籟詩表明,開始於新奧爾良和在帕斯卡哥拉恢復的求愛在福克納在歐洲逗留期間仍然繼續縈回腦際。他感到白爾德夫人的不贊成其分量是多麼沉重,他明白,這開始是由於他的衣著不雅觀和囊空如洗。但是他也知道,他的第二個最心愛的人,不同於他的第一個情人,不是因他的甜心甜意的冷淡而告吹,而是由於她母親不同意而完蛋的。在一封沒有落日期的信中,他身穿亞麻布衣服,坐在威廉·斯普拉特林的陽台上,回憶起他對海倫的第一次憶念時,他記得她“沒有認為她對自己有任何一點不好的地方”,他接著說:她興許“已經決定不同我結婚”。海倫的冷淡部分地是由於她同意了她母親所作的一些評價。她喜歡同目的不同的人們玩,但是當要結婚的時候,她卻選中了一個前程似錦的新奧爾良的年輕律師。此外,福克納的個頭和外表惹她不高興——他回憶她,她說過,“一個有茸毛的小動物。”甚至他贈送的文學書籍,她評價為無足輕重,福克納把《蚊群》一書贈給她,她也不怕煩惱,讀了這本書。之後,她告訴他的一個朋友,說:“這本書不好。”此外,福克納所關心的既在於其他人,也在於他自己的情緒,這給她的印象是,她是次於他在寫作方面的興趣的。他靠寫作生活,她似乎認為這不僅意味著他的前途渺茫,而且認為他的生活是異常的:他是一個不能矯正的觀察者和沒有把握的參加者;他的特點是“他自己站在一旁,手裡經常帶著個筆記本,將他碰到的一切令人魂銷的事物都記錄下來”,為了以後他可能或不可能寫”而將它們扼殺”。

    除了它保持著這些含意用於寫作《愛爾梅》和《蚊群》外,福克納對海倫·白爾德的求愛在幾個方面是引人注目的:這可以從檢查其求愛的方式得知。雖然打一開始,海倫就表現了冷淡,這不僅碰到了福克納的熱情,而且使他一往情深。雖然她忍耐著他宣稱的愛情,她卻強調她配不上。甚至早在他們第一次在帕斯卡哥拉的插曲的末尾,他已明白等待著自己的命運是什麼。他在《愛爾梅》中寫道,邁爾特爾“象一顆星,潔淨,她具有??人的一切特點而又不可企及”。但不可企及性實際上又使他神魂顛倒。在一九三一年發表的一個作品《卡爾卡松》1(但寫作時間較早,大約在一九二五年寫成)裡一個男人的夢裡有一個將永遠可以瞥見的地方,還有一個不可能是“勇敢的、悲劇性的和自我克制的”行為,那個行為將永遠被表演出來。在一篇題為《入迷》的作品裡(這篇作品的日期也似乎在一九二五年初),一個笨頭笨腦的工人瞥見一個人體,他認為那是“一個女人或少女”的,並且認為是美麗的:霎那間,一個漂亮極了的美人映入他的眼簾。於是他那曾經是純潔無疵的本能變得可鄙了,使他干了起來。在這篇奇怪的作品中,“友誼”的願望是與純潔相聯系的,而“交媾”的想法則與淫猥相聯系。後來福克納作品中的主人公追求的人物顯然是女人。雖然他看出她的純潔,非常想接近她,他也羨慕她的美麗,“想到她的身體被他壓在下邊”而扭動著,這是他與《幽深的樹林》相聯系的一幕戲。這個男人了解這些沖動之間的關系,福克納顯然認為這些沖動是矛盾的,這個男人必須利用她被撫摸著時那種長留記憶的緊張的快感:“天哪,我摸著她了!”他一再自言自語地說,試圖從這事確定滿有把握的成婚。是的,她的大腿和乳峰很快就被嚇住了。雖然他已非常接近於成功,甚至這樣的記憶也是復雜的,因為它不僅包括摸著她對緊張的快感的效應,而且也包括著眼見她被嚇跑的事實:“我不會傷害你,”他哭著說,“我完全不會傷害你的。”

    《入迷》和《卡爾卡松》都有著巨大的藝術價值以及偉大的英雄主義和在不可企及的情況下的偉大的愛情。如克林斯·布魯克斯所指明的,《卡爾卡松》在主題和風格上都類似於“福克納對想象力的作用所作的浪漫主義的贊美和他對這個藝術家的悲慘命運的反映。”後來福克納一反常規將他最敬仰的作家們及其小說與大的失敗聯系起來。在他發表談話將湯姆斯·烏爾夫的勇敢與恩斯特·海明威的謹慎加以對照以前很久,他就已經學會了將偉大的藝術直接與大的失敗相聯系並間接與不可企及的英雄主義及傾國傾城的美麗相聯系。這個典型的含意以及它把我們帶回到《愛爾梅》並往前把我們帶到《蚊群》去的方法在《五一節》這本書中表現得更清楚,這是福克納於一九二六年贈給海倫·白爾德的另一本書。《五一節》是一個寓言,它主要依靠亞瑟王的羅曼史,甚至更多地靠堂吉珂德和傑姆士·布蘭克·加貝爾的尤爾根,因為它把浪漫主義的追求與諷刺性的冷淡結合在一起了。象塞萬提斯的主人公們一樣,福克納的加爾文為了勇敢的、英雄的冒險,放棄了枯燥的塵世生活。他追求著並且營救著少女們,他也渴望占有她們。然而他發現占有的只是子虛。當沒有一個少女能和他想象中的佳人媲美,也沒有任何滿足能與他真正希望的相稱時,他就很為難了。他要選擇的是什麼呢?死神要求什麼呢?難道是沒完沒了的追求或者是無夢的長眠嗎?一個在極其幸福地眉來眼去之後,獲得的卻只是鏡花水月似的勝利,他為此表現出渴望、痛苦與挫傷;另一個則保持著不惹人注意的滿有把握的寧靜。

    雖然福克納對加爾文的尷尬處境的敘述明顯帶著諷刺性,然而他把他的大部分諷刺保留著去嘲諷加爾文所作的選擇,這個選擇就是死。加爾文俯視著那不為人們所注意的河水,他要最後地看一看他所追求的這個形象——一個頭發長長而亮閃閃的少女的形象。他瞧見面前的這個形象,決心寧願死也不繼續去追求相差無幾的嬌娥。此時此刻,死是與“小妹妹的死”緊密聯系的,(已經知道死是輕而易舉的)而“小妹妹的死”一詞是福克納從亞希西的聖·弗朗西斯那裡引用來的,他曾經在他的新奧爾良的一個短篇創作中用過這個詞,他將在《聲音與憤怒》一書裡他的所有失敗的騎士中最重要的一個騎士上使用這個詞。昆丁·康普森因失戀而心灰意懶;象加爾文一樣:昆丁的失意是無法排遣的,與一再遭受失敗的厭倦情緒有聯系;也和加爾文一樣,他自個淹死了。但是昆丁的心愛對象是無法得到的,因為她是他的妹妹;他的愛情是不可能的,因為那是犯禁的。而這是這樣的匯合——心愛的對象妹妹和死——這就列福克納關於他所熟悉的浪漫主義的見解賦予一個特征,即將這種浪漫主義既與佳麗又與難以描述的英雄主義相聯系。在《勇敢的、悲劇的和昔澀的》這幕劇中,昆丁期待著而又害怕的是殺死他的情敵們的行動,以便他可以占有自己的妹妹。加爾文為了看美麗的愛索爾特在河的靜水處洗澡,殺死了兩個男人:一個是胖胖的軍士,另一個是英勇的武士;一個被描述為睜開一只眼“觀察出現的事物”的“一個有老婆孩子的人”。另一個名叫特裡斯坦爵士。加爾文從這種莽撞行為所得到的直接結局是清楚的。為了美貌的愛素爾特,雖然她驚叫,敏感地遮住自己的眼睛,然而她也不掩上自己的肉體,不避開他的凝視,不抗拒他的擁抱。只是後來,他原先預料的占有是那麼幸福,而所得到的幸福卻是太小了,他發現占有的代價太大了。在《愛爾梅》中,一再的愚蠢行動和失敗導致了輕易的屈服。在《五一節》中,一再的成功卻導致失望。加爾文的命運在愛索爾特擁抱他時就注定了。與此適成對照的是,《入迷》中的主人公則幸福得多。因為與愛索爾特不同,他心愛的人首先滿足了他的一切需要——讓他摸了之後留著緊張的快感的回憶,他在此基礎上,可以努力“建立??一種不容量疑的成婚。”在這之後,她才跑走了的。這三個人物所提供的不只是看待福克納對海倫的求愛的另一種方法,而且也是看待昆丁的害怕與失意的一個新的方法。因為他們表明,毋庸置疑的事實是可以得到加地和得到她是被禁止的事實是同樣的明顯,這就苦惱著昆丁。

    1carcassonne,在法國南部,一個恢復了中世紀城牆的小城,人口四萬一千人。——譯注

    在這些故事的後面有著已在《愛爾梅》中顯露出來的一些成見。福克納顯然是用兩性都感興趣的詞來想到海倫的,就如同他想到喬·愛地一樣。在他的獻詩《海倫》中,描述“她那少女的胸脯和看得清清楚楚的少女的肚皮”。他在第五和第六首商籟中,特別將她與她的母親相聯系,在這兩首詩中的第一首裡,他努力說服這個母親,說他是個合適的求婚者,海枯石爛不變心。他說:“不,夫人,我想說,我愛你的女兒。”在第二首詩裡,他竭力為自己的健康辯護:“我的身體麼?我的身體處於發高燒似的極度苦惱之中。”之後,他努力喚起這個母親對自己芳年時的熱情與懷春的某些回憶。在幾首商籟詩中,如在《五一節》一書的獻詩中,他認為他所提出的求愛和他寫給海倫的一些詩象是“在黑暗中摸索”。在《愛爾梅》中,在黑暗中藏著的這個人物——“在愛爾梅內心深處的這個幻影”,“他既害怕又那麼熱烈地追求著的幻影”——是“這個黑種的女人。黑人母親。”從這個黑色人物演化為喬·愛地和愛爾梅,他們都是對男女兩性都有興趣的。愛爾梅回憶起他母親的身體,撫摸著她的胸脯和心所立即引起的快感,他從自己兩性的特點出發,首先塑造了一些煙囪的圖象和在幽暗地方的一些虛幻的肖像;第二,塑造了在性別方面有差別的一些人物的形象。由於他所尋求的結合是可能的然而又是被禁止的,他必須依靠一些近似的人物。在他追求近似人物時,例如與“有懷孕可能的處女”愛塞爾的結合,那近似人物始終是近似的。在他決不注意畫他所“完全滿意的”畫時,他堅持向女人們求愛並且畫畫。另一方

    面,在他認真追求財富、名譽和婚姻時,他懷著什麼願望去占有什麼呢,他自己也陷入了困惑。在此情況下,使他追求藝術的力量化為烏有。因為他失掉了這樣的需要,即:保持“那些奇特的顏料管”、肥胖的肉體和女人及與此同時保持男性生殖器形象:兩性人。那就是,他失去了在“郁郁不樂的女性近旁徘徊的”需要,因此也失去了塑造符合於他自己的被禁止的“心願”的“虛幻的形象”的“男人和女人們”的人物的需要。

    雖然將福克納與愛爾梅·霍奇混為一談是不明智的,然而否認愛爾梅全神貫注的想法適於對了解福克納及他將要寫的這部小說,同樣也是不明智的。海倫·白爾德似乎已接近認識到大多數人沒看到的幾件事情,即:福克納利用寧靜與沉默寡言作為寫作的前奏;他超越於自己所經歷的生活,匆匆記下所遇到的事物;在他的感情糾葛中有著雙重性;他為了使感情起變化,有意識地培養感情;並且因為他知道她是不可企及的,覺得她更加令他神魂顛倒。然而她似乎已經作出了一個結論,即:福克納沒有感到希望可靠,也沒有受到持久的痛苦——她顯然是錯了。他所寫的一些詩令人信服地表明,他愛她,他想和她談情說愛——和她睡覺,並且一度幾乎失掉了理智,不僅要去摸她那柔軟的胸脯而且要輕輕地打開她那“掩蓋著的童貞”,以解決“這進退為難的願望”。後來,由於海倫拒絕的緣故,福克納寫了封信,不僅表達了他真正的痛苦,而且也表示了他繼續需要她的溫存。在將近十年之後寫的《野棕櫚》中,那種痛苦與需要又冒了出來:夏洛蒂·裡騰梅耶尤其是海倫·白爾德引起的。

    早先就已弄清楚,她發現了幾個男人,包括她的哥哥約希,比她那長著細毛的詩人更惹人喜歡,海倫終於把福克納扔掉,宣稱她想和古埃·李曼結婚。這個聲明是在一九二六年夏的某天講的,結婚是在一九二七年五月,大約在《蚊群》發表後一周。“但是人們並不為愛情而死,”《蚊群》中的一個人物說:“??你不必為失戀而自殺。你可以寫一本書。”福克納感到是海倫的拒絕刺傷了他,使他寫這部小說的,在書中,他對她的看法和她對他的看法部表現了出來,此外包括捨伍德·安德森這個顯赫人物在內的新奧爾良和帕斯卡哥拉的其他人在這部小說的情節中,也都塑造了出來。於是,這部書既是影射小說又是藝術家的長篇小說,既是意念小說又是諷刺小說。象《士兵們的報酬》一樣,這部書的意圖大於它的成就,象《士兵們的報酬》一樣,這部書對大多數讀者來說仍然是一種重要的藝術品。對福克納來說,它仍然推動幾件事情向決心轉變。他對海倫、新奧爾良的人們及其文學團體保持超然態度,這部書開始使他向密西西比走回去並開始了一個大發現。它也促使他進一步檢查他的才華,在《愛爾梅》中他的才華橫溢。並且由於它是解決他“志趣上進退維谷”的一個方法,它進一步使才華的問題集中於藝術與性的關系的問題上去。

    福克納利用安德森夫婦安排的幾次游覽,在《蚊群》一書中著意描寫了在旁查翠安湖上的一次快艇游航。在這個局限景致中,他描述了很大一批藝術家們、偽藝術家們、食客們和保護者們,和各種各樣的性的愛好與活動:手淫、亂倫、異性相愛及女性的同性愛。而在《愛爾梅》中,他曾經局限於單個人物及其經歷,在《蚊群》中,他能夠努力描寫好藝術與性之間的幾種不同關系和幾種類型的藝術家們,其中的多數類型他顯然想加以避免。

    這部小說幾乎是具有挑戰性的自我卷入,它在心理上是大膽的。寫到這部書的一半,福克納作為一個曬得黑黑的、衣衫襤褸的男人直接出了場,他“並不危險,只是發瘋,”他說,“他的職業是撒謊。”他的角色的名字可以不加掩飾地“回憶起來——福克納,那就是他。”後來他把自己自我欣賞的某些詩篇認為是一個女性同性愛的女詩人所作。他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他願意考慮這麼一種可能性,“所有的藝術家都是瘋子”。並且一切藝術都是“墮落”的產物。幾年前,他在《密西西比人》雜志上發表的一篇短論裡,把作家們描述為“在這個世界上塑造一個人物的願望與他們本身的利己主義的病態興趣之間在感情上分裂了的人們”,——這是一個“擊中要害的”結合,他特別繼續將這種結合與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聯系起來。這種願望和這種興趣顯然都在《蚊群》中出現了,就象弗洛伊德自己出現了一樣。

    陶裡亞菲羅先生是婦女服裝的買主。他是那麼靦腆而又虛弱,在幾個明顯的方面都象J·愛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他陽萎,慣於用語言代替行動。他經常談到性,卻從來不性交,他集中地體現著這部小說的主要主題之一:光說枯燥無味的話,即:“說、說、說:全然令人心碎的蠢話。”除說以外,他把大部分時間花在觀察、渴望和想念上。作為一個情人,他一再遭到失敗,他希望找到一個可以使他不陽萎的處方,“但是認為他從來就沒有力量去挑動女人,他過去經常扛一支沒有裝子彈的步槍,而自己卻不知道。這種種情況是不堪忍受的。不,那些事我能夠干,或者說,我還沒有被發現。”另一個人物馬克·弗洛斯特寫些朦朧的短詩,這些詩使人們想起“不知為什麼緣故,排洩的機能表現得痛苦而不完全。”他立即成了抑制發展的一個最優秀的事例(他對女人們是那麼茫然無知,他甚至還沒有認識到她們勾引他的意圓)和地方小詩人的一個最優秀的例子(他聲稱,他是“新奧爾良人中的最傑出的詩人”)。

    陶裡亞菲羅這個非作家沒有,弗洛斯特這個閉塞的作驚人表演的詩人也不曾,很努力地去激起勞希卡船上的其他人物的好奇心。但是另一個小詩人愛娃·魏斯曼卻引起了藝術的幾次有趣的討論。她的一個朋友道森·費爾柴爾德發現難於將她那表面上自我陶醉的詩與她的生活“相協調”,她的哥哥尤利亞斯認為這項努力的結果一開始就是注定了的。尤利亞斯反擊說,一本書並不是作家社會本性的一部分。最後他說,那是“作家的私生活”和“黑色的孿生兒之一”,“你不能使他們協調起來”。實際上,據我們了解,福克納認為是愛娃·魏斯曼所作的這首自我陶醉的詩符合於她的私生活:費爾柴爾德與她的哥哥討論她的詩時,她靜靜地坐著“在想金尼的柔軟的肉體”。同時,這兩個男人慢慢地將話頭轉向一種詩歌理論——作為“一種隱秘的墮落”的藝術的詩歌的理論——這是與她作為一個詩人的創作實踐相吻合的。“那是一種隱秘的事,”費爾柴爾德說。“那是一種好象有人把你領到一個黑門去的東西。你願不願意進那間屋呢?”作為進那個黑門的一個代替物,藝術成了自己也在其中的個人創作的行為,這種創作是從自身的對男女兩性都有興趣出發,“完全不需任何幫助就可以創作出來。”愛娃·魏斯曼認為那種創作是令人向往的,因為她甚至那些黑房間,那兒除了她自己的其他版本外,並沒有陌主人居住。對於男人們來說,如費爾柴爾德對這件事的描述一樣,藝術家的吸引力是雙重的。它可以代替在暗房間接近這個被禁止的人物,而且還可起更多作用。他說,女人們可以“進入生活”,而且可以用懷孕和主孩子的辦法,“成為生活的一部分??而無需藝術的幫助。”在那種創作中,一個男人“只能看”。但是“在藝術中,一個男人完全不需任何幫助就可以創作:他所創作的就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姑且承認你的看法,那是

    一種墮落,但是建立大憲章和創作李爾王的一種墮落。”

    從道森·費爾柴爾德(福克納顯然是暗指捨伍德·安德森)和其他的少數人,特別是尤利亞斯·魏斯曼那裡,產生了大部分的關於小說的藝術討論。費爾柴爾德一度是多產作家,如今卻笨頭笨腦,干錯事;雖然他不承認這個事實,他作為活躍的小說家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了。早先福克納具這樣的特點,海倫·白爾德感覺到了,但不喜歡:“一種如饑似渴的貪婪使藝術家站著,手裡隨時拿著筆記本,”吸收並分析“他所遇到的一切有趣的事情,”為了他日後可能或不可能將其寫作出來的“緣故而扼殺它們”。那樣的藝術家除了他日後所能利用它們以外,是啥也不關心的,即使對“愛情、青春、悲哀、希望和失望”也不留意。然而,在一個名叫戈登的具有獻身精神的雕塑家身上,我們看見了一個藝術家的形象,他仍然具有那種如饑似渴的貪婪而且仍然能夠有一種非創作不行的精神。他從始到終在創作裡實現著構思周密的藝術升華;在這中間,他發現自己為巴特裡夏·羅賓而神魂顛倒。對這裡的巴特裡夏·羅賓,福克納顯然是暗指海倫·白爾德。

    我們首次見到戈登時,他正非常滿意地欣賞著他所雕塑成的一尊“一個處女的無頭的、胸脯和四肢的裸體像”;同時,這尊像“靜止不動而又永遠那麼春情萌發”,戈登的這個藝術作品代表他“理想的女性”。然而他很快就發現自己走近了巴特裡夏的“緊張而又樸素的肉體,胸脯幾乎是一絲不掛和那飛快地動著的少女的臀部”。她首先,只是感到“曖昧的煩惱”,她的身體令人神魂顛倒,他既沉迷又抵制。他被巴特裡夏的魅力所傾倒,和她一道游覽。他自個回憶道,他是個“笨蛋??應受上帝責罵”,他有“事情要做”,他竭力不理她。他自言自語地說,他的命運是要設法維持生計,不只是“掙面包以果腹”,而且還要找到“女人的姿態身段??在混亂中,甜蜜地流一身汗”;並且要找到溫暖,不是在一個女人的身體裡去找,只是在“威士忌??或者鑿子與大槌中去找”。

    後來,福克納在《蚊群》中給戈登寫了贈言,這些話是他從自己給海倫·白爾德的信中摘出的,該信寫在《蚊群》的打字書稿中一頁的背面:“你的名字象懸在我心頭的一個小小的金鍾。”福克納在其發表的第一首詩中,將金鍾敲擊一下的聲音與情人們從純粹的散步變成跳舞的時刻相聯系。然而他寫好這封信,並沒有寄出。戈登想到這個贈言,決心不講出來。然而不久之後他們相見談心,他提到了一出戲。他從這些話中摘出了他的說法。“你知道嗎?”他問巴特裡夏,“賽南洛曾經說過什麼?”

    “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她問。但是他只是用深陷的不安的眼睛向下凝視著她。“他說了什麼?’她又問。之後說:“他愛上了她吧?”

    “我想是的??是的,他愛上了她。她也離不開他。完全離不開他了??他已經完全把她的心給栓住了。在一本書裡。”

    “在一本書裡嗎?”她又問,於是她豁然領悟。“噢,那就是你所做的,是嗎?用你作的那尊沒有四肢的大理石少女?你是否有一個活著的少女?給我說,你是否有過心上人或情人,你有沒有?”

    “不,”他答道:“你怎麼知道的?”福克納給海倫寫的信,沒有郵出,他知道她已經走了,但是他懇求她“回來”的話,反映出極端的痛苦。巴特裡夏回答戈登提的問題,問她怎麼知道他沒有“心上人或情人”時,說道:沒有一個女人“會在對一片木頭或者什麼的東西就感到滿足的男人身上浪費時間”。她因而隱隱約的地看見了,戈登所實踐的藝術的升華意味著:他培

    植感情是為了使感情升華;他更加熱烈地渴望的是某個內在的形象;他寧願代替那個形象的是他在創作的藝術品。早先在這部小說裡,她已經注意到,她象他的雕塑:如今她意識到那種相象的更深刻的含意。他對她迷戀,因為她象一個雕塑,反轉來,這個雕塑只不過是一個肖像的肖像而已。“你應當問你自己。”她說。“有朝一日,你或者會突然失敗,或者只是慢慢地完蛋。”

    自我卷入一部小說可以采取許多形式,戈登所采取的形式並沒有巴特裡夏想象的那麼特殊。先前,道森·費爾柴爾德覺得,一個男人往往為“某個女人”而寫作。“是的,可能是那樣。”他幾乎作為一個事後的想法補充道,她“只是一個願望的象征”,而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這些“青年人,”他回憶道,“甚至毫不費心就可以打手勢告訴他們的情況的。”假定巴特裡夏是了解戈登的,可她對於自己的深陷情網卻茫然無知,這是非常明顯的。她花了大部分時間去追求她的哥哥約希,約希象她,並且同她一樣,似乎稍微有點對男女兩性都感興趣。盡管他不同意,可她公然承認的意圖是要追求他到新港,在那年秋季,他在新港進了耶魯大學。她所追求的不是“原先答應的對等的愛”(在這個問題上,她與《蚊群》中的大多數人物相似),而是“在她的模仿談話中她自己的愛。”

    在早期的《蚊群》裡,戈登界說他的理想的措詞甚至比巴特裡夏對她孿生哥哥的情欲還要狂熱:“一個童貞男子,他沒有腿不會離開我,沒有手來擁抱我,沒有頭腦和我談情。”對於毛裡爾夫人,這位組織了這次遠征的保護人,這個快艇就是一種隱退處或避難所,這是擺脫“社會上的謠言”的一種方法。在《蚊群》中專用於和平與控制的許多策略裡,藝術只是最有趣的一種。《蚊群》中充滿著畫家們、音樂家們和詩人們的共鳴和引起的感情。在這本書中,丹特充當著這樣一個男人的最好的例子:他使藝術成了一種罕見的達到其愛情目的的一種方法:“丹特虛構了比阿特麗斯,”尤利亞斯·魏斯曼在這部小說的末尾說,“丹特為自己創作了一個其經歷中沒有時間進行創作的少女,並在她那柔弱但不曾彎曲過的雙肩上加上一個男人一生中不可能有的雄心壯志的負擔。”

    一九二五年,福克納在他在《兩面人》上所發表的一篇作品裡認為,詩歌給他提供了一個不需要伙伴的“感情上的極相似的人物”,因而使他的青少年經歷簡單化。一九二二年,他把約瑟夫·黑格獻梅爾描述為“一個受性的磨難的特殊怪人”;福克納說,黑格獻梅爾好象“一個去勢的牧師,周圍圍著他雕塑的,穿上衣服並著了色的一些傀儡——紋絲不動而又沒有意義的一個恐怖的現世。”象黑格獻梅爾的實踐一樣,對於福克納來說,藝術似乎是尋求一個隱蔽之所——“一個有光明與陰暗,萬籟無聲而又沒有失望的幽靜的地方。”福克納將黑格獻梅爾與“可愛的拜占庭”的起絨粗呢相對照,繼續“想象黑格獻梅爾本人出現在”他的書中,“例如出現在一個寧靜的藏身之處,在那兒年歲不能傷害他,世上的流言蜚語到他那裡只象那遙遠的微弱的雨聲。”福克納早就感覺到並非常了解闃然無聲和寧靜的令人向往(如弗洛斯特所說,現在要達到那種境界,進入福克納所認為的“靜抑制動,永遠超越於時間的范圍”,“對我們大家來說,是望塵莫及的”)。在《士兵們的報酬》中,唐納德·馬洪體現著心理和身體的引退和退隱。在《八月之光》裡,福克納的另一個著名殘廢人蓋爾·海陶維爾在教堂中發現了“藏身之地”,並且發現了他“整個一生中並在各方面完全而不可動搖的適合於他的願望,象一個最好的明靜的花瓶,在瓶裡可以重新產生精神,受到庇護,不致遭到刺耳的生活風暴的襲擊,??但聞周圍的風的遙遠的聲音。”

    所有這些例子暗示,福克納關於戈登的描述是將公正與慶惡武力結合在一起的原因何在。在關於黑格獻梅爾的一篇作品中,福克納從《林達·戈登》裡引用的意大利文的一行詩時稍稍有點錯誤:“Lafigliadellasuamente,1′amorosaidea,”這句可以譯為“他心中的女兒,愛的念頭。”象福克納早期創作中的任何一行一樣,這行也是完美的。這一行預先准備著他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在《聲音與憤怒》的創作裡他所描述的,特別是對於加地的塑造,這意味著指他自己。然而在能進行那種創作之前,他需要作進一步的發現。以前,他除了“小妹之死”外,還能發現“他心中的女兒”;以前,在塑造她的過程中,他可以找到除逃進內心世界,或突然跑進“寧靜的避難所”外的某個地方,可如今他需要找到某種方法維持阿貝爾特·加穆斯叫做的現實與否定現實之間的平衡。愛爾梅·霍奇是藝術家福克納的肖像,福克納不自覺地露出了這個“虛幻的形象”,它要求他放棄美的思想,去追求肉欲、金錢與頭銜。最後,現實對他才是最重要的。另一方面,戈登體現著獻身精神:他追求巴特裡夏後不久,又回到他所雕塑的那個靜止的永遠春情激蕩的少女軀干像。然而,他在這個過程中,顯示出他願為獻身而付出犧牲以及獻身的誠意。然而愛爾梅扮演的命運顯然是福克納希望避免的。戈登所抓緊的命運是福克納繼續予以抵制的。他使自己完全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雖然他是,戈登也是,“處於光榮的孤獨的大理石培中”,孤零零的。

    九月,福克納寫完了《蚊群》書稿,在帕斯卡哥拉呆著不走,在這之前,他的主人,斯通家的人們已經到別處去了。他把這部小說寫完後,希望能夠一人過。對稿子還要作些修改,要對感情和回憶加以選擇。幾天後,他回到了奧克斯福,菲爾·斯通在那裡幫他准備一份打字的定稿,以便送給波尼與李渥內特。李渥內特曾經堅持要加以修改,以抑制把這部小說的寫作當作是一種墮落的討論並減弱明顯的女性同性愛的場面。在此情況下,他同意出版《蚊群》一書。在翌年四月,這部書稿發出之前,福克納已回到新奧爾良去拜訪幾個老朋友並與威廉·斯普拉特林合寫《捨伍德·安德森及其他幾個著名的克利奧爾人》一書,這部著作包括與《兩面人》雜志有聯系的幾個人的漫畫以及福克納按安德森的風格寫的一篇介紹。在他第二次向新奧爾良告別的任務完成之前(後來,他把這次描述成“一件不愉快的漫畫事件”),他已開始為兩個計劃工作,這兩個計劃確定了他的職業,完成了他在文學上和想象力方面的鄉土化。在未來的幾年,他仍然忙個不休,因而繼續在奧克斯福進進出出,但是他現在幾乎已可以再在那兒生活和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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