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並沒有忘記陳家鵠。
杜先生知書達理,諳熟人情世故,他深知「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道理,對屬下一向遵循著四條小理:一打,二哄,三拉,四捧。有了這幾條,任你是個桀驁不馴的將才,或是唯唯諾諾的庸人,都會忠誠於他,像孩子一樣乖乖地聽話,像軍人般規規矩矩地服從命令。
所以,渝字樓的慶功宴一結束,他便帶著陸所長、海塞斯和他的秘書,驅車來到五號院附院,親自來看陳家鵠。剛才沒讓陳家湖去赴宴,可謂「打」,現在又親自上門看望,慰問,就是「哄」和「拉」了。這是保得了密的,來了如同沒來,不會有不良後果的。
陳家鵠拉開門,見是這四人,倍感驚訝。陸所長怕杜先生記不住他,趕忙上前介紹,卻被杜先生一擺手打斷:「陳家鵠嘛,我認識的,中央大學陳教授的兒子,為了動員他加入我黑室,我還去過他家裡的。我親自去請過的人有幾個,怎麼可能忘記?」說著走到他面前,像個慈祥的父親,又像個和善的長者,頗有風度地將他細細端詳一番,回頭對陸所長和海塞斯笑道:「嗯,瘦了,瘦了,工作太辛苦了吧。有的人也辛苦,淡出不了成果,你是個幸運的人,劍一出鞘就威震四方,了不得啊,了不得啊。不瞞你說,你跟別人不一樣,本事都刻在臉上,我從看第一眼起就知道,你會有今天的!」
陳家鵠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看來,我父母一點也沒有在我臉上加密。」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海塞斯見杜先生如此誇讚他的徒弟,甚是高興,加上酒勁尚存,不乏招搖地當著杜先生誇耀起陳家鵠來:「破譯密碼的人我見得多了,但讓我佩服的人只有一個,是誰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說得陳家鵠更不好意思,謙虛地表示,他不過是海塞斯的學生而已。
海塞斯聽了大喜過望,臉說不敢當,然後摸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大勳章,遞給陳家鵠,說:「這是杜先生剛剛在飯桌上授予我的。我想我不過是代領而已,現物歸原主。我再次申明,特一號線的密碼能這麼快告破,功勞只屬於一個人,是你,不是我。你收下,別客氣,我相信我的能力,下一次就是我的啦,運氣不會只屬於你一個人的。」
陳家鵠哪裡肯收,兩人當著大家的面推來拒去。杜先生看了,呵呵笑著,一邊道:「看你們,爭什麼。每人都一份。」秘術會意。隨即從隨身攜帶的提包裡摸出一枚勳章,雙手呈奉。杜先生接過勳章。走上前對陳家鵠說道:「你這個腦瓜子靈光的很,可能早已經猜到我包裡還有一枚吧。對了,這才是你的。」說著親著給陳家鵠戴上。
眾人都興奮,都鼓掌。
海塞斯顯然沒想到杜先生會有如此安排,再說酒勁上來了,舉止不免有些不得體。他激動地衝上前去,緊握住杜先生的手,連聲誇讚他,誇得杜先生啊呦啊呦地叫。因為他一邊嘴上說著,一邊手上還在使力,手越握越緊,把人家都捏痛了。
哈哈,醉了,醉了。
哈哈,高興,高興。
說過,笑過,鬧過,杜先生率先找位置坐下。大家知道杜先生有話要說,紛紛拖過椅子,圍著他坐下來,洗耳恭聽。杜先生環視一下大家,以他慣有的高屋建瓦的首長氣度,首先闡明了第一層意思:戰爭的形勢不容樂觀,前線戰士雖然勇氣可嘉,但終歸是技不如人——武器太落後了,再加上高層魚龍混雜,主和的聲音一直無恥地叫囂著,也極大地損傷了軍隊的士氣,影響了戰鬥力。現在所有政府機構都遷到重慶,等於是向前線將士宣告,武漢失守了,中國半壁江山已落入敵人手中。
說得大家都神色黯然,一片凜肅之氣。
接著,杜先生又說了第二層意思:既然重慶做了陪都,這裡的防務,這裡的安全,這裡的秩序,就變得非常重要。但事實上,這裡的安全令人擔憂,地上有漢奸、特務,天上經常有鬼子的飛機。數據最能說明問題:近半年來。鬼子先後有十三個批次、總共三十七架飛機越過天塹,出現在重慶上空。當然,多半是來偵察的,真正實施轟炸只有三次。
「第三次,你們都知道,是薩根的『傑作』,換言之,就是專門針對我黑室的。那麼第一次是針對誰的?委員長!那天委員長正好在重慶視察工作,敵人專門來轟炸,就是炸給委員長看的,威脅你,意思就是你別戰了。你退到哪裡都安全不了的。」
說著,杜先生將話鋒一轉,開始進入正題:「這說明什麼?說明重慶的安全大有問題!委員長秘密來重慶,敵人知道;敵機想來轟炸,我們不知道,空軍攔不住,高炮打不下。這怎麼行呢?所以,下一步工作的重心要轉移,重點不是破譯前線軍事密碼,而是重慶的特務密碼。要把鬼子設在重慶的特務網撕破,一網打盡!」
頓了頓,他接著說:「為什麼我今天設宴款待你們,要給你們發勳章?因為你們解了我燃眉之急,是雪中送炭,雨中送傘,我高興啊。你們了不起,你們掘到了第一桶金,破譯了特一號線密碼。萬事開頭難,有了一就會有二,我對你們是充滿信心的。」
陸所長趁先生停頓之際,介紹道:「我們現在已經控制兩條特務線,下一步我們爭取盡快把另一條線的密碼也破了。」
杜先生搖著頭說:「我覺得不只這個數,還要找,都找出來,把它們都破了,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陸所長和海塞斯都點頭響應,有表態,有決心,有信心。可一旁的陳家鵠卻沒什麼表現,情緒似乎不高。杜先生走到他跟前,和藹地鼓勵他要大展才華,再立新功,「下次你破了密碼,我一定請你出去喝酒,好嗎?」陳家鵠說好,但面色猶疑,欲言又止。杜先生笑瞇瞇地鼓勵他,有什麼要求可以儘管說,他竟脫口而出:「我想回家一趟。」「回家?」如此莊嚴之時他竟然提這種要求,讓杜先生好氣又好笑,「你家裡有事嗎?」
「沒有。」
「沒有就緩一緩吧。」
「答應的事最好兌現,」陳家鵠振振有詞,書生氣十足,「你們不能隨便收回承諾。」
杜先生扭頭看看陸所長和海塞斯。海塞斯如實道來,把他和陳家鵠之間的約定介紹一番,希望杜先生網開一面,成全他一下。杜先生聽罷,思量一會對陳家鵠笑道:「這樣吧,我允許你改提一個要求,我會答應你的,唯獨這個不行。知道為什麼嗎?」陸所長替杜先生幫腔,走過去說:「那些特務正在到處找你,你現在怎麼能出去呢?」
杜先生說:「對,現在出去不安全,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讓你回去。」說罷即起身,帶著秘書往外走。海塞斯帶上陳家鵠也想出去送他,卻被他擋住去路,「留步。」他只讓陸所長送。
已是午夜時分,夜色又濃又厚,彷彿一道巨大厚重的黑幕,緊緊地籠罩著四周萬物。夜色深沉,像一種黏稠的物質,散發出陣陣涼冷的氣息。在深不可測的高空裡,倏忽掠過一道光亮,無聲地起落,如夢似幻。
老孫打亮手電筒,領著杜先生和陸所長及杜先生的秘書往外走,一路上居然都不言語,好像是潛行在敵人的營區裡。偌大的院子靜得如在地下,空得如在空中,漆黑連著漆黑,似乎走不到邊。直到踣上連接後大門的主道時,才看見門衛室的燈光昏暗、無聲地亮著。
忽然,一個人影鬼魅般地浮現,躬著高大的身軀,使勁拉拽開那扇沉重的大鐵門。憑著燈光,杜先生猛然發現那人臉上蒙著黑色的面罩,心裡頓時咯登了一下,彷彿撞見了刺客。
「你怎麼把他也帶下山來了?」杜先生很快反應過來。
「人手不夠啊。」陸所長趁機叫苦。
「讓他來守這個門倒是挺合適的,」杜先生笑道,「至少要嚇退不少女人,包括女特務。」
「其實山上更適合他,山下人多,有礙觀瞻啊。」
「那又幹嗎把他弄下來?」
「他傷口發炎了,需要每天下山換藥,很不方便。」
這是徐州下山上任的第一天,到現在還沒有過見到陳家鵠呢,卻先見到杜先生。杜先生深夜大駕光臨陳家鵠寒舍——這個連人影都見不到的鬼地方!徐州有理由相信,陳家鵠下山後一定幹出什麼名堂了。他目送杜先生一行遠去,心裡默默地想,甚至還默默地說,總有一天,我要把這個寶貝動員去延安,那才是他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