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和第二天整整一天,索米斯都忙著辦許多事情。早飯時接到一個電報,使他很放心得下安耐特的健康,後來總算搭到最後一班火車回雷丁,額上還帶著愛米麗的一吻和耳朵裡的那句:
「親愛的孩子,要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呢。」
他半夜到達自己的房子,天氣已經變得暖和起來,就好像辦完了事情,把一個福爾賽最後一筆帳算清之後,可以輕鬆一下了。晚飯的時候,他收到第二封電報,更加證實了安耐特的健康情況很好,所以他並沒有進大房子,反而趁著月光穿過花園到了河邊碇船上。船上很可以睡得了。他已經疲倦不堪,所以穿著皮大衣躺在長沙發上就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他走到甲板上,憑欄向西面望去。這一面的河流沿著岸上一帶樹林拐了一個大彎。古怪的是,索米斯對自然美的欣賞頗有點像他的那些農夫祖先,如果找不到美的話,就會感到一種埋怨,而且這種埋怨感覺,無疑的,又因他在風景畫方面的研究而變得敏銳,變得開化了。可是黎明有一種力量能使最最平凡的眼光肥沃起來,所以連索米斯也心動了。在那種悠悠的、清涼的光線下面,眼前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和他平日熟悉的那條河完全不像;這是一個人類從來沒有進入的世界,一個不真的世界,就像探險者遠遠了望到的一些陌生海岸似的。它的顏色和常見的顏色全不同,簡直不像顏色;萬物都在沉吟,然而又很清晰;它的岑寂使人發呆;而且沒有氣味。為什麼這樣一個世界會使他心動,索米斯也說不出來,要麼是感到自己在這個世界裡極端的寂寞,自己所有的關係,所有的財產全被剝奪了。他父親說不定就是起程向這個世界去的,儘管它和他離開的世界還有許多相似之處。索米斯尋思,不知道哪個畫家有本領畫出它,想借此避免和它接觸到。那片灰白的水就像——就像個魚肚子!哪個敢說他眼前眺望的這個世界全部都是私人財產呢?除非是這片河水——然而連河水也有人抽出去!樹木、林叢、一根草、一隻鳥兒、一頭走獸,甚至一條魚,都沒有一個沒有主兒的。然而從前有個時候,這一切都是叢莽、沼澤和水,許多奇形怪狀的動物在這裡遨遊,玩耍,也沒有人注意到它們,給它們取上名字;在那片一直伸到水邊的小心經營的高樹林的地方過去,可能遍地是蔥蘢和腐爛的叢莽,對岸的那片草原,過去可能長滿了沼霧籠罩著的蘆葦。是啊!人把它一把捉著,關在籠子裡面,貼上籤條,送到律師事務所裡歸檔了。而且是做了一件好事情!可是不時的,就像眼前這樣,過去的陰魂卻會跑出來,找上一個碰巧清醒的人纏著他,向他沉吟,並且悄聲說:「你們全都是從我的無主的孤寂裡出來的,有一天你們全都要回去。」
對於索米斯,這是一個新的然而又非常之老的世界;是一個無主的世界在回溯自己的過去;他感到有點不寒而慄,就下了甲板在酒精燈上燒一杯茶吃。喝完茶,他取出紙筆,寫了下面兩段:
本月二十日詹姆士?福爾賽卒於公園巷本寓,享年九十一歲。葬禮於二十四日在高門山公墓舉行。鮮花謹辭。本月二十日索米斯?福爾賽之妻安耐特在買波杜倫棲園誕生一女。
在下面吸墨紙上面索米斯描了一個「son」。
當他穿過草地向大房子走去時,已經是一個平凡的秋天世界的早晨八點鐘了。對河的叢樹聳立在四周圍,被乳白的朝霞襯得非常鮮明;木柴煙升起來又青又直;他的那些鴿子在咕咕叫喚,在陽光中剔著羽毛。
他悄悄進了自己的更衣室,洗澡、修面、換上乾淨襯衣和一套黑衣服。
索米斯下樓時,拉摩特太太正開始吃早飯。
她看一下他的衣服,就說,「不要告訴我了!」說時按一下他的手。
「安耐特很好。可是醫生說她不能再生孩子了。你知道嗎?」索米斯點點頭。「可惜。不過小的真惹人愛啊。你要咖啡嗎?」
索米斯盡快地躲開她。她使人感到厭惡——人又大、又庸俗、頭腦又快、又清楚——真是法國人。他受不了她那些母音,那些喉音;他而且恨她看著他的樣子,就好像安耐特不能生兒子是他的過失似的!他的過失!他甚至於恨她對自己還沒有見過面的女兒那樣下作地疼愛。
奇怪的是,他總是害怕看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人會以為他一有空子還不立刻趕上去看她們。相反地,他卻從心裡感到一種畏怯——儘管他是那樣一個貪得無饜的佔有者。他深怕安耐特對他有什麼不滿,怪他使自己吃那許多痛苦,怕看見孩子的模樣,怕顯出自己對目前——以及將來的失望。
他在客廳裡來回總走了一個鐘點,最後才鼓起勇氣上樓,敲敲她們的房門。
拉摩特太太來開門。
「啊!你總算來了!她等著你呢!」她掠過他出去了,索米斯輕步走進屋子,咬緊牙關,眼睛偷看著。
安耐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可是很美。孩子不知藏在哪裡,他沒有看見。他走到床前,忽然感動起來,俯身在她額上吻了一下。
「你來了,索米斯,」她說。「現在我好得多了。可是之前太痛苦了,太痛苦了。我很高興不會再有孩子。噢!真痛苦啊!」
索米斯站著不做聲,輕輕拍著她的手;什麼親愛的話、同情的話,全都沒法出口;他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一個英國女孩子決不會講這種話!」這時間,他完全知道自己在精神和理智上永遠沒法和她接近,她也沒法和他接近了。他不過象收了一張畫一樣收藏了她——如是而已!他忽然想起喬裡恩的那句話來:「我想你一定很高興可以脫身呢。」
是啊,他是出來了!他是不是又陷了進去呢?
「我們非給你弄好東西吃不可,」他說,「不久你就強壯了。」
「你要不要看看孩子,索米斯?她睡著了。」
「當然,」索米斯說,「當然要看。」
他繞過床腳頭到了床那邊,站在那裡望著。才一上來看見的也不過如他料想的那樣——一個嬰兒。可是就在他一邊看著,嬰兒一邊呼吸,一邊小手小腳做著睡夢的動作時,他好像看見她變成個有個性的東西,慢慢變得像一張畫,使他看了還想再看;一點不討厭,非常嬌艷而且動人。頭髮是黑的,他拿指頭碰一下頭髮,想看看嬰兒的眼睛。眼睛睜開了,深顏色的眼珠——是藍色還是褐色還說不出來。眼睛■了一下,瞠視著,好像藏著深深的睡意似的。忽然間,他的心覺得很特別,很溫暖,就像是加進生命一樣。
「我的小芙蕾1呀!」安耐特柔聲說。
「芙蕾,」索米斯接了一句;「芙蕾!我們就叫她這個名字。」
勝利和重新佔有的感覺又在他心裡湧起了。
天哪!這個——這個東西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