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芳一天沒有來上課,我的心裡很不自在。
她病了,躺在女生宿舍裡,一整天也沒有進教室的門,也沒有到飯堂裡去吃飯。我看見班裡幾個女生在在一起,給她打飯,送飯。我問一個女生,田芳怎麼了?要緊不要緊?她吱吱唔唔,只說病了,像是有意迴避別人的關心,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
我感到孤單了。一隻長條課桌,過去坐著我和她,兩個已經成年的速成班的大學生,感到了擁擠,也感到桌子的面積過於狹窄。現在,我一個人坐在長條凳上,覺得這桌子太寬綽了。
她的書籍和作業本子靜靜地躺在桌斗裡,墨盒兒寂寞地蹲在桌子的右角上,這些被她的手指撫摸、使用過的工具,全都失去了生氣,使我看見時就有一種惆悵之感。我挪過那只四方形的黃銅墨盒,打開,墊著的絲棉團兒上留下她用毛筆擠壓的坑凹,墨汁干了,我把剛剛磨好的一硯台墨汁便倒了進去,乾癟的絲棉團兒被墨汁泡得膨脹起來。我把墨盒合上,重新放到她自己平常擱置墨盒的固定位置上——桌子靠牆邊的右角上。我忽然在桌子與牆的夾縫裡發現了一根頭髮,就用手指輕輕兒抽出來。
頭髮很黑,像墨,又很柔軟,這是從她的頭上脫落下來的,她自己大概很不注意,更不可惜,她有那麼多的黑烏烏的頭髮,垂在臉頰和後肩上。我忽然真切地感到了用手撫摸她的脖頸上的頭髮的印象,就把那根頭髮悄悄地夾在日記本裡。
沒有了田芳的速成二班教室裡,也顯出明顯的差別來。往常上課之前,教師走進教室門之前的三分鐘的等待中,田芳領大家唱歌。她從我的耳畔唱出一支歌的頭一句,叫聲一、二,於是教室裡就騰地響起歌聲來。我分明感覺到她口中掀起的輕柔的氣浪對我的耳朵和臉頰的衝擊,隨之就跟著大家唱起來。今天,第一節課前,因為沒有人領唱而默然了,第二節課開始前,由班長臨時代替田芳領唱,我總覺得有點彆扭,燃不起大家唱歌的熱情。縱然唱起來了,歌聲卻死氣沉沉,缺乏生氣。
我坐在課堂上,眼睛瞅著在講台上講得滿頭大汗的老師,心裡卻想,田芳病得一定很重,她那樣熱情奔放的人,怕是不病到十分厲害的境況,是不會躺下的。寬大的集體女宿舍裡,現在只躺著她一個人,一定很孤寂,我要是陪坐在她的床邊,肯定會使她的心情寬舒一點。我也樂於坐在她的旁邊的。
我決定在午休時去看她。好容易上完四節課,草草吃完午飯,我回到教室,放下碗筷,班級籃球隊長拉住我,要我寫幾張籃球比賽的佈告。我只好埋頭書桌,拔開毛筆。
球賽是一場校際比賽。由我們速成二班對縣中的校隊。我們班的籃球隊是師範的冠軍,威震縣城。我們的籃球隊隊長有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要征服縣城裡的所有單位的籃球隊。我已經迷上籃球運動了,雖然我的球技水平根本不夠上場的資格,卻是這支生龍活虎的球隊的一個不可或缺的成員。我每次寫海報,我的字是可資贏人的,即使在藏龍臥虎的古縣城裡,我寫的海報前常常圍著一堆並不喜歡籃球運動的遺老遺少,品評我的墨跡,使速成二班的籃球隊也增加了半分光彩。我的主要職責是替運動員們當衣服架子,他們上場時,匆匆地脫下衣衫或褲子,甩到我的懷裡,我一律搭到肩上,不會弄髒,也不會丟失。我從開場一直看到結束,從不中途退走,讓運動員放心。籃球賽結束後,我替他們用網袋背球兒,和他們一邊議論著剛剛結束的戰鬥,走到小鎮街道外邊的小河裡,洗一洗。為此,籃球隊長破例吸收我為籃球隊的球員,雖然根本不是指望我上場。我穿上了一個最大號碼——26號的背心;胸膛上有兩個用紅布軋成的大字「速成」,既是我們班的班名,又意味著在賽場上速戰速決的作風,自然是我的筆跡。
寫完海報,我就急忙往女生宿舍走去,下午有球賽,我不能不去,缺了我,隊員們的衣服擱哪兒去!走到女生宿舍門口,我有點猶豫起來,那個門裡是女性的獨立王國,即使再開通的人,甚或是冒失鬼,也會在這個門前放輕腳步,思考一下。我從來也沒有進過女生宿舍,倒有點喪失勇氣了。
「噢呀!慎行,快來!」我們班的王艾艾正好出門來倒水,看見我,快嘴快舌,「田芳剛才還問你哩!」
我的所有顧慮全都在王艾艾的幾句話中煙飛雲散了,跨上台階,跟著王艾艾走進門,由她引著我一直走到田芳的床鋪邊,我卻急得說不出一句話。
她倚在被子上,向我笑笑,說其實並不要緊,明天就可以上課了。我己學得稍微聰明了,知道女同學有些不便說出口來的疾病,也就只是關照她按時服藥,悉心養息,不問病症。
我坐在她旁邊的床邊上,看見她的臉色有點黃,眼圈上有一道模糊的暈圈,頭髮有點散亂地壓在被子上,病容的臉頰似乎更加婉麗動人,令人徒生憐惜之情。我忽然想到我早晨揀到的她的那根頭髮,不由地心悸了一下,竟然覺得鼻腔酸漬漬的,看著左右坐著的本班的幾位女同學,我強忍住湧動的眼淚。
「我剛才還問你哩!」她淡淡地笑笑。
「有啥要我做的事嗎?」我問。
「離元旦剩下一月時間了,校學生會要各班給元旦晚會準備節目。」她款款地說,忽然眼睛一亮,「咱們班出四個小節目,一個大節目,想排《白毛女》,讓你參加演出……」
「啊呀!天爺!我……」我驚慌地擺手。
「其實,你的嗓子挺好的,只是沒有訓練。」她並不急,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應,依然緩緩地說,「把嗓子練順了,聲音挺好。」
幾個女同學也都附合著,說我的嗓門不錯。我從來也沒想到過登台演戲,很不踏實,仍然推辭。幾個女同學七嘴八舌,簡直說成了非我莫屬的情況。王艾艾問:「派他支哪個角兒呢?」
田芳笑笑說:「黃世仁,怎麼樣?」
「不行不行!」我騰地紅了臉。
「他不用排就會邁八字步!合適合適!」王艾艾衝著我,在走道上轉起八字步,「慎行呀!演吧!」
「這次演出要評獎。」田芳說,「咱們要給速成二班爭取榮譽。」
我忐忑不安地垂下頭。
「我病好了咱們就開始排練。」田芳說,「你甭怕,我給你排戲!」
我吱唔一聲,自己也沒聽清說的什麼。我想推辭,又怕她不高興:接受吧,又實在覺得是笨鴨子上架,太難為了;想到在排戲的較多的課餘時間裡,我可以和她在一起,又覺得十分快樂,於是就算默認了。
我坐在她的床邊,明顯地感覺到女生宿舍的異常氣氛,比男宿舍乾淨,整潔,飄著一絲淡淡的粉脂的氣味,誠懇地勸慰她安心養病,我就告辭了。
晚自習時,我隱隱得知,田芳的家裡大約出了什麼事。她的父親昨天到學校來找她,送走父親時,有人看見她和父親憋著氣,晚上在宿舍偷偷哭過,今天早晨就起不了床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沒有給誰說過,屬於一種猜測。
我想不出她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第二天早晨,她來上課了,我的心裡竟是一種急切的期待之情。上早自習了,好多同學從教室裡走到外頭去,在庭院裡的柳樹下,在學校的圍牆根,朗讀或者背誦語文課文。我也喜歡在院子裡早讀,空氣清爽,也不干擾別人。今天早晨,我沒有出去,就坐在位子上,我在暗暗等待著田芳來上課。
她來了,走進教室時,屋裡的幾位同學都和她打招呼,問候她的病情。她笑笑,一律表示感激,說自己今天精神好多了,不要緊了。
她向自己的座位走來,我已經早早站起,像是迎接她歸來。她走到我跟前,照例笑著,坐到靠牆的位子上。我忘了問她病況,也隨之坐下,心裡很踏實了。
「頭不疼了吧?」
「不疼了。很好。」
她說她好了,我就再也找不出什麼問候的話,不說又覺得心裡彆扭,很想說上一番熱心的關照的話:「天氣涼了,要注意冷暖變化,甭大意。」
她有那麼不長不短的一會兒時間,以一種異樣的目光盯著我的眼睛,聽我說話,忽而眼睛一閃眨,那種異樣的光消失了,又恢復了和一般同學說話時一樣普通的神色,那種異樣的目光出現的時候,我的心忽閃忽閃躍動了,胸腔裡陣陣發熱,像一束電石的火光閃灼了一下,我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一種奇妙的心靈顫動。
「謝謝。」她說這句話時,雖然是誠懇的,卻沒有那種撞動我的心靈的目光。
又過了兩天,晚飯後,她召開第一次排演會議,所有參與演出的演員和伴奏、服裝、道具人員都參加了,四十來名學生的速成二班,幾乎人人都派著了用場。伴唱組的女生,伴奏組的拉胡琴的,打大鼓的,敲鑼打梆子的,人才應有盡有。那個拉頭把胡琴的打大鼓的,男同學,原先當過吹鼓手,喇叭和饒鈸,全都能來兩下,由他負責伴奏組的訓練,缺少的人材由他教導。
我被分配演黃世仁,竟然成了真的。田芳飾演喜兒,在劇中我和她處於兩個對立的階級的地位,毫無感情上的共鳴,使我很遺憾。我甚至忌妒起班長劉建國來,他演大春,正面人物,臉上抹紅,又有許多和喜兒表示特殊感情的戲劇情節。我還是服從了田芳的分工,使她不致為難,再去調整扮演角色,浪費時間。而要在一月稍多點的時間裡排出這一大本戲來,真是夠緊張的。
田芳表現出她的對於文娛工作的非凡的組織才能。她要求在五天內全部背過唱詞,一周後在一起對詞,下來花十天時間排演動作,第四周結合伴奏全面排演。她精神振作,熱情極高,同學們都願意聽她的吩咐。
她是夠忙的了,既要指揮大家排演,又要自己支角兒,而且是貫穿全劇的主角。我們每個演員,在背會唱詞以後,就給她打招呼,向她面背一遍。然後,她一邊彈風琴,一句一句給我們教唱詞,一句一句糾正音韻不准的唱段。我看不到她自己背誦喜兒的唱詞的時候,但我並不擔心,似乎整個劇本早就紮在她的腦子裡。
黃世仁的唱詞兒不多,卻有點怪腔怪調兒,唱起來十分咬口。《北風吹》和《紅頭繩》兩段,幾乎每個同學都會哼會唱了,而生活中很少有誰喜歡哼一哼黃世仁的腔調的。我對扮演黃世仁這個角兒的興味提不起來,音調更覺得唱不准了。
「甭急,慢慢來!」
她用腳踩著風琴踏板,雙手按著琴鍵,側過頭來,對我說。大約是看出了我的不耐煩情緒,反倒不厭其煩地和著琴聲,唱了一遍又一遍,給我示範,給我糾正。我一邊跟著獨唱,一邊盯著她彈琴的動作,端莊,自然,優美,我的心情很快就穩定下來。
我的熱情陡地高漲了,精神異常興奮,心情特別舒暢,幾乎每天晚飯後總是第一個走進學校的小禮堂,這個臨時借用的排練場,替她做些組織工作,做些零碎的雜事。由她提議增補我為劇團的副團長,大家一致拍手贊同。我和大伙相處得很好,進入我來到師範學校之後的最佳精神狀態。
「新年臨近了,排練也進入最後的關鍵時刻。一場意料不及的事發生了,田芳——我們劇團的團長,《白毛女》劇中的靈魂,被什麼一時搞不清的野蠻的傢伙綁架了,在師範學校釀成了一場嚴重的『田芳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