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節課的上課鈴聲響了,喬老師又夾著課本走出屋子去了。她問我上不上課,我說早上的兩節課已經上完,她釋然坐下來,又不放心地掃瞄了屋內,再瞅瞅窗外,看看沒有什麼危險,就壓低聲兒,說:「你哪天閒下了,到我屋去一下……」她的聲音哽咽了。
「到底咋回事?」我也急忙問。
「他……」她難過極了,壓抑著哭聲,「他要走絕路……」
我的腦子裡嗡的一聲,頓然麻木了。我已經知道,「四清運動」中,他家的成分變了,由中農一下子升格為地主,他的父親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了。我早就擔心著他難以承受這樣的打擊,他的夢想當作家的強烈願望自然要徹底破滅了,而他的那種自信和浪漫的氣質,又怎樣能夠委曲得下呀!我早已盤算著去看看他,給他一點雖然於事無補,卻也能得到安慰的勸解。可是,「四清」一開始,就向全縣所有機關、學校、商店和工廠,傳達下嚴格的禁律,在「四清」進行的整個半年時間裡,不許幹部和職工走親訪友,暗地串通……正常的禮拜休假也宣佈取消了,有事須得向工作組請假。我已清楚地知道,一旦被劃入敵對階級的陣營,他的屋前屋後,日夜有民兵放哨,我是無法進入他的那間小廈屋的。大約一周前,「四清」運動宣佈結束,從城裡來的大批下鄉幹部,背著被捲,從各個村莊出來了,在公社集中,然後分乘卡車回城裡去了,只留下少數幹部做運動之後的善後工作,主要是防止刮起翻案風來。禁令解除了,我們也將享受半年來的第一個休假日,我原來就打算週六晚上回家去看惠暢,誰料秀花反而找我來了,可見問題是很嚴重的。
「他從早到晚不說一句話!」秀花說,「一天三晌去出工,回到家裡,不抱娃也不擔水,坐在門檻上,兩眼死瞪瞪地老是盯著一個地方。我勸他,他根本聽不進去;我想狠聲罵,又不敢!晚上,他不睡覺,在院子裡走過來,走過去。我把他拉回屋,停不了一會兒,他又出去了,在院子裡來回走……」
我並不驚奇,幾乎是我預料中的事。
「有天晚上,半夜了,他在院子轉來轉去,我也睡不下,他一下子奔回屋,把我從炕上拉下來,叫我給他尋一本書,他要看書!我說哪裡有書嘛?他叫我到你屋去,隨便借一本啥書都行。我說黑天半夜,讓民兵知道了,了得!」秀花抹著眼淚說,「他不敢逼我去借書了,在院子裡扯自個的頭髮,扣自己的胸膛,我抱住他,叫他打我,我說你想看書想急了,沒處出氣,你在我身上出吧……」
我有點忍不住,鼻腔裡酸酸的,這個只上過四年小學的農村女子,真是太偉大了。她所能給予他的一切,還有什麼沒有給予呢?沒有了。
「工作組撤走那天,組長專門找他訓話,說是好好勞動改造,和反動者漢劃清界線才是活路,要是翻案的話,就要收拾他!」秀花說,「他一回來,跟狂了一樣,在屋裡喊,『你定的案要是實事求是,為啥怕人翻呀?哈哈,做賊心虛!我就是要翻!你不訓我我還擔心,你越訓我,我翻案的勁頭越大!我要是翻不過來,我活著還有啥意思?翻!翻翻翻!』嚇得我摀住他的嘴……」
我立即提醒她,務必要勸他穩定情緒,不要輕舉妄動。據我所知,運動結束前,已佈置下嚴厲的打擊翻案活動的條例,為著保衛這場運動的成果,是絕對不許翻案的。惠暢的行動,無疑會招致更慘的結果,怎麼能硬撞牆呢?我再三叮嚀她,一定要惠暢先沉住氣……
「昨日晚上,他又逼我跟他離婚……」
「這傢伙……打的啥主意啊?」
「他說,我娘家是貧農,我不必跟他背一輩子黑鍋!我說我一不當官,二不寫文章,三不想入黨,任啥成分都一樣。他又說孩子太可憐,跟他注定要受罪,長大了連個媳婦也難找!」秀花說,「他說要我跟他離了婚,把娃兒帶走,進誰家貧農的門做後代去……」
「唔呀……」我的感情又承受不住了。
「他說……俺娘兒倆一走,他就……滿世界逛去呀!再不回……惠家莊來咧!」秀花哭了,哽哽咽咽,「我今日哄他說我來公社離婚,穩住他……」「鬧成這樣……」我坐不住了,「我這個星期六,後天晚上去勸他,你放心……」
「我實在沒辦法……才來找你。」秀花抹著眼淚,「我也知道,你到俺地主屋去,說不定要給你抹黑……實在沒法子了!」
「後天晚上,我一定去,你放心。」我給她再次肯定說,「你要耐心,甭急,甭煩。他在難中,免不了胡思亂想……」
「我說他,咱當不了作家當農民,也一樣活著。咱勞動掙工分,養咱的娃娃,只要我不嫌棄你是地主成分,咱就過咱的日月。」秀花委婉地說,「他這人……心眼太直,寫不成文章,看不成書了,就不想活了……你去時,好好勸他,罵他,他不惱你……」
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再也找不出什麼安慰她的話來。是的,她對他已經做到了一個賢明的妻子所能做到的一切,我還能給她說什麼呢?她沒有文化,與惠暢在思想上和知識上差著相當遠的一大截。她和他吵過架,慪過氣,因為惠暢與那個醫學院的女同學的往來而生過疑竇,吃過醋。可是在惠暢遇到滅頂之災的嚴重困境裡,她卻如此的主意堅定,支撐著這個瀕臨破毀的家庭。
她抱著孩子告別了,走出古廟改修成的民辦中學的大門,下了土台階,走到公路上,我叮囑她慢走,她卻悄聲問:「我到你這兒來,對你有啥妨礙麼?我背黑鍋,挨誰誰染黑……」
我又能說什麼呢?似乎她是特務,和我密謀顛覆共和國政權似的……
她抱著孩子走了,腳下匆匆,因為抱著孩子,腰部朝一邊歪扭著,往前走去,漸漸遠了。我忽然想流淚。我記起在她家的小廈屋裡,聽惠暢讀他新創作的小說的情景,在惠暢的自鳴得意的讀稿聲中,伴奏著她在炕頭納扎鞋底時麻繩穿過布底兒的絲絲絲的聲音,那麼和諧,那麼安詳,而今已經恍若隔世了……
他簡直像一條被囚籠關鎖著的……狼!
我不無膽怯地走進他家的街門,又走進他的那間熟悉的小廈屋,看見他的第一眼時所產生的強烈印象,就是這樣:他像一條被關在籠子裡的狼。
他的濃密的頭髮蓬亂而骯髒,粘著灰塵,大約兩三個月沒有剪剃了,幾乎蓋住了耳朵。他的鬍鬚從兩鬢直到下巴上,渾成一體,蕪雜無章。最可怕的是那雙眼睛,佈滿了紅絲,呆滯而又冷漠,盯一眼令人心裡打顫。
他沒有和我打招呼。坐在門檻上,朝我翻了一眼,就低下頭去了,兩隻手的指頭叉在一起,胳膊時搭在膝蓋上,竟是那樣一種頹敗的樣子。
秀花急忙招呼我坐,卻找不到一個可供人坐的椅子或板凳,等她從灶間取來一個小凳的時候,我已經在炕邊上坐下了。變化太明顯了,他支在牆根的抽屜條桌沒有了,他往常坐的那把椅子也沒有了,背牆根的裝糧食的紅漆板櫃也不見了。不用問,屬於被沒收的財產而已經易換主人了。只有背牆的半牆上,凌空吊著的那兩隻紅色木箱,還依樣吊著。那是秀花娘家的陪嫁嫁妝,按政策條文不予沒收的。這間小小的廈屋,現在變得空蕩蕩的了,只留下那個土炕,佔去了廈屋的一半地盤,進門來找不到一隻可以落坐的東西,惠暢總是坐在門檻上。
我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淒涼,不知該說什麼了。是的,是淒涼,這個詞兒準確不過,而且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我雖然熬過了從未經歷過的三年困難時期,忍受過飢餓的種種滋味,卻沒有感受過什麼叫淒涼。我沒有什麼可以安慰他的話能夠說出口,不由自主地把一支煙塞到他手上。
他接住煙,翻著紅絲斑斑的大眼盯我一下,就擦著了火柴,猛吸一口,呼呼呼吐出一股又粗又長的煙柱,揚起頭來,怪笑一聲,攤開雙手:「全完了!頃刻間天塌地裂,土崩瓦解,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真乾淨!」他隨口胡謅著,忽然兩手抱住腦袋,哇地一聲哭起來。
我已經意識到他的精神上的絕望,已經瀕臨崩潰的邊沿,我說:「惠暢,你冷靜一下,有話咱們好好說說,你需要我幫忙的話,我盡力而為,你甭……」說完,自己也覺得貧乏而又無力。
「你……可惜只是個民辦教師,你能幫啥忙嘛!」他搖搖頭,痛苦而又絕望,「我現在需要包文正來明冤……」
「你又胡說了!」秀花在旁邊提醒他,「冤已經冤下了,你白說,不頂啥!現時咱只說低頭過咱的日月……」
「低頭?」他冷笑著,盯住媳婦,「低頭低多久?這要我低一輩子哇?我給誰低頭?要是我家裡真正是地主,舊社會欺壓過群眾,那我向人民低頭,低到死我也活該!問題在於我們根本不是地主,我純粹是給那個流氓低頭!我受不下這口氣……」
「即使是地主家庭,子女也無罪嘛!根本不存在向誰低頭的問題。」我給他勸解,「暫時先穩定情緒,以後再向縣上申訴……」
「你知道嗎?那個團支書——那個流氓,現在就任大隊長了!」惠暢說,「他早已說過,他在惠家莊有兩個對手,這回全扳倒了!整垮了我,掃清了絆腳石;打倒了原大隊長,他登極了!原大隊長是個實幹家,從來不尿他。老支書是個老好人……」
他說開話以後,情緒稍微穩定了。他告訴我,把他們家從中農變成地主的全部材料,都是那位團支書一手包攬的。團支書是工作組利用的積極分子中的頭號種子,他有了報一箭之仇的極好機會。構成地主成分的關鍵一條是解放前三年的雇工剝削總量,佔有多大比例。惠暢家沒有雇過長工,只在夏收秋收時雇過短工,於是,用短工總數抵當長工,仍不夠比例,團支書在私下哄勸威脅下幾個社員,乾脆……
「俺家的地主成分晌午一宣佈,後晌,五老漢的兒媳婦洗衣服時,在水潭邊給秀花悄悄說,她阿公晌午參加完鬥爭會,午飯也沒吃,躺下起不來了。」惠暢說,「五老漢把兒子叫到眼前,說他一輩子沒說過假話,就說下這一回,全是讓團支書嚇昏了腦袋。他要兒子甭鬥爭俺爸!說他已經作下孽,後悔跟不上了……」
「有這號事?」我完全迷亂了。
「實事求是……實事求是……」惠暢悲哀地說,「我總相信工作組會實事求是的……誰料想他們也有不實事求是的時候……」
「那個五老漢的話可靠嗎?」我已經不自覺地捲入了,「怎樣取得這個活證呢?」
「沒門了!」惠暢依然悲哀地說,「老漢剛露出一點話頭兒,團支書便掃見風了,在貧下中農內部把五老漢連批三會,老漢再不敢說話了……」
我參加過關於「四清」的所有必讀文件的學習,自覺地遵守運動中的全部紀律。從理論上,我接受了這場運動必要性的全部論述;從行動上,積極擁護運動的開展。現在,我開始意識到運動中有偏差,惠暢算一個極大的不幸;而那位團支書,該是一位投機而且成功了的奇跡。
「還是要相信黨……相信群眾……」我把這句早已呼熟說順的真理端給他,「五老漢的良心……可以證明。」
「唉……」他不說話了,眼裡的活光又褪盡了,悲涼地歎息著,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完了!我將像豬一樣活著!刨——食!刨——食!沒有理想和追求而只有刨食的生活,不是人的生活,是豬的生活!」
「你看看,他盡鑽牛角。」秀花說,「一村莊稼人,有誰管啥『理想』哩!管啥『追求』哩!都是為吃飯穿衣養活娃娃嘛!你多念了幾年書,倒背的包袱越重了,連一般人的生活也不想……」
惠暢又搖搖頭,苦笑著,顯出不被理解的苦楚。
「你還可以寫作嘛!即就是地主成分,誰也沒規定不許地主家庭出身的人搞創作。」我儘管這樣說,自己也心虛得很,我之所以這樣說,只是覺得需要這樣說。而且只有這樣,我才有話可說,不然,我說什麼呢?只要能有一絲一縷的促進他從悲哀中振作起來的話,我都想說出來,「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嘛!」
「你甭盡給我揀好聽的說!」他一句話就把我隔遠了,「我明白著哪!」
「無論如何,應該堅持活下去!」我沒有任何根據,似乎只是要求。
「像豬那樣活下去?」他嘲笑著盯住我。
「即使像豬,也活下去!」我直說了。
「在那個流氓大隊長的眼皮下活下去?」
「無論在誰的眼皮下,都要活下去!」
「大難活人了哇!」
「再難也要活下去!」
「我沒信心……」他垂下頭去了。
「我今日頭一回聽見你說這號熊囊鬼話!過去你自信,雄心勃勃,總是你給我鼓勁。」我幾乎是在懇求他,「你不考慮秀花嗎?你不想想你的兒子嗎?你只考慮你自己過的是豬的生活,意思不大,她娘兒倆又該咋辦呢?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嗎?原以為你自信,現在看你脆弱!脆弱得連秀花都不如,虧你是個身高膀粗的男子漢大丈夫!拿出大丈夫的氣魄來,在危難中才顯出你惠暢是個真正的男子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