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羅伸出粗黑的指頭,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塊點心,送到嘴裡,右手隨即就接在下巴底下,使咬碎點心時掉下的渣兒皮兒不致撒到地上去。
點心,蛋糕,這些食品的滋味,真是太好了,對於裝多了南瓜、野菜和豆渣的胃腔,具有無法克服的誘惑力量。
「喝呀!」惠暢一口咬掉了酒瓶上的鐵皮蓋子,喝下一口,交給馬羅。沒有酒盅和酒杯,只好對著瓶口喝了,惠暢大聲笑著,「世界多好!生活多好!」
「多多寫……文章!」馬羅口齒不清地說,「叔跟你們……沾光,吃點心……喝燒酒……」
「虧得你給我們吃燒烤包谷棒子!」惠暢粗聲豪氣地說,「你是個好大叔哇……」
「我早看出……你們都不是……平常之人!」馬羅不自覺地用秦腔道白的腔調說,「從古戲看,狀元郎都有不得志的時光……」
點心和蛋糕,統共四斤,我們三人吃光的時候,似乎肚裡還有很大的空間。馬羅滿意地咂著舌頭,掏出煙包來:「噢!算我今日過生日。」
惠暢早已把茶葉撒在小鐵鍋裡,用馬羅唯一的一隻大海碗從鍋裡舀出半碗殷紅的茶水,喝了兩口,遞給我,他說:「馬羅叔她!我給你念一篇文章,你聽了,談談意見。」
「那——我可不懂!」馬羅搖搖頭。
「沒關係!你聽聽以後再說。」惠暢已經展開報紙,就著馬燈的燈光,念起來了。
我和馬羅香嘖嘖地抽著「海河」牌香煙,坐在火堆旁,靜靜地聽惠暢念《小河秋高》。馬羅很不自然,大約是受寵若驚,格外用心地支楞著腦袋,連咳嗽也壓低了聲音。
惠暢敢於給馬羅念自己寫下的小說,也令我欽佩,我至今沒有這樣的勇氣。我的那些稿子,在整個人口開始出現膨脹趨勢的中國,只有一位讀者,這就是惠暢;寄出去的稿子,我一直懷疑報紙或雜誌的編輯是否有耐心將其讀完,充其量是半個讀者。我儘管知道許多作家都把稿子讀給工人、士兵或農民聽,徵求意見,再修改提高,我連給我父親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更甭說別人了,我覺得這種勇氣需得有一個產生的基礎,那就是作品有了一定的水平。惠暢的作品已經發表,無疑已經具備了這個水平。我離這樣的水平還差得不知其多遠呢!
惠暢在昏暗的燈光下,困難而專注地辨別著報紙上的字跡。我回過頭看時,馬羅剛才支楞得又端又直的脖頸歪下去了,腦袋低垂著。這個吃飽了點心、蛋糕又喝足了燒酒的馬羅,已經響起舒悅的鼾聲……
我得到一個消息,公社裡要辦一個民辦中學,教員將從全社歷屆高中畢業生中選擇,選擇將通過考試的辦法。我跑到公社一問,果然屬實,而且已經到了報考的最後一個限日,真是僥倖。我不假思索,在報名冊上依次填下自己的姓名、家庭成分、學歷、年齡和籍貫等,又接著填上了惠暢。
公社文教幹部姓仲,戴著一副黃腿黃框的近視眼鏡,瞅著我填過的表格。這是一位黑大漢,黑油油的臉皮,透著紅光;厚厚的嘴唇朝外噘突出來,真像一位來自非洲大陸的異族人。他瞪著一雙黑仁小而白仁多的眼珠,瞅著我,並不嚴厲,倒有點奇怪地問:「你咋填了兩個人?」
「我給他捎帶報名,他忙著哩!」
「不准捎帶,要本人親自來。」
「他有急事,他爸……病了!」我不得不撒謊,「他才托我來給他報名。」
「不成。」老仲搖搖頭,直率地說:「報名時順帶目測體型。他要是破子腿、背鍋腰咋辦?」
不准捎帶報名的原因,不過如此,我釋然放心了,就給他吹:「你知道惠暢是誰嗎?」
老仲揚起他的黑臉,眨眨眼。
「惠暢在省報上發表過小說!給民辦中學做語文教師,誰能敵過他呢?」我說。
「噢呀!是他!」老仲眼裡滑過一道不勝驚喜的光後,對我也熱情起來,此時才想到讓我坐下,問我喝不喝水,「我早都聽說惠家莊有個回鄉高中生,會寫文章,沒記住名字……」
我和老仲的第一次接觸,就從此開始,而且喜歡他了,他對能發表一篇稿子的人所表示的熱情和器重,使我自覺消除了心裡諸多的界碑。
「沒有問題,你報的兩人都有效。」他送我出門,在公社院子分手時,懇切地叮嚀,「你和惠暢都來參加考試,後日早晨8點,在小學校裡。甭遲到了……」
「我不去。」他淡淡地笑笑,口氣卻不容置疑,固執地搖搖頭,「我不喜歡教學這工作。」
我很喪氣,又不死心,給他解釋:「生產隊裡勞動太累了,干一天活兒,晚上就很難再熬夜,讀書和寫作的時間太少了。再說,學校裡有收音機,有報紙,能聽到新聞、時事……」
「所有工作中,我最煩教書。」他說,「那些鼻涕娃娃,無法交流思想和感情。打鈴上課,下課又開會,晚上還得備寫教案,批改作業。囉嗦!太囉嗦!使人無法集中心思……」
「當然……是囉嗦一些,可也有好的一面哩!」我說,「有禮拜,又有寒暑假……」
「我寧願在生產隊裡勞動,也不想幹我不喜歡的工作。」他不為我說的那些教學的優惠待遇而動心,「生產隊裡,其實也自由著哩!我急著要寫一篇稿子,就不出工了,反正生產隊的工分不愁沒人掙,隊長才不計較哩!學校就不行了。缺一節課也得請假……關鍵是生產隊裡沒人管我,學校對教員管得太死太嚴,我這個人哪……就怕有人整天在我屁股後頭嗡嗡!」
「據說給民辦中學的教員訂下三十塊工資。」我說,「有這點收入,我們可以買點書,買點稿紙,也能……買一盒煙抽了……」
「哈呀!我可不為五斗米折腰……」
我這時就說不出話了。我的家境,似乎比他的已經很困難的經濟狀況還要糟,我得折腰去掙那三十塊錢的月薪。我不能忘記,為了去市裡聽那一場文學講座,我怎樣難為情地向父親提出了要一塊錢的盤費。我已經二十出頭了,我不能再為一塊錢向父親張口,我寧願去做那種其實我也不大喜歡的教師的職業。
「你願意教學,你就考去。」他說,「我要在農村扎根一輩子!當然,我不是像邢燕子那樣扎根農村,我是為了文學,為了我追求的文學事業,同樣要扎根。」
「民辦中學是公社辦的,也沒脫離農村嘛!」我聽到關於扎根的話,忍不住申辯我的見解,「在農村的民辦中學工作,接觸的生活面更寬了,比在自家門口能更多的見識世面……」
「柳青在皇甫村住下快十年了,寫下了史詩。王汶石在渭北,聽說在一個村子裡,挨家挨戶座談訪問,你看他寫的那些短篇,絕了!我現在下定決心,有三個規劃——」惠暢最近的思想活動,顯然已經因為《小河秋高》的發表而大大地受到鼓舞,有了更大更遠的考慮,「第一,我今年冬天,對我們村的社員,挨家挨戶調查研究,給每一個家庭都寫一部家史,一來配合團支部的階級教育活動,二來我可以深刻瞭解農民和農村。說真的,我雖然生在這個村,人都認識,可不大瞭解他們,尤其是解放前的生活……」
不管他不願意教學多麼使我喪氣,也不管他不為五斗米折腰的說法使我多少有點不愉快,而他的這種為進一步發展創作的紮實的打算,卻不能不使我佩服。是啊,我和他一樣,解放那年進學堂,直到畢業返鄉回到家中,對農村的實際有多少瞭解呢?對生活在一個村子裡的百餘戶農家裡的種種人,過去和現在,能知道多少一點呢?在讀了《創業史》和王汶石的短篇小說之後,我已經深切地知道自己對農村的所知所感是多麼浮皮潦草!而惠暢的這種打算也正切合我的思索,就深表贊成:「這當然……非常好了!非常有必要!」
「第二,培養我的夫人。」他笑著說,「從長遠考慮;光叫她縫衣做飯不行呀!我已經給她制定了三年學習計劃,從認字開始,三年內閱讀五十至一百本小說。每天寫一頁大字,一頁小楷,練習書法,將來好給我幫忙。計劃已經開始實行,秀花,把你寫的大字拿出來,讓我們欣賞……」
秀花從針線上抬起頭,紅了臉,嗔愛地呀著嘴,靦腆地又是幸福地笑笑,說:「見不得人……我才學,你胡吹啥嘛!」
他卻不以為然,從桌上翻出一本用黑麻紙裝訂的本子,那上面佈滿秀花的歪歪扭扭的墨跡。
我知道那是一個讀過小學四年級的農家媳婦的筆跡,鼓勵是自然的。我從這兩項計劃裡,已經感覺到惠暢的那種強大的心勁了,一個月薪三十元的民辦教師的工作,怎麼能與這樣強大的心勁去抗衡呢?
「昨天接到《春雨》雜誌一封信,我的那個《播種記》,他們準備採用。」惠暢說得很平靜,像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更沒有第一次發表《小河秋高》時的狂熱了。他笑著,像是鼓勵我,「他們讓我修改一下,提出的意見基本跟你相同,我倒佩服你的欣賞能力,那回你對《小河秋高》的意見,我沒同意,結果省報發表時,把那一段刪了!你看毛病看得很準……」
他的創作上的順利進展,倒促使我想盡早地離開村子,希望到那個民辦中學去教學。他已經跨上第一級台階,正信心百倍地向前闊步進發。我依然信心不足,我不知我這一輩子能否發出一篇作品來。我並不懼怕農村裡的沉重的體力勞動,我的比惠暢還要強壯的體格完全可以適應農村裡最繁重的農活。我盤算在教學之餘,一定會有更多的剩餘精力,從事讀書和寫作……我決計去投考民辦教師。
他送我到村口,水泉邊是我們分手的老地方,似乎帶著同行已久而終於走到一個岔道口了,我們都有一種分手的感覺。
「楊琴茹不久前來了一封信,她也在省報上看見我的小說了。她說她剪貼了那篇小說,由不得每天晚修課後拿出來看看……」惠暢動情地說著,隨之一揮手,「我們要幹的事業,路還長哪!我不能讓她把我的思想攪得紛紛亂亂,我要集中心力,走我的路,所以我要把她徹底排除,下決心培養秀花。秀花不錯——這女子真是不錯!我發覺我對她的感情日漸深厚了,她前幾天到娘家去了,我一個人坐在屋裡看書,感到孤單了!我突然想她了,第一次——結婚一年多來,我第一次感覺到離不開這個女人了!黑天半夜,我趕到她娘家,造謊說我媽有病,把她給叫回來了。一出她娘家村子,我就笑著說其實屋裡誰也沒病,是我想她了。她高興死了,抱住我的脖子直叫哥,說我想她,她都要高興死了……你看看,人的感情原是可以培養的!」
我的直接感覺是,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包括愛情上的割捨,以集中全身心的力氣去走自己的路,這無疑給我以強大的衝擊。
我參加了民辦教師的考試,在百餘名應考者中,我是被錄用的四個幸運兒中的一個。我背上唸書時用過的那一卷簡單的被褥,到社辦中學去任教了。臨走時,我和他作了告別,約定每週六我回家時,晚上聚面。話雖這樣說定了,後來的生活實際卻無法保證。作為先行者,他的新作一告完成,就急於送進郵箱,等不及聽我的意見了。另外,我所去的民辦中學,簡直無法預料它的簡陋。仲同志只交給我們兩座古廟裡的房屋,說是暫且「艱苦奮鬥」,至於學生必需的桌凳,他說也要「自力更生」。於是我們就用土坯壘泥台階,上面搭上木板,算是桌子,凳子只好讓學生「自力更生」,從家裡自帶……無論如何,民辦中學還是開張了,破舊而荒涼的古廟裡,傳出讀書的聲音了。
我也無法保證週六晚上去找他,民辦中學太忙亂了。我們常常沒有休息日,禮拜天用來做義務性勞動,整修學校。加上我剛剛走上講台,業務生疏,需要更多的時間熟悉教學。這樣,我們見面的機會日趨減少,甚至一月倆月也難得聚面一次。我常常回憶和他在一起的情景,躺在水裡,僅剩的一支「航運」牌紙煙,換著口抽;坐在馬羅的庵棚前,胡說。那種生活結束了,我做了為人師表的教師!
謝天謝地!第二年春天,當綠色溢滿河川的時候,我終於有一篇二千字的散文在市裡的《晚報》上發表了。有例在先,我和他再次找到馬羅的庵棚,吃了一頓野餐,談了半夜閒話。雖是久別重逢,卻不能再現當年的氣氛。馬羅沒有為我放一聲火銃。惠暢也沒有驚羨之情,他已經發過大大小小七八篇作品了,早已沒有新鮮的感覺。儘管這樣,他熱情地表示了祝賀,說我能及早發出作品,他心裡也更舒坦,我們畢竟是共同患難過的……
誰也無法預知,就在我們歡樂的時刻,頭頂正有烏雲在悄悄地聚集,「四清運動」即將開火,首當其衝的,我們的惠暢應聲趴下了,再也無力揚起他自信得有點高傲的腦袋……
下課了,我挾著教案本走回自己的住屋,不禁一愣,秀花惴惴地坐在我的那把唯一的辦公椅子上,懷裡抱著個正在哺乳的娃娃,這是實在料想不到的事。她看見我進門,慌慌地從椅子上站起,移坐到床沿上,把椅子給我騰出來。民辦中學一切都很困難,給教員連第二把椅子也無法配備,任何人來訪,反正只有一把椅子可坐。
她說孩子鬧肚子,十多天了,總不見好,實在抗不過去,今天才抱到公社衛生院來就醫,看完病了,想立馬給孩子餵下藥去,因此找到我這裡來討開水,好給孩子餵藥。
這是她來找我的正當理由,顯然又是很勉強的措辭,我料就她來找我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舉動,肯定是有關惠暢的情況。我已經從她說話時偷偷掃瞄和我同室而居的喬老師的眼光中看到了這一點,那簡直是賊一樣驚慌不定的眼光。我就和她先拉一拉閒話,把開水倒給她,好讓她給孩子餵藥。
她給孩子餵藥,孩子哭起來,把頭往她的腋下鑽,企圖藏躲起來。她兩聲委婉的哄勸,又兩聲嚴厲的禁斥,軟硬兼施,還是把一小半白色的藥面兒撤在孩子胸膛上了。
她的變化之大,真是令人驚異。印象中的蘊含在眼睛裡的羞怯和嫵媚,全然褪盡了。如果形象地比喻一下這種變化,她過去留給我的印象,像是水汽和薄霧瀰漫的小河川道早春二月的田野;現在呢?恰如收穫淨盡的秋風蕭瑟的晚秋了。她瘦了,許是哺乳的原因,臉頰上的豐腴的紅暈消失了,黃色中透著青色。最使我感到變化明顯的,仍然是那雙眼睛,那眼睛裡有一縷明顯的驚疑不安的慌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