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周瑞家的急隨玉釧去到上房。只見王夫人、璉二爺並璉二奶奶,都在那裡議事,平兒也在一旁。原來是璉二奶奶等吳新登家的回事,以往總踩著時辰現身,今天卻左等不來右等沒影。問起平兒頭天可請過假,平兒說頭晚吳姐姐回家前還在夾道遇上過,滿面春風的問好呢。吳新登在榮國府銀庫當總管十多年,經吳新登家的手出納的銀子也能堆座小山了。雖說夫妻二人在官中常被訾議抱怨,在主子跟前臉面還是有的,逢年過節,主子生辰,也曾設席表忠。忽然吳新登家的不在二奶奶跟前露面,豈不古怪。派人去銀庫房,只有副管,說吳總管想是外出辦事去了。那吳新登夫婦原跟周瑞夫婦等一樣,住在榮國府後門內排房中,後來攢了錢財,另在外面買了院子,原來排房裡的那幾間,只當作來府辦事時暫歇的下處。鳳姐命平兒找到那吳新登夫婦在府內的暫歇處,只見到鐵將軍把門。賈璉得知,先埋怨鳳姐。鳳姐說已派旺兒夫婦找到吳新登家去。賈璉一聽旺兒心尖冒火。每月吳新登那裡算出的月銀,由吳新登家的支出來,交付旺兒,旺兒就拿到外頭去放貸,總要耽擱十天半月,連本帶利收回,交給鳳姐,鳳姐留下利銀歸己,再把那些銀子按份關給各處。只有老太太太太兩處,每月鳳姐一到月頭就先墊上,不敢稍有延宕,故老太太太太對他放貸取利一事渾然不覺。先時鳳姐支使旺兒夫婦的事情只平兒知道,連賈璉亦瞞得鐵緊,因賈璉自身漏洞亦多,有所發覺後,懾於鳳姐威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與計較。漸次鳳姐爽性挑明,賈璉亦無可奈何。如今弄得吳新登夫婦竟雙雙不在府裡露臉,賈璉估計那私下放貸之事恐已不止月銀一項,搞不好鳳姐是總後台,旺兒夫婦與吳新登夫婦勾結一起通同作弊,到昨日竟連血本亦追不回來,吳家兩口子就捲逃匿藏了。果然旺兒夫婦來報,說吳家門房說主人並不在家,一早就騎馬坐騾車外出了。事情鬧大,只好報與王夫人,王夫人派玉釧去叫周瑞家的,因那吳新登夫婦原來的住處,就在周瑞夫婦家隔壁,周瑞家的或尚能想起昨日見到吳新登家的種種,可分晰出一些端倪。
周瑞家的見主子們問,如實呈報,說昨晚吳姐姐出後門坐車回家時還遇到過,沒半點異常,還提起周瑞家的女婿冷子興,說是有人給吳家送去翡翠把器,要煩冷子興去給辨辨真假貴賤。王夫人面前,賈璉也不好即刻將鳳姐違例取利的事揭出,況幾句也說不清。鳳姐慌了神,氣促聲顫,命旺兒再去尋找吳新登,倘若至晚飯前還不知蹤跡,就去報官。旺兒轉身要走,只聽賈璉先對鳳姐大喝一聲:「閉嘴!」再對旺兒瞪圓眼睛吼:「不用你去!滾!到下處好生候著,隨叫隨到!若你敢逃,逮住管挑斷你的腳筋!」又命平兒:「去把興兒夫婦傳來!我讓他們去尋那姓吳的一對!」鳳姐不敢作聲。旺兒夫婦彎身退出,平兒忙去傳興兒夫婦。周瑞家的知趣要退出,王夫人叫住他,道:「你去把三姑娘請來。」
王夫人從不見賈璉夫婦如此反目。以往鬧,都只關風月。眼下是處理府務,卻是璉兒再不聽從躲讓鳳姐,吆三喝四起來。府裡再那裡找臂膊去?只好把探春請出來暫時抵擋一陣。
探春已約聘南安郡王家。賈政王夫人前幾日已召見他當面說明。按說娘家的事他只有關心的份兒並無理家之責了。但家事糾結如此,他到場略聽脈絡,責無旁貸,少不得參與梳理應變。
興兒夫婦到來。賈璉問興兒可知消息?興兒跪下,他媳婦也隨著跪下,興兒說倒略知一二,但不敢出口。王夫人道:「只管說來。實話逆耳卻無罪。」興兒便說:「吳總管他們究竟那裡去了,不敢亂謅。但他那心思,奴才倒知道一二。前些時一起吃酒賭牌,他議論起來,說府裡怕有禍事臨頭了。」說到這句,只埋著頭。賈璉催問:「他究竟怎麼說的?」興兒道:「不敢學舌。」王夫人道:「誰說的歸誰,沒你的事。」興兒方說下去:「說是江南甄家來些婆子,運來好些東西。那甄家是聖上定的罪抄的家,咱們府不是幫著藏匿罪產麼?霰彈打來鳥自飛,及時抽身為上策。他這麼一說,好多人都慌了。要不怎麼這些天府裡謠言比夏天蚊子還多,亂象層出哩。吳總管他們今天怕就是抽身避禍去了。」王夫人歎道:「這就是我們寬待憐恤下人的報應麼!」
賈璉命興兒夫婦起來,說也不用大海裡撈針了,立刻去報官要緊。王夫人和鳳姐也說事到如今別無良策了。探春此時站起來言道:「竟且慢報官。一來吳總管吳姐姐究竟為何失蹤,並無負罪的實據。二來府裡亂象的根源,還是謠諑亂心,就算把吳總管吳姐姐找回來,責了罰了,也只算是頭疼醫頭,並非把全身經絡疏通。」王夫人問:「你有何良策?」探春道:「謠諑止於安民。要安民,先順心。欲順心,打開天窗說亮話。」鳳姐問:「好妹妹,說那些個亮話?」探春道:「依我的主意,這裡合議妥了,就把府裡大小頭目悉數傳來,狠下一安民告示。」王夫人等問:「如何安民?」探春道:「第一樁,索性道明白,那甄家送來的東西,原是我們府裡存在甄家的,他們物歸原主,順理成章。你們不是耽心聖上追究嗎?第二樁,前日宮裡夏太監派小太監來府裡,送來元妃娘娘所賜的鳳藻宮大石榴,現就在那邊正堂裡,足擺滿三個銀盤,有的那石榴,都裂了口子,露出珊瑚般的籽粒。可見我大姐姐在宮裡,聖眷日隆,更有天大喜事,孕育其中。與其蠍蠍螫螫傳那什麼藏匿罪產的謠言,莫若觀觀這恩賜的滿籽滿福的大石榴。第三樁,越性把話說破,月有陰晴圓缺,家有盛衰起伏,事有翻覆消長,人有旦夕禍福。趨利避禍,人之常情。如今吳新登夫婦擅離職守,或自有他們的私心算盤。只是大家想想清楚,若說害怕甄家的事情落到賈家頭上,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說臣下本有過失,就是無瑕無疵,聖上的責罰懲戒,只在一念之間,不管你投靠在那家,終究都是一道一理,來則承受,無可抱怨。只是眼下宮賜石榴儼然,無風無雨更無雷,放著太平日子,為何不多沐些陽光雨露,同舟共濟,慎終追遠?」鳳姐先讚道:「真真三姑娘好大心胸,更好口才,我先心服口服!」王夫人賈璉頻頻頷首,就是周瑞家的興兒等,亦心內光亮許多。探春又道:「道理講完,且須務實。第一件,那吳新登若果真是捲逃匿藏,先把賬查清,把虧空算準,再報官追究,就是人一時找不到,先把他宅子罰沒,少補虧空也罷。第二件,諭示所有人等,心走人不留。凡聘來的,願離府另攀高枝的,好說好散。凡府裡花銀子買來,願贖身的,皆予放行。就是府裡家生家養的,只要道出真心話,想離府的,亦度情循理,樂得施恩。前些時,鳳姐姐不就允了林之孝的請求,放那林紅玉出去,嫁給西廊下我們本家五嫂子的兒子賈芸了嗎?」鳳姐道:「正是。饒沒要贖銀,我們還陪送了許多。」探春道:「第三件,甘心留下的,我們也把話撂清楚,府裡原攤子太大,靡費過甚,今後精兵簡政,銀子力氣皆要用在刀刃上。少不得大家辛苦些。那減員省下的月銀,拿出五成,專獎勵那些不信謠不傳謠忠心耿耿維護太平的人物。大家看如此疏通治理可好?」王夫人賈璉夫婦聽了,皆稱至妥至善。當即按探春所言行事。大小頭目聽諭後傳達各處,果然人心趨穩,謠言漸息,怠慢混亂有所遏止。
賈政朝中歸來,王夫人細說端詳,贊畢探春又歎:「可惜偏是女兒身,眼看就是別家人了。」賈政道:「南安郡王那邊擇的吉日,是明春驚蟄後。趁他出閣前這段日子,還可發揮他理家之長。就是出了閣,同在一城,歸寧也是容易的。他在那邊理家之餘,娘家這邊,仍有用武之地。」王夫人趁便提出:「娘娘已有身孕,更不能省親。大觀園攤子太大,且迎姑娘去了,蘅蕪苑荒了,剩下的病的病、怪的怪,再說寶玉大了,更不比從前,依我的想法,莫若把他,還有三姑娘、四姑娘、林姑娘,還都接到這邊來住。寶玉就住這正房西邊那幾間,林姑娘仍隨老太太住,三姑娘、四姑娘仍住這正房後頭,就是明春三姑娘出了閣,四姑娘一個人住後頭也無礙。珠兒媳婦和賈蘭,因稻香村的地畝還要按時耕種收穫,須就近管理,他們又常自己起伙,那外廚房撤了於他們無礙,我的意思,就把他們還留在園子裡。還有攏翠庵,他們一貫自己弄齋飯,也且保留。如此一來,省許多人手費用,更省許多是非口舌。」賈政道:「遷出園子是正理。只是寶玉還不忙婚娶,老太太更願意他在眼前,就還暫安插在老太太那邊為宜。」王夫人本不願寶玉、黛玉歸於一處,賈政既指示了,也只好照辦。
那寶玉得王夫人遷出大觀園之命,對怡紅院戀戀不捨。及至想到今後與黛玉仍住到賈母處,兩人更比在園子裡近,耳鬢廝磨,愈加便利,也就轉嗔為喜,搬了過去。眾人搬出,只剩稻香村攏翠庵二處人煙。園內當年果蔬花木的收益已結,明年不再經營,人員大減。只留十幾個小廝婆子分別換班看守園門並園內定時巡邏,怡紅院瀟湘館秋爽齋暖香塢等處與紫菱洲蘅蕪苑一般,皆閉戶封門,也不派專人留守空屋。沒幾時,園裡就只有稻香村攏翠庵兩處及所通園門的路徑保持齊整,其餘地方落葉不掃、灰塵不撣,引來許多寒鴉築窩聚會,更有狐狸鼬鼠頻頻出沒。庵裡的人清靜慣了,李紈安之若素,那賈蘭得潛心讀書,有時更到園子荊榛糾結處去習射練武,只可憐素雲等白天無聊,晚上更疑神疑鬼,又不敢抱怨,只盼著得機會出園子傳話取東西或有鴛鴦平兒等來問安送東西,方能稍增幾分活趣。
那日平兒到稻香村替鳳姐噓寒問暖,兼自己給李紈請安,又送來茶葉等物。素雲碧月等圍著平兒說話。素雲見平兒身穿粉底紅花裌襖,讚道:「好鮮麗!」平兒道:「特為赴婚宴制的。二奶奶的,比這更華彩精緻哩。」碧月道:「三姑娘不是明年才出閣麼,你這就穿上了?」平兒道:「三姑娘固然要出閣,只是還有趕在他前頭的呢。」素雲碧月一時想不起來,玩笑道:「敢是你要出閣了?」平兒只望著李紈:「大嫂子你也不管管他們,欺負起我來了!」李紈道:「你可憐可憐他們吧。跟著我,花兒朵兒都比你們插得少。更別說穿身艷荷的衣服隨主子外出赴喜宴了。我須迴避,他們自然只好隨我。」又轉向素雲等說:「難道只有一個三姑娘要出閣了麼?真是歲月如梭,展眼小姑娘們都要當新媳婦了!就是我那綺妹子紋妹子,嬸娘也張羅上了。那天去給老太太太太請安,說是琴姑娘的聘期定在明年春分前後,正跟三妹妹前後腳上轎。可眼下就有辦喜事的。雲姑娘啊!」素雲等道:「他倒早定了人家。只是怎麼前些時沒有動靜,這下說上轎就上轎?」平兒道:「你們是知道的。史大姑娘打小沒了爹娘,只輪流在兩個叔叔嬸嬸家過活。老太太雖疼愛他,他那婚事究竟還須叔嬸作主。許的是衛家公子衛若蘭。那衛公子我原是遠遠見過的。」素雲問:「你到那裡去見的啊?」平兒道:「那年蓉大奶奶過世,我隨二奶奶到東府理事,來祭奠的王孫公子不計其數,我見寶玉獨跟四位熱絡,一位是錦鄉伯公子韓琦,一位常來咱們府裡,大奶奶必是知道,叫馮紫英。」李紈點頭:「馮家原是賈家世交。老爺跟馮紫英父親神武將軍馮唐來往密切自不必說,就是你們珠大爺在世時候,馮紫英也是我們屋裡的常客。」平兒道:「那兩位,後來知道一位叫陳也俊,一位就是衛若蘭,都是模樣端莊、作派大方的王孫公子。史大姑娘叔嬸把他聘去衛家,他是有福了!原定的迎娶日子聽說是元宵節後,一下提前了,想必兩家合計過自有道理。我須隨二奶奶去兩天,吉服作了三身,這件穿出來只為攢攢喜氣。你們看可還喜興?」素雲道:「花瓣兒再大些更好。」碧月道:「金線繡的花蕊何不再長些。」
且說賈母那邊,因史湘雲婚事也頻添了許多喜氣。寶玉黛玉都要去祝賀半日。寶玉過到黛玉那邊,問黛玉帶件什麼賀禮去?黛玉秘而不宣。紫鵑道:「我們姑娘能有什麼?不過是自繡的荷包裝幾首詩罷了。史大姑娘見我們姑娘去,必高興得不行。你想想,回鄉探病送葬不算,我們姑娘這些年通共只出過一回府門,就是那年去清虛觀打醮。現在更比那時候病病歪歪,竟破例親去賀喜,史大姑娘見了該怎麼個情景兒?我們姑娘親去,什麼賀禮比得了?就是天大的禮物!」黛玉笑道:「你這麼誇張,我倒不敢去了。」又問寶玉:「你送雲妹妹什麼賀禮呢?」寶玉話到唇邊,因怕黛玉起疑生氣,又了回去。黛玉笑道:「我替你說出來吧。那年清虛觀打醮得的金麒麟,豈不是最好的賀禮?」寶玉見他已並無絲毫疑慮,心內大暢,也笑道:「正是這個。史大妹妹本有一隻小的,應是雌的。我這裡的這隻大,應是雄的。正好拿去讓衛若蘭帶起。豈不是麒麟勝會?過兩年生下個麒麟兒,我們再送去只小小的!」黛玉啐道:「凡事別拉扯上我!知那時我還在不在?你要送只管自己送!」紫鵑道:「寶二爺說得沒有什麼不對。喜上加喜麼!」說著雪雁跑來,指著自己身上問:「平姐姐讓豐兒送過來的。你們看可合我身?」原來他也試穿吉服,自是快活。黛玉寶玉紫鵑都道:「合身好看。既縫了兩件,這件你且穿著吧。」
寶玉回到自己那邊,就問襲人:「那金麒麟在那裡?須取出好送衛公子。」襲人見寶玉又跑到黛玉那邊親密許久,心中不悅,便道:「什麼金麒麟?我卻不知。」寶玉道:「你怎不知?前年張道士那裡得來,我不慎掉在園子裡,雲妹妹翠縷拾到,歸還給我,我讓你收起來的。」襲人道:「我當是什麼寶貝。人帶的金東西也見多了,能都記得?我只記得那要緊的。」寶玉問:「你記得那樣要緊的?」襲人道:「你就不該忘。人家家裡有些個鍋鏟碰鍋沿的事兒,少來幾趟,你就生分了。」寶玉笑道:「原來你說寶姐姐帶的那金鎖。你知道我們幾個素來最好,就是天上掉下鐵柵欄來,隔開我們,我們也不會生分。雲妹妹大喜,把我們全請了,到那裡一聚,更親密了。」襲人道:「你幾時長大?我們我們的。史大姑娘今後就是衛娘子了,你當還能跟你玩笑淘氣?」寶玉道:「我只想把那金麒麟送給衛公子。雲妹妹原有一隻小的,這隻大。他們各佩一隻,豈不吉利有趣?」襲人道:「有什麼趣?你不是最不願女兒出嫁麼?連三姑娘要嫁南安郡王世子,日後當王妃,你都聲歎氣的。」寶玉道:「我竟不覺得雲妹妹是出嫁。衛若蘭跟馮紫英一樣,原是朋友。雲妹妹跟了他,只覺得是又入了一個詩社似的。你且把金麒麟找出是正經。」襲人道:「先時還記得在那個箱子裡。又大搬大遷的,難得給你找出來。」麝月過來說:「不難找。記得搬過來整理箱子時候我見過。多半在那個裝閒物的箱子頭層屜格裡。」秋紋去開箱,果然找出。寶玉接過,喜不自禁。襲人因道:「你去,說話舉動可量好尺寸。那是別人娘子。」寶玉道:「我尺寸不准,你一旁提醒。」襲人道:「我又不去,如何提醒?」寶玉道:「你如何不去?你原是服侍他的,末後才又來服侍我。他對你從來在意。」襲人不語。麝月道:「二爺怎麼糊塗了。姐姐的月銀早不從官中領,是太太那裡直接劃撥,跟趙、週二位一般數量。」寶玉也就不言語。
且說紫鵑讓雪雁去上房取丸藥。府裡自配的丸散膏丹,每月打總由官中送往王夫人處,彩霞沒出去前,由他收管,那時趙姨娘常摻合其中。來旺兒子強娶彩霞後,由彩霞妹子小霞接替,趙姨娘說小霞眼手皆生,他少不得再辛苦點,一旁監督指點。王夫人雖深惡趙姨娘,但這等事項,自己那有精力次次過問,趙姨娘得隙便入,多次插手。官中負責配藥的,是榮府近支賈菖、賈菱兩兄弟。趙姨娘因此與菖、菱兩兄弟扳厚。菖、菱二人配好的藥,各處依所需認領。黛玉常日所吃的人參養榮丸,還有據太醫所開方子配的,都是雪雁去領。那日雪雁走去,趙姨娘已然離開,只小霞和小吉祥兒在那裡。小霞因道:「就剩你們一家沒來領了。你作什麼玩去了?」雪雁得意的說:「看我這新衣服如何?不止一件,可不讓我試累了,就耽擱到現在。」小吉祥兒不忿:「衣服恁多,也捨不得借人。」雪雁道:「你不也新作了嗎?三姑娘出閣,還少得了你的紅菱襖兒?」小吉祥兒只是撇嘴:「誰讓我分到這一房?那三姑娘,他只認老爺太太是爹媽,根本不認環爺他媽是他娘!你看平姐姐給我們這房送吉服了嗎?三姑娘出閣,從這府到那南安郡王府,我們姨娘別說混不成主子身份,就是服侍太太,人家也不派。他混不出人樣兒,我們越發沒人待見了!」雪雁就說:「這回的紅菱襖兒就讓我自己保管,你用得著,我借你一件穿半日!」小霞劃臉皮:「知道人家沒穿處,說便宜話不打嗝兒。」小吉祥兒把巴掌一拍,對雪雁道:「你可說話算話。我還真用得著!過幾日問你要,你別賴!」小霞雪雁問:「你去吃誰的喜酒?」小吉祥兒道:「雖沒那麼大的席面,也正經是紅喜!你們知道賈菖跟我們姨娘甚好。他住在火神廟邊上,離咱們府不遠。我們姨娘兄弟趙國基,跟賈菖住鄰居。趙國基雖死了,他媳婦還在,閨女到出閣的歲數了,我們姨娘就作媒,把他那侄女兒說給賈菖了。」小霞道:「這就奇了。趙家跟我們家一樣,原是府裡世僕,那趙國基要有跟我姐姐那般大的女兒,怎沒見到府裡來當過差?又怎麼能不由主子配對兒私自嫁人?」小吉祥兒道:「因他們夫婦不生育,這個女兒原是抱養的,當時我們姨娘求過老爺,老爺應允了,所以不把他算在裡頭,一直在外頭長大。這不就要嫁給賈菖,竟成本家重孫子媳婦了!我們姨娘只要在太太跟前告下假,保定帶我去吃那席。」雪雁道:「你那吃相,我是見過的,什麼衣服不落上些個葷油點子!」小吉祥兒道:「這就說話不算話啦?」小霞說:「依我看,太太怕准不了這個假!」正說著,隔著窗玻璃看見,趙姨娘從那邊偏院門裡露出半個身子,望見這邊小吉祥兒就狠招手,嘴裡不敢大聲,那嘴張張閉閉分明是在狠罵小吉祥兒:「挺屍哩!還不快給我滾回來!」小吉祥兒一溜煙去了。雪雁拿著配好的藥回去。
小吉祥兒回到趙姨娘屋裡,趙姨娘問:「那雪雁說了些什麼?」小吉祥兒道:「沒說什麼。」趙姨娘又問:「他沒說林姑娘吃藥什麼的嗎?」小吉祥兒道:「說那個幹什麼,林姑娘一向吃藥比吃飯還多。」趙姨娘罵:「那你跟他嚼什麼舌?你嘴上帶個嚼子才對。見著貓兒問聲主人,這禮數也不懂!」小吉祥兒道:「上月問過。雪雁說林姑娘吃了藥丸反更氣促發熱。如今左不過還是那樣。」趙姨娘道:「這就對了。」見小吉祥兒還站在跟前,又道:「我是說你回回見到雪雁,那怕虛情假意哩,也問聲林姑娘大安才對。」就叫小吉祥兒出去燉茶。忽見賈環跑進來,腳跟未穩就伸手要錢。趙姨娘罵道:「敗喪鬼!怎麼又輸了?你當我是錢串子?那來那麼多腳爪子任你掰拆?」賈環道:「多少抓一把就好。我不信今天撈不回來。」趙姨娘問:「又是跟誰在較勁?」賈環道:「琮兒從大老爺那邊過來,都在倉上戴大哥那裡耍呢。」趙姨娘道:「那戴良是個什麼好東西!跟吳新登有什麼兩樣!姓吳的拍屁股顛了,留下一地稀屎夠他們收拾的!指不定戴良錢華他們那天也戲法一變活人化煙。」賈環道:「我管他誰化煙。你不給我自己找了。」趙姨娘把他額頭一戳:「等這些個奸人把府裡掏空了,你只承繼個殼兒,我跟你喝西北風?」賈環道:「我承繼?除非那寶玉嗝兒屁朝涼大海棠了!就是他死了,老太太太太不死,他們也容不得我!你有本事先讓他們都死!」趙姨娘忙握住他的嘴,眼只望著窗戶,狠狠咬牙道:「缺心眼兒!有的那想法是只能存心裡頭萬不能說出來的!」又歎口氣,抓出一把錢給賈環裝衣兜裡。賈環忙去撈本。
史湘雲吉日,平兒豐兒隨著鳳姐去,麝月焙茗隨著寶玉去,雪雁隨著黛玉去,鶯兒隨著寶釵去,探春因自己定了人家不合適去,惜春懶怠去,老輩分的則等著以後湘雲和姑爺擇時來請安。賈母雖十分疼愛這個侄孫女兒,向來與寶玉黛玉等嫡孫一視同仁,論起來究竟不過是堂祖姑,史鼐史鼎兩家給多少消息,就只那點消息。故寶玉黛玉歸來後,賈母對湘雲種種情形詢問十分詳細,聞知衛家殷實姑爺倜儻婚事風光,自是歡喜。
倏忽年底將至。那趙姨娘請了假,去吃了賈菖的喜宴,帶去的丫頭卻不是小吉祥兒。席上偏有原在史鼎家的清客,道出最新消息,就是聖上一怒之下,削了保齡侯史鼐和忠靖侯史鼎的爵位。眾人多有問他們何以惹怒聖上的。那清客道:「天怒難測。只是史家怕從此一蹶不振了。」有的道:「不過是削爵,令其閉門思過,還不是抄家治罪。回黃轉綠,也是有的。」有的說:「怪不得他們早早把寄養的一個大侄女兒嫁出去了。原定是明年開春才辦事的。想是他們自己心裡早揣著鬼。」有的就問:「那賈府的老太太,就是史家的吧?聽見這噩耗還不得背過去!」趙姨娘聽了,卻頗稱願,倒多喝了兩杯。席散,賈菱替兄嫂送客,因對趙姨娘說:「史家兩侯被削一事,只當謠言。就是府裡有人漏給了老太太,不與我們相干。」趙姨娘道:「那個自然。」
幾日後趙姨娘服侍賈政安歇,見賈政心事重重,也不敢問。那賈政雖多要趙姨娘服侍,卻從不議及仕途經濟,更不容其詢問府外諸事,就是府裡的大事,也從不許趙姨娘插嘴伸手。十多日過去,趙姨娘在府裡四處察言觀色,無人竊議史家削爵的事,賈母王夫人等皆氣色如常,他倒如熱鍋上螞蟻般,十分難耐。
小雪那日未時三刻,趙姨娘手裡捧個果盤,蠍蠍螫螫進了賈母院,邁進堂屋,靜寂無聲,只有琥珀在那暖閣外扇邊坐著繡東西。琥珀朝趙姨娘擺手,意思是讓他先出去。二人出屋,趙姨娘小聲道:「老太太還歇中覺麼?原也不敢此時來請安,只是我那寡了的兄弟媳婦,他們院那房東,從南邊帶來些新奇的果子,叫釋迦,你看這模樣,可不像帶一圈圈髮髻的釋迦牟尼佛頭。房東送了弟妹,弟妹孝敬了我。我想老太太什麼沒見過沒嘗過?怕也不稀奇。只是我實實未聞未見過。只嘗了一個,果肉說不出的甜軟滑膩,最合老人家牙口。實在不敢自己吃了,特特的來獻給老太太,懇請他笑納吧!」琥珀一看,果然新奇。接過果盤道:「我且拿去給鴛鴦姐姐看看。你請回吧。老太太睡新鮮了,我替你問安吧。」趙姨娘答應著。琥珀將那盤釋迦端走,沒了身影,趙姨娘左右望望,並無別的人影,便在暖閣窗外高聲說:「聖上大怒,那保齡侯史鼐、忠靖侯史鼎,雙雙被削爵了!」稍停,又高聲道:「謠言如何信得!」隨即一溜煙跑出賈母院,幸喜院裡、穿堂門並夾道都空無一人。轉身回到王夫人院,立刻進正房給王夫人請安。王夫人那時已經歇過中覺,正囑咐玉釧收拾東西,趙姨娘挽挽袖子,把鐲子往上推推,上去幫忙,王夫人也沒理他。
賈母那邊,琥珀回到暖閣外頭,聽裡面仍無動靜,心想老太太今日怎麼這樣能睡?睡多了也不好。便進去。一瞅,驚得出不來聲。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