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布林的魔術師 正文 第一章
    1

    雅夏·梅休爾,或者叫盧布林的魔術師,除了他故鄉那個小城以外,各地的人都這麼稱呼他。那天早晨,他一早就醒來。他出門去回來,總是在床上躺一兩天;他的疲勞需要白天黑夜接連著蒙頭大睡才能消除。他的妻子,埃絲特,會給他端來小甜餅、牛奶或者一盤麥片。他吃下去以後又會打起盹來。鸚鵡尖叫著;約克坦,那隻猴子嚷個不停;幾隻金絲雀清脆悅耳地呼鳴;但是雅夏不理睬它們,只是提醒埃絲特別忘了給兩匹馬飲水。他根本用不著操心去吩咐;她總是記得從井裡打水給卡拉和歇伐喝,那是兩匹灰馬,雅夏給它們起了兩個綽號,叫灰塵和灰燼。

    儘管雅夏是一個魔術師,在人們的心目中,他卻是個有錢人;他有一所房子,外加穀倉啦、地窖啦、馬廄啦、草料棚啦,還有一個院子,院子裡長著兩棵蘋果樹,埃絲特甚至還有一片自己拾攝的菜地哩。他只缺少個孩子。埃絲特不能生育。除了這件事,不管從哪方面說,她是個好妻子,她會編結,會做結婚禮服,會烤薑汁麵包和果餡餅,會給小雞治病,會給病人拔火罐和用水蛙吸血,甚至還會放血哪。她在年紀比較輕的時候,嘗試過種種治療不孕的藥方,不過眼下已經太遲了——她快四十歲了。

    跟所有其他的魔術師一樣,雅夏被人瞧不起。他不留鬍子,只有在猶太曆新年和贖罪節才去會堂,而且要過節的日子他碰巧在盧布林他才去呢。埃絲特呢,卻按照風俗披圍巾,按照猶太教的規矩做飯菜,遵守安息日的儀式和一切教規。雅夏在安息日卻跟音樂師混在一起,聊天抽煙。遇到最熱心的道德家勸他改正這種行為,他總是回答:「你什麼時候去過天堂?上帝是什麼模樣?」

    跟他爭辯可是件擔風險的事,因為他不是個蠢貨,懂得俄語和波蘭語;哪怕是猶太人的風俗習慣,他也非常熟悉。一個肆無忌憚的人!為了贏得一筆賭注,他有一次在墓地裡待了整整一夜。他能夠走繩索,穿著溜冰鞋在鋼絲上滑行,爬牆,開隨便什麼鎖。亞伯拉罕。萊布什,鎖匠,曾經下過五個盧布的賭注,說他能夠造一把雅夏沒法開的鎖,他為這把鎖花了幾個月工夫。雅夏用一個鞋匠的錐子就把它打開了。在盧布林,人人都這麼說,要是雅夏膽敢犯罪,那麼哪一戶人家都不安全。

    雅夏在床上躺了兩天,那天一大清早,太陽剛出來,他就起床了。他是個矮個子,寬肩膀,瘦屁股,長著蓬蓬鬆鬆的淡黃頭髮,淡藍眼睛,薄嘴唇,窄下巴,斯拉夫型的短鼻子。他的右眼比左眼稍微大一點兒,所以他看上去好像老是帶著傲慢的譏笑在眨眼。他眼下四十歲,不過看起來要年輕十歲。他的腳趾頭差不多同手指頭一樣長,一樣靈活。他能夠用腳趾頭夾著一支鋼筆流利地簽名。他還能用腳趾頭剝豌豆。他能夠朝任何方向彎曲他的身於——傳說他長著可以伸縮的骨頭和液體的關節。他難得在盧布林演出,但是看過他演出的那幾個人沒有一個不為他的演技喝彩。他能夠用手走路,吃火,吞劍,跟猴子一樣翻斤斗。誰也比不上他的技術。他夜晚被關在一間屋子裡,門外上了鎖,第二天早晨人們會看到他若無其事地在市場上漫步,而門外的鎖呢,仍然沒有開。哪怕他的手腳都用鏈子捆住了,他也照樣能脫身。有些人一口咬定,說他有妖術,說他有一頂隱身傘,能夠從牆壁的隙縫裡鑽過去;另一些人卻說,他是一個製造幻覺的大師。

    瞧,他起身以後,不按照應該做的那樣,把水潑在手上,也不做早晨的禱告。他穿上綠褲子、室內穿的紅拖鞋和一件綴著銀圓片的天鵝絨背心。他一邊穿,一邊像個學生似的跳跳蹦蹦地扮演起小丑來,對著金絲雀吹口哨,向猴子約克坦打招呼,跟那條叫海曼的狗和那只叫梅茲托茲的貓說話。這不過是他餵養的一部分動物。院子裡還有一隻公孔雀和一隻母孔雀、一對火雞、一群兔子,甚至還有一條蛇呢,每隔一天得餵它一隻活老鼠。

    這是個暖和的早晨,馬上就要到五旬節了,綠色的嫩芽已經在埃絲特的菜園裡冒出來。雅夏打開馬廄的門,走進去。他深深聞了一下馬糞味,拍拍那兩匹馬。接著他給它們梳毛,給別的動物喂料。有時候他出門回來,發現有一隻他心愛的動物死了,但是這一回一隻也沒有死。

    他興致勃勃,在自己的地產上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院子裡的草長得綠油油;繁花盛開:黃的、白的、星星點點的蓓蕾,一簇簇怒放的鮮花,在微風中搖曳。灌木和薊幾乎長得同茅房頂一樣高。蝴蝶一會兒向這兒飛,一會兒向那兒飛;嗡嗡的蜜蜂從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每一片葉子、每一條花梗上都有居住者:一條毛蟲、一隻甲蟲、一個昆蟲,肉眼勉強能看到的生物。雅夏一直對這種現象感到驚奇。它們都是從哪裡來的?它們怎麼能活下去?它們在夜晚幹些什麼?一到冬天,它們就死了,但是隨著夏天的來到,它們又成群結隊地來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他一到酒店裡,總是擺出一副無神論者的架勢,但是事實上他信仰上帝。處處可以看到上帝在插手。每一朵結出果實的花、每一塊卵石和每一顆砂子都證明上帝的存在。蘋果樹的葉子被露水沾得濕淋淋,好像是晨光中的小蠟燭那樣閃閃發亮。他的房子在小城的邊緣;他能夠看到大片的麥田,眼下是一片青蔥,但是不到六個禮拜就會變成金黃色,那就可以收割了。誰創造了這一切?雅夏會問自己。是太陽嗎?如果是太陽,那麼太陽就是上帝。雅夏在某一本聖書上看到亞伯拉罕在皈依上帝以前是崇拜太陽的。

    不,雅夏絕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人。他父親是個有學問的人。雅夏在童年就念過《猶太教法典》。他父親去世以後,有人勸他繼續唸書,但是他沒有接受這個意見,卻去參加了一個跑碼頭的雜耍班子。他一半是猶太人,另一半是異教徒——一既不是猶太人,又不是異教徒。他創立了他自己的宗教。造物主是有的,但是造物主從來不向任何人顯靈,也從來不表示什麼是容許的,什麼是禁止的。那些以造物主的名義說話的人都是騙子。

    2

    雅夏待在院子裡津津有味地欣賞;埃絲特在給他準備早飯:一個塗黃油和鄉下奶酪的硬麵包、大蔥、小蘿蔔、黃瓜和她親手磨、親手煮、親手兌牛奶的咖啡。埃絲特身材瘦小,皮膚黑乎乎,臉相看上去挺年輕,鼻子挺直,一雙黑眼睛,既流露出歡樂又流露出悲傷,有時候還閃爍著淘氣的光芒。她微笑的時候,上嘴唇逗人地翹起來,露出細小的牙齒,臉頰上有兩個小酒窩。她沒有孩子,所以她同姑娘們的交往比同別的已婚的女人來得多。她雇了兩個女裁縫,老是同她們開玩笑,但是據說她獨自待著的時候,她時常哭。就像《摩西五書》上寫著的那樣,上帝封閉了她的子宮;傳說她把掙來的錢大量花在江湖醫生和巫師身上。有一次,她嚷著說,她甚至羨慕那些孩子已經埋在墓地裡的媽媽。

    這會兒,她在侍候雅夏吃早飯。她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仔細打量著他——帶著嘲笑、揣摩和好奇的神情。每一次他出門回來,精神沒有恢復以前,她絕不打擾他。但是今天早晨她從他臉上看出他已經復原了。他不在家的時候太多了,對他們兩人的關係已經有了影響。他們不像一對結婚多年的夫妻那樣無話不談。埃絲特反而可能去同一個熟朋友談談家常。

    「哦,外邊那個廣大的世界上有什麼新鮮玩意兒?」

    「世界還是老樣子。」

    「你的魔術呢?」

    「魔術也還是老樣子。」

    「那些姑娘怎麼樣啦?那兒有什麼變化嗎?」

    「什麼姑娘?根本就沒有。」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啦。我倒願意給每一個跟你來往的姑娘二十個銀幣。」

    「你有了這麼一大筆錢會怎麼辦啊?」他一邊問,一邊向她眨眨眼。接著他又吃起來,一邊嚼,一邊斜盯著她身背後的地方看,她一直在懷疑他,但是他什麼也不承認,每次出門回來總是再三向她保證,他只相信一位上帝和一個妻子。

    「那些跟女人鬼混的人哪能走繩索呢?他們在地上爬都感到困難。你跟我一樣知道這種事情,」他解釋。

    「我怎麼知道呢?」她問。「你在跑碼頭的時候,我又不站在你的床腳跟前。」

    她向他流露的微笑包含著愛慕和怨恨。他同別人的丈夫不一樣,不可能一直待在眼皮底下——他出門的日於比待在家裡的日於多,遇到形形色色的女人,比吉普賽人更漂泊不定。可不是,他像風一樣自由自在,不過感謝上帝,他總是回到她的身旁來,還總是帶來一點禮物。他跟她親嘴和擁抱的那股熱和勁兒不由得叫人相信,他在外地像一個聖徒那樣過日子,但是一個平凡的女人懂得什麼男人的情慾呢?埃絲特時常懊悔她嫁給一個魔術師,而不是嫁給一個裁縫或者鞋匠,他們整天待在家裡,一抬眼就能看到。但是她對雅夏的愛情始終不變。她既把他當丈夫,又把他當兒於。只要同他在一起,她感到天大都是節日。

    他在吃,埃絲特繼續打量他。不知怎麼的,他做起事來同一般的人不一樣。他吃東西的時候,會突然停住,像是想得出了神似的,接著又開始嚼起來。他另外還有一個奇怪的習慣,就是反覆擺弄一條線,把時間消磨在打結上,不過手法倒非常熟練,一個個結隔開的距離都是相等的。埃絲特時常會盯著他的眼睛看,想方設法要弄清楚他怎麼能幹得這麼巧妙,但是只看到一張毫無表情的臉,一無所獲。他掩飾許多事情,很少熱切地說話,即使惱火也從來不發作。哪怕他生了病,渾身燒得滾燙,他也會逛來逛去,埃絲特拿他一點沒有辦法。她時常問起他的演出,他就是憑著這些演出在整個波蘭變得大名鼎鼎,但是他不是用一句短短的話回答,就是用一句玩笑話支吾過去。他一會兒跟她親熱得要命,一眨眼就變得非常冷淡;她總是不嫌麻煩去揣摩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每一個姿態。哪怕在他心情高興,像個學生那樣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的時候,他的每一句話都含有用意。有時候,等他離開家,重新上路以後,埃絲特才懂得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他們已經結婚二十年了,不過他還是愛跟她開玩笑,就像他在他們新婚後不久的那些日子裡一樣。他會扯她的圍巾,捏她的鼻子,給她起可笑的綽號,就像流星啦、毛球啦、鵝啦——她知道,這些全是魔術師的行話。白天,他是一副模樣;夜晚,他是另一副模樣。他一會兒興高采烈地學雞啼,豬哼,馬叫,接下來馬上變得莫名其妙地憂鬱起來。在家裡他把大部分的時間花在房間裡,拾攝他的道具:鎖啦、鏈子啦、繩索啦、挫刀啦、鉗子啦,各種各樣小玩意。那些親眼看到過他的絕技的人談論著他演出的時候那種從容自在的神態,但是埃絲特看到的卻是他白天黑夜在精益求精地改進他的道具。她看到他在訓練一頭烏鴉像人似的說話,還看到他教猴子約克坦抽煙斗。她為他擔心,怕他工作過度,或者被動物咬一口,或者從繩索上摔下來。在埃絲特的眼睛裡,他是個精通妖術的人。甚至夜晚躺在床上的時候,她也會聽到他捲著舌頭發出嗒嗒的聲音,或者扭動腳趾頭發出啪啪的聲音。他的眼睛像貓眼睛,能夠在黑暗裡看清一切。他知道上哪兒去找遺失的東西;連她在想什麼心思他也說得出。有一回,她跟一個女裁縫吵了一場。雅夏那天夜晚回來得很遲,一進門,沒跟她說一句話,就猜到她白天同別人吵過了。另一回,她把結婚戒指丟了,哪裡都找不到,最後只得告訴他。他握著她的手,把她領到水桶跟前,原來戒指在水桶底上。她早就得出結論:像他這樣複雜的人,她是沒法完全瞭解的。他有神秘的魔力;他的秘密比新年裡的石榴裡的種子更多。

    3

    中午,貝拉的酒店裡空蕩蕩。貝拉在後房裡打盹;酒店由她的小夥計齊波拉奇在照管。地板上撒著剛鋸下來的木屑;烤鵝啦、凍牛蹄啦、鮮魚塊啦、蛋餅啦、椒鹽卷餅啦,都擺在櫃檯上。雅夏同音樂師舒默爾坐在一張桌子旁。舒默爾是個大個子,長著濃密的黑頭髮、黑眼睛,留著鬢腳和小鬍子。他穿著俄國式樣的衣服:一件緞上衣、一條有穩子的腰帶和一雙高筒靴。多少年來,舒默爾一直為席托米爾的一位貴族老爺效勞,但是他同思主府上總管的老婆勾搭上了,所以不得不遠走高飛。他被人認為是盧布林最有才能的小提琴家,老是在最高貴的婚禮上演奏。不過,眼下是逾越節已過,五旬節還沒到,這一段日子裡沒有人舉行婚禮。舒默爾面前擺著一大杯啤酒;他靠在牆上。一隻眼瞇著。另一隻眼望著啤酒,好像還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喝呢,還是不喝。桌上放著一個圓麵包,麵包上停著一隻金綠色的大蒼蠅,它看ˍ上去好像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飛呢,還是不飛?

    雅夏還沒有喝過一口啤酒。他看上去好像被啤酒的泡沫迷住了。玻璃杯裡的啤酒原來滿得幾乎要漫出來,隨著泡沫一個接一個消失,杯子裡的酒只剩下四分之三了。雅夏低聲咕噥著:「騙人的玩意兒,騙人的玩意兒,泡沫,泡沫。」舒默爾剛才在吹他的愛情故事,他剛講完一個,另一個還沒有開始;兩個人坐著,默不作聲,陷入沉思。雅夏剛才津津有味地聽舒默爾講故事;如果他願意,他也能講這種故事,但是舒默爾的故事除了給他帶來樂趣以外,還使他隱隱約約地煩惱起來,產生一種陰暗的懷疑。姑且承認他說的是真話吧,雅夏想,那麼到底是誰在騙誰呢?他出聲說:「我聽了感到這算不得什麼勝利。你逮住了一個一心想投降的士兵。」

    「晤,你得當機立斷,及時向她們下手才成。在盧布林就不像你想的那麼容易。你看到一個娘兒們。她要你,你要她—一問題就在那隻貓怎麼才能爬籬笆呢?譬如說,你參加一個婚禮;婚禮結束以後,她跟她丈夫一起回家,你連她住在哪兒也不知道。即使你知道,那又有什麼用呢?那兒有她的媽、婆婆、姊姊妹妹、小姑嫂子。你沒有這些問題,雅夏。一走出城門,世界就是你的啦。」

    「那好辦,跟我一起走吧。」

    「你帶我走嗎?」

    「不但帶你走。我還付錢給你哪。」

    「這倒好,不過延特爾會怎麼說呢?一個男人有了孩子,就再也不自由了。你可能不相信我的話,不過我會想念我的孩子的。我離開這個小城才幾天,差一點想得發瘋。你能懂得嗎?」

    「我?我什麼都懂。」

    「你陷了進去,就身不由自主了。這好像你拿了一條繩,把你自己掛起來了。」

    「要是你老婆跟你剛才告訴我的女人一樣,幹那種勾當,你會怎麼辦呢?一舒默爾頓時沉下臉來。」相信我,我會絞死她,「接著他把酒杯舉到嘴唇旁,把酒一口喝於。

    哦,原來他同別人沒有一點不一樣,雅夏一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啤酒,一邊想。咱們追求的全是一個樣。但是你怎麼去處理這種局面呢?

    好久以來,雅夏陷進了這種進退兩難的局面。這件事鬧得他白天黑夜心神不寧。不用說,他一向是個探索心靈的人,愛好幻想和奇怪的推測,但是同埃米莉亞交往以後,他的心境從此安靜不下來了。他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哲學家。他不把啤酒嚥下去,讓苦味逗留在他的舌頭、上顎和牙齦上。從前,他生活放蕩,同形形色色的女人勾勾搭搭,不知有多少次結合和分離,但是在他心底裡,他對自己的婚姻始終保持著神聖的看法。他從來不隱瞞他有妻子,總是明確地表示他不會幹任何危害夫婦關係的事。但是埃米莉亞要求他犧牲一切:他的家、他的宗教信仰—一而且這樣做還不夠呢。他還得不管用什麼辦法去弄一大筆錢。但是他怎麼可能用正當的手段弄到這麼許多錢呢?

    不行,我一定要了結這件事,他告訴自己,越早越好。

    舒默爾捻捻小鬍子,用口水沾濕,使兩撇鬍子的尖頭向上翹起。「瑪格達怎麼啦?」

    雅夏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她會怎麼樣呢?還不是老樣子。」

    「她的媽還活著嗎?」

    「活著。」

    「你教給那個姑娘一些玩意兒嗎?」

    「教了一些。」

    「教了些什麼呢,說說看?」

    「她能用兩隻腳轉一個木桶,還會翻斤斗。」

    「就是這些嗎?」

    「就是這些。」

    「有人給我看一份華沙的報紙,那上面沒完沒了地談論著你。真是引起了轟動!他們說你跟拿破侖第三的魔術師一樣了不起。多巧妙的手法,嘿,雅夏?你真是個騙人的高手。」

    舒默爾的話使雅夏不痛快;他不喜歡談論他的魔術;有一剎那,他考慮到各種不同的回答,最後打定主意:我什麼也不回答。但是他出聲說:「我不騙任何人。」

    「不騙,當然不騙啦。你是真的把劍吞下去的。」

    「我當然是吞下去的。」

    「去告訴你奶奶吧。」

    「你這個大傻瓜,誰能夠騙眼睛呢?你偶然聽到『騙』這個字,就像一隻鸚鵡似的學個不停。你懂得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嗎Y瞧,劍是吞到喉嚨裡去的,不是放到背心口袋裡去的。」

    「劍鋒也吞進去嗎?」

    「先是到喉嚨裡,接著到胃裡。」

    「你仍然活著嗎?」

    「直到現在,我還活著。」

    「啊,雅夏,請別指望我相信這種話!」

    「你相信還是不相信,誰會當它一回事?」雅夏說,突然變得不耐煩起來。舒默爾無非是個蠢貨,他沒法獨自個兒動腦筋。他們親眼目睹,但是他們不相信,雅夏想。至於舒默爾的老婆,延特爾,他知道她的有一些勾當會氣得那個大傻瓜發瘋。唉,人人都有一些不能告訴人的事情。每個人都有秘密。如果世界上的人知道他,雅夏,心裡在想什麼,他早就被送進瘋人院了。

    4

    暮色蒼茫。城外還有一些亮光,但是在狹窄的街道和高聳的建築物中間天已經暗下來了。店舖裡點起油燈和蠟燭。留著胡於的猶太人穿著長外套和闊皮靴,在街上走著,趕去參加黃昏的祈禱。一個月牙兒升起,西凡月的新月。儘管太陽整天烤著這個小城,街上仍然有一個個水坑,春雨的遺跡。處處下水道裡漫出髒水。空氣裡混著牛馬糞的臭味和剛從乳房裡擠出來的牛奶味。一縷縷煙隊煙囪裡冒出來;主婦們在忙著做晚飯:麥片湯啦、麥片燉菜啦、麥片蘑菇啦。雅夏向舒默爾告別,動身回家。盧布林以外的世界鬧得沸沸揚揚。波蘭的報紙上天天叫嚷戰爭、革命、危機。各地的猶太人都在被人從村子裡攆出去。許多人正在移居美洲。但是在這裡,盧布林,人們只感到一個長期建立的猶太人區的穩定性。城裡有幾所會堂還是好久以前克邁爾尼斯基時代造的。拉比、經書註釋者、法律學家和聖徒們,他們一起埋葬在墓地裡,每一個都在他自己的墓碑或者墳堂底下。這裡流行著古老的風俗:女人經營買賣,男人鑽研《摩西五書》。

    五旬節還差幾天,但是小學生們已經用許多圖案和剪紙裝飾窗子;還有用生麵團和蛋殼做的鳥;樹枝和樹葉從郊區運進城來,紀念這個節日,那一天摩西在西奈山上被授予律法。

    雅夏在一所會堂前站住腳,向裡面望去。他聽到一片眾口一辭的、平靜的聲音。信徒們在吟誦《十八祝福詞》。終年為造物主服務的、虔誠的猶太人捶著他們的胸脯,嚷叫:「我有罪」,「我們犯了罪。」有些人舉起雙手,另一些人抬起眼睛——向著天。

    一個穿著斜紋布上衣的老人,戴著兩頂便帽,再加上一頂高帽頂的禮帽,一頂疊著另一頂,扯著他的白鬍子,低聲呻吟。七枝燭台上點著一支紀念蠟燭,隨著燭光的閃爍,人影在牆上跳動。雅夏在開著的大門前逗留了一會兒,聞著蠟、牛油和發霉的東西的混合氣味——他從童年起就記得發霉的東西。猶太人——他們是一個完整的集體——在向一個沒有人看到過的上帝說話。儘管他把瘟疫、饑荒、貧窮和屠殺當作禮物賜給他們,他們還是認為他仁慈和憐憫,並且自稱是他的選民。雅夏經常羨慕他們的毫不動搖的信仰。

    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才繼續前進。街燈亮著,但是沒有什麼用。那些街燈只能使人看到在黑暗中有一些星星點點的亮光罷了。店舖裡一個顧客也沒有,為什麼還開著門呢,真叫人想不通。那些掌櫃的女人,剃過頭髮的腦袋上裹著圍巾,坐在鋪子裡給她們的男人織補襪子或者給她們的孫子孫女縫小圍裙和內衣。雅夏全認識她們。十四五歲上結婚,一過三十,她們都做祖母了。過早來到的老年使她們臉上長出皺紋,牙齒一個個脫落,人變得慈祥溫和。

    雖然雅夏同他的父親和祖父一樣出生在這裡,他始終是一個陌生人——這不只是因為他拋棄了猶太人的生活習慣,而是因為不管在這裡還是在華沙,不管在猶太人還是在異教徒中間,他一直是一個陌生人。他們都安定地居住著,有固定的家庭——他呢,一直東飄西蕩。他們有兒女子孫;他呢,什麼也沒有。他們有他們的上帝、他們的聖徒、他們的領袖——他只有懷疑。對他們來說,死亡是天堂,但是對他來說,只是一片恐懼。去世以後是怎麼一回事呢?靈魂那玩意兒到底有沒有?靈魂離開了肉體怎麼辦呢?早在童年的時候,他就聽到過惡魔、鬼魂、人狼和妖精的故事。他,他自己,也經歷過沒法用自然規律解釋的事情,但是那到底有什麼意思呢?他變得越來越糊塗和孤獨。在他的心裡,各種力量在激盪;激情折磨得他陷入恐怖。

    他在黑暗中走著,埃米莉亞的臉在他眼睛前面浮現出來:瓜子臉、茶褐色皮膚、猶太人那樣的黑眼睛、斯拉夫型的翹鼻子,臉頰上有兩個酒窩,高額頭,頭髮直向後梳,上嘴唇上微微有一抹黑接接的汗毛。她微笑著,既靦腆又風騷;她帶著追根究底的神情打量著他,既顯得老於世故,又像是姐妹似的。他想要伸出手去碰碰她。到底是他的想像力這麼生動呢,還是這真的是一個幻象?她的形象好像是宗教遊行隊伍中的一面聖像牌向後移動著。他看到她的頭髮式樣、脖子周圍的花邊、耳朵上的耳環。他多麼想叫她的名字啊。他過去的那些私情都不能同這一次相比。不管是在睡夢中還是醒著,他都渴望見到她。他已經不再感到疲勞,簡直等不及過了五旬節才到華沙去同她會面。他沒法通過埃絲特來緩和激情,儘管他嘗試過。

    有人撞了他一下。那是擔水人哈斯基爾,扁擔上挑著兩桶水。他看上去好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紅鬍子上閃爍著不知從哪裡照過來的微弱的亮光。

    「哈斯基爾,是你嗎?」

    「不是我,是誰呢?」

    「這麼晚還擔水?」

    「我得掙幾個錢過節。」

    雅夏在口袋裡摸來摸去,摸到一個值二十個子兒的硬幣。「拿去吧,哈斯基爾。」

    哈斯基爾惱火了:「這算什麼?我不接受施捨。」

    「這不是施捨,這是給你的孩子買個奶油甜餅吃的。」

    「那好吧,我收下——一謝謝。」

    哈斯基爾的骯髒的手指頭同雅夏的握了一下。

    雅夏走到自己的房子跟前,從窗口望進去。兩個女裁縫在做新娘的嫁妝。戴著頂針的手指頭麻利地縫著。燈光下,一個女裁縫的頭髮看上去紅得像火焰。埃絲特在爐灶前忙得團團轉,把松枝加進三腳爐,爐上正在燒晚飯。屋中央擺著一個揉好的麵團,麵團上蓋著舊布和墊子。埃絲特要用這些麵粉烤一爐五旬節吃的奶油甜餅。我能離開她嗎?雅夏想。這些年來,她一直是我唯一的支持。要不是她對我忠誠,我早就像風暴中的一片樹葉那樣飄零了……

    他沒有馬上走進屋子,而是穿過走廊到院子裡去看望那兩匹馬。院子好比城市中心的一小片鄉村。綠油油的草上沾著露珠,蘋果又綠又生,不過已經芳香撲鼻。這裡的天空看上去好像比較低,星星更密。雅夏走進院子的時候,一顆星不知在太空中什麼地方離開了軌道,隕落下來,發出一道火焰似的電光。空氣裡既有香噴噴又有衝鼻子的氣味,充滿著沙沙聲、蠢動聲和蟋蟀的叫聲——一每隔一會兒就會變成一陣響亮的齊鳴。田鼠到處亂竄。老鼠在地上挖出一個個小上堆。鳥窩築在樹枝上、穀倉裡和屋簷下。小雞在草料棚裡打盹兒。天天夜晚,那些雞為了草料棚裡那一片有爭議的地方悄悄地吵架。雅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真奇怪,每一顆星都比地球大,都離開地球幾百萬英里。如果誰在地球上挖一條幾千英里深的溝,他就會在美國的地底下鑽出來。……他打開馬廄門;隱藏在黑暗中的兩匹馬神秘地呈現出來。眼珠子很大的眼睛裡閃爍著星星點點的金光或者火光。雅夏回想起他的父親——願他早升天國——曾經告訴他:牲口能夠看見邪魔惡鬼。卡拉搖搖尾巴,用蹄子創刨地面。那匹馬對主人顯出一種扣人心弦的動物的忠誠。

    5

    所有的聖殿、會堂和哈西德派的集會場所都被過五旬節的人擠得密不通風。連埃絲特也戴上她結婚時候做的那頂帽子,帶上燙金的祈禱書,向婦女的會堂走去。但是雅夏仍然留在家裡。既然上帝從不回答,我幹嗎要去跟他說話呢?他開始看一本他在華沙買的、關於自然規律的、厚厚的波蘭語書。書裡對什麼都有說明:引力規律啦,每一塊磁鐵怎麼都有南北極啦,同性相斥、異性相吸是怎麼一回事啦。書裡還有:為什麼船浮在水面上,水壓機是怎麼運轉的,避雷針是怎麼避免雷擊的,蒸汽又是怎麼開動火車的等等。這些知識不但使雅夏感到興趣,而且對他幹的那一行有重大的關係。多少年來,他一直在繩索上走,卻不知道他所以能夠待在繩索上,無非是因為他設法使重心始終保持平衡。但是他看完這部闡明事物真相的著作以後,許多問題仍然沒有解決。土地為什麼吸住岩石?引力到底是什麼?磁鐵為什麼只吸鐵,不吸銅?什麼是電?天空、地球、太陽、月亮、星星,這一切都是從哪裡來的?書上提到康德和拉普拉斯的太陽系理論,但是不知怎麼的,看上去缺乏說服力。埃米莉亞給雅夏一部論述基督教的著作,那是一位神學教授寫的,但是照雅夏看來,聖靈懷胎的故事和三位一體——聖父、聖子和聖靈——的解釋,比哈西德教派賦予它的那些拉比的奇跡更不可信。她怎麼能相信這種玩意兒呢?他問他自己。不會的,她只是裝裝樣子罷了。他們全是裝裝樣子的。整個世界演的是一場鬧劇,因為人人都不好意思說:我不知道。

    他踱來踱去。當別人都去會堂,他獨自個兒待在家裡的時候,他總是思想激動。怎麼會造成這種情況的呢?他的父親是一個虔誠的猶太人,一個經營五金用品的窮商人。雅夏七歲的時候,他母親死了;他父親沒有再結婚;這孩子不得不自己照料生活。他往往到猶太小學裡去上一天課以後倒要停三天。他父親的鋪子裡,不用說,有許多鎖和鑰匙。雅夏對那些玩意兒感到好奇。他會反覆擺弄一把鎖,一個勁地鑽研,直到不用鑰匙也能把它打開。有時候,魔術師們從華沙和別的大城市來到盧布林,雅夏會跟著他們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仔細地看著他們耍的把戲;以後他會想方設法地模仿他們,表演得同他們一模一樣。如果他看到有人用紙牌在變戲法,他會拿著一副紙牌玩個不停,直到他玩得得心應手。他看到一個演雜耍的在走繩索,馬上趕回家去嘗試。他從繩索上摔下來以後,會再跳上去。他在屋頂上奔跑,在深水裡游泳,從陽台上跳下來,跳進逾越節前從床墊中換出來的乾草中去,但是不知什麼緣故,他從來沒有受過傷。他在祈禱的時候說謊,褻瀆安息日,但是始終相信一位守衛和保護他免受危險的守護神。儘管他有不信教的人、無賴、野蠻人等壞名聲,一位可尊敬的姑娘埃絲特愛上了他。他到處流浪,有時候在一個馬戲團裡搭班,有時候同一個要狗熊的搭檔,有時候甚至跟著一個波蘭雜耍班子到各地的消防站去巡迴演出,但是埃絲特耐心地等著他,原諒他的一切不檢點的小節。多虧了她,他才成了家,有一份產業。他知道埃絲特在等他,這才使他樹起了提高自己的地位的雄心壯志,急切地想到華沙的雜耍場和夏季劇場去演出,終於使聲譽傳遍波蘭。他現在不再是那種帶著一個手風琴、牽著一隻猴子的街頭藝人——而是一位表演藝術家。報紙上向他喝彩,稱他為大師、了不起的天才;老爺夫人們到後台去祝賀他。人人都在說,如果他到西歐去,他如今早已世界聞名了。

    光陰一年年過去,但是他說不上一年年是怎麼過的。有時候,他感到他好像仍然是個孩子;有時候,他看上去好像已經一百歲。他自學波蘭語、俄語、語法和算術;他念代數、物理、地理、化學和歷史的課本。他腦子裡塞滿了事實、日期和新聞。他樣樣都記得,什麼也忘不了。他只要看一眼,就能肯定一個人的性格。人只要一開口,雅夏就知道他要說什麼。他蒙住眼睛也能唸書,精通催眠術、心靈感應術和傳心術。但是埃米莉亞——一位教授的出身高貴的未亡人——同他兩個人發生的事卻完全不一樣。不是他在用心靈感應術去吸引她,而是恰恰相反。不管他們相隔多少英里,她從來沒有離開他的身邊。他感到她的凝視,聽到她的聲音,聞到她的芳香。他像在繩索上走那樣心情緊張。他一睡著,她就來到他的面前——是靈魂出竅吧,但是活靈活現,輕輕地說著情話,擁抱,接吻,向他流露出柔情蜜意;說也奇怪,她的女兒海莉娜也在場。

    門推開了,埃絲特走進來,一隻手拿著祈禱書,另一隻手提著她那條綢連衫長裙的有褶的裙鋸。她頭上那頂有羽毛的帽子使雅夏想起結婚以後的第一個禮拜六,那一天新娘埃絲特被引進聖殿。眼下她眼睛裡閃爍著歡樂的光芒——同別人一起過節的人才會有這樣興高采烈的心情。

    「節日好!」

    「祝你節日好,埃絲特!」

    他擁抱她;她的臉像新娘似的羞得通紅。長期的分離使他們保持著新婚夫婦的熱情。

    「聖殿裡有什麼新鮮事?」

    「男人的呢,還是女人的?」

    「女人的。」

    埃絲特笑起來。

    「女人總是女人。祈禱一陣,閒聊一陣。你該聽聽那首歌唱智慧的讚美詩。真了不起。拿它跟你最精彩的歌劇比一比吧!」

    她馬上動手準備過節的飯菜。不管雅夏愛怎麼辦,她打定主意同別人一樣要有一個正經的猶太人的家。她在桌子上擺了一瓶酒、一個祝福酒杯、兩個一模一樣的罐子,一個罐裡盛鹽,一個罐裡盛蜂蜜,一個安息日麵包,還有一把柄上鑲嵌珍珠的切麵包刀。雅夏對著酒背了一段祝福詞。只有這件事他是不敢拒絕她的。他們兩口子在一起;埃絲特一遇到這個場面,總是想到她沒有生育過兒女。有了孩子,情況就不一樣了。她傷心地微笑起來,用繡花圍裙角擦去一顆淚珠。她端來了魚、牛奶烙麵條、奶酪肉桂魚肉餡餅、李子布了、奶油蛋糕,還有咖啡。雅夏總是到家裡來過節。他們只有在這一段日子裡才團圓在一起。埃絲特一邊吃,一邊望著她的丈夫。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她幹嗎愛他呢?她知道他生活放蕩。她並不吐露她知道的一切;只有上帝知道他墮落到了什麼地步。但是她一點也不怨恨他。人人罵他,同情她,但是她把他看得比哪一個都高,不管那個人有多麼高的地位——哪怕是個拉比。

    吃罷飯,兩口子回到臥房裡。男人和妻子白天不常睡在一起,但是他走出去關百葉窗的時候,她沒有反對。他用胳膊把她一摟住,她的熱情就被激起來了,像一個少女似的——沒有懷孕過的女人永遠像個處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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