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乏熱情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感到自己不被人愛,相反,覺得自已被人愛的感覺比其它任何東西都更能提高人的熱情。一個人感到自己不被人愛有多種原因。他也許認為自己是個可怕的人,因而沒有一個人會喜歡;他也許從孩提時代起便不得不習慣於得到比其他孩子更少的愛;或者事實上他就是一個誰也不愛的人。但是在最後這種情況下,其原因很可能在於早期不幸引起的自信心的缺乏。感到自己不被人愛的人會因此而採取不同的態度。為了贏得別人的喜愛,他也許會不遺餘力,做出種種出人意料的親呢舉動。在這種情況下,他很可能不會成功,因為這種親眼舉動的動機很容易被對方識破,而人類天性卻偏偏容易將愛給予那些對此要求最低的人。因此,那種試圖通過樂善好施的行為追逐愛的人,最終會因人們的忘恩負義而生幻滅之感。他從來沒有想過,他試圖去購買的愛,其價值遠遠大於他給予的物質恩惠,因為實際上兩者的價格是不平等的,他反而以這種錯覺作為自己行動的基礎。另一個人,也發現自己不受歡迎,也許就會對世界報復,通過挑起戰爭和革命,或者通過運用犀利的筆桿,像斯威夫特一樣。這是一種對厄運的英勇反擊,它的性格要如此堅強,以至於可以與整個世界作對。極少有人具備如此高強的本領。絕大多數的人,不論男女,如果感到自己不被人愛,只能陷入怯弱的失望之中,僅僅在偶然的一絲羨慕和怨恨之中歎吁一番,於是這些人的生活變得極端的自私自利,愛的缺失使他們缺乏一種安全感,而本能地迴避這一感覺,結果造成了他們任憑習慣來左右自己的生活。對於那些使自己成為單調生活的奴隸的人來說,他們的行為大多由對冷酷的外在世界的恐懼所激起,他們以為如果他們沿著早已走過的路走下去,就能避免撞上這個世界。
比起那些在生活中總感到不安全的人來,那些帶著安全感面對生活的人要幸福得多,只要這種安全感沒有給他們帶來災難。在絕大多數的,雖然並不是所有的情況下,安全感本身有助於一個人逃脫危險,而另一個人也許會屈從於它。如果你要走過一塊狹窄的不板,而底下是萬丈深淵,如果你這時害怕了,反而比你不怕時更容易失足。生活之路也是如此。一個無所畏懼的人當然也會遭遇到突發的災難,但在經過了一番艱苦的拚搏之後,他可能會安全無恙,毫毛本損,而另一個人則可能在荊棘之中暗自悲傷。不言而喻,這種有益的自信心具有無數的形式,有的人對高山充滿信心,有的人對大海不屑一顧,也有人在藍天上翱翔自如。然而對生活的一般自信,更多地來自人們需要多少愛就接受多少愛的習慣。我打算在本章討論的就是這一作為熱情之源的心理習慣。
是接受的愛,而不是給予的愛,才產生了這一安全感——雖然它主要來自於相互的愛。嚴格說來,不僅愛,而且敬仰也有同樣的效果。一些職業本身就能夠保證人們的敬仰,因而從事這一職業的人,如演員、牧師、演說家和政治家,越來越依賴於別人的喝彩。當他們從大眾那兒獲得了池們應得的那份讚譽,他們的生活充滿了熱情,否則,他們便會感到不快。甚至獨處一隅、自我封閉起來。大眾的熱情對於他們來說,猶如少數人的盛情厚意之於別人。父母喜歡孩子,而孩子則將他們的愛當作自然法則來接受。雖然這種愛對於孩子的幸福至關重要,但他並不看重它。他想像著大千世界,想像著他的歷程中的冒險,想著他長大後將碰上的奇遇。不過,總有這麼一種感覺存在於所有這些對外界關注的背後,這種感覺是:一旦災難臨頭,父母就會盡其愛心來保護他。不管出於何種原因,一個缺乏父母之愛的孩子,很可能膽小怯弱,不愛冒險,他總感到懼怕,不敢再以歡快的心情去探究外部世界。這樣的孩子可能在令人吃驚的小小年紀裡就開始了對生與死、人類的命運等問題沉思默想。他變得性格內向,鬱鬱寡歡,以至於最後便從一種哲學或神學中尋求虛假的慰藉。世界是個亂哄哄的場所,包含著快樂之事,也包含著許多出自偶然的不愉快之事。試圖為它勾畫出一個理性的框架或模式的願望,從根本上說,乃是一種懼怕的結果,實際上就是一種廣場恐怖症或說對開闊場地的懼怕,在四周是牆的書齋裡,膽怯的學生感到很安全。如果他能夠使自己相信外部世界也是同樣地安全,那麼當他不得不走上大街時,他就會感到實在、安全。而如果他以前得到更多的愛,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懼怕外部世界了,也不會非得去創造一個只存在於他的信念中的理想世界。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愛都具有這種促進冒險精神的作用。被給予的愛本身必須是堅強的而非懦弱的,希望對方優越多於希望對方安全,雖然決不是徹底不顧安全。一個膽小的母親或保姆,她總是告誡孩子們要警惕災禍,她總認為所有的狗都咬人,所有的母牛都是公牛。這麼做會使孩子們產生與她自己一樣的膽怯心理,會使他們感到,除非她近在咫尺,否則他們就不會安全。對一個佔有慾過度膨脹的母親來說,孩子的這種感覺也許使她高興,因為她希望孩子依賴自己,而不希望看到孩子有自立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她的孩子在以後的歲月裡會愈來愈糟,遠甚於他沒有得到半點愛的結局。早期形成的心理習慣往往會延續到生命的結束。有不少人在戀愛時,就開始尋找一處遠離塵囂的所在,在那兒,他們自信能讓別人羨慕、稱讚,而事實上他們並不可愛,也沒有什麼值得稱讚的。對於許多男人來說,家是躲避現實的避難所:正是在家裡,他們不再有各種恐懼和膽怯的心理,而盡享天倫之樂,他們想從妻子那兒得到以前在不明智的母親身上可以得到的東西,但是當妻子把他們看成大孩子時;他們又會驚詫莫名。
要給最完美的愛下個定義,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很顯然,其中包括了某種保護性的成分。對於我們鍾愛的人的損害,我們不會無動於衷的。然而,我認為,對不幸的擔憂,相對於給予不幸的同情,在愛中所起的作用應該越小越好。為他人的擔憂僅僅略勝於為我們自身的擔憂,而且這種擔憂不過是對佔有慾的蔽護。通過激起別人對自己的擔憂,人們希望能獲得對他們的更為徹底的控制。當然,這就是男人為什麼喜歡膽怯的女子的原因之一,因為通過保護她們,他們就擁有了她們。要表示多少份量的焦慮掛念才不會使受惠者受害,取決於受害者的性格:堅強而富於冒險精神的人能夠忍受大量的關心而不受其害,反之,j個懦弱的人應該讓他不要奢望這種關心。
接受的愛有兩種功能,至今我們還只談及了安全這一種,但在成人的生活中,還有一種更為本質的生物性的愛,即親本性。不能激發性愛,對任何為男子或女子而言,都是極為不幸的厄運,因為這剝奪了生活賦予他或她的最大的樂趣。這一剝奪遲早會挫傷他們的熱情,造成性格的內傾。但是很常見的是,在孩提時代由不幸造成的性格缺陷往往又成了日後求愛失敗的原因。比起女子來,男子在這點上更真實,因為總的來說,女子往往愛慕男子的性格,而男子則追求女子的外貌。就這點而言,我們就不得不承認男子不及女子,因為大體說來,男子在女子身上所發現的那些可愛的品質,遠不如女子在男子身上發現的可愛本質那樣值得去追求。不過,我不敢肯定,獲得完美的性格比獲得漂亮的外表容易。但不管怎樣,女子更懂得、並且更加樂意遵循獲得漂亮外表的必需的步驟,而男子對於追求完美性格的步驟也不像女子那麼瞭解。
我們至此已經論述了以人為對象的愛,我現在想談談那種給予之愛。它同樣有兩種,一種也許是生活熱情的最重要的表現;另一種則是恐懼感的表現。前者在我看來是值得稱道的,而後者充其量只不過是一種安慰劑而已。如果你在晴朗的天氣裡,沿著一條風景如畫的堤岸乘船航行,你會讚美堤岸並且為之陶醉。這種陶醉完全是一種源自外部的快樂,它與你自己的任何渴求毫無關係。另一方面,如果你的船隻失事了,你拚命游向堤岸,這時,你就對它產生了一種新的愛:它意味著浪濤之中的安然無恙,美醜變得無關宏旨。對於船隻安然無恙的人的感情來說越美好的愛,對於船隻失事的人的感情來說則越糟糕。第一種愛僅僅在一個人安全時才有可能,或者說無論如何,這種愛對困擾他的危險視若無睹,相反,後一種愛比其它『情況下的愛更加主觀和自私,因為被愛老的價值這時僅在於其提供的援助,而不是其內在的品質。但我並不認為這種愛在主活中沒有合法的地位,事實上,幾乎一切真實的愛都是上述兩者的混合物,而且只要這種愛確實消除了不安全感,它便會使人再次對世界感興趣,而當危險臨近、懼怕滋生的時候,這一興趣卻被掩蓋了。不過,在承認這種愛在生活中的地位的同時,我們必須堅持認為,這種愛遠不如第一種愛,因為它基於惡魔般的恐懼感,也因為它更加自私。在完美的愛的沐浴下,一個人應該期盼嶄新的歡樂,而不是逃避舊日的不幸。
完美之愛給彼此以生命的活力;在愛中,每個人都愉快地接受愛,又自然而然地奉獻愛;由於這種相互幸福的存在,每個人便會覺得世界其樂無窮。但在一種並不少見的愛中,一個人汲取著他人的生命之精華,接受別人的奉獻出的愛卻毫無回報。有些生命力極強的人就屬於這一類型,他們從一個又一個犧牲品那兒搾取生命,使自己壯實起來、得意非凡,而那些他們賴以生存的人則日見消瘦、頹廢、意氣沉沉。這類人把別人當作達到自己目的手段,而從不認為他們是目的本身。在某一時刻,或許他們認為自己是愛那些人的,但從根本上說,他們對那些人毫無興致,而只關心能鼓動其活動的、也許是毫無人格的刺激物。不言而喻,這是由他們本性中的某種缺陷造成的。但要對此作出診斷或醫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通常是與極大的野心相伴隨的一種特徵。我認為,這種特徵源自於這麼一種觀點,這種觀點對什麼使人幸福具有極其片面的認識。彼此真正關懷的愛是真正的幸福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它不僅是彼此幸福的手段,也是共同幸福的接合點。一個人,無論他在事業上的成就有多大,如果他把自己封閉在鐵牆之內而無法擴展這種彼此關懷的愛,那麼他便失去了生活的最大快樂。將愛排斥於自身之外的念頭,一般來說是某種憤怒或對人類仇恨的結果,這種憤怒和仇恨產生的原因不外乎青年時代的不幸遭遇,或成年生活中的不公正待遇,或其它任何導致迫害狂的因素。過分膨脹的自我好比一座監獄,如果你想享受充分的生活樂趣,就必須從中逃脫出去。擁有真正的愛是逃脫自我樊籬的標誌之一。僅僅接受別人的愛是不夠的,還應該把這接受到的愛釋放出去,給予別人以愛。只有當這二者平等時,愛才能發揮它最佳的作用。
對相互之愛的發展的任何阻礙,不管是心理的還是社會的,都是極端邪惡的。世界曾經受到了、並正在受著這種阻礙。人們遲遲不表示欽佩,生怕用錯了地方;遲遲不奉獻愛心,生怕自己將來會遭到他們向之表示愛的人或者苛刻的社會的責難。謹小慎微,假藉著道德的名義或者普遍智慧的名義,風行世上,結果在愛被關注的地方,慷慨風範與冒險精神隆若寒蟬。所有這一切都極易造成懦弱或對人類的仇視,因為很多人活了一輩子,還不知道什麼才是自己真正的、根本的需要,而且十有八、九喪失了以快樂和寬廣的胸懷對待世界所不可或缺的條件。讀者諸君千萬別以為,那些沒有道德的人在這方面比有道德的人好。在性關係中,幾乎沒有什麼能被稱為真正的愛了;而常見的是,其中往往有著一種根本上的敵視衝突。他或她,每個人都要隱匿起自己的秘密,都在極力保存住根本上的孤獨和彼此間的距離,因而,這種性關係是一株不結果實的樹。在這種生活中,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我並不是說應該小心地避免性關係,因為在達到這一目的必要步驟中,可能有機會產生一種更有價值、更深刻的愛。但我確實認為,只有那種毫無保留的、雙方的人格共同昇華的性關係,才有著真正的價值。在各種謹小慎微之中,對愛的過分小心或許是真正的幸福的最大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