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重慶飯店是個妖艷風騷、放蕩不羈的洋女人的話,渝字樓則是一個寧靜端莊、溫婉典雅的東方閨秀,兩者在建築、裝飾、擺設甚至是氣味上,都是截然不同的。重慶飯店豪華奢靡,張揚喧嘩,充滿著強烈的異域情調和肉慾氣息,就連空氣裡都瀰漫著外國人刺鼻的香水氣和濃重的體臭味。渝字樓則有不同,它是一座傳統的「走馬轉角樓」式的中國建築,主體為青磚白縫,多有附體,前庭後院、假山、曲徑、迴廊、花窗、屏風、盆景、字畫,應有盡有,古樸又不失雅致,含蓄又不失富貴,就連流動的空氣也是清新爽快的,從每一扇洞開的雕花窗戶裡徐徐吹入,帶著一種幽幽的花香和一種淡淡的茶水清氣,滿樓飄蕩。
所以,重慶人把去重慶飯店吃飯說成「開洋葷」,把去渝字樓吃飯說成「吃家味」。所謂家味,就是家常之味、居家之味、家裡之味,足見重慶人對渝字樓的喜愛。
誰能想得到,這一切不過是偽裝而已。
今晚,渝字樓雖然一切如常,燈紅酒綠,高朋滿座,但也有不同之處,就是二樓餐廳,全被陸所長提前包下了,就連一些無關的服務員也被保鏢提前驅之一空,長長的走道裡靜悄悄的,只有餐廳經理姜姐親自帶著兩三個儀態端莊的服務員,穿梭往來。
其實,只有一個包間有客人。包間的名字取得有意思,叫「錦上花」,想必是從「錦上添花」這個成語變來的,去掉一個「添」字,渾然天成,別有一番韻味。
赴宴的人已到齊,有陸所長、海塞斯和助手郭小東,另有偵聽處楊處長和保安處長老孫,他們圍桌而坐,小心翼翼地談笑著。小心翼翼是因為杜先生隨時可能到來。
怎麼不見陳家鵠?
陳家鵠被臨時放了鴿子!怎麼回事?是杜先生秘書的主意。秘書嘛,首長的管家,精神形象的保鏢,他得知主人設宴款待的名單中有陳家鵠屆,深感不妥。陳家鵠工作都要私藏,又怎能宴請他?請了豈不是讓誰都知道他已經進了黑室工作?這樣的事,用坊間的話說,就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沒事找事。從一定意義上說,這次宴請是保不r密的,終將一傳十、十傳百,傳得暗流湧動,四方皆知。
言之有理,只好讓陳家鵠受屈了。
樓板上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不一會,杜先生在穿著新派、艷而不俗的姜姐的導引下,帶風夾香地進了包間。與大家一一握手後,杜先生提議讓海塞斯坐主賓位置:「教授先坐才是今天的主賓、紅花,我們都是綠葉。」
海塞斯不從,執意要杜先生坐,其他人也眾聲喧嘩,一起幫腔,杜先生才說一句:「恭敬不如從命。」在主賓席位上坐了下來,一邊吩咐姜姐,「記著,我是坐錯了位子的,等一下斟酒上菜可不要再錯上加錯了,要從教授開始,以此為序轉圈,我壓軸,不得亂來。」
姜姐自是應允,開了酒瓶,給大家斟酒,可還是從杜先生開始。杜先生摀住杯子斥道:「你膽子好大,我申明的餘音還在耳際繚繞就敢違抗?照我說的,先教授,然後依次過來,我最後。今天的主人是他們,我和陸所長都是來鼓掌喝彩的,豈能喧賓奪主?」
姜姐笑笑,便先從海塞斯開始斟起了酒。,罷了,杜先生示意姜姐和服務小姐退下,然後端起酒杯,站起來致祝酒詞:「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是我今年以來最高興的日子,因為我把上一個高興的日子也加到今天了。這些高興呢,都是我們尊敬的教授先生和各位精誠合作的結果,是你們給我的錦上添花,所以這杯酒我就先敬大家了。」
大家紛紛舉起杯,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熱烈起來,紅光滿面的海塞斯不僅放開了手腳,也放開了心情,舉著杯子敬杜先生,大聲說這杯酒他是代人敬他的。杜先生也端起了酒杯,問他代誰,海塞斯嘿嘿地笑,說:「這個人嘛,本該坐在我身邊的……」陸所長預感到他要提陳家鵠,急忙跟他使眼色。杜先生也明白他後面要說什麼,趕忙插話堵他的嘴:「那一定是您的夫人了。來,陸所長,這杯酒你也要陪,這是教授代表他尊貴的夫人敬我們的。要知道,你生產的那個革皮上面啊,還流著有我們教授夫人的汗水呢。」
「對,對。」陸所長笑著站起來,舉杯對海塞斯說,「有道是,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個好女人,這杯酒我就敬貴夫人,我們雖然不曾謀面,但心早已相通,導線就是你啊教授,來,這杯酒你必須幹掉。」
海塞斯卻不買他們賬,或是已有了幾分醉意,或是有什麼不快堵在心頭,揮著手打斷陸所長,搶白道:「你別發表什麼高見,什麼女人?我背後沒女人,我的女人就是密碼!你說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個好女人,其實每一個成功的破譯家背後都少一個女人,因為沒有哪個女人願意嫁給一個破譯家。搞破譯的人都是沒有犯罪的犯人,終日枯守在黑屋子裡面壁苦思,有音無影,哪個女人能夠忍受這樣的男人,天天獨守空房,在無盡的期待和空想中耗散上帝賦予的全部感情和慾望?而在這兒,即使有這麼一個女人,陸所長也會讓他消失的。」
這自是在說鍾女士。
鍾女士在那個不幸的夜晚後(被陸所長撞見她與海塞斯共度良宵),以閃電的速度與她的詩集一起消失無影,海塞斯至今也不知她身在何處,每每問及,陸所長總是堂皇地說:前線需要她,她在槍林彈雨中接受至高無上的洗禮。
杜先生並不知曉此事,以為他在訴苦,順著他昀話點著頭,感歎道:「您這麼說來讓我感到很慚愧啊,您本來與這場戰爭毫無關聯,我也知道,您其實已經金盆洗手退隱江湖,在過平民百姓的生活,但為了幫助中國人民打贏這場戰爭,您毅然接受了委員長的邀請,放棄了舒適安逸的日子,投身我們這個硝煙瀰漫的土地上來,此精神可敬可嘉。來,這杯酒我們大家一起敬您!」
大家紛紛端起杯子,齊敬海塞斯。海塞斯想說的話沒能說出來,被人堵回去了,心中甚是不快,便仰起脖子將整杯的酒全都倒進了肚子,然後悶悶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適時,姜姐帶著服務小姐端菜進來,杜先生靈機一動,拉住她,要她給海塞斯敬酒,還說海塞斯是個大教授、大科學家,他來幫助中國研究製造世界一流的皮革,讓前線將士有皮衣皮鞋可穿,戰馬有好鞍可配,「你是不是應該代表前線將士敬教授一杯啊?」
姜姐欣然從命,先給海塞斯倒酒,又給自己倒上,並率先舉起杯,一番好話後仰脖子一飲而盡,笑吟吟地盯著海塞斯,敦促他喝。海塞斯還是第一次見到姜姐,剛才第一次目睹便眼睛一亮,暗自驚異,被她的美貌所折服,但礙於眾人顏面,僅限心旌搖曳而已。現在酒過三巡,膽量隨著酒量倍增,目光不覺地順著她的手臂滑到她的臉上,又從臉上滑下來,滑到了她飽滿的胸上、豐腴的臀部,旁若無人。
秀色可餐啊,海塞斯心中的不快轉眼間煙消雲散。彷彿枯木逢春,彷彿久旱遇甘霖,他紅彤彤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他端起酒杯放到唇邊,卻並不馬上喝,而是沿著酒杯的邊緣,定定地去看姜姐。姜姐笑吟吟的臉上已然飛紅,正凝目注視著他,那晶亮的雙眸,汪著一片瀲灩的深水,像要把人淹死。海塞斯心裡禁不住地一顫,愉快的電流通遍全身,他豪爽地張嘴傾杯,一飲而盡。
大家鼓掌,一齊叫好。
酒是男人的傢伙,卻有點女人的脾氣,開始接觸往往有點半遮半掩,要諄諄誘導才能往前走。走到一定深度——肌膚相親後,她開始追著你,找著理由要你往前走。
喝!
又喝!
海塞斯越戰越勇,從開始要勸才喝,到後來頻頻出擊,越喝越多。
判斷人酒量小有兩個特徵,一是喝了酒臉紅脖子粗,二是喝了酒尿頻入廁快。一桌子人,最早入廁的人是杜先生,居後是海塞斯。廁所在走廊盡頭,很派頭的,地面是德國進口的瓷磚,盥洗間明亮寬敞,女室有抽水馬桶,男室有陶瓷的小便鬥。海塞斯撒完尿出來,看見姜姐立在盥洗台前,面帶笑容,率先替他旋開水龍頭:「請。」
海塞斯洗完手,轉過身,看見姜姐手上捏著熱騰騰的毛巾,笑容依舊,慇勤依舊。
「請。」
面若桃花的姜姐口含春風、無限嬌柔地為海塞新遞上熱毛巾的時候,後者並沒有去接毛巾,而是突然抓住了姜姐的手。姜姐雖然面露驚訝,備感意外,略有驚惶,卻沒有把手抽出來,而是怔怔地看他一眼,埋下了頭。
海塞斯無疑受到了鼓勵,猛地一把將她攬人懷裡,拉到一邊,抵著牆角瘋狂地親吻。姜姐雖然心懷鬼胎,但在這種地方、且這麼快近身還是準備不足,她驚慌地躲閃了兩下,隨後就像水一樣化掉了,軟掉了,讓他叼住自己的舌尖,如饑似渴地吮吸起來。
試想,如果此時鐘女士尚在海塞斯身邊,隔三差五洩他一次火,他會這麼放肆地去碰姜姐嗎?他是饑了,餓了,酒又壯了他色膽。再想一下,姜姐是什麼人,如果說這也叫愛情的話,那麼這場愛情將是黑室的致命炸藥,它將不可避免地毀掉黑室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