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布林的魔術師 正文 第二章
    1

    五旬節過去了。雅夏又要准備上路。他待在家裡的最後一個夜晚說了一些話,把埃絲特嚇壞了。

    “要是我再也不回來,你會覺得怎麼樣?”他問她,“要是我死在路上,你會怎麼辦?”

    埃絲特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許他出聲,要求他再也不要說這樣的話,但是他堅持自己的想法。“這樣的事情會發生的,你知道。就在前不久,我爬上市政廳的高樓;當時一不小心,我就可能從那兒摔下來。”他還提到遺囑,說什麼萬一他去世,勸她不要哀悼得太久。接著,他帶她到一個地方,他在那裡暗暗藏著幾百盧布的金幣。埃絲特不滿地說,他破壞了他們臨別前最後幾個鍾頭的氣氛,要知道這一次分別以後,他們要到贖罪節才能重新見面呢;他反問她:“晤,譬如說,我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將要離開你呢。你會怎麼說?”

    “什麼?你愛上另一個女人啦。”

    “別傻頭傻腦地惹人笑。”

    “你還是跟我說實話的好。”

    他跟她接吻,賭咒發誓地說,他永遠愛她。他們兩人中間出現這樣的場面並不稀罕。他喜歡提出各種各樣可能發生的事情來逗弄她,提出使人為難的問題惹她惱火。如果他坐監牢,她會等他多久?或者如果他到美國去呢?或者他害了肺病,住在療養院裡不能出來呢?埃絲特總是用同樣的話回答:她不可能再愛別人;沒有了他,她的生命就結束了。但是他經常提出這種問題。他現在又問了:“要是我變成一個苦修的信徒,跟立陶宛的那位聖徒一樣把自己砌在一間沒有門的小屋裡仟侮,那會怎麼樣呢?你仍然對我不變心嗎?你會從牆上的一個小洞給我送飯嗎?”

    埃絲特說:“用不著把自己關在小屋裡仟悔。”

    “那得看人要控制的是哪一種熱情,”他回答。

    “那麼我會跟你一起關在那間小屋裡,”她說。

    結果又是擁抱,愛撫,明確地保證永不變心的愛情。後來,埃絲特睡著了,做了一個可怕的惡夢;第二天,她一直齋戒到中午。她悄悄地念著她在一本祈禱書上找到的一段祈禱詞:“全能的上帝,我是你的,我的夢也是你的。……”她還在奇跡創造者裡布。梅耶的施捨箱裡放了六個銅幣。她要求雅夏作出神聖的諾言,不再用這些廢話折磨她,因為人怎麼能預先知道未來的事情呢?——一切都是由上天注定的。

    節日過去了。雅夏套上大車,准備離家出發。他帶著猴子、烏鴉和鸚鵡。埃絲特號陶大哭,眼皮都哭腫了。她偏頭痛,左邊胸脯上像是壓著一塊鐵似的。她不喜歡喝酒,但是同他分手以後那最初的幾天裡,她總是喝幾口櫻桃白蘭地提提精神。那兩個女裁縫也因為她心情悲傷而遭殃;她挑剔每一條線縫。說也奇怪,雅夏走了以後,那兩個姑娘也沉著臉——他就是那種“幸運兒”。

    他在禮拜六夜晚出發。埃絲特隨著他的大車,一直把他送到公路上。她還要向前送,但是他開玩笑地用馬鞭把她趕回去。他不希望她獨自一個人在黑夜裡很遠地走回去。他最後一次跟她接吻,把她留下,只見她站在那裡——眼淚汪汪,伸出著兩條胳膊。多少年來,他們都是這樣分手的,但是現在分手比過去更困難了。

    他咂著舌頭發出咯咯的聲音;兩匹馬邁開步子,開始小跑起來。夜色柔和;快要變圓的月亮掛在天空中。雅夏的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層薄霧。過了一會兒,他放松韁繩。月亮同他一起在趕路。在燦爛的月光下,田野裡綠色的小麥的尖端閃爍著明亮的銀光,每一個草人兒、每一條小路、路旁的每一朵矢車菊他都辨得出。露水像面粉似的從天上的一個篩子裡落下來。田野裡沸沸揚揚,好不熱鬧,好像有看不見的谷子在倒進一個看不見的水磨裡去似的。連那兩匹馬有時候也回過頭來。人幾乎能聽到植物的根在吸收大地的養料,莖干在長高,地面底下的小河在汩汩地流著。有時候,一個影子像是神話裡的鳥似的掠過田野。每隔一會兒,傳來一陣嗡嗡的聲音,不是人的聲音,也不是野獸的聲音,好像是一只怪物在太空中什麼地方翱翔。雅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摸摸他的手槍,這是他隨身帶著用來對付攔路搶劫的強盜的。他是在通向皮阿斯克的路上。在那裡,在那個小鎮外,住著瑪格達的母親,一個鐵匠的寡婦。在皮阿斯克鎮上呢,他算了一算,在他那些熟人中間,到底有幾個是名聲很壞的小偷,還有一個澤茀特爾,一個被丈夫拋棄了的女人,他跟她還有私情哩。

    不久,眼前出現了打鐵工場,一座被煤煙熏黑了的建築:歪屋頂裂開著,像一個廢棄了的烏窩;牆斜了;窗變成了一個洞。從前,瑪格達的父親亞當。茲巴斯基就在這裡鍛斧頭和犁鋅。他是一個貴族的兒子,他父親被一八三一年的起義弄得傾家蕩產。他把瑪格達送到盧布林去上過學,後來在一場瘟疫中送了命。八年來,瑪格達一直給雅夏當助手。既然她是個要把戲的,她就得把頭發剪短;演出的時候她穿著緊身衣翻斤斗,用腳轉木桶,給雅夏遞變戲法的道具。他們一起住在華沙舊城的一套公寓裡。她算是他的女用人,就用這個身份在市政廳登記。

    那兩匹馬一定認出了那個打鐵工場,因為它們跑得更快了。只見它們穿過養麥地和馬鈴薯地,經過一個路旁的聖龕,那裡供著懷抱聖子的聖母馬利亞,在月光下這座聖像顯得出奇的生動。馬車再向前駛去,出現了一個坐落在小山上的天主教公墓,由矮柵欄圍繞著。雅夏的眼睛緊盯著公墓。那裡躺著永遠安息的人。他總是在公墓裡尋找去世了的生命的征象。他聽到過各種閃爍在墳墓間的小小的火焰的故事——還有鬼魂和幽靈的故事。據說雅夏自己的祖父在去世以後就是接連幾個禮拜、幾個月出現在他的孩子面前,甚至出現在陌生人面前。有人甚至說,他有一次敲他女兒的窗子。但是現在雅夏什麼也看不到。一棵棵樺樹擠在一起,看上去好像是木化石。雖然沒有風,樹葉卻發出沙沙的響聲,好像它們自己在顫動似的。墓碑互相沉默地凝視著——同永遠不可能再開口的人那樣沉默著。

    2

    茲巴斯基母女兩人都在等雅夏;盡管黑夜早已來到,她們都沒有上床。鐵匠的寡婦,埃爾茲貝泰。茲巴斯基是個胖子,大得像一座干草堆。她的白頭發用發夾束在後面;她的臉雖然很大,看上去神色溫和。她坐著在玩“磨性子”。盡管她年紀輕輕就成了一個孤兒,所以既不能讀,又不能寫,她對於紙牌的知識卻毫不含糊地表明,她出身於貴族家庭。她從前一定長得相貌美麗,因為甚至現在還五官端正;她的鼻子很好看,稍微有點翹;她的嘴唇又薄又漂亮,牙齒一個也不缺;眼睛閃閃發亮。不過,她有一個寬闊的雙下巴,長著一個幾乎垂到胸脯的甲狀腺腫瘤;她的乳房像陽台似的凸出著;她的胳膊又粗又大,跟一般人的大不相同;她的身軀像一個塞滿了肉的麻袋,一塊塊肉從身上鼓出來。她兩只腳有病,甚至在屋子裡走動都要用手杖月D副紙牌又髒又皺。她在嘟嘟嚷嚷地自言自語:“又是黑桃一點!這是個不吉利的預兆。要出亂子,孩子們,要出亂子!……”

    “出什麼亂子啊,媽?不要迷信!”瑪格達嚷著說。

    瑪格達已經把她的行李擺在一個有銅箍的箱子裡——箱子是雅夏送給她的一件禮物。她已經快三十歲了,不過看上去年輕得多,觀眾認為她頂多十八歲。她身材瘦小,皮膚黝黑,胸脯平坦,簡直是皮包骨頭,叫人沒法相信她是埃爾茲貝泰的女兒。她的眼睛是灰綠色的,獅子鼻,嘴唇豐滿而且向上掀起,好像隨時准備著讓人親吻似的,又像快要哭的孩子的嘴。脖子又細又長;頭發是灰末色的;高顴骨上顯出玫瑰疹的紅色。她的皮膚上布滿疹子;在寄宿學校裡她的綽號叫蛤螟。她當初是個陰郁、內向的學生,帶著鬼鬼祟祟的神情,愛好希奇古怪的動作。即使在那時候她已經顯得非常靈活。她能夠手腳麻利地爬上一棵樹,精通最新的舞蹈;熄燈以後,她從窗口溜出宿捨,隨後用同樣的方法回來。瑪格達直到現在談起寄宿學校,還認為那裡是地獄。她功課很差,一直受到同學們嘲笑,因為她爸爸是個鐵匠;連老師對她都沒有好感。她有幾回打算逃跑,經常跟同學吵嘴;有一回,她受到處罰以後,在一個修女的臉上降了一口唾沫。瑪格達的父親一死,她就離開學校,沒有得到文憑。不久以後,雅夏就雇她去當助手。

    瑪格達年紀比較輕的時候,有人說,她只要有個男人,那些疹子就會退淨,因為明擺著那是青春痘;但是她後來做了雅夏的情婦,她的皮膚還是那麼糟糕。瑪格達並不隱瞞她跟雇主的關系。每一次雅夏到茲巴斯基家來過夜,同她一起睡在凹室裡那張大床上;早晨,她母親甚至給床上那一對端來牛奶紅茶。埃爾茲貝泰管雅夏叫“我的兒子”。瑪格達的弟弟博萊克對雅夏憋著一肚子火,發誓要報仇雪恨,但是他終於對這種情況也感到習慣了。雅夏維持這一家人的生活。他掏錢讓博萊克去酗酒,玩紙牌,斗骨牌。每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博萊克威脅要對那個敗壞茲巴斯基家聲譽的該死的猶太人進行報復的時候,埃爾茲貝泰用拳頭捶他的腦袋;瑪格達會說:“你碰一碰他腦袋上的一根頭發,咱倆一起死!你跟我一起進墳墓!我憑著去世了的爸爸起誓。……”

    接著,她向後弓起身子,發出噓噓的聲音、像一只獵面對著一條狗。

    這一家人衰落了。瑪格達跟著一個魔術師走南闖北。博萊克鑽在皮阿斯克那幫小偷中鬼混。他們把賊贓交給他送到那些銷贓的那裡去。他經常同殺人犯睡在一起。埃爾茲貝泰呢,變成一個貪吃的人。她胖得差一點連門都走不過。從一大清早到臨睡前念最後一聲“聖父”以前,她的嘴裡不停地嚼著美味佳餚——酸菜煮紅腸啦、油餅啦、洋蔥烤肉汁煎蛋啦、肉餡煎餅啦,或者是麥片粥啦。她的兩條腿沉重得她連禮拜天都去不成教堂了。她會對她的兩個孩子傷心地說:“咱們給撇下啦,撇下啦!你們的爸爸一死,但願他的靈魂在天上得到安寧,咱們就變得像是灰塵。……沒有人關心咱們。……”

    附近一帶的人說,埃爾茲貝泰為了博萊克,把瑪格達犧牲了。埃爾茲貝泰盲目地溺愛他,縱容他的每一個怪念頭,為他的一切肆無忌憚的舉止行為辯護,把最後一個子兒掏出來給他。盡管她不再到教堂裡去,她仍然向耶穌祈禱,給聖徒獻蠟燭,在聖像面前膜拜,背祈禱文。埃爾茲貝泰害怕一件事——他們的恩人雅夏萬一出什麼事,萬一他不再對瑪格達感到興趣,但願永遠不會出這種事。這一家人是靠他的慷慨過日子的。她,埃爾茲貝泰,活像一堆破爛,四肢都害關節炎,脊背被風濕痛折磨得變了形,大腿上靜脈曲張,胸口上長了一個腫塊,硬得像鵝卵石——她一直擔心,生怕它像她媽生的那個腫塊一樣擴散,但願媽媽在天堂裡安息吧。……

    博萊克一大清早到皮阿斯克去了;誰也說不准他會不會跟那幫狐群狗黨——這是埃爾茲貝泰對那幫小偷不客氣的稱呼——一起過夜。他在那座小鎮上也有個情婦。所以這一個夜晚,埃爾茲貝泰既等著雅夏,又等著博萊克。“磨性於”這種紙牌游戲不但預示未來,而且告訴她那兩個人到底誰先來——一什麼時候來。每一張紙牌,對她來說,都表示某種意義。只要把紙牌洗一下,同樣的國王、皇後、傑克,就流露出新的表情。那些印刷的肖像,照她看來,都是有生命的、懂事的而且是神秘莫測的。她一聽到她的狗布雷克汪汪地叫起來,接著是大車的輪子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就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表示感謝。感謝耶穌,他來啦,她的寶貝的盧布林孩子,她的恩人。她知道他在盧布林有個妻子,而且同皮阿斯克那幫為非作歹的壞蛋有來往,但是她不容許自己去細細思量這種情況——多想又有什麼用呢?人只能拿他可能得到的那一份兒。她是個窮寡婦;她的孩子是孤兒——誰能揣摩得透一個男人的心。總比把女兒送進工廠去做工好,她在那裡會害上癆病,咳得肺都爛掉;也總比把她送去當窯姐兒好。每次雅夏的大車來到,埃爾茲貝泰總會產生同樣的感覺——邪神惡魔在陰謀吞噬她,但是她向救世主祈禱和哀求,依靠這個方法去打敗他們。她拍拍手,得意揚揚地望著瑪格達,但是她的女兒生性驕傲,仍然毫無表情,盡管做媽媽的知道得很清楚,她心裡是高興的。雅夏既是這個姑娘的情人,又是她的父親。還有誰會為這麼一個干癟、乖僻的女子操心呢?她瘦得像一條樹枝,胸脯這麼扁平。

    埃爾茲貝泰歎了一口氣,氣喘吁吁地把她的椅子向後推開,費勁地站起來。瑪格達又躊躇了一會兒,接著猛地沖到門外,伸著兩條胳膊跑到雅夏面前:“親愛的!……”

    他跨下車,跟她接吻,擁抱。她的皮膚是火熱的。布雷克一開始就搖著尾巴向客人獻殷勤。鸚鵡在籠子裡數落;猴子在尖叫;烏鴉呢,一會兒呱呱地叫,一會兒說話。埃爾茲貝泰等雅夏同她的女兒親熱一番以後,才在門檻上出現。她站在那裡,又大又粗,活像個雪人,耐心地等他像一位紳士那樣去吻她的手。每一次他來,她總是擁抱他,吻他的額頭,用同樣的話歡迎他:“有客進門——上帝進門。……”

    接著,她會哭起來,撩起圍裙,輕輕擦眼睛。

    3

    埃爾茲貝泰盼雅夏來,不光是為她的女兒,也是為她自己哪。他總是從盧布林帶點東西來給她:一些好吃的東西,肝啦、芝麻糖啦、點心鋪裡買的糕點啦。但是比那些好吃的更重要的是,她巴不得有個人同她談談。盡管她對博萊克百依百順,為了他做牛做馬,他不願意聽她講話。她一開口講故事,他就會粗暴地打斷她:“得了,媽媽,總是瞎吹,總是瞎吹。”

    埃爾茲貝泰被他一頂撞,話都哽在喉嚨裡,她會咳嗽,臉漲得通紅,像中風病人似的。她氣喘吁吁,打著呢逆,不得不讓那個畜生似的博萊克去給她倒水,拍頸窩和背心,讓哽在她喉嚨裡的那股氣平下去。

    瑪格達呢,正好相反,她很少開口。人能夠對她說三個鍾頭的話,講給她聽最稀罕的事情,她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有雅夏,這個猶太人,這個魔術師,會引起埃爾茲貝泰說話的興致,鼓勵她傾吐心裡話,像對待大母娘那樣對待她,而且不是把她當討厭的、而是可愛的丈母娘對待。他原來是個窮孩子,從小就成了孤兒;埃爾茲貝泰,照他看來,就像是他的母親。她心裡想,這麼許多年來,雅夏始終同她們在一起,瑪格達應該謝謝她哩。她,埃爾茲貝泰,給他燒他喜歡的飯菜,向他提出各種切合實際的勸告,提醒他提防仇人,甚至為他詳夢。她給他一只微小的象,那是她祖母的莊園裡的一件傳家寶,他走繩索或者演出任何絕技的時候把它別在翻領底下。

    雖然他一到就再三說明,他不餓,埃爾茲貝泰總是給他端來飯菜。樣樣都是事前准備好的:剛熨過的桌布啦、生爐灶的引火柴啦、他喝酒用的瓷酒杯啦、他盛菜的藍圖案的盤子啦。什麼都不缺少,甚至還有餐巾。埃爾茲貝泰被人稱道是個最了不起的主婦。她的丈夫不妨是個鐵匠,但是她的祖父沙平斯基的莊園上有四百個農奴,他還同高貴的拉齊威爾家的人一起打獵呢。

    埃爾茲貝泰已經吃過晚飯,但是雅夏一來,她又胃口大開了。他們互相熱烈的問候以後,雅夏和瑪格達到凹室裡去;埃爾茲貝泰忙著准備飯菜。她的疲勞像奇跡出現似的一下子消失了。她的腿到了夜晚經常像壓了鉛那樣沉重,現在看上去好像護身符顯出了妙用,不再蹣跚不靈了。她一眨眼就在爐灶裡生起火來,又是煮又是炸,動作利索得叫人吃驚。她愉快地歎氣。瑪格達愛慕他,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呢?他甚至給她,埃爾茲貝泰,也帶來了新生命哪。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同以往一模一樣。他再三要她相信他不餓,但是飯菜已經擺在他的面前,香味散發到屋子的各個角落裡。她准備了櫻桃奶油煎餅,那上面撒著白糖和肉桂末。桌子上擺著一瓶櫻桃白蘭地,還有雅夏上次來的時候從華沙帶來的甜酒。雅夏嘗了一口食物以後,馬上想多吃一點。瑪格達平時胃口很小,而且害著便秘,突然變得胃口正常起來。那條狗搖著尾巴在雅夏的腳旁轉來轉去。用罷咖啡和甜油餅以後,埃爾茲貝泰開始回憶起往事來:她的丈夫生前對她多麼忠誠啦;他把她摟在懷裡啦;有一回沙皇的馬車停在打鐵工場前打一個掉了的馬掌啦;在等的時候,沙皇自己走進他們的家啦;她,埃爾茲貝泰,給了他一杯伏特加啦。她最驚險的一個經歷是一八六三年起義期間她窩藏起義者,並且把哥薩克騎兵的行蹤向波蘭軍隊通風報信。憑著她能言善辯的口才和眼淚汪汪的神情,她救過一個被俄國兵鞭打的貴婦人。瑪格達當時還是個孩子哩,但是埃爾茲貝泰扭過頭去要她證實。“你不記得了嗎,瑪格達?你坐在那個將軍懷裡,他穿著有紅條子的褲子,你坐在那兒,玩他的勳章呢。你不記得了嗎?唉,孩子們……他們的腦袋像白菜……吃吧,親愛的孩子……再來點煎餅。不會讓你吃壞的。我的奶奶,但願她在天上為咱們說說情,她時常說:‘肚子是個無底洞。”’一個故事引到另一個故事,埃爾茲貝泰害過各種各樣的病。她有一只乳房開過刀,後來用針縫起來。她拉下上衣的領口,把刀疤露出來。有一回,她只剩一口氣啦——一教士給她行了臨終塗油禮;他們已經量了她的身材,准備做棺材了。她像死了似的躺著,看到天使啦、鬼魂啦、幻象啦。突然她去世了的父親出現,攆走了一切幽靈,嚷著說:“我的女兒有小孩。她死不得!……”當時她開始渾身淌汗,汗珠大得像糖豆。

    那架有木擺的時鍾指明,已經是午夜了,但是埃爾茲貝泰反而更起勁。她還有十來個故事沒講呢。雅夏禮貌周到地聽著,提出恰當的問題,需要點頭的當兒點點頭。她講的那些奇跡和預兆聽起來同盧布林的那些猶太人講的幾乎一模一樣。瑪格達開始打呵欠和臉紅。

    “媽,上一回你給我講這個故事講得完全不一樣啊。”

    “你說什麼,孩子?你怎麼敢?你在我的寶貝孩子面前叫我丟臉。是啊,你媽是一個地位低微的寡婦,沒有錢,不顯赫,不過不會是個撒謊的人——永遠不會!”

    “你忘啦,媽!”

    “我什麼都忘不了。我這一輩子像一條掛毯似的出現在我的眼前。”接著,她開始講一個嚴寒的故事。那一年,冬天開始得這麼早,猶太人在結茅節搭不成帳篷。大風把茅草頂都吹掉。洶湧澎湃的激流沖毀了磨坊裡的水閘,沖塌了堤壩,淹沒了半個村子。後來,一場場大雪在大地上堆起來,把人埋在雪堆裡,就像陷在沼澤裡那樣;直到第二年春天,他們的屍體才被人發現。餓狼離開樹林,闖進村子,把孩子從小屋裡叼走。在這一片冰天雪地的嚴寒裡,橡樹都凍得裂開來。這當兒,博萊克搖搖擺擺地走進來,他是個中等身材的小伙於,嗓音沙啞,紅臉上長著麻子,淡藍眼睛,黃頭發,獅子鼻,鼻孔同哈叭狗的一樣大。他穿著繡花背心、馬褲、高筒靴,戴著一頂有羽毛的帽子——活像一個獵人!他嘴角上叼著一支煙卷。他一邊吹口哨,一邊走向前來,像個醉漢似的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一發現雅夏,他就哈哈大笑起來,接下來馬上臉一沉,露出凶相。

    “晤,晤——原來是你在這兒。”

    “互相接個吻,姊夫跟小舅!”埃爾茲貝泰顫巍巍地說。“說到頭來,你們倆是親戚……只要雅夏跟瑪格達在一起,他就好像是你的哥哥,博萊克——甚至更親近,更親近哪。”

    “別說啦,媽媽!”

    “我到底求什麼呢?無非是求個和平罷了。從前有一個教士在講道的時候說,和平就像天上掉下來的露珠,充分滋潤田野。那是主教從采斯托科夫到咱們這兒來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就像這是今天的事情似的——他戴著一頂紅便帽。”

    埃爾茲貝泰哽住了。她又開始淌眼淚。

    4

    雅夏急著要去華沙,但是他不得不逗留一兩天。談了一會兒,他到凹室裡那張大床上去過夜。埃爾茲貝泰已經在床墊裡塞滿新草,換上新的麻布枕頭套和麻布被單。瑪格達沒有馬上來到他的身旁。她先去洗臉梳妝。她的母親幫她用肥皂擦洗身子;洗罷,給她穿上一件周圍和胸口鑲花邊的長睡袍。雅夏悄悄地躺著,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驚奇。“這全是因為我膩煩透啦,”他對自己說。他注意聽著。母女兩人在為一件什麼事情爭吵著。瑪格達上床以前,埃爾茲貝泰喜歡給她出主意。她還說服瑪格達隨身佩一個薰衣草香囊。博萊克攤手攤腳地躺在板床上打呼嗜。真奇怪,他,雅夏,這一輩子就像在走繩索似的,離開災難只有幾英寸。只要他走錯一步,博萊克准會把刀子扎進他的心窩。

    雅夏打了個盹兒,夢見自己在飛。他從地面上升起來,飛翔啊,飛翔。他不明白他以前為什麼沒有試過—一這是多麼容易,多麼容易啊。他幾乎每天夜晚夢見這個景象;每一次醒過來,他感到在他眼前出現過一種不正常的現實情況。他時常拿不准這是一場夢呢,或者不過是思想在作怪。幾年來,他念念不忘這個念頭:裝上一對翅膀飛翔。如果一只鳥辦得到,人為什麼辦不到呢?翅膀一定要做得相當大,應該用做氣球的那種堅固的綢料子做,它們應該縫在翅脈上,像傘似的可以張開和收攏。如果一對翅膀不夠,在腿上可以裝上蹼,像蝙蝠的那樣,來增加浮力。人比鳥兒重,不過鷹實際上也不見得比人輕,它們甚至能夠抓起一只羔羊,帶著它飛走。只要雅夏有一時半會兒不去思念埃米莉亞,他就把心思都花在這個問題上。他有幾抽屜的計劃和簡圖,幾大包從報紙和雜志上剪下來的報道。不用說,許多嘗試飛行的人死於非命,但是他們事實上飛了起來,盡管時間很短。只要料子堅固,翅脈有彈性,人麻利、輕巧和靈活,這件事一定辦得到。如果他,雅夏,在華沙屋頂卜,或者更好些,在羅馬、巴黎或者倫敦的屋頂上飛行,那會在世界上引起多大的轟動啊。

    他分明又在打盹出了,因為瑪格達上床的時候,盡管他睜開著眼躺著,他卻嚇了一大跳醒過來。她身上帶來了青黃菊的芳香。她同過去一樣顯得靦腆,像一個羞澀的處女,微笑著,好像在賠不是似的。她在他身旁躺下來——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冰冰冷,穿著一件大大的睡袍;她的頭發剛梳過,還是濕淋淋的。他伸出手去,在她消瘦的胸肋上摸下去。

    “你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你不吃東西嗎?”

    “吃的,我怎麼不吃東西呢。”

    “你倒是容易飛起來的。你的分量跟一只鵝差不多重。”

    他們兩人一跑碼頭,就非常親熱,但是現在經過了長期的分離——幾個禮拜來,他同他的妻子埃絲特在一起——他們變得疏遠起來,需要重新熟悉。這像是新婚第一夜。她背對他躺著;他不得不悄悄地用甜言蜜語哄得她轉過身來。屋裡有她的母親和弟弟,她仍然感到害臊。只要他說話的聲音太響,她就用手掌捂住他的嘴,叫他別出聲。他摟住她;她像小姑娘似的在他懷裡索索顫抖。她對他輕聲低語,低得他剛能夠聽到。他干嗎隔了這麼久才來?她確實害怕他再也不來啦。媽走來走去,嘮叨個不停,怨天怨地……擔心他拋棄她,瑪格達。博萊克跟那幫小偷鬼混在一起。這真丟丑,真丟丑。他可能去坐牢。再說,他喝酒喝得太多。喝得醉醺醺,逛來蕩去,惹是生非。雅夏這幾個禮拜在盧布林於了些什麼?一天天過去,慢得像糖蜜的流動。

    真叫人驚奇,這個靦腆的姑娘能夠變得這麼熱情奔放,像著了魔似的。她像下陣雨似的吻著雅夏,完全按照他教她那樣由他擺布——不過默不作聲,生怕可能吵醒她的母親或者弟弟。這好像是他們在黑夜的精靈面前舉行的一次秘密儀式。盡管她在學校裡學會說一口純正的波蘭話,她現在含糊不清的咿語是鄉下土話,他只能勉強聽懂;她的出言吐語——奇怪、誇張,是世世代代的莊稼人傳下來的。

    他說:“萬一我離開你,記著我會回來的。千萬別變心。”

    “不會的,親愛的,死也不會變心的!”

    “我會給你裝上翅膀,讓你飛起來。”

    “可不是,我的天主啊……我現在已經在飛啦。”去了。雅夏准備走到皮阿斯克去,說他不得不到鋪子裡去買幾件東西。埃爾茲貝泰正要攔住他,巴望他回來吃早飯,但是瑪格達搖搖頭,不讓她這樣做。她從來不干涉他。他同她接吻;她低聲下氣地說:“別忘了回家的路。”

    集市天一亮就開始了,但是遲到的莊稼人仍然從大路上走來。有一個人牽著一條瘦得皮包骨頭的母牛准備送去宰,另一個人牽著一頭閹豬或者一只山羊。婦女們在頭巾底下放著木架——表示已經結過婚——帶著她們盛在碗裡、罐裡和籃裡的商品,上面蓋著麻布。她們滿臉堆笑,向雅夏打招呼。她們記得幾年前他在這一帶村子裡巡回演出過。一輛大車出現了;車上是一對莊稼人的新郎和新娘,還有幾個音樂師;個個都用碧綠的嫩枝和花環裝飾著。音樂師們一邊拉小提琴,一邊曼聲歌唱。一群莊稼姑娘像鵝似的擠在另一輛大車上,她們唱起一支立誓向男人報仇的歌來:我是黑的,啊,黑的。

    我還要使自己變得更黑,你關心的那些人當中,親愛的小伙子,我會受得最黑。

    我是白的,啊,白的。

    我還要使自己變得更白,你對我看一眼,親愛的小伙子,就會傾心,但是我根本不理睬。

    澤茀特爾,那個被拋棄了的女人,住在屠宰場後面的小山上。她的丈夫萊布什。萊凱奇,不久以前,從雅諾夫的監獄裡逃了出來;他眼下在哪裡卻沒有人知道。有的人說,他已經逃往美洲;有的人認為他深深地躲在俄羅斯荒野裡某個地方。許多個月以來,他沒有信寄來。小偷們有他們自己的幫會,也有頭子和幫規,每個禮拜給澤弗特爾兩個盾。不管哪一家的當家人坐了牢,他們通常都是這麼辦的。但是事情越來越清楚,那個萊布什看來永遠無影無蹤了。這兩口子沒有孩子。澤弗特爾不是本地姑娘;她是從維斯杜拉河對岸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小偷坐了牢,他們的妻子通常是規規矩矩的,但是澤弗特爾被人認為行為可疑。哪怕不是安息日的日子,她也插金戴翠,不裹頭巾,還在安息日生火煮飯。現在她的救濟金哪一天都可能取消。

    雅夏對這一切完全知道,但是他還是同這個女人勾搭上了。他穿過一條條偏僻的小胡同來到她家,每一回給她三個盧布。他現在給她送去一件從華沙買來的禮物——一條珊瑚的項鏈。這簡直是發瘋,他有妻子,他有瑪格達,他如醉如癡地迷戀著埃米莉亞,———在這個糞堆頂上,他指望什麼呢?他一再下定決心,要斷掉這個關系,但是只要他一到皮阿斯克,他總是身不由主,又被吸引到她那裡去了。他現在正向她家裡跑去,既害怕又熱切,好像是一個馬上要第一回同女人睡覺的學生似的。他不是走盧布林街到她家裡去,而是穿小路。盡管五旬節已經過去,這裡的路面上仍然潮濕粘滑,但是澤弗特爾的家裡是清潔的,掛著窗簾,擺著一盞燈,紙燈罩上垂著穗子;床上有軟墊;地板剛擦過,還撒上砂,好像禮拜五夜晚向蠟燭舉行祝福儀式似的。澤弗特爾站在屋子中央——她是一個相貌年輕、頭發卷曲的女人,眼睛黑得像吉普賽人,左腮幫上貼著一個美人斑,脖子上掛著一串料珠項鏈。她調皮地微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用維斯杜拉河對岸的口音說:“我原以為你一定不會來啦!”

    “我說要來就來,”雅夏沉著臉說。

    “一位想不到的貴客!”

    接吻,送禮,等她端來兌菊粉的咖啡,對他來說,全是丟臉的事情,但是就像小偷不得不去偷錢一樣——他呢,不得不偷愛情。她閂上門,免得有人闖進來,而且在鑰匙孔裡塞上紙。他越是著急,她越是故意磨磨蹭蹭。他一直意味深長地向床看,但是她拉開花布窗簾,表示還不到時候。

    “世界上發生了一些什麼大事情?”

    “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要是不知道,那麼誰知道呢?我們掛在這兒,你像一只鳥兒那樣自由自在,東逛西蕩。”

    她挨近他坐下,她的圓滾滾的膝蓋貼著他的。她把裙子撩到讓他看見她的黑長筒襪的襪口和紅吊襪帶。

    “我難得看到你,”她抱怨起來,“我已經忘了上一回是什麼時候看到你的。”

    “你聽到什麼你的男人的消息嗎?”

    “找不到啦——好比石沉大海。”接著她微笑起來,流露出一副既順從又蠻橫的虛情假意的神情。

    他不得不聽她把話說完,因為一個嘴碎的女人是非把話嘮叨完不可的。哪怕她是在抱怨吧,她的話也是滔滔不絕的——又流暢又圓滑,好像玩具手槍裡射出來的豌豆。她在這兒皮阿斯克有什麼前途呢?萊布什再也不會回來啦。大洋的對岸不妨算是另一個世界。她實際上已經是個寡婦了。他們每個禮拜給她兩個盾,但是這能維持多久呢?他們錢庫裡的錢這麼少。幫裡倒有一半人在監牢裡過日子。再說,憑這麼一丁點兒錢她能買什麼呢?頂多只能買煮麥片的水。她欠了許多人的債。她沒有衣服穿。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對頭。她們沒完沒了地說她的閒話;她的耳朵一天到晚都在發燒。夏天,她還受得了,但是雨季一到,她就會走投無路啦。澤弗特爾在怨大怨命的時候,還不停地捻著她那條項鏈。突然她右腮上現出一個酒窩。

    “啊,雅夏爾。帶我一起走吧。”

    “你知道我辦不到。”

    “為什麼?你有個班子,還有一輛大車。”

    “瑪格達會怎麼說呢?你的街坊會怎麼說呢?”

    “她們反正要說的。你那個波蘭女人能夠干的事,我都能夠於。也許比她於得更好。”

    “你能翻斤斗嗎?”

    “我不會翻,難道不能學嗎?”

    這全是廢話。她長得太胖,當不了演雜耍的。她的腿太短,她的屁股太大,她的胸脯凸得太出。

    她這一輩子什麼也干不成,只能當用人———-一還能當另一種人,雅夏想。盡管他,雅夏,肯定不愛她,但是他有時候會忌妒。他在跑碼頭的那些禮拜裡,她在干什麼呢?得了,這是我最後一次上這兒來,雅夏想。這不過是因為我感到非常膩煩;我想有短短的一會川擺脫一切—一他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像一個借酒澆愁的酒徒那樣,他想。他永遠不明白,別人怎麼能湊合著住在一個地方,毫無憂郁地跟一個女人生活一輩子呢?他,雅夏,永遠心情沮喪。他突然掏出三個盧布,帶著孩子氣的莊重態度放在她裙子底下的大腿上——一個在膝蓋附近,另一個高一點兒,第三個在大腿盡頭。澤弗特爾望著他,流露出古怪的微笑。

    “這沒有用。”

    “這肯定對誰都沒有害處。”

    他赤裸裸地對她說—一按照她的水平說話。他的一個特點就是能夠適應任何人。這對行使催眠術是個有利因素。澤弗特爾不慌不忙地把硬幣收起來,放在食具櫃上一個研缽裡。

    “晤,不管怎麼樣,謝謝。”

    “我急著呢。”

    “急什麼呀?我一直惦記你。幾個禮拜以來,我沒有聽到你的一點消息。你好嗎,雅夏?說到頭來。咱們到底是好朋友嘛。”

    “是啊,是啊……”

    “干嗎心神不定?我知道啦——准是有了個新情人!告訴我,雅夏爾,告訴我。我不是那種愛忌妒的人。我懂得好歹。不過你一看到女人就像蜜蜂看到鮮花,總是換新人。這兒聞聞,那兒舔舔,然後‘噓!’——一你嗡嗡地飛走了。我多麼羨慕你!我要是能做男人,把我最後一條襯褲拿出來也值得!”

    5

    “是啊,有了個新的,”雅夏說。他需要同人談談。同澤弗特爾在一起,就像同他自己在5那樣無拘無束。他不怕她忌妒,也不怕她發火。她像一個莊稼姑娘依順地主老爺那樣依順他。她的眼睛閃閃發亮起來。她流露出辛酸的微笑,這是受了委屈還感到樂趣的那種女人的微笑。

    “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她是誰。”

    “一個教授的寡婦。”

    “寡婦,嗯?好,好。”

    “有什麼好。”

    “你愛她嗎?”

    “對,有點兒。”

    “要是一個男人說‘有點兒’,那他的意思是說全心全意。她是個怎麼樣的人——年輕?漂亮?”

    “不太年輕。她有個十四歲的女兒。”

    “你愛的是哪一個,是做媽媽的呢,還是女兒?”

    “兩個都愛。”

    澤弗特爾的喉嚨動了一下,好像她在把什麼東西咽下去似的。“你沒法兩個人都愛啊,老兄。”

    “眼下,有了做媽媽的,我也滿意了。”

    “教授是干什麼的,像——個醫生嗎?”

    “他以前在大學裡教數學。”

    “什麼叫做數學?”

    “用數字計算。”

    她想了一會兒。“我知道啦,我早就知道啦。我,你瞞不了我。只要對男人瞧上一用民,我就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來。你想干什麼,跟她結婚嗎?”

    “不過我已經有老婆啦。”

    “對你來說,老婆算得了什麼呢?你怎麼碰到她的?”

    “她在劇場裡;有人介紹我們認識。不,我在表演心靈感應術;我告訴她,她是個寡婦和別的事情。”

    “你怎麼知道的呢?”

    “那是我的秘密。”

    “哦,還有什麼別的情況嗎?”

    “她愛上了我。她願意撤下一切,跟我一起出國。”

    “就這麼走嗎?”

    “她要跟我結婚。”

    “跟一個猶太人?”

    “她要我改變一點兒宗教信仰。……”

    “就這麼一點兒,嗯?——干嗎你非要出國不可呢?”

    雅夏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惡狠狠起來。“我在這兒有什麼呢?二十五年來,我一直在演出,而我仍然是個窮小子。我在繩索上還能走多久呢?頂多十年嘛。人人誇贊我,可是沒人肯出錢。在別的國家,他們欣賞像我這樣的人。有ˍ個只懂幾套戲法的人變得又出名又有錢。他在皇上面前演出,乘著高級四輪馬車跑碼頭。要是我在西歐出了名,我在這兒,波蘭,就會受到不同的待遇。你懂得我跟你說的話嗎?這兒,他們模仿外國的一切。一個演歌劇的歌唱家盡管唱得像貓頭鷹叫、要是他在意大利演唱過,人人都喝彩:‘好!’”

    “說得對,不過你得改變宗教信仰。”

    “那又怎麼樣?你給自己劃個十字,他們把水撒在你身上。我怎麼知道哪一位上帝是真的?誰也沒有到天上去過。反正我也不祈禱。”

    “你成了天主教徒,你就准會祈禱,沒錯兒。”

    “在國外,誰也不注意這一套。我是個魔術師,又不是個教士———你知道,眼下流行著一種新鮮玩意兒呢。熄燈以後,你把鬼魂召來。你坐在桌子旁,把雙手放在桌面上,桌子就升起來了。所有的報紙上都登滿了這種消息。”

    “真的是鬼魂嗎?”

    “別惹人笑話。全是那個巫師干的。他伸出腳去,把桌子頂起來。他把大腳趾頭扭一下,發出啪的一聲,那就是說,鬼魂傳來了信息。最有錢的人都參加這種降靈會,尤其是女人。譬如說,有一個人的兒子死了,他們巴望跟他來往。他們付錢給巫師,他就把那個兒子的鬼魂召來。”

    澤弗特爾睜大了眼睛。“真的嗎?”

    “真蠢!”

    “也許那是妖術吧?”

    “他們壓根兒不懂什麼妖術。”

    “我聽說在盧布林有個人能夠用一面黑鏡子顯出死人。他們說,我在那兒能夠看到萊布什。”

    “那麼,你干嗎不去呢?他們會給你看一張相片,告訴你那就是萊布什。”

    “哦,他們倒是讓你看到東西的。”

    “白癡,”雅夏說,他感到驚奇,自己居然同澤弗特爾這樣的人談論這種事情,“我能夠讓你在鏡子裡看到你喜歡的任何人,哪怕是你的奶奶也成。”

    “上帝是沒有的,對不?”

    “上帝當然是有的,不過誰也沒跟他講過話。上帝怎麼能講話呢?要是他講意第緒話,基督徒就聽不懂;要是他講法國話,英國人就會發牢騷。《摩西五書》上說,他講希伯來話,可是我沒有在那兒聽他講啊。說到鬼魂,那也是有的,不過沒有魔術師能把他們召來。”

    “靈魂是怎麼回事呢?啊,我真害怕。”

    “怕什麼呢?”

    “夜晚,我躺下去,沒法閉上眼睛。所有的死人都在我面前列隊走過。我看到他們把我媽媽送進墳墓。她渾身雪白……咱們到底干嗎要活在世上?我非常惦記你,雅夏爾!我不願給你出主意。不過那個異教徒會把你拉到地獄裡去的。”

    雅夏惱火了。“她怎麼會呢?她愛我。”

    “這不會有好結果。你可以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一定要做個猶太人。你的老婆會落得個什麼結果呢?”

    “要是我活不成,她會怎麼辦?男人一死,過了四個禮拜,那個婆娘又去站在結婚的華蓋底下了。澤弗特爾,我可以跟你坦白地說。咱們倆中間沒有秘密。我要碰碰運氣。”

    “那麼,我呢。”

    “我發了財,也不會忘掉你的。”

    “得了吧,你早就會忘掉啦。你跨出門檻那會兒,就已經忘啦。別以為我是在忌妒。我頭一回認識你,我激動得直打哆嗦。我會給你洗腳,而且喝你的洗腳水。可是,我跟你比較熟悉以後,我就對自己說:‘澤弗特爾,全是白搭——干嗎要打哆嗦呢。’我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女人,懂得不多,不過我肩膀上長著一個腦袋。我想得很多,有各種各樣的念頭。聽到風在煙囪裡呼呼地打口哨,我就非常憂傷。你不會相信我的話,雅夏爾,不過近來我甚至想到過自殺。”

    “干嗎偏偏想到這件事情呢?”

    “只因為我感到膩煩,手邊又有一條繩。我看到梁上有個鉤子。就是燈旁那個鉤子。我站在腳凳上,那真是再合適也沒有了。接著,我笑起來啦。”

    “為什麼?”

    “哪兒有什麼理由。你把繩使勁一抽,那不是全都完了嗎……雅夏爾,帶我到華沙去吧。”

    “家什怎麼辦?”

    “我把所有的東西一古腦兒賣掉。讓哪一個人來占個便宜吧。”

    “你到華沙去干什麼呢?”

    “別擔心,我不會賴在你身上白吃的。我會像故事裡那個要飯的女人那樣走掉。我會站在哪一家人家的門口,說:‘我就待在這兒。’人到哪兒都能洗洗涮涮,提籃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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