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鐘時分,七月的陽光從羅賓山廳堂那扇大天窗裡一直照進來,剛好落在寬大樓梯轉彎的地方,小喬恩?福爾賽穿一身青麻紗衣服;就站在那道耀眼的光線裡。他的頭髮梳得很亮,眉頭皺著,一雙眼睛在閃閃發光,原來他在盤算怎樣一個下樓的法子;這是他過去無數次這樣盤算的最後一次,因為一會兒他父親和母親的汽車就要開回家了。四步一跨,以及最後五步一跨呢?乏味!從扶手上滑下去,可是怎樣滑法?臉朝下,腳先下去?更乏味!肚子貼在上面,橫著下去?毫無意思!仰著下去,兩隻胳臂分垂著?不許做的!還是臉朝下,頭先下去呢?這個方法除了他誰也不知道。小喬恩被陽光照亮的臉上所以皺眉頭就是這個原因?
在一九○九年的夏天,那些在當時便想使英語簡單化1的頭腦簡單的人,當然不知道有小喬恩這個人,否則的話,他們說不定會認他做一個信徒。可是人生在世有些事情就會做得過分簡單,就像他的真正名字原是喬裡恩,可是他過世的兄長和在世的父親老早就把「喬」,「喬裡」那些簡稱搶掉,所以他只好叫喬恩了。事實上,小喬恩根據習慣把自己的名字拼來拼去總是拼不對,一直等到他父親向他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叫時,他才算明白。
一直到現在,他這個父親在小喬恩的心裡只佔一個很小的部分;大部分都被那個拉手風琴的馬伕保布和他的保姆「大」佔去了;「大」每逢星期天都要穿紫衣服,而且在家庭傭工所能爾享受的一點私人生活中,也喜歡人稱呼她史白拉金。他母親在他心目中只像夢裡面那樣一個模模糊糊的人,氣味很好聞,在自己快要入睡的時候撫摸他的前額,有時候給他剪頭髮,他的金褐色的頭髮。碰到他在自己臥室裡爐欄上跌破頭時,她就會來為他難受;碰到他做了噩夢,她就會坐在床邊上用脖子偎著他的頭。她很親愛,但是很遠,因為「大」非常之近,而且男人的心裡在一個時候只能有一個女人啊!至於跟他的父親,當然,他也有一種特別的親誼;因為小喬恩大起來也想當一個畫家——只有一點點不同,就是他父親畫的是畫,而小喬恩打算畫的卻是天花板和牆壁,兩隻撐梯中間放一條板,自己站在上面,束一條骯髒的白圍裙,滿身都是石灰水的可愛氣味。他父親還帶他上裡希蒙公園去騎馬,他騎的小馬名叫「老鼠」,因為毛色就像老鼠。小喬恩就是俗語說的嘴裡含了銀匙生的,12而且那張嘴生得又巧又大。他從沒有聽見自己父母說過生氣話,不論相互之間,或者對他,或者對任何人。馬伕保布、廚娘劍因,蓓拉和其餘的傭人,跟小喬恩講話時,聲音都特別親熱,連唯一管束他所作所為的「大」講話時也是這樣。所以他覺得這個世界是一個萬年不變的、十足的高尚而自由的地方。他是一九○一年出世的,到他有了知識時,他的國家剛生過一場厲害的猩紅熱——波爾戰爭——剛才害好,現在正準備著一九○六年的自由主義復興。1壓制是最不吃香的事情,做父母的都興高采烈地要讓自己的兒女開心一下。他們慣壞了戒尺,愛惜了孩子,而且熱烈期望有好結果。還有,小喬恩投胎投到這樣的父母也真算他聰明,父親已經五十二歲,性情溫和,一個獨養兒子早已去世了;母親是三十八歲,而他又是她的頭生子和唯一的孩子。他很可能長成一個介乎嬌養的小狗和狂妄的小畜生之間的混合種,所以沒有如此全由於他父親十分愛他的母親,連小喬恩都看得出來她並不僅僅就是他的母親,而且自己在父親的心裡他不過佔第二位。他在母親心裡佔什麼地位,還沒法知道。至於瓊「姑」,他的異母姊姊(可是太老,做他姊姊已經不相稱了),當然也愛他,不過太莽撞一點。他心愛的「大」也有一點斯巴達人味道。給他洗冷水澡,膝蓋都是光著;從來不鼓勵他為自己難受。他的教育問題使他很傷腦筋,小喬恩的意見跟某些人一樣,認為最好不要強迫孩子唸書。那位法國小姐每天早上來兩個鐘點教他法文,另外還教他歷史、地理和加法,他倒還歡喜;他母親給他上的鋼琴課也不討厭;她有辦法逗他把一個一個調子彈過來,不喜歡的從來不要他練習,所以他始終彈得很起勁,非把指頭練得靈活不可。他跟他父親學畫小豬和其他動物。拿年紀說,他受的教育不能算多,可是大體說來,富貴還算沒有嬌慣了他,不過「大」有時候卻說有別的孩子一起玩對他有很大好處。
有這些原因,所以當他快長到七歲,「大」忽然按著他的脊背叫他伏著,不許他做一件她不贊成的事情時,對於他簡直是當頭一棒。這是對一個福爾賽的個人自由主義第一次干涉,氣得他簡直要發瘋。那種完全無可如何的狀態,以及拿不準幾時才會結束的感覺,想起來簡直可怕。試想她從此不放自己起來呢,那怎麼辦!他受了五十秒鐘的罪,一面大聲叫喚。頂頂糟糕的是,他看出「大」經過這麼長的時間才明白到把他嚇倒了。這件事情使他初次看到人類那樣的缺乏想像力,真是糟糕的事情。便是放他起來之後,他仍舊堅決認為「大」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他雖則不想抓著她這個把柄,可是深怕她再來,逼得只好找到他母親說:「媽,不要再讓『大』把我按得伏下來。」
他母親兩隻手舉過頭,手裡拿著兩條髮辮——小喬恩的法文還不懂得稱她的頭髮是落葉的顏色——當時眼睛把他看一下,眼睛就像他穿的絲絨外衣那樣褐黃,回答說:「好的,乖乖,我不讓她。」
小喬恩很滿意,因為她就像一個有靈驗的女神;尤其滿意的是,有一天早飯時他藏在餐桌下面,碰巧在等待一隻鮮菌,1被他竊聽到他母親對他父親說:
「那麼,親愛的,你去跟「大」說呢,還是我去?她非常之疼他;」
當時他父親回答說:
「總之,她不應當這樣管他,我完全懂得被人按得伏著的那種滋味。福爾賽家人一刻也不能忍受,沒有一個。」
小喬恩知道他們並沒有發覺自己藏在桌子下面,所以弄得很尷尬,這在他完全是一種新感覺;他只好仍舊耽在那裡,苦念著那只鮮菌。
他第一次跌進人生黑暗深淵的情形就是這樣。這事以後,一直都沒有什麼新的經驗;後來有一天,他上牛房喝加拉特擠下的新鮮牛奶,被他撞見苜蓿的小牛死掉了。他弄得心情很不寧靜,就去找「大」,加拉特垂頭喪氣跟在他後面;忽然間他發覺「大」並不是他要找的人,就奔去找他父親,卻一頭撞見母親被她抱住。
「苜蓿的小牛死了!唉!唉!樣子多麼的沒勁!」
他母親摟著他,說了一句:「是啊,乖乖,好了,好了!」總算止著他的嗚咽。可是如果苜蓿的小牛會死,什麼東西也可以死——不僅是蜜蜂、蒼蠅、甲蟲、小雞——而且樣子也是那樣的沒勁!這真可怕啊——可是不久就忘了!
底下的一件事情是坐在一隻大蜂上面,這倒是新鮮經驗,他母親對這個比「大」懂得多;這事以後,一直到年底都沒有什麼真正重要的事情發生;過了年,有一天,人過得簡直不好受到了透頂,第二天他就患上開心的麻疹,睡在床上,用小匙吃蜂蜜,還吃了許多但幾亞橘子。一直到這時候世界才算開了花。這次開花可要感激瓊「姑」;瓊才聽見他成了個可憐蟲,立刻就從倫敦趕下來,帶來許多書,原來她這個在有名的一八七○年1出生的人就是靠這些書養成她的俠客精神的。這些書都很舊了,而且顏色種種不同,裡面卻裝滿了驚天動地的事情。先是瓊讀給他聽,後來就容許他自己去讀;這時候,她匆匆又回倫敦去了,丟給他的書有那麼一大堆。這些書燃起他的幻想,終於白天腦子裡想的,晚上夢見的全是些海軍准尉、販奴船、海盜、木筏、檀木商船、火車、鯊魚、戰爭、韃靼人、紅印第安人、汽球、北極,以及其他匪夷所思的趣事。等到放他起床時,他立刻就把自己的小床當作大船,從船頭到船尾裝上索具,再從大船上了小船——那是一隻小澡盆,這樣劃過地毯的綠色海洋,靠了桃花心木抽屜的骨轆,爬上一座岩石,用自己喝水的玻璃杯緊抵著眼睛了望天邊,搜尋救應的船隻。他用手巾架、茶盤和枕頭做了一隻日用的木筏;把法國李子的甜汁省下不吃,放在一隻空藥水瓶裡,當作甜酒裝上木筏;還裝了有印第安人吃的碎肉乾,這是省下來的碎雞肉,先把來坐扁了,再在火上烘乾;還有治壞血病的菩提果汁;是用橘子皮和一點沒有擠淨的橘汁搾出來的。有一天早上,他把床上所有的被褥(只有長枕頭除外)堆成北極的樣子,自己坐了一隻樺木小艇(私生活裡的爐欄)劃過去,在到達之前還和一隻北極熊——就是長枕頭加上四隻滾球戲柱子,再穿上「大」的睡衣——大大廝殺了一陣。這次以後,他父親想使他的想像力穩定下來,就給了他《撒克遜劫後英雄略》,1《比威斯》,2一本亞瑟王3的故事和《湯姆?白朗的求學時代》。4他先讀了《劫後英雄略》,這就整整三天工夫都在造佛隆德?白夫5的宮堡,保衛宮堡、攻打宮堡,除掉麗必卡和羅文納6住的那一部分外,全打得唏裡嘩啦,同時還尖聲尖氣地喊「衝呀,德?布拉西!」7以及類似的話。讀了亞瑟王的書之後,他就變成一個獨一無二的拉摩納克?德?加裡斯1爵士,原因是雖則書裡談到他的地方很少,他覺得這個名字比別的武士的名字都好;他還騎在自己的木馬上,手裡拿一根長竹竿,把那匹木馬騎得都快要死了。《比威斯》他覺得不夠勁;而且玩起來要有樹林和野獸,這些在他的臥室裡全沒有,只有兩頭貓兒,費茲?福爾賽和拍克?福爾賽,可是都不好惹。《湯姆?白朗》他還不夠年紀看。總之,到了第四個星期,放他下樓出去玩時,一家人全都如釋重負。
時間正是三月,樹木看上去特別象船上的桅桿;在小喬恩的眼中,這簡直是大好春光,可是對於他的膝蓋、衣服和「大」來說,簡直是折磨夠了,因為又要給他洗衣服,又要補衣服。天天早上,只要早飯一吃完,就會看見他從書房裡出來——他父親和母親的窗子恰巧朝著這邊開著——穿過走廊,爬上那棵老橡樹,臉上一副堅決的神情,頭髮閃閃發光。清早這樣子玩是因為讀書之前的時間有限,來不及跑出去多遠。那棵老樹的花式真多,使人從來玩不厭,主檣、前檣、上檣,而且他總可以借升旗的轆轤——或者鞦韆索滑下來。十一點鐘念完書之後,他會上廚房去要一塊薄乾酪,一片餅乾,兩隻法國李子——作為小劃子上的糧食至少夠了——自己以一種想像的方式吃掉;然後帶著長手槍和刺刀,把自己全副武裝起來,就認認真真開始上午的爬山,一路上遇見了無數的販奴船、印第安人、海盜、野豹和大熊。一天裡只要在這個時候碰見他,嘴裡大都咬著一把彎刀(就像狄克?尼但姆一樣),雜在一大堆迅速爆炸開來的瓶蓋子中間。不少的園丁都被他小槍裡射出來的黃豆打倒了。他過的就是這種行為最最粗暴的生活。
有一天,他父親坐在橡樹下面對他母親說,「喬恩太不像話了。恐怕總有一天去幹水手,或者其他沒出息的行當。你可曾看見他有什麼欣賞美的地方呢?」
「一點看不出。」
「謝天謝地,他對於輪子或者機器還沒有興趣!別的我都還可以,就是這個最受不了。不過,我真希望他能夠對大自然稍稍感到一點興趣。」
「他有想像力的,喬裡恩。」
「是啊,不過火性太大了。他現在可愛哪一個人呢。」
「沒有;只是人人都愛。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比喬恩更愛別人,或者更可愛的了。」
「因為是你的孩子,伊琳。」
就在這時候,小喬恩就躺在他們頭上一個高枝上,用兩粒黃豆把他們的談話打斷了;可是談話的片斷卻深深盤據在他的小頭腦裡面。愛情,戀愛,想像力,火性!
樹葉子現在已經長得快密了,他的生日也快到了;這是每年的五月十二,他總記得有一頓好晚飯吃,肝臟、蘑菇、杏仁餅和薑汁啤酒。可是在他的八歲生日和他站在樓梯轉彎地方七月陽光裡那一天之間,卻發生了幾件重要事情。
「大」不知道是替他洗膝蓋洗厭了,還是發自那種神秘天性,逼使保姆們有時也要拋下自己撫育的孩子,都很難說;總之,就在他的生日的第二天哭哭啼啼走了,說是要「嫁一個男人」——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大」要走本來一直瞞著小喬恩,可是那天他有一個下午心裡都不是滋味。這事就不應該瞞他呀!兩大盒的鉛兵和一些大炮,再加上一本《年輕的號角手》1——這些都是他收到的生日禮——和他的悲哀攜起手來要改變他的信仰;他不再去親自鋌而走險,冒生命的危險了,而玩起想像的遊戲來,叫許許多多的鉛兵、彈子、石子和豆子去冒生命的危險。他收集了一大堆這類的「炮灰」,替換著使用來打半島之戰,1七年戰爭,2三十年戰爭,3和其他的戰役,這些都是他最近從祖父過去的那本大《歐洲史》裡讀來的。這些戰爭全按照他的天才隨意更動,就在他白天游息室的地板上打了起來,弄得誰也走不進房間,怕打攪了瑞典王古斯達佛司?阿道爾佛司,4或者踏上奧地利的軍隊。他最最熱愛奧地利人,因為聲音聽上去好聽,可是當他發現奧地利人很少有什麼仗打勝時,自己只好編一套來玩。他最喜歡的大將是尤金王子,5查理大公6和華倫司丁;悌裡7和馬克8儘管是奧地利人,實在叫人沒法喜歡(有一天他聽見父親說這些稱呼是「音樂廳的玩意兒」,不管這是什麼意思)。為了好聽的理由,他還喜歡杜林。9這個階段很使他父母著急,因為這使他成天耽在室內,連應當到室外來玩的時候也不出來了。整個的五月一直到六月中都是這樣,後來他父親帶了《湯姆?莎耶歷險記》和《哈克貝裡?芬歷險記》1給他,才算斷掉。讀了這兩本書之後,他又來了一個念頭,跑到外面一股勁兒要找小河。羅賓山園子裡哪兒來的小河,他逼得只好把小池子當做小河,所幸是池子裡還有蜻蜒、蚊蚋、燈心草和三棵小柳樹。他父親和加拉特把池子測量了一下,發現池底很平,而且沒有一個地方有兩英尺深的,就給了他一條可以折迭的小艇;他就成天坐在小艇裡劃著,平躺著身子避免被印第安人老約2和其他仇人看見。他在池子邊上還用舊餅乾罐子造了一間印第安人的草房,約莫四英尺見方,上面覆著樹枝。他在草房裡升一個小火,把樹林和田里沒有打到的鳥兒,池子裡沒有釣到的魚兒——因為池子裡就沒有魚——都在這裡燒起來。六月的下半月和七月都這樣過掉。他父母在七月裡上愛爾蘭去了;這五個星期的長夏他都是跟他的槍、草房、河水和小艇過著一種寂寞的「空想」生活;而且不管他的活躍小頭腦怎樣竭力把美感揮走,她不時還是會在這麼一剎那偷偷找上他,或者憩在蜻蜒的翅膀上,或者在睡蓮上面閃映著,或者當他仰面躺著裝做埋伏時,用她的蔚藍在他的眼睛裡掃這麼一下。
他父母走後,房子是由瓊「姑」來照料的;她帶了一個「成年人」來住,老是咳嗽,還帶來一大塊石膏用來雕成人臉;有這個原因,所以瓊「姑」簡直不到池子這邊來看他。可是,有一次,她又帶來了兩個「成年人」。小喬恩剛好用他父親水彩盒子裡的顏色在自己身子上畫了許多鮮明的藍條子、黃條子;這時看見她們來了,就埋伏在柳樹後面。果然不出他所料,她們一直就走到草房那兒,跪下來朝草房裡面看,所以他就大吼一聲,那一聲真是嚇得人魂飛魄散,簡直把瓊「姑」和那個女「成年人」的天靈蓋完全取到手了;1之後,她們就吻了他。兩個成年人一個是好麗「姑」,一個是法爾「叔叔」,他生了一張黃臉,腳有點跛,向他笑得厲害。他對好麗「姑」很中意,好像也是他的姊姊;可是當天下午兩個人都走了,後來就沒有見過。在父母回來的前三天,瓊「姑」也急急忙忙帶了那個咳嗽的「成年人」和那一大塊石膏走了。走後,法國小姐說:「可憐的人兒,他病得很重呢。喬恩,我不許你進他的屋子。」
小喬恩很少因為人家叫他不要做什麼事情而偏要去做的,所以並不進那間屋子,不過覺得人又厭煩、又冷清。說實在話,那個池子的階段已經過去了,他的小頭腦裡這時正充滿了一種無所適從和想望的感覺——並不是期望一棵樹、一支槍——
而且想一點溫柔的東西。這最後的兩天過得就像幾個月似的,儘管還有一本《大海流浪記》可看,裡面看到李嬤嬤的事情和她升起的引誘船舶的野火。3在這兩天裡面,他上樓梯、下樓梯總有上百次,而且時常從他現在睡覺的游息室裡偷偷跑進他母
親的房間去,把什麼東西都看看,並不用手去碰,然後又到了她的更衣室;一隻腳站在浴缸旁邊,就像史林斯比4一樣,低著聲音神秘地說:「呵,呵,呵!死瘟的貓,」5這在他算是吉利話。後來,又回到母親臥房間,打開她的衣櫥,深深嗅一下,這樣好像使他更加接近些——接近什麼,他也不知道。
這時他正從母親房間裡出來,站在那道陽光裡,反覆盤算著幾種滑下樓梯欄杆的辦法。這些全好像很愚蠢,忽然覺得意興闌珊,就一步一步走了下樓。下樓的時候,他能記得自己的父親很清楚——短短的花白鬍子,■■的深眼睛,兩眼之間的皺紋,怪樣的笑,瘦瘦的身材,在小喬恩眼中一直顯得非常之高;可是他母親他就完全記不起,只記得是裊裊娜娜那樣一個人,兩隻深褐色眼睛回頭望著他;還有就是她衣櫥裡的那種香味。
蓓拉就在廳堂裡,正把大簾幕拉開,去開前門。小喬恩用好話求她。「蓓拉!」
「哎,喬恩少爺。」
「他們回來的時候,讓我們在橡樹下面喫茶好吧?我知道他們最喜歡這樣。」
「你是說你頂喜歡這樣。」
小喬恩想了一下。
「不是,他們會喜歡的,為了使我高興。」
蓓拉笑了,「好的,只要你在他們回來之前耽在這兒安安靜靜的,不要頑皮,我就把茶擺到外面去。」
小喬恩在樓梯的最下一層坐下,點點頭。蓓拉走近些,低頭看看他。「起來!」她說。
小喬恩站起來。她從後面把他上下打量一下。他並不像有病容,而且膝蓋好像也很乾淨。
「好的!」她說。「哎呀!你曬得多黑啊!給我親一下!」
小喬恩的頭髮被她嘬了一聲。
「什麼果醬?」他問。「我等得都厭氣了。」
「醋栗醬和草莓醬。」
妙啊!這些都是他歡喜吃的!
蓓拉走後,他有這麼一分鐘坐著不動。大廳堂裡很靜,東面的窗子完全開著,從這裡可以看得見他玩的那些樹裡的一棵,就像一條雙檣帆船緩緩地馳過那片高草地。外廳地下橫著許多柱子影子。小喬恩站起來,跳過一道柱影子;把廳堂中間灰白大理石池子裡栽的一簇鳶尾花繞了一圈。這些花很美,可是不大香。他站在門口向外看。假如!——假如他們不回來呢!他覺得自己一定受不了,因為等得太久了,可是他的心思立刻又從這類最後的肯定移到照進來的淡青日光的塵點上去。他舉起手來,想要抓點灰塵。蓓拉應當把這片空氣打掃打掃才是!可是也許不是灰塵——只是一點點太陽光罷了,他看看外面的陽光是不是一樣的。並不。方才說過,他要安安靜靜地耽在廳堂裡,可是他簡直耽不下去;他穿過馳道上面的石子路,在馳道外面的草地上躺下;在草裡摘了六朵延壽菊,一個個小心給它們取上名字,拉摩納克爵士、特裡斯特拉姆爵士、郎斯勞特爵士、巴裡朱第斯爵士、包爾斯爵士、加溫爵士,1一對一對地拿來鬥,最後只剩下拉摩納克爵士的腦袋還沒有丟掉,因為他給他挑了一根梗子特別粗的,不過三次交鋒之後,連拉摩納克爵士也顯得乏力而且搖搖晃晃了。草裡一隻甲殼蟲慢慢在爬,這草差不多快要剪了。每一株草都是一棵小樹,甲殼蟲得把那些樹幹一棵棵繞過去。小喬恩把拉摩納克爵士的腳伸了出去,撥撥那個小東西。小東西痛苦地溜走了。小喬恩大笑,意興索然,歎了一口氣。他覺得心裡空空的。他身子仰面躺著。菩提樹正開花,聞上去又香又甜,天上的青顏色真美,幾片白雲望上去就像檸檬冰淇淋,也許味道也一樣呢。遠遠能聽得見保布拉手風琴;《順著斯王尼河而下呀》,1使他聽了又喜歡又難受。他又翻個身,拿耳朵貼著地——印第安人能夠聽見老遠老遠的聲音——可是他什麼也聽不見——只聽見手風琴!可是幾乎是一剎那間,他真的聽見一陣沙沙的聲音,和隱隱的嗚嗚聲。對了!是汽車——來了——來了!他一躍而起。在門口等呢,還是溜上樓去,當他們進門時,喊一聲:「看哪!」就從樓梯欄杆上滑下來,而且是頭先下來?怎麼辦呢?汽車轉彎開上馳道。已經來不及了!他只好等著,一面興奮地跳來跳去。汽車來得真快!呼的一聲,就停住了。他父親從車上下來,的確是他父親。一個彎下腰,一個朝上蹦——兩個人撞上了。他父親說:
「天哪!呀,小傢伙,你曬得真黑呢!」跟他平時說話一樣;小喬恩一肚皮的想望——指望的那一點東西——盡在翻泡泡,並沒有平息下去。他■腆地看了母親一眼,她穿了一件青衣服,一條青絲巾裹著便帽和頭髮,在那裡微笑。小喬恩使勁一跳,兩條腿鉤著她背後,和她摟了起來。他聽見母親抽進一口氣,覺得她也在摟還自己;一雙照得深藍的小眼睛盯著她的深褐色眼睛看,後來她的嘴唇貼上他的眉毛,他用足力氣摟她,聽見她咯咯笑起來:
「你力氣真大呢,喬恩!」
聽到這話,他就滑下來,拉著她的手進了廳堂。
在橡樹下吃著果醬時,他注意到自己母親有些地方好像是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比如說,兩頰很滋潤,暗金色的頭髮夾些銀絲,喉頸間不像蓓拉那樣長了一個結,而且臉上高高低低的地方都很柔和,他還看出她眼角上帶有幾條小皺紋,眼睛下面有點黑暈,看上去很好看。她長得真美,比「大」和法國小姐或者瓊「姑」,甚至他一度喜歡過的好麗「姑」都美;甚至比蓓拉都美,蓓拉兩頰紅紅的,可是有些地方鼓出來太突兀了。這種新發現的他母親的美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他吃得都比預料的少了。
吃完了茶,他父親要他到園子裡去溜溜。他跟父親談了大半天的話,談的是一般事情,自己的私生活方面——象拉摩納克爵士、奧地利人,以及最近三天來那種心裡空空的感覺,不過現在忽然裝滿了——都避而不談。他父親告訴他,他們去的一個地方叫做格蘭蘇芬特裡姆;1夜靜的時候就有許多小人從地下鑽出來。小喬恩忽然站住,兩隻腳後跟分開。
「爹,你真的相信有小人從地下鑽出來嗎?」
「不,喬恩,不過我想你可能會相信。」
「為什麼?」
「你比我年紀輕;這些小人都是仙人。」
小喬恩把下巴的小酒渦一嘟。
「我不相信有仙人?我從來就沒有見過。」
「哈!」他父親說。
「媽相信嗎?」
他父親笑起來,就是他那種古怪的笑。
「不相信;她只看見潘。」
「潘是什麼?」
「一種山羊神,在野外和美麗地方到處跳跳蹦蹦的。」
「他就在格蘭蘇芬特裡姆嗎?」
「媽這樣說。」
小喬恩拔起腳又向前走。
「你看見沒有?」
「沒有;我只看見維納絲?安娜第娥米尼。」
小喬恩尋思一下;維納絲在那本講希臘和特勞埃人戰爭中的書裡有的。那麼安娜一定是她的名字,第娥米尼一定是她的姓了。可是再一問時,原來這是一個字,意思是說從浪花裡升起來。
「那麼她是不是在格蘭蘇芬特裡姆的浪花裡升起來呢?」
「對了;每天都出來。」
「她是什麼樣子,爹?」
「就像媽。」
「哦!那麼她一定——」可是他沒有往下說,就向一座牆奔去,爬上牆頭,隨即又爬下來。這件發現他母親美麗的事情必須絕對不能告訴人呀。他父親的雪茄抽的時間可真長,終於他弄得只好說:
「我想去看看媽帶回來些什麼,你不怪我吧,爹?」
他把自己的動機說得很低,為了免得被人說他沒有男人氣,可是他父親一眼就把他看透了,像煞有介事地歎一口氣,回答說:
「好吧,小傢伙,你去愛她吧。」
這話說得他很有點窘,可是走的時候還故意走得很慢,後來腳下快起來,補償剛才損失的時間。他自己房間通往母親臥室的門剛好開著,他走了進去。她正跪在一隻箱子面前,他挨著她站著,非常之安靜。
她直起上半截身子,說:
「怎麼樣,喬恩?」
「我想到就這樣跑來看看。」
兩個人相互又摟了一下之後,他就爬上窗前的長凳,把腿盤在身子下面,望著她把箱子裡的東西順出來。這種事情他從來就不懂,可是看著很開心,一半因為她拿出來的東西看上去叫人摸不著頭腦,一半因為他很喜歡這樣看她。她走動起來跟別的人都不像,跟蓓拉尤其不像。她準是他生平所見過的一個最優雅的人。她把箱子總算理完了,就走到他面前在地上坐下。
「你想我們嗎,喬恩?」
小喬恩點點頭,這樣供認了自己的心情之後,就連著點下去。
「可是你不是有瓊『姑』嗎?」
「噢!她帶來一個咳嗽的男人來。」
他母親的臉色變了,帶有怒容。他趕快又接著說:
「他是個可憐的人,媽;咳得真厲害;我——我歡喜他。」
他母親兩隻手兜著他的腰。
「你什麼人都喜歡嗎,喬恩?」
小喬恩想了一下。
「到一個限度,」他說;「瓊『姑』有一個星期天帶我去做禮拜。」
「做禮拜?哦唷!」
「她想看看我會不會感動。」
「你感動沒有呢?」
「感動,我渾身怪難受的,所以她趕快就帶我回家了。我總算沒有生病。睡上床,喝了一杯開水沖白蘭地,看《白樺林的孩子們》。真有味道。」
他母親咬著嘴唇。
「那是幾時的事情?」
「哦!差不多——有好久了——我還要她帶我去,可是她不肯。你跟爹不是從不去做禮拜嗎?」
「我們不去。」
「為什麼不去?」
他母親笑了。
「是啊,親愛的,我們小時候都去做過。也許我們去做禮拜的時候年紀太小了。」
「我懂了,」小喬恩說,「這是很危險的。」
「這類事情你大起來,自己會弄清楚的。」
小喬恩帶著盤算的神情回答說:
「我不想大起來,不想太大。我也不想進學校。」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強烈衝動,想要多說一點,說他真正心裡話,把臉都漲紅了。
「我——我要跟你在一起,做你的愛人,媽。」
隨即出於本性要掩蓋一下這種局面,他趕快又接下去說:
「今天晚上我也不想睡覺。我睡覺簡直都睡厭了,天天晚上這樣。」
「你還做噩夢嗎?」
「好像只有一次。媽,今天晚上我可以把通你房間的門開著嗎?」
「可以,開一點點。」
小喬恩滿意地歎口氣。
「你在格蘭蘇芬特裡姆看見些什麼?」
「就是看見美呀,乖乖。」
「究竟什麼是美呢?」
「究竟什麼是——唉!喬恩,這倒是個難題呢。」
「比如說,我能夠看見嗎?」他母親站起來,坐在他身邊。
「你能,天天都能。天就美,星星,有月亮的夜晚,還有鳥兒、花兒、樹兒——這些全都美。你向窗外看看——美就在你的眼前呢,喬恩。」
「哦,對了,那是景致。就是這些嗎?」
「就是這些?不是的。海就非常之美,那些海浪帶著浪花飛起來也美。」
「你是不是天天從海裡升起來,媽?」
他母親笑了。「是啊,我們洗海水浴呢。」
小喬恩忽然伸出手來摟著她的頸子。
「我懂了,」他神秘地說,「你就是美,的確,其餘的全是假話。」
她歎口氣,大笑起來,又說:
「唉!喬恩!」
小喬恩帶著批判口吻說:
「比如說,你覺得蓓拉美嗎?我簡直不覺得。」
「蓓拉年紀輕;這總不錯。」
「可是你樣子比她還要年輕,媽。你跟蓓拉撞一下,她就要叫痛。現在想起來,『大』我也不認為美。法國小姐簡直丑。」「法國小姐臉生得不錯呀,」
「噢,對了;不錯。我愛你那些小光線,媽。」
「光線?」
小喬恩用指頭指指她的外眼角。
「噢,這些皺紋嗎?可是這是說明人老了。」
「你笑的時候就看得見。」
「可是從前並沒有啊。」
「噢!反正我喜歡這些皺紋。你愛我嗎,媽?」
「愛你——真的愛你,乖乖。」
「你永遠愛嗎?」
「永遠愛!」
「比我想像你愛我的還要多?」
「還要多——多得多。」
「我也一樣!所以這就扯平了。」
他覺得自己有生以來從沒有這樣吐露真心過,忽然想起要模仿一下拉摩納克爵士、狄克?尼但姆、哈克?芬和其他英雄的丈夫氣概。「要不要我顯點本領給你看?」他說;就從她胳臂裡滑出來,豎了一個蜻蜒。看出母親顯然甚為稱賞,隨即上了床,來了一個「吊毛」。這樣連來了幾次。
那天晚上,他把父母帶回來的東西都檢視過之後,就留下來吃晚飯;晚飯開在他父母平時單獨用飯的那張小圓桌子上,他坐在父母之間。人感到極端興奮。他母親穿了一件淡紫灰衣服,領子四周鑲了一道一朵朵不規則形玫瑰花綴成的奶油色花邊,頸子的顏色比花邊還要黃。他儘是朝她看,後來是他父親的怪笑才使他忽然注意到面前的一片波羅蜜。那天晚上睡覺從沒有那樣的晏過。他母親陪他上樓;脫衣服時他故意脫得很慢,好使她留在房裡。等到脫了只剩一件睡衣時,他就說:
「你答應我,等我做了祈禱再走!」
「我答應你。」
小喬恩在床邊跪下來,臉覆在床上,低著聲氣趕快祈禱起來,不時睜一隻眼睛,看見她站著一動不動,臉上帶著笑容。「主啊」——他就這樣念著他的晚禱,「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媽為聖,願你的國媽——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媽今日賜給我們,並饒恕我們地上的過犯,如在天上對我們的過犯,因為罪惡、權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阿媽。小心著!」1他跳了起來,讓自己抱在她懷裡有好長的一分鐘。上了床,他仍舊抓著她的手不放。
「那扇門你可不要再關小了,可以嗎?你不會太久嗎,媽?」
「我得下樓彈鋼琴給爹聽呢。」
「噢!那麼,我可以聽你彈。」
「我看不可以,你應該睡覺了。」
「睡覺我隨便哪個晚上都可以。」
「那麼,今天晚上也跟隨便哪個晚上一樣。」
「哎!不一樣——今天是特殊的例外。」
「在特殊例外的晚上,人總是睡得最沉的。」
「可是如果我睡著了,媽,我就聽不見你上來了。」
「那麼這樣,我上來時親你一下,那時你如果醒著的話,你就會知道,如果你睡著的話,你還是會知道的。」
小喬恩歎了口氣,「好吧!」他說;「我想我只好這樣湊合一下了。媽。」
「呃?」
「爹相信的那個女神的名字叫什麼?安娜?第娥米第斯?」
「是我的天使啊!安娜第娥米尼?」
「對了!不過我給你起的名字我覺得要好得多呢。」
「你起的名字是什麼,喬恩?」
小喬恩不好意思的樣子回答:
「姬尼菲雅!1是圓桌故事裡面的——我不過才想起來,不過她的頭髮當然是披下來的。」
他母親的眼光掠過他看出去,就像在蕩漾不定。
「你不要忘記來,媽。」
「你要是睡覺,我就不忘記。」
「那麼就這樣談定。」小喬恩瞇上眼睛。
他覺得她嘴唇碰一下自己額頭,聽見她的足聲,睜開眼睛時看見她正從門裡出去,歎口氣,又把眼睛瞇上。
長長的時間開始了。
有這麼十分鐘,他是誠心誠意想要睡覺,把一大堆薊茸擺成一排數著,這是「大」用來催眠的老方法。他好像數了總有幾個鐘點似的;心裡想,現在總快到她上來的時候了。他掀開被。「我熱呢!」他說,黑暗中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古怪,就像別人的聲音似的。她怎麼還不來呢?他坐起來。想自己去看一下!就下床到了窗口,把窗簾拉開一點。窗子外面並不黑,可是說不出是日光還是月亮。2月亮很大,一張刁鑽而古怪的臉,就像在笑他,弄得他不想去看。接著想起母親說過月夜很美,又繼續隨便向外面望出去。樹木都投出濃厚的影子,草地看上去像一灘牛奶;他可以看出去很遠很遠,真遠呀!世界就在他的眼底,而且縹縹緲緲的,跟平時完全不同。開著的窗戶還傳來一陣香氣,很好聞。
「我希望有只挪亞3的鴿子!」他心裡想。
月亮呀月亮,又圓又亮,
它照了又照,到處是光。
這兩句詩幾乎是突然到他腦子裡來的,接著他彷彿聽見琴聲——很柔和——很美!媽在彈琴呢!他想起自己有一塊杏仁餅放在五斗櫥裡,就取了出來,又到了窗口;把頭伸出窗外,一會兒吃餅子,一會兒支頤傾聽琴聲。「大」常說天使在天上彈豎琴;可是跟媽在月夜彈的,自己吃著杏仁餅聽的琴一半也夠不上。一個大甲蟲呼呼飛過去,一隻蛾子撲上他的臉,琴聲停了,小喬恩把頭縮進來。她一定來了!可不能讓她看見自己醒著。他又上了床,把被拉得幾乎蒙著頭;可是留下一道月光照了進來。月光落在地板上,就靠近他的床腳,他留心看著月光緩緩向他移過來,就好像有生命一樣。琴聲又起了,可是他現在只能勉強聽見了;瞌睡的琴聲——美——瞌睡——琴聲——瞌睡——瞌——。
時間悄悄地過去,琴聲由悠揚而低沉,終於停止了;月光爬上了他的臉。小喬恩在睡夢中翻了個身,仰面躺著,一隻曬黑的小拳頭仍舊緊抓著被。眼角抽搐了一下——他已經開始做夢了。他夢見月亮是只罐子,他正在喝罐子裡的牛奶,對面一頭黑貓看著他,帶著他父親的那種怪笑。他聽見黑貓悄聲說:「不要喝得太多啊!」當然這是貓吃的牛奶,所以他伸出手來和藹地拍拍這個傢伙;可是貓已經不在了;罐子變成一張床,他就躺在床上;他想下床,可是摸不著邊;摸不著邊——他——他——下不了床!真糟糕!
他在夢裡叫喊起來。床也開始轉起來;床在他外面,又在他裡面,轉了又轉,轉了又轉,愈轉火愈大,《大海流浪記》裡面的李嬤嬤還在攪它!啊呀!她的樣子多可怕啊!越來越快了!——最後自己、床、李嬤嬤、月亮、黑貓全變成一隻大輪子在轉啊,轉啊,朝上升!朝上升!可怕——可怕——可怕——可怕!
他叫了一聲。
一個聲音說:「乖乖,乖乖!」輪子衝破了,他醒過來,站在床上,眼睛睜得多大。
是他的母親,頭髮披著,就像姬尼菲雅;他緊緊抱著她,頭埋在她頭髮裡:
「唉!唉!」
「不要緊的,寶貝。你現在醒了。不要哭,不要哭!這不算什麼!」可是小喬恩仍舊叫著:「唉!唉!」
她的聲音繼續說著,在他耳朵裡非常溫柔。
「是月光照在你臉上呀,心肝。」
小喬恩向著她的睡衣呼氣:
「是你說月光美的。唉!」
「不是在月光下面睡覺的,喬恩。哪個放進來的?你拉過窗簾嗎?」
「我要看看時間,我——我望了外面,我——我聽見你彈琴呢,媽;我把杏仁餅吃了。」心神慢慢定下來,一種掩飾自己害怕的本能又引起了。
「李嬤嬤在我肚子裡攪,燒得好凶啊,」他囁嚅說。
「怎麼,喬恩,上床之後吃杏仁餅還怕不做噩夢嗎?」
「只吃了一個,媽;杏仁餅使琴聲更好聽了。我是在等你——我幾乎當作已經是明天了。」
「我的小鳥兒,現在才不過十一點呢。」
小喬恩不做聲,用鼻子擦她的頸項。
「媽,爹在你房間裡嗎?」
「今天晚上不在。」
「我能去嗎?」
「你要,可以的,寶貝。」
小喬恩神志已經恢復了一半,這時朝後退一點。
「媽,你的樣子變了;年輕得多呢。」
「是我的頭髮披下來的緣故,乖乖。」
小喬恩把頭髮拿在手裡,頭髮又密、又黃,夾了幾根銀絲。
「我喜歡這樣,」他說;「我頂頂喜歡你把頭髮這樣披著。」
他抓看母親的手,拉她向那扇門走去。進門立刻把門關上,放心地歎了口氣。
「你喜歡睡哪一邊,媽?」
「左邊。」
「好的。」
小喬恩再不耽擱時間,免得她一下改變主意。他上了床;這床好像比自己的床要軟得多。他又歎口氣,頭向枕頭裡鑽鑽,就躺在那裡察看毛毯外面許多戰車、刺刀和長矛的戰爭,都是被那些堅起的羊毛迎光照出來的。
「實在沒有什麼,是不是?」他說。
他母親從鏡子裡看著他回答:
「完全是月光和你自己升起來的幻想。你不要這麼緊張呢,喬恩。」小喬恩的驚魂還沒有完全安定下來,但是要說大話:
「當然,我並不真正害怕!」他說;於是又躺著看那些長矛和戰車了。時間好像很長。
「唉!媽,快一點呢!」
「乖乖,我得打好辮子。」
「唉!今天晚上不要打了。打了明天早上你又得拆。我已經瞌睡了;你再不來的話,一會兒我就不瞌睡了。」
他母親站了起來,在那三折鏡子裡看上去那樣的白,又那樣的花枝招展;他能看見三個她,頸子回過來,頭髮在燈光下面照得非常鮮艷,深褐色的眼睛含著笑。實在用不著,所以他說:
「來嗎,媽;我等著呢。」
「好的,心肝,我就來。」
小喬恩閉上眼睛。一切都非常稱心如意,就是她得快一點!他覺得床動了一下,她上床了。他仍舊閉上眼睛,帶著磕睡說:
「妙啊,是不是?」
他聽見母親的聲音說了兩句,覺得她的嘴唇碰一下自己的鼻子,就緊偎在她身邊;她母親躺在床上醒著,滿腦子都是對他的愛。他睡著了,睡得非常之沉,好像把過去的歲月全補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