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孟德一聲令下,濟南國十個縣同時行動起來。張京、劉延等縣令都親自帶人捉拿巫師方士、搗毀朱虛侯的祠堂。
雖然在短短兩個月間,濟南二百多座劉章的祠堂盡皆夷為平地,但百姓在家中私自供奉的事情卻屢禁不止。出了多少道告示、抄沒了多少畫像,連曹操本人都記不清了,可依舊收效甚微。時間一長,他也釋然了:皇帝昏庸、政令繁苛,百姓對劉章的供奉實際上已經成為一種思想寄托,這種依賴豈是外力可以打破的呢?好在騙錢的巫師都已亂棍打出濟南,帶頭的鄉紳也都受到了處罰,至於老百姓在家搞的那點兒迷信,就由著他們吧。
就在這個時候,一系列從京師傳來的消息引起了曹操的不安。
首先是京城發生大風暴,皇帝借此名義指責三公失德,將太尉鄧盛罷免了。鄧盛在黃巾之亂時臨危受命,坐定洛陽籌措大局,如今卻被草草趕下公台。緊接著,皇甫嵩、朱俊的左右車騎將軍名號被撤掉。朱俊被降職為光祿勳;皇甫嵩被削去了六千戶的封邑,連領冀州刺史的殊榮也被剝奪了。朝廷改用張溫為車騎將軍,統領董卓、周慎、陶謙、孫堅等人繼續討伐西涼叛賊。後來又有驚人消息,豫州刺史王允、荊州刺史徐璆先後獲罪被打入天牢。
曹操不得不猶豫:這是怎麼回事?去年平亂的功臣一個個不是罷官免職就是身陷囹圄,這絕不是什麼巧合。難道皇上要卸磨殺驢嗎?或者又是十常侍搗鬼?鄧盛乃一代忠良,朱俊、皇甫嵩百戰名將,王允、徐璆是披荊斬棘之臣,如今西涼未平、黑山未定,這些人就罷黜不用了。飛鳥未盡,良弓先折;狡兔未獲,走狗已烹,如此行事將來誰還肯為國戡亂效力呢?
進而曹操又意識到,下一個被打擊的會不會就是自己呢?破壞宗室功臣的祠堂塑像,他幹了一件多麼容易讓人抓住把柄的事啊!但這些事情根本沒有時間細打聽,朝廷下派的新差事又來了。
皇上的餿主意總是一個接著一個,從不管官員與百姓能不能接受。南宮焚燬之事他一直耿耿於懷,為了盡快把宮殿修復,他下令凡是被征辟的官員,上任前都要向朝廷繳納修宮錢。政令一出天下嘩然,這與黃巾以前的賣官之舉有何不同?郡守一級的官員調動陞遷,這筆修宮錢自上往下層層盤剝,細細算來竟要花到兩三千萬,這比當年的賣官更厲害。最可惡的是,一旦被陞遷轉任,就是想辭官不干都不行。西園的官兵抄家斂財,脅迫著你去上任,逼著你挖地三尺魚肉百姓,直到把那筆修宮錢湊齊才行——這樣的吏治與強盜何異?
既然修宮錢有了,就要籌集材料了。劉宏大筆一揮,命令太原、河東、狄道諸郡輸送木材,關東之地也要輸送鐵礦、紋石。運抵京師之後由宦官驗收付錢,十常侍之一的鉤盾令宋典坐纛主管。
事下濟南國,可把曹操忙壞了,紋石之物挑了又挑揀了又揀,為了採買這些東西,險些將濟南各縣的庫房花空,曹操還自掏腰包雇了不少民夫和車馬來運送。好不容易置辦完畢,又考慮到黑山軍神出鬼沒劫掠財物,便由台縣張京親自帶隊,樓異率領鄉勇跟隨押運。連車帶人浩浩蕩蕩百十多口子,總算是吵吵嚷嚷出了濟南國。
曹操以為這差事算是對付過去了,哪知清靜了不到十天,樓異火燒眉毛般從洛陽跑了回來。原來宦官對石料百般挑剔,竟要求全部運回重新置辦。眼瞅著郡縣府庫幾空,百十口人困在京師,石料不收還堆在洛陽城外風吹日曬,曹操可著急了。他馬上召集臨近的幾個縣令,連同闔衙的功曹吏員商議對策。
可這哪裡是議事,簡直成了訴苦會。縣令抱怨沒錢做事,功曹嚷著採辦的辛苦,就連那些小吏也都滿肚子牢騷。曹操越發焦急,若是千八百萬錢自己家出也罷了,可那些紋石價值不菲,為了這些東西一郡的官錢都花干了,就算父親把家底抖楞乾淨也是買不起的。
樓異哭喪著臉,向大家講述:「列位大人,那些宦官也太欺負人了。我陪著張縣令到南宮繳石料,宦官竟然指著我的鼻子抱怨,說石料有稜角!諸位聽聽,大石頭它能沒有稜角嗎?」
鄒平縣令劉延氣得吹鬍子瞪眼:「嘩天下之大然!」
「張大人說了,他既然挑稜角咱們就給他磨。回到都亭驛我們就把石料卸了,那些大石頭堆成山,我們沒黑沒白磨了整整兩天兩夜呀!」
「又怎麼樣?」
「還是不收呀!宦官又說石頭的紋路不對。這鋪殿座的石頭,紋路還有什麼可挑的呀!」
眾人聞言無不喝罵。劉延口快心直,扭頭問曹操:「國相大人,這些宦官分明是故意找茬,您是不是與那鉤盾令宋典有仇呀?」
刀怕兌了鞘,劉延此言正中下懷。曹操也在思量此中蹊蹺,一干平叛功臣紛紛謫貶,這次會不會是借題發揮故意找尋他的麻煩呢?樓異聞聽把手一擺:「不對不對!我家大人與宋典根本不相識,而且他們挑的不止是咱們。河東有一批送木材的,已經往返三趟了,那幫閹人就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死活不肯收料付錢。最後談來談去,宦官勉強留下,才給了十分之一的錢呀!」
曹操聞此言心才踏實,冷笑道:「哼!那些閹人不過是貪些賄賂,實在不行咱給他。」
樓異躬身道:「大人,這一次可沒那麼簡單。若是掏幾個錢就能解決,張縣令自己就處置了。我們拿話引他們,那些閹人根本不搭理話茬。宋典整日深居宮中不露面,就是想賄賂他都找不到門路。」
「怪哉怪哉!這到底是要幹什麼呀?」曹操腦子有點兒亂,「你沒去尋我爹爹,叫他老人家想想辦法?」
「我去找老爺了,這次老爺也沒有辦法,他也見不到宋典。」
曹操的眉頭擰成個大疙瘩,百思不得其解:「怪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皇上到底是急還是不急呀,照這樣選材,什麼時候南宮才能修完?」
「修完?」樓異冷笑一聲,「開工的事兒連影子都沒有,那些收來的料就在南宮廢墟上堆著,挺好的木料風吹雨淋,有的都朽啦!收來的好料不保存,還一個勁兒催運新的,真不知道他們都是怎麼想的。」
眾人聞此言更加詫異,進而猜測皇上和十常侍是不是叫黃巾之亂嚇傻了。正在議論紛紛之際,有差役來報:「啟稟國相,刺史黃大人到,就在外面迎候大人。」說著遞過一張名刺。
「這又是怎麼回事兒,刺史要來竟然事先不派人通告。」曹操接過名刺發作道,「你們這些當差的是怎麼搞的?車駕入城都不知道通報一聲,人家到了府門口才告訴我。」
「回大人。」差役面有難色,解釋道:「黃大人是微服前來,沒有乘車駕。」
「我真是急糊塗了。」曹操趕緊起身,「黃大人想必是微服查訪,我得出去迎接。」
劉延在一旁道:「黃使君既來,咱們這些縣令功曹也得出去迎接吧。今天可真熱鬧,州郡縣三級官竟湊到一處了,百年不遇呀!」眾官員撩袍端帶紛紛跟了出去。
這群人擁擁搡搡出府門,把青州刺史黃琬嚇了一跳。他今天沒穿官服也沒乘官車,只帶了三個僕人以便裝出行,本想找曹操談論些隱秘之事。哪知來至國相府守門人一通稟,擠出十多個官員來。上至國相曹操,下至縣令和郡縣的功曹,見了面有作揖的、有下拜的,一下子就把他弄懵了,還未緩醒過來就被眾星捧月般讓進了府門。
黃琬字子琰,江夏人士。高祖父黃香是一代名士,溫席奉親孝名感動天下;他祖父黃瓊乃剛烈之臣,在先朝為斗跋扈將軍梁冀幾度出生入死。黃琬本出仕甚早,但因是太傅陳蕃所舉,被宦官誣陷為朋黨,生生被朝廷禁錮在家達二十年之久,直到黨錮解禁才重見天日。楊賜再次薦舉他為官,可人生中本該大有作為的時間早已錯失,四十五歲的年紀竟滿頭白髮無一根黑絲,皆因所受的煎熬太多了。
眾人紛紛落座,黃琬環視這滿屋的官員,問道:「諸位大人為何齊聚此間?」他久被禁錮變得性情柔弱,言語中還有幾分怯意。
「使君,您遠道而來必有要事,還是您先說吧。」曹操待他分外恭敬。若論官階俸祿,太守國相乃二千石封疆之任,而州刺史不過六百石,但刺史不司政務單管監察,有權干問郡縣所有官員的清濁。特別是黃巾之亂平息後,州刺史又有了領兵平亂的權力,所以地位更顯殊異。
黃琬也不客套,緩緩道:「朝廷正在向各地調集木材、石料重建南宮。也因為宦官苛刻刁難,大多不能順利上交。現在外地有不少官員打著更換石料的旗號盤剝民財、欺壓商賈,藉機中飽私囊。倆月以前,賈琮赴任冀州刺史,提前放風說要將貪賄之人不論大小全部治罪。哪知到了任上,闔州官員竟盡皆逃官而去,就剩一個癭陶小縣的縣長董昭敢繼續留任,吏治敗壞實在是觸目驚心呢。」
曹操不禁搖頭歎息:「那大人您微服出行,一定是考察本州官員是否清廉嘍。」
「沒辦法,現在手下人的話我都不敢信。」黃琬擺擺手,「不查不知道,一查嚇煞人呢!齊國在我眼皮底下還算好,平原、北海兩郡貪官成堆,更嚴重的是東萊郡。我上書奏免東萊太守,也不知怎麼走漏了消息,東萊太守派出一個叫太史慈的小吏,竟跑到洛陽把我的彈劾奏章給毀了,這簡直成了天下奇聞!」
曹操聽得哭笑不得:「貪官上下齊手,甚是難對付呀。」
「我轉來轉去,還就是孟德治下的濟南最好。各位縣令在此,我直言相告。我私下裡往你們各處都去了,百姓對你們的評價還是甚高的。若都像你們濟南這樣,我這個刺史就不著急了。」
曹操羞赧地搖搖頭:「使君您過譽啦!濟南也好不到哪兒去,您忘了嗎?我一上任就奏免了八個縣令……像這兩位是歷城令武周、東平陵令侯聲,本月剛剛到任的。」
武周、侯聲趕忙再次見禮,黃琬見二人舉止端莊,料是耿介之人,不住捋髯頷首。
曹操笑指劉延:「實不相瞞,在座的只有這位劉縣令是漏網之魚,其他諸位都是新上任的。」
黃琬特意多打量了劉延幾眼:「嗯,劉縣令是個好官。」
劉延抬手推辭:「下官實在毫無建樹平庸至極,不算什麼好官。」
「你切莫謙讓。現在根本談不到什麼建樹政績,不貪賄就算是好官了。一個柿子爛了就要爛一筐,不把十常侍他們……唉!」黃琬被禁錮二十年,可謂刻骨銘心,再不敢當眾說宦官什麼話了,趕緊轉移話題,「你們為什麼都湊在一處啊?」
這煩心事兒又勾起來了,曹操低頭道:「還是因為運送石料的事情,宦官挑三揀四不收啊!」
「哼!」黃琬冷笑一聲,「別著急,他們還沒挑到時候呢,到時候准收。」
「哦?為什麼?」曹操追問道,黃琬卻緘口不言只是冷笑。劉延見狀,料他有私密之言對曹操講,趕緊識趣地起身:「既然如此,我衙中尚有不少公事要辦。時候也不早了,諸位大人安坐,下官先告退了。」他這樣一講,武周、侯聲也隨之站起,其他人也紛紛尋借口告退,不一會兒的工夫就走了個精光。
曹操見只剩黃琬一人了,才問:「使君,聽您方纔所言,這件事究竟有什麼玄機?」
「修宮之事是假!」
「什麼?」曹操一皺眉,「此話怎講?」
「你好好想想就明白了,那些宦官挑來挑去所有材料都按一成的錢收了。那剩下九成錢哪兒去了?」
「何來剩下的九成?」
黃琬拍拍他肩膀:「孟德啊孟德,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跟我裝糊塗。宋典自國庫支錢,豈會真支出一成之錢,他必是按十成上報的!」
「那剩下的九成錢財,都叫宦官吞了嗎?」
「不對不對,十常侍再貪也不敢私匿這麼多,這數目太大了。唯一的可能,就是這些錢不聲不響進了中藏庫。」
曹操一愣:「那是……那是皇上的梯己(私房錢)。」
「沒錯,那些錢搖身一變都成了皇上的私房錢。你想想吧,當初賣官賺了多少?黃巾事起,他迫於無奈把錢都拿出來散給北軍將士了。修宮殿能用多少材料,為什麼要遍向各地征料?這是當今萬歲遮羞,不好明著私吞國庫,藉著這個題目斂財,要把當初散出去的錢再撈回來呀,那些征去的材料恐怕修三座宮殿都夠。」
曹操只覺得腦海中轟隆一聲,彷彿感到天塌了下來。他胸中似烈火燃燒,終於吐出那句壓抑已久的話:「大漢完了……真是昏庸無道的亡國之君!」
說這話是殺頭滅門之罪,黃琬嚇了一跳,他是吃過虧的,趕緊摀住曹操的嘴:「你小聲點兒,不怕隔牆有耳啊。我告訴這話,是為了叫你安心,石料的事情不必再操心,早晚宦官會按一成付錢。」
「君王可欺民,不可欺天吶!」曹操氣憤難當,「天下之錢何分陰陽,莫不歸屬於天子。為什麼他還要千方百計斂財呢?難道非要都揮霍了才罷休?他這樣行事,國庫、地方兩空,都成了中藏錢,豈不是殺雞取卵?再有大災荒,官員拿什麼去賑災啊?」
黃琬默然良久,歎息道:「其實我今天來不僅是為了公事,還有件私事要告訴你。朝廷秘密差下督郵,要沙汰軍功之人,你可要留神!」
到了現在,曹操也想開了:「要丟官就丟吧,皇甫嵩、朱俊、徐璆、王允,大家降職的降職、下獄的下獄,輪也該輪到我了。」
「他們幾個獲罪都是各有隱情,你知道嗎?」
曹操氣哼哼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也不盡然。皇甫義真之所以遭謫,是因為他得罪了趙忠。他在河北平張角,路過鄴城目睹了趙忠的宅子,房舍林立逾制建宅。他回朝參奏一本,皇上正愁沒錢,把趙忠的房子抄沒充庫了。後來他與董卓討北宮伯玉,兩人相處不睦,那董卓就與趙忠勾手貶了他的職。」
「十常侍……十常侍……天底下還有他們沒幹過的壞事嗎?」曹操一拍大腿,「徐璆和王允呢?」
「徐使君的事也差不多,他得罪的是董太后的外甥,那人也與趙忠聯手告他討賊不力,結果下了大牢。」黃琬惋惜不已,「至於王子師的事可有些麻煩。他上交了一封秘信,是反賊『神上使』張曼成寫給張讓的,聲稱是在清點穎川黃巾遺物時發現的。」
「哦?」曹操瞪大了眼睛。
「不過這封信未必是真,張曼成死無對證,很可能是王允想扳倒十常侍故意偽造的。他與張讓在天子面前各執一詞爭論不休,結果十常侍紛紛進讒言,他就被下獄了。這倒給張讓提了醒,他向皇上建議差下督郵,明為考核官員,實際上要沙汰軍功之人。」
「原來如此。」
黃琬說著說著突然想笑:「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在冀州出了個叫劉備的小子,因軍功補了安喜縣尉,上任不過旬月就被河北的督郵盯上了。那劉備也真膽大,縱馬闖驛,活活把督郵綁縛,狠狠抽了二百鞭子,然後掛印逃官而去。」
「哈哈哈……抽得好!」曹操頗為讚賞,「對於為虎作倀的小人就該這樣。有機會的話,我還真想認識認識這個劉備。」
「抽的是不錯,但也觸了十常侍的霉頭。自從出了這件事,督郵越發痛恨軍功之人。咱們青州也派下督郵,現正在來的路上,恐怕一兩日間就要到了,到時候你要小心應對。」
「謝使君大人相告,為了我這點兒事,還勞您親自跑了一趟。」曹操趕忙施禮。
「我不敢差派手下人,怕走漏風聲所以親自來告訴你。你可千萬別跟督郵說是我告訴你的……」
「我當然不會說出去,大人放心吧!」曹操見他神色慌張,不禁感歎:被誣陷遭禁二十年,這個人雖有滿腹熱忱,但是膽色盡失了。不過越是如此,越顯他對自己的眷顧。
黃琬沉默了一會兒,又回頭道:「孟德,你辦了一件令我感觸頗深的事。」
「哦?下官有何作為令使君垂青?」
「你毀了朱虛侯的祠堂。你知道嗎,那是在好幾十年前,老太傅陳蕃還僅是青州刺史,他就曾搗毀劉章的塑像。你今天所為跟他一模一樣。」說這話時黃琬眼望窗外,彷彿在追尋遙遠的記憶,「我因陳太傅薦舉而為官,又因陳太傅之牽連遭禁,成也蕭何敗蕭何。」
曹操千恩萬謝送走黃琬,不禁思量:陳蕃最終死在宦官手裡,我雖然仰慕此人,但是真想混一個與他一樣的結局嗎?
那一刻他開始動搖了,覺得官場是那麼可怕,前景一片黑暗,不如棄官還鄉。但他又不甘心這十年的努力,不知該何去何從。在思考了整整半宿之後,曹操決定放手一搏,走一步險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