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迎春歸孫府後,寶玉悒悒不樂。正歪在榻上,忽聽襲人報:「平姐姐來了。」平兒走進來道:「院裡海棠枯了半邊,蕉下鶴翎也沒收拾。」襲人歎道:「小紅墜兒的缺沒補,倒又走了三個。如今是按下葫蘆起了瓢,比以往更忙乎,不周全處偏更多。」又見麝月拿著東西從那邊屋過來,定睛一看,是雀金裘。麝月道:「平姐姐坐。我把它晾到後院去。今兒個秋陽正旺。眼看過些時又該穿了。」寶玉只覺心口疼,把身子一偏道:「我再不穿它。」襲人勸:「去舅舅那邊,習慣穿它的。」寶玉道:「舅舅九省都檢點免了。舅舅舅母怕也再沒興致大開筵宴。就是去請安,家常衣服就好。」麝月往後院去,襲人這才問:「什麼事巴巴的跑來?」平兒道:「竟是從老太太那裡過來。鴛鴦姐姐讓我把話捎給寶二爺。」寶玉心知,自打大老爺大太太行出尷尬事後,鴛鴦再不跟自己說話,也再不到怡紅院來,人雖不來,話不直達,卻還托付平兒來傳遞,可見心裡還跟從前無大差別。襲人問:「究竟是什麼話?」平兒道:「是老太太的話。老太太說,晴雯冤枉了,可惜了。」寶玉從榻上跳下來,直望著平兒,心頭一暖。襲人邊收拾東西邊問:「老太太說這話,太太在麼?」平兒道:「怎麼不在?鴛鴦告訴我,這是第二回發話了。老太太就知道,寶二爺這些天失魂落魄的,大半是為了晴雯。」襲人道:「太太是一時生氣。原沒想到有這樣結果。」平兒道:「老太太囑咐,寶玉這些天就是靜養,晨昏定省隨他,只是你們要好生伺候。」寶玉道:「幾天沒去老太太那裡請安了。今晚一定要去。林妹妹這幾天可曾去過?」平兒道:「怕也沒去。聽說近來吃過丸藥後常心跳發熱。老太太也囑咐不用讓他拘禮。」襲人道:「丸藥不都是咱們官中藥房自配的嗎?原比那些市賣的高明,怎麼吃了倒不好?我們二爺常備的香雪潤津丹,也都是菖、菱二位本家爺配的,從來都好啊!」
麝月從後院回來,春燕遞上沏好的茶,麝月親捧給平兒,平兒這才坐下喝茶。平兒想勸慰寶玉幾句,卻不知從何說起。襲人想跟平兒多打聽些老太太那邊的動靜,卻也不知從何問起。寶玉只坐在一旁體味賈母的言簡意賅。一時屋子裡只有自鳴鐘鐘擺搖動的聲響。倒是麝月沒心沒肺,說起在園子裡遇見官媒婆朱大娘了。平兒道:「這回敢是替南安郡王家求三姑娘來了。」寶玉嗐了一聲道:「真是要人去園空了!寶姐姐搬出去,香菱再見不到,不必說了。司棋先一步,二姐姐帶著繡橘他們四個也走了。四妹妹人沒走心先離了,那日我想去看看他的畫,沒進屋就讓彩屏攔住了,說他再不畫了,何況老太太也沒催問的心思,連畫具都收了。」平兒道:「珍大奶奶帶走了入畫,自那以後四姑娘不見東府任何一人。珍大爺珍大奶奶那邊送來東西,都由我遞過去,也不敢說是那邊送的,只說是我們二奶奶給的,四姑娘也只淡淡的讓彩屏接過,一個人只對著香爐的煙出神。」寶玉道:「只剩林妹妹三妹妹還可說說話。沒想到三妹妹如今也要出閣了。女兒們怎麼就必得出嫁呢?」平兒襲人麝月都笑,平兒道:「男子成人後怎麼就必得娶親呢?難道你是一輩子不娶的?」襲人忙給平兒使眼色,又道:「記得去年咱們在這裡給你慶生,三姑娘抽的那花簽嗎?都說咱們家又要出個王妃,當時你也一起舉杯慶賀。三姑娘『日邊紅杏倚雲栽』,大喜的事啊!」麝月因問:「三姑娘的姻緣,如今上下都知道,是老太太跟南安老太妃的老謀深算,可二姑娘嫁到孫家,怎麼個緣由呢?」
平兒道:「少不得跟你們細說端詳。其實原本我們老爺跟孫紹祖來往並不密切。夏天時候,忠順王府到清虛觀打醮。那忠順王有個寵妾很不安分,借那機會,溜出觀外,在鼓樓西大街遊逛。偏那天孫紹祖也去遊逛,遇上了。姓孫的就調戲人家。誰知那寵妾本是仇都尉最小的妹子,跟隨他的,是仇家帶過去的。仇都尉那天正趕去清虛觀給忠順王送禮,聽他妹子的丫頭跑來告訴這個事,怒髮衝冠,立馬派兒子跑去解圍,自然想當場逮住調戲他妹子的歹徒。那孫紹祖原以為所調戲的不過是平常的良家婦女,得知是惹到了仇都尉和忠順王,豈不是往獅子嘴裡伸頭麼,慌忙縮脖,可往哪裡就便躲避啊?急切裡就近跑到了大老爺家。他倒是說實話,跪在大老爺膝下,只求庇護一時。大老爺哪裡答應?他就開出一紙欠條,說是若幫他躲過這一劫,情願奉銀五千兩。果然就有人叩門,正是仇都尉兒子,稱冒昧造訪,手下有人看見了,那調戲他姑媽的歹徒進了這個門。大老爺倒很鎮定。當時坐在花園亭子裡,跟孫紹祖面對面走圍棋。孫紹祖換了衣衫,帽子也變了樣。那報告仇都尉的下人反慌了神,說是看花了眼。仇都尉兒子扇那下人幾嘴巴,跟大老爺道擾。大老爺反說若是我家出了這樣事,怕也難免破門探究;又說那邊還有個黑油大門的宅子,或許走入那家也未可知。就這麼樣,孫紹祖算是把他家祖上攀附賈家的那根線,又接續上了。過幾天果然送給大老爺五千兩銀子。一來二去的,不知大老爺怎麼想的,就把二姑娘給了那孫紹祖。」寶玉聽了道:「那仇都尉兒子比不得趙簡子,可大老爺也真有點像東郭先生了。孫紹祖怎麼跟二姐姐說,是大老爺使了他五千兩銀子,才把他抵賬似的送過去的?又成日家打打罵罵,摧殘得二姐姐這次回來,人都脫了形,一聽見稍大點的響動,就抖得跟秋葉一樣。這孫紹祖真十足是個中山狼!」襲人勸解道:「只是一時的苦惱吧。日子長了,脾氣順了,怕就好了。」寶玉只是垂頭悲慼。
晚上,賈母那裡比前幾日人多。寶玉、黛玉都來了。薛姨媽也帶著寶釵、寶琴來了。人雖不少,卻無歡笑。寶玉心情不好。黛玉身子難受。薛姨媽因媳婦不雅之事盡人皆知,臉上無光。寶釵一味端莊。寶琴因母親痰症去世,哥哥薛蝌帶他發送完靈柩剛回來,梅家迎娶日子再往後延,自是沒有以往活潑。本來探春尚可承歡,只是南安老太妃已讓官媒拿來郡王世子庚帖,王夫人這邊也將探春庚帖換了過去,雖尚未跟探春本人說明,闔府皆知,探春少不得自行收斂了女兒爛漫。李紈、惜春皆告病假缺席,縱來了也添不上喜氣。鳳姐強打精神,逗賈母開心。因琥珀正跟收拾餐具的管事婆子交代明兒菜譜,原是琥珀有些個傷風,出音不準,鳳姐就故意大驚小怪起來,跟眾人說:「琥珀今天真真嚇了我一跳!」鴛鴦道:「只有我敢嚇你,別人誰敢?」賈母因問:「誰嚇誰呢?」鳳姐就比比劃劃地說:「剛才琥珀跟大廚房交代,說明兒晚上老祖宗想吃劍池。可不嚇了我一跳!想來老祖宗是想念金陵姑蘇虎丘山了,那虎丘塔下面,有個劍池,原是吳王夫差蘸泉水磨利劍的地方。大家想想,縱使府裡官中有本事把那姑蘇劍池連夜搬過來,縱使大廚房能有海大的鍋把那劍池蒸熟了端到這兒來,老祖宗可有多大的嘴巴、多厲害的牙口、多大的彌勒佛肚皮,把那美味吃進去?」說得大家忍不住笑起來。琥珀高聲喊冤:「何曾說要吃劍池?我交代的是芥菜!南邊又叫蓋菜。」賈母知是鳳姐又來斑衣戲綵,笑道:「我倒吃得動劍池,只怕你猴兒吞了那夫差劍,再動彈不得半步!」有的丫頭還笑,王夫人只覺得不吉利,忙道:「時候不早了,老太太早些安歇要緊。」大家這才散去。
且說迎春回到孫宅,更無法安生。那孫紹祖從衙門回來,除了吃喝,就是交媾。迎春從娘家帶來的書籍,全被他扔去廚房燒火,只剩得一冊《太上感應篇》還藏在衣箱裡,又怕拿出來看時被丈夫覷見,一把搶去撕碎,唯有獨處時默誦幾句。那日孫紹祖回來,見迎春脖頸上套著個自己用花針穿的茉莉花鏈,一把扯去擲到地上,還用靴子狠狠碾踩,罵道:「就是拿你累金鳳八寶釧那些個陪嫁去當了,也還剩得有幾串過得去的珍珠鏈子,偏裝出這窮酸刁樣刺誰的眼?」說著一巴掌扇過去,直把迎春劈倒在地。繡橘過去扶迎春,孫紹祖一把拉過他去,說什麼「去他的,咱倆紅羅帳裡且逍遙!」繡橘稍有抗拒,也一巴掌摑去。孫紹祖只會皮膚濫淫,逼迫繡橘等丫頭大衣服裡頭一律免去小衣,把繡橘抱到床上,見小衣未免,又發雷霆。那跟著迎春過來的蓮花兒,偏去諂媚主子,跑過去俯就說:「我大衣服一丟,什麼都是現成的,親爺您就消遣我吧!」孫紹祖就摟過去滾成一團。繡橘忙過去扶起迎春,躲到側室,兩人抖作一處。迎春暈厥過去,繡橘掐他人中。迎春醒過來,望望繡橘,聲若游絲道:「真真不想活了……」繡橘不勸。繡橘想起剛才蓮花兒跟他有剎那的對眼,那眼神竟十分得意,不覺渾身如冰水傾來,牙尖打架。
且說那仇都尉兒子,曾被馮紫英痛打過。馮家與賈家交好,仇家自然不忿。那天仇都尉兒子闖進賈赦宅子,未尋到調戲他姑媽的人,更加有氣。回家後報告父親,道賈赦介紹那跟他對棋的乃指揮孫爺,一早就去的。仇都尉後來幾經打探,知那指揮孫紹祖最是寡廉鮮恥,又聽娶了賈赦女兒為妻,便讓兒子與其交往。仇都尉一夥早想扳倒賈赦,意在通過孫紹祖獲取賈赦動靜,並以助其升職為餌,唆其以大義滅親氣概參與他們一夥彈劾賈赦。那孫紹祖原還有所顧忌,後心想只要再不與仇都尉小妹子照面,應可無虞。仇都尉兒子供其聲色之欲,又頻傳其即將提升之信,那孫紹祖志得意滿。仇都尉等拿住賈赦私通平安州把柄,孫紹祖與大舅子賈璉閒聊時,絕口不提平安州節度,只說自己曾派外差去過平安州,引賈璉一起怨那邊飲食難嚥,就套出了賈璉曾赴平安州的日期,如此一來仇都尉等彈劾賈赦更加有力。那仇都尉等灌足孫紹祖迷魂湯,道他大義滅親,聖上必悅,鬧不好褫奪那賈赦的將軍之職,順便就賞了他,因同時還彈劾神武將軍馮唐,則取代那馮唐當上神武將軍豈不也妙?孫紹祖聽了,恍惚中竟覺得已是將軍之身,直脖挺胸好不神氣。
又一日,孫紹祖醉醺醺回來,想是外面歡媾過了,到床邊倒頭便睡,鼾如雷響。迎春和繡橘費老大力氣,才將孫紹祖大衣服褪下。從那大衣服裡,掉出一個折子,迎春且將那折子擱到桌上去,本不想看,那燭光卻分明照出了折子上父親賈赦的名字。迎春一驚,這才打開瀏覽。原來是一個彈劾賈赦的奏本。領銜舉報的是仇都尉,接下還有幾位,最後竟是孫紹祖的簽名。所揭發的事情,是賈赦指派兒子賈璉到平安州結交節度使,圖謀不軌等。迎春心亂如麻,軟綿綿跌坐在椅子上。迎春雖從不問閨房外頭的事,但有幾樁原來還是清楚的,就是仇都尉素與賈家兩府不睦,孫家論起來卻跟賈家是關聯的,且仇、孫二家本也有隙,卻為何丈夫現在竟要依附仇家等構陷岳丈?既然丈夫對賈家已然如此無情,自己在這孫家又焉能再有立椎之地?繡橘怕迎春又要淚落如散珠,忙過去遞上手帕,誰知迎春這回只是發愣,眼裡並無淚水,只發冷光。
繡橘把迎春扶到側室榻上,勸他早些歇息。迎春也囑繡橘早些安歇。待繡橘走後,迎春款款站起,到箱子裡取出《太上感應篇》,走至屋外,將那冊子丟到池塘裡。回到屋裡,又找出常用的那根象牙花針,把它別到胸前衣服上。又從箱子裡找出一條長長的絛帶,握在手裡,走出屋,來到遊廊裡。那遊廊並無彩繪裝飾,模仿江南園林裡的造法,全用黃楊木素構。他早些天其實已選好地方。遊廊前端,與穿堂門銜接處的台階,離遊廊下方的欄板很近,他容易攀上去,站到欄板上後,他將絛帶往上丟,丟到第三回,那絛帶繞過了遊廊內頂裡的黃楊梁木,他就將那絛帶結了個活套,將自己頭顱伸了進去。元妃姐姐省親時他也賦詩一首,海棠詩社成立後他曾限韻,食蟹那天他曾獨在花陰下用花針穿茉莉花……種種往事,萃聚心頭。總算活過,享得些清福。刻下無可眷念。他將雙腳拚力往欄板外一蹬……蕩悠悠,三魂出竅。
幾日後,寶玉獨自在園裡閒步,只見周瑞家的指揮幾個婆子,從紫菱洲屋子裡往外搬傢俱,又往門上貼封條。自那回在園子裡遇上周瑞家的押著司棋往外攆,寶玉總見不得這個婦人,不肯理他,眼前景象,卻又難嚥氣轉身,免不得還是發問:「二姐姐過些日子還要回來暫住一時,怎麼全給騰空?」那周瑞家的心知上回得罪寶玉非淺,這會斷不能再說什麼二爺回去讀書等話,忙滿臉堆笑,軟言軟語誆寶玉道:「是要以新換舊呢。」寶玉不信:「那又何必貼封條?」周瑞家的含糊應對:「都是按太太和二奶奶吩咐。自有道理的。風涼,二爺走走就回吧。」寶玉只望著迎春紫菱洲舊居發愣。周瑞家帶著眾婆子一徑去了。
那時王夫人叮囑周瑞家的等,迎春死訊,要嚴瞞兩個人,一個是老太太,一個是寶玉。賈政聞訊後掉了幾滴熱淚。雖是侄女,從小到膝下過活,與親女無異。按賈政想法,對孫家還須追究。賈赦卻道:「誰有還魂妙法?這是命數,無奈!」孫紹祖附名的彈劾他的奏本還沒上報,賈赦背後有刀還懵然不覺。邢夫人更由著孫家將迎春後事草草打發。王夫人心煩意亂,薛姨媽自那晚來與賈母請安後再未露面,也只有親姊妹間方可訴苦道惱,雖未必於事有補,總比心頭白堵著東西為好。因指派周瑞家的去薛姨媽處一趟,將其邀來一敘。
周瑞家的到得薛姨媽那邊,剛進院門,就聽到那邊傳來夏金桂尖厲的哭鬧聲。小丫頭引進這邊屋,薛姨媽和薛寶釵在那裡對坐歎息。周瑞家的請安畢,說明來意。薛姨媽歎道:「何嘗不想過去,只是你也聽見了,我這邊的日子跟滾釘板無異,鬧得我渾身血印子,眼淚只好往肚子裡流。」寶釵道:「雖是實情,媽媽把話說過了,雞聲鵝鬥,只當他市井常情,自己保重要緊。」周瑞家的陪笑:「說的是。姨娘只管寬心,有釘板讓那不知禮的滾去。」說起迎春夭亡,薛姨媽和寶釵均禁不住落淚。薛姨媽道:「怎麼的咱們這幾家就開始死年輕的了?實告訴你吧,我們這邊的秋菱也快要不行了!」周瑞家的問:「秋菱是誰?」薛姨媽告訴他:「就是香菱。自打我這媳婦進了門,他就把香菱改叫秋菱,任誰還叫香菱,他聽見了必大吵大鬧,說他明媒正娶的,竟連給侍妾取個順嘴的名兒也不能,想必是這個人家按先來後到排秩序,他爹他媽真是瞎了眼,把他推到這個火坑裡,他只好乾瞪眼看著把香菱扶了正,把他轟到廚房裡去淘米燒火。」周瑞家的搖頭:「這是怎麼說的?忒胡唚了!」
說著薛寶琴從那邊過來,滿臉憂鬱。薛姨媽道:「周姐姐不是外人。你有苦惱只管講。」寶琴就說:「我哥哥還想來見伯媽。哥哥說,還是帶著我住到別處吧。堂嫂整日這麼吵鬧,原由裡,也是嗔著我們兄妹不順他心。我不用說他嫌多餘。哥哥呢,他見縫插針,見隙潑水,你們也是知道的,常有撩撥、挑逗。不說我哥哥難堪其擾,有一天倘若堂哥起了疑心,往下可怎麼相處?」薛姨媽道:「這裡畢竟還是我當家。你們父母雙亡,住到這裡名正言順。本想梅翰林家把你娶過去,蝌兒就買所房子迎娶那邢岫煙的。你們兄妹萬萬不能走,且耐一耐。那邊偏院吵鬧聲大,就搬到我這邊後頭去住。寶釵他姨娘特讓周姐姐來,請咱們過去敘敘,老太太那裡也多日沒去請安了,你且讓小螺給你拾掇拾掇,晚飯後一起過去是正經。」
告辭前,周瑞家的求讓看望香菱。寶釵帶他過去,一路低聲對他說:「你是知道的,我們家現開著藥鋪,好醫生更不難請,只是他這病竟藥不能除、醫不能治,只怕是捱不過霜降了。原只望能吃進東西,這幾天連粥也喝不動。你好歹勸他說出一兩樣想吃的東西吧。」到門前,小丫頭臻兒掀起簾子,寶釵只讓周瑞家的進。
周瑞家的走近床前,吃了一驚。吃驚的不只是血干癆的病容,更是讓他猛地想起一個人來。周瑞家的頭一次見到香菱,是那年薛姨媽一家初到榮國府,住在梨香院的時候,薛姨媽讓他把一匣子宮花分送給眾小姐和王熙鳳,那時候香菱才留頭,他細加端詳忍不住說:「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裡蓉大奶奶的品格。」東府蓉大奶奶秦可卿死去三年多了,現在的蓉大奶奶是許氏,周瑞家的本已把秦可卿忘在爪哇國了,不曾想這回來探視香菱,依舊覺得「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裡蓉大奶奶的品格」。秦可卿病死前,周瑞家的也曾隨王夫人去探視,眼前的香菱連那乾瘦的模樣,竟也跟當年那病篤的秦可卿一般。雖是人之將死脫了形,卻依舊透露出一股子高貴。香菱睜開眼,認出周瑞家的,掙扎著坐起來,臻兒忙把大靠枕擱到他身後。周瑞家的就說:「那邊太太讓我順便看看你。就是老太太,二奶奶,寶二爺林姑娘他們,也都惦著你。不是什麼大症候,你安心補養就好。想吃什麼?我們府裡廚房究竟豐富些,說出來我告訴他們,給你送過來。」香菱說:「都替我道謝吧。我這麼個人兒,自知份量,不過是人間小小過客。難為這麼多人還把我當回事兒,只是我如今要回故鄉了,怕報答不了了。」周瑞家的想起當年問他父母家鄉,一概不知,心中詫異,這回鄉之念,能坐實哪裡呢?
香菱讓臻兒遞書給他。臻兒遞過去,跟周瑞家的說:「這些日子,他藥也不喝,粥也不吃,只要我遞他這些唐詩宋詞的,略看兩眼、誦兩句,竟比喝藥吃飯還靈,提起點精神來。」香菱就念那書上的詩: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閒地少,水巷小橋多。
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
遙知未眠月,鄉思在漁歌。
周瑞家的也聽不懂,只記住姑蘇這個地名,因問:「你怎知你的故鄉是姑蘇呢?你不是打小就到了薛家,什麼也不記得了麼?」香菱也不答他,又念一首,更聽不懂。還要念,忽然兩眼發直,拋書抱肩,瑟瑟發抖。臻兒忙扶他臥下,又跟周瑞家的說:「他又覺得耳朵裡灌進大奶奶的吼聲了。我們那爺雖說無情,究竟這麼多年一起廝混,那天過來瞧瞧,還沒在這床前站穩,就聽見大奶奶追到這邊院裡廊下,扯著嗓子叫喊,什麼快休了我退回夏家,又是什麼破鏡快重圓……按說我們不該說這個話——真該把他休了才是!」周瑞家的便不吱聲。稍留了一刻,就說以後再來。香菱忽又掙扎著坐起,道:「周嫂子你再留留。」就命臻兒從箱子裡取出那條石榴裙來。跟周瑞家的說:「且把這個帶上,替我還給襲人。就跟他說謝謝。只是我就要回故鄉去了,沒力氣去跟他當面別過了。」周瑞家的只得接過,亦不知究竟何意。香菱又道:「我夢裡知曉的,故鄉是姑蘇。」周瑞家的只得勸慰幾句,說出來太久,早該回太太話去,又囑臻兒好生服侍,便回榮禧堂那邊去了。
榮禧堂那邊,賈政正在待客。因是熟客,只在外書房裡品茶閒話。來客乃是賈雨村。按香菱來歷,賈雨村最知曉。香菱生父甄士隱,乃賈雨村大恩人。葫蘆僧亂判葫蘆案時,那門子明白報告了賈雨村,那薛馮二家爭搶的小姑娘,眉心有胎裡帶來的米粒大的胭脂痣,正是甄士隱元宵花會丟失的女兒英蓮,再錯不了的。賈雨村將英蓮判給薛蟠,薛家另取名香菱,之後卻並不去尋訪甄士隱下落,也始終不曾將香菱來歷告知賈政轉告薛蟠。
周瑞家的回去後,先到自己家裡安頓了一下。香菱交給他的石榴裙,且放著。恰好女兒和女婿冷子興來了。那冷子興曾與賈雨村交往。設若冷子興再與賈雨村村肆閒話,拿別人家的事下酒,說不定也就扯出香菱的來歷,再到岳丈岳母家說嘴,則周瑞家的也就知曉香菱來龍去脈了,那香菱的故鄉恰正是姑蘇。可歎香菱至死也只是從詩裡夢裡感應,何嘗在生時真得到一個見證!
霜降那日,香菱果真魂歸故里。消息傳來,周瑞家的才想起那條石榴裙尚未拿給襲人,因捧去怡紅院,報告了香菱噩耗,對襲人道:「也是你們兩個的緣分吧,那天我順便去看他,他說要回故鄉了,留下這個給你作個想念。」襲人接過只是心酸。沒曾想隔扇那邊,忽然有人慟哭失聲。襲人忙轉過去勸慰寶玉。周瑞家的自知不妥,怯怯地退出去了。到得怡紅院外面,周瑞家的心內納罕,那邊姨表哥家死了一個強買來的侍妾,寶玉何至傷心到這般地步?怪道府裡多有人說他模樣兒齊整,腔子裡鑿實傻怪。
周瑞家的剛走出大觀園,來至夾道,就只見玉釧忙忙地來找他,讓立馬去見王夫人,道:「璉二爺璉二奶奶並平兒等都在那裡,要問你今天一早可見到吳姐姐了?」周瑞家的摸不著頭腦,只得匆匆隨玉釧過去。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