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之役的失敗完全是曹操個人行為不檢點造成的,這讓他既後悔又慚愧。這一仗不但損失兵馬、丟失輜重,其子曹昂、侄子曹安民以及心腹愛將典韋也戰歿陣中。
張繡在略微休整之後派出張先繼續追擊,使得曹軍連淯水東岸也不能繼續立足了。所謂兵敗如山倒,明明敵人只有少數部隊,但曹操這邊軍心就是穩定不下來,無奈之下只得率領兵馬且戰且走,逶迤退至舞陰駐紮。
待進了縣城,兵馬安頓妥當,曹操終於可以痛痛快快大哭一場了。曹昂是他愛妾劉氏夫人唯一留下來的骨肉,為了生曹昂劉氏難產而死,後來由正室夫人丁氏將他撫養長大。丁氏對其視為己出,灌注了全部心血;曹昂也是個爭氣的孩子,七歲學文九歲習武,在家是個孝順兒子,出兵是個稱職將軍,哪知道剛剛一十八歲就殞命戰場,而且還是為了盡孝而亡的,回去怎麼跟丁氏交代啊?
曹安民是曹操弟弟曹德之子,當初老曹嵩與曹德自徐州至兗州,半路上陶謙部下張闓謀財害命,滿門老少盡皆死於屠刀之下,只有這曹安民一人倖免。這孩子雖不怎麼正經,但也有幾分聰明,更是曹德留下的血脈,如今也被他給斷送了,這可怎麼對得起死去的弟弟?
典韋乃世之虎臣,英勇不亞於古之孟賁、夏育,始終緊隨在曹操身邊,是全軍敬仰的猛將。打呂布、平黃巾,多少激烈的戰鬥都毫髮無傷,如今卻在宛城喪了性命。而且是張繡已經投降的情況下,納人家嬸子為妾,生生把人家激反的。典韋死得那麼不值得,豈不寒三軍之心,這又怎麼跟滿營將士交代啊?
曹操越想越思,越覺痛悔交加,堂堂男兒哭了個泣涕橫流,任誰勸也勸不住。王氏與周氏這會兒也傻眼了,如今她們成了三軍敗陣的眾矢之的,雖礙於曹操沒人敢當面辱罵斥責,但大伙全拿白眼珠看她們。其實兩個女人也很委屈,當初是曹操強娶過來的,且不提害死這麼多將士,還沒進曹家門就把正室夫人的兒子連累死了,這以後的日子能否過下去還不一定呢!兩人勸了曹操幾句趕緊退到一邊,這個節骨眼上,生怕會遷怒到自己。
夏侯淵、樂進、朱靈等將領趕忙圍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導,連許褚那麼粗率的人這會兒也跟著說安慰話。曹操抹抹眼淚,抬頭看看許褚,淒淒慘慘道:「我兒子、侄子死了都不心疼,唯獨痛惜典韋,一代勇將命喪疆場,悲哉!痛哉!」這話可不是由衷的,典韋再善戰,不過一個外人,自不能比死了曹昂、安民還痛惜。他這麼說是想籠絡住人心,讓諸將感覺到他的情意,不要一味嫉恨過失。
許褚的心眼豈能多過曹操,見他在這樣情勢下還痛哭愛將,鐵錚錚的漢子竟也把持不住,流下幾滴眼淚:「主公,馬革裹屍乃丈夫之幸也!咱們重新舉兵再戰張繡,為典韋報仇也就是了。」
夏侯淵哀歎道:「馬革裹屍……可典韋的屍首還在敵營呢!」
曹操總算抓到一個表現的機會:「我這就傳下檄文給敵軍,誰能送回典韋屍首,我賜給他大筆錢財!絕不能讓典韋客死在他鄉……」
聽他這麼表態,諸人覺得寬慰了些,又有幾人不禁抹了抹淚水。這時候,郭嘉忽然急匆匆跑來:「主公,有青州兵逃歸至此,說於禁叛變了,率部攻打曹仁麾下青州兵,而且已經殺奔舞陰而來。」
「啊?!」曹操眼淚都嚇回去了。現在軍兵四散尚未歸攏,於禁再造反可怎麼了得?固然敗軍之際人心浮動,但於禁畢竟跟隨曹操這麼多年,猝然說他叛變,這事也頗值得懷疑。曹操立刻下令,軍兵戒備緊閉城門,親自帶著諸將登上舞陰城樓觀望動靜。
一望之下,大家全糊塗了。但見遠處殺聲陣陣,於禁的人馬正和張先的追兵奮戰,雙方勢均力敵殺得難解難分。曹操倒是穩住了心神,於禁若未反更好,即便反了也沒關係,且叫他與張先廝殺,張先敗了就平外患,於禁輸了就除內亂。
曹操抱定坐山觀虎鬥的心思靜觀其變,但見於禁所帶兵馬即使在敗軍之際也毫不散亂,陣容齊整進退有秩;張先雖然乘勝而來卻也佔不到什麼上風。雙方僵持時久,張先見不能取勝,恐舞陰城再發兵馬夾擊,竟主動撤兵了。於禁不敢再追擊,原地整飭兵馬、撿拾物資,好半天才領兵向舞陰城開來。城上之人盡皆屏息凝神,生恐於禁率部攻城。卻見他的兵行至護城河邊就不再前進了,接著便不慌不忙地安營紮寨、埋鍋造飯,根本沒有造反的跡象。
曹操默然看了良久,忽然道:「速速打開城門,叫於將軍進來。」
「不能開門!」朱靈從人堆裡鑽出來,「如今於禁造反之事還未查清,倘若打開城門,他的兵馬就勢殺入,將如之奈何?」
曹操也知朱靈與於禁有些不睦,但這時候不便多加申斥,只開導道:「文博勿疑,我保於文則不反矣!」朱靈不再多說退到一旁,心中卻暗暗抱怨:您還曾保張繡不反呢?如今還不是被追到這裡了嗎?
不多時城門大開,於禁兵馬並無異樣,只有他一人單騎入城。他慌慌張張來到城樓之上,離著老遠就向曹操下跪施禮,誠惶誠恐道:「末將聚攏敗軍行軍遲緩,死罪死罪,不知主公是否無恙?」
曹操聞他先問自己安危,一切疑慮頓感釋然:「文則快快請起,賴諸位將軍捨命相保,本官並無大礙。有勞你擊退追兵,辛苦了。」
於禁起身退到一旁,並不言攻殺青州兵之事,只不住跟左右將領嘀咕著:「主公大難得脫,誠乃朝廷之幸天下之幸。」雖是嘀咕,但聲音拿捏得很妥當,既不大也不小,剛好可以讓曹操也聽清楚。
朱靈見他到了這會兒還惺惺作態逢迎取寵,心下不由惱怒;又見曹操手捻鬍鬚,也不提反叛的傳言。他便主動跨出一步,向於禁拱手道:「文則兄,你率部攻打咱的青州部,不知是何用意?」
於禁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眼望曹操道:「大軍撤兵之際,青州兵趁亂劫掠別部輜重,我不過給他們點兒小教訓罷了。」不待朱靈再插口,他又搶先道,「想那青州兵,原為黃巾之眾,今既歸屬主公,豈可復為賊乎!」這麼一說倒把朱靈的話給堵回去了,他眼望著這個當面恭順、背後傾軋的於禁,恨得牙根癢癢,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曹操卻平靜地問道:「文則,你可知青州兵來至此間狀告你謀反?」
「已經料到。」於禁拱手道。
「既已料到為何不速速叫開城門進來分辯,還不慌不忙在城外紮營立寨呢?」
「今敵在後,追至無時,不先為備,何以禦敵?且末將素知主公聰明,誣陷之言豈能與您耳中?」於禁這幾句話有理有據還有馬屁。
曹操不住感歎:「淯水之難,何其匆忙,文則在亂能整,討暴堅壘,有不可動之節,雖古之名將,何以加之!待我處決進讒言之人,回朝之後表奏你為亭侯之位,以示嘉獎。」
於禁心中歡喜,卻推辭道:「末將不願受封,只望主公可以寬宥讒言之人。青州兵乃歸附之人,宜示以恩德安定其心,況且同為主公帳下朝廷之兵,末將也不忍因私怨而相屠害。」他這麼一說,自己與曹操的寬宏形象就都樹立起來了。
曹操更欣慰了:「言之有理……不過你的功還是要賞的,該封的一定要封。」
於禁確實在此次撤退中立功不少,但是他這種惺惺作態、逢迎上司的表現卻搞得旁人很反感。樂進、朱靈等人雖沒來得及聚攏散軍擊退追兵,但他們卻始終保衛著曹操的安全,危急時刻護衛主帥的功勞豈不更大?原本是朱靈與他的恩怨最大,如今這個侯位承諾出來,其他人也開始對於禁抱有成見了。
這時又見南邊塵土飛揚,曹仁收攏的青州兵也漸漸趕來。至此,各路兵馬總算是順利轉移到舞陰境內了。曹操也鬆了口氣,回頭對眾將強笑道:「吾收降張繡等,失於未取其人質,以至於此。今吾知其所以敗。諸卿觀之,自今以後不覆敗矣!」
還未取其人質?人家嬸娘都讓您弄到被窩裡去了……諸將想笑不敢笑,紛紛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之類的話。不管怎麼樣,軍心總算是勉強穩定下來了。
曹軍在舞陰駐紮數日,待流散的兵士漸漸聚攏回來。但同時也得到消息,張繡率部轉移穰縣,與劉表唇齒相依,一時間也不可能輕易為患了。無奈之下,曹操只得暫時放棄戰事,領兵撤回許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人偷偷送來了典韋與曹安民的屍體,曹操命人好好成殮送回家鄉,但是曹昂卻不知被淯水沖到哪裡去了。
張繡原本是可以拉攏過來的,可現在卻白白推到了劉表那一邊,大半個南陽郡雖然收復,但禍根未除隨時可能再出亂子。更重要的是,曹操首試「奉天子以討不臣」就磕得頭破血流,這助長了其他割據者對朝廷的蔑視,也使許都「百官總己為聽」的局面產生了動搖。內憂外患再一次猛烈逼向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