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黃河邊,一座破舊的院落裡,陳言依樹而立。秋風吹打著老槐樹,樹葉發出瑟瑟的聲響,有幾片掉下來,落在他肩上。沒有人想到,陳言會窩在省城,窩在這樣一座破舊的小院落裡。就連他自己,怕也想不到。
往事如風,嘩啦嘩啦吹過,打得他心一陣亂顫,想想生活中發生的一切,陳言感覺人生真如夢一樣荒誕,不可把握。
兩個月前,陳言還在深圳,深圳有家媒體在網上發現了他,想請他加盟。陳言非常高興,未加猶豫就去了。雙方談得很好,那是一家新辦的報紙,一切都在起步中,但這沒關係,陳言習慣了從頭做起的生活,況且這家報紙的主張很清楚,關注底層生活,關注民生熱點,以新視覺發現新問題,以新思維提出新觀點。一句話,這家報紙想打破傳統媒介的禁錮,在激烈的報業競爭中開闢一條新的甬道。這正符合陳言的願望。陳言在那兒幹得非常起勁,一月後就升為焦點新聞部副主任,儘管他對那座開放的城市不是太熟悉,但他熟悉大西北,他用大西北的新聞資源豐富著那家報紙的版面,也豐富著讀者的閱讀與想像。與此同時,他繼續著網上的事業,兩個論壇還有他自己的博客,是他另一個天地,陳言不可能放棄。西北圈子的朋友們源源不斷將信息提供給他,將發生在西北這片厚土上或荒唐或怪誕或滑稽的新聞事件提供給他,特別是老胡,已成為他最得力的幫手。他跟老胡商定,一定要借助網絡這個平台,先把自己打出去,然後再尋求新的發展空間。
如果不是江莎莎,陳言是不會這麼快回來的。
跟江莎莎的婚姻實在是維持不下去了,而且也沒有維持的必要。離婚是陳言早就看到的結局,只是他沒想到,分手會由江莎莎提出,她像催命似的,生怕他晚來一天,就耽擱了她美好前程。陳言心想這樣也好,長痛不如短痛,與其兩個人互相煎熬著,不如就痛痛快快拿起刀,一刀了斷算了。
江莎莎早已有外遇,對他來說,這已不是什麼秘密,江莎莎也沒打算瞞他。有次他從沙漠回去,她跟那男人索性就大大方方睡在他床上,一點害羞或是懼怕的意思也沒,反倒弄得陳言發火也不是,不發火也不是,整整難受了一夜。第二天他跟江莎莎說:「別急啊,這麼快就把野男人召來,也不怕我熬死你。」江莎莎溫柔地笑笑:「那你就熬啊,看誰熬得過誰?」
事實證明,江莎莎還是沒他能熬,這不,他還沒打算開始熬她就發急了,發急好,陳言也盼著她發急,要不,了結起來還真有難度。
他們辦得很痛快,沒吵沒鬧,簡簡單單分割了一下財產,然後到街道辦,把結婚證一交,領個綠本兒,兩人就再也沒瓜葛了。
那天陳言長長舒了一口氣,彷彿一場夢遊終於結束。
離婚以後,陳言本打算回深圳,報社突然打來電話,說他不必回去了,先留在內地,看看內地市場能不能很快拓展?也就在同一天,陳言得知自己博客上的文章被多家報紙選載,一場陳言風波已經捲起。看著網絡上掀起的狂瀾,陳言的笑把自己淹沒了。
因為離婚,陳言竟然沒能在第一時間看到這樣振奮人心的消息,如果看到了,或許,他會更大方一點,讓江莎莎在財產分割中得到更多的實惠。
沙湖的事能在網絡上激起如此大反響,陳言始料不及。以前雖然做過這個夢,也幻想掀起一場大地震,但苦於掌握的一手資料不足,證據更不充分,一直不敢把這問題抖出去。只是嘗試性的,在博客上寫了幾篇文章,權當投石問路,沒想竟給問對了,問火了。當下,他激動地跟老胡打電話:「火了,老胡,火了啊。」
「啥火了?」老胡問。老胡還在沙漠裡,老胡辭職後,也是轉了一個很大的彎,才回到原地。他是一個比陳言更固執的人,走到哪兒,都覺自己的腳步還留在河西,留在他曾生活過戰鬥過的地方。後來他才明白,不是說他走不出河西,走不出沙湖,是他心裡的那個疙瘩一直沒解開。人背著沉甸甸的負荷,是走不動路的,一根繩子繫著心,走哪兒也得給牽回來。胡楊河已在他們這些小文人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留下太多的沉澱。發生在流管處還有南北二湖那些沉重的故事,已像夢魘一樣困住了他們,這個幕揭不開,走哪兒也覺自己是逃荒者,而不是墾荒者。
那就回來吧。
老胡比陳言還荒唐,從外地回來後,一頭扎進沙湖,就不想再出來,外面世界發生如此激盪人心的事,他這個當事人居然一無所知!等他從北湖跑出來,跑回省城,看到雪片一樣的跟帖,還有網民們潮水般的響應,老胡木了,呆了,半天,濕著眼道:「有希望了,陳言,有希望了啊。」
老胡的話是發自內心的,這些年,他在記者這個行當裡,碰到聽到不少事,也採訪過不少人,有些事簡直觸目驚心,令人髮指,可到頭來,總能不了了之。老胡心想,這一次,總該有個結果吧?
「是啊,總算有希望了。」陳言也是感慨萬端,他的雙眼不知啥時已濕,心也潮潮的。想想自己走過的路,想想為採訪南湖為探尋「121」事件真相所做的努力,他就想,記者這碗飯,不容易啊。
一番感慨後,陳言跟老胡分工,老胡去沙湖,盡最大可能把北湖賣地內幕調查清楚。單一個南湖,鬧不出多大動靜。他呢,繼續留在省城,密切關注網上動靜,隨時將新的文章補充上去。這一年,關於南湖,關於流管處,還有胡楊河,陳言寫了不少文章,他跟老胡認真篩選一番,挑出幾篇,兩人決計一鼓作氣,將這場正義之戰進行到底。
陳言本來在新聞大廈租了一套房,既是他的辦公地點,也是南方那家報紙在西北的臨時辦事處。老胡認為不妥,非要他搬到市郊。「現在這種時候,你應該處處小心才是。」陳言覺得老胡說得有道理,便跟著老胡來到這座小院。小院原是老胡一位朋友的,朋友如今住在鬧市,這房空著,正好派上用場。小院雖然清靜,但很適合讀書寫作,而且就在黃河邊上,出門便能聽到濤濤的黃河水。
跟生活上的清苦和寂寞相比,外界的支持和呼應給了陳言極大的安慰。連日來,已有不少同行向他表示祝賀,願意跟他一道,用手中的筆,為流管處一千多名下崗職工還有沙湖老百姓伸張正義。天津重慶等地的媒體也競相向他約稿,看來,沉默的胡楊河真是要爆發了。
誰知就在陳言暗自高興時,省報刊出了那篇重頭文章,省內其它媒體隨即呼應,陳言傻眼了。
難道?
站在老槐樹下,孤獨感再次向他襲來。老胡離開省城已有些日子了,一直沒有消息反饋。水曉麗現在也打聽不到消息,只知道她不在晚報干了,具體去了哪,陳言無從得知。強光景倒是給他打過一次電話,聽口氣,情緒也不是很好,低沉得很。看來,對方真要衝他們採取強硬措施了。
不怕,也不能怕!
院裡默站許久,陳言返身進屋,給自己重新鼓了鼓勁,打開電腦,想把白天寫的一篇文章發論壇上,誰知意外發生了。
他所在的兩個論壇被封!
陳言怔在了電腦前,感覺被人重重給了一悶棍,打得他腦子裡一片昏然。怎麼會,怎麼可能?!
他退出,再次進入,連續幾次後,他頹喪地往後一倒,心裡罵了句髒話。怔坐片刻,他抓起電話,想緊著告訴老胡,誰知老胡關機。
這個意外重重打擊了他,一股沮喪湧出,剛才還在的信心瞬間退去,陳言感覺有濃濃的黑暗壓來。
第二天,陳言接到老胡的電話。老胡情緒很壞地說:「他們砸了我的照相機,搶了我的採訪包,把我趕出了北湖。」
「誰?!」陳言震驚地問。
「還能是誰,洪光大的人。」
「洪光大不是進去了麼,怎麼,又放了出來?」陳言的聲音更緊了。
「洪光大是進去了,開發公司還在,這一次,來了一個比洪光大更狠的,叫龍六。」
「龍六?」陳言拚命搜索著,但他腦子裡實在沒有一個叫龍六的,「這人什麼背景?」他又問。
「還能什麼背景?陳言,難啊,你也要小心點。」說完,老胡掛了電話,也不跟陳言說,他現在在哪,還要不要繼續幹下去?
陳言心裡頭更黑了,站在小院裡,他反覆念叨著洪光大和龍六的名字,看來,北湖賣地果然跟洪光大有關,不,應該是跟馮橋有關!
陳言決計先搞清這個龍六,水利廳這個時候派龍六擔任開發公司經理,目的絕不簡單,裡面一定又埋伏著大文章。而且洪光大被關進去後,到現在沒有下文,宏大建築公司發生那麼大的工程事故,有關方面至今不披露事件調查情況,陳言懷疑,宏大建築公司幕後老闆另有其人,洪光大指不定又是一個墊背的。
陳言在省城奔走幾天,靠記者圈裡的幾個朋友,終於打聽到,龍六真名並不叫龍六,叫龍曉六,最早曾是水利廳物資處一名幹部,馮橋擔任水利廳副廳長後,龍六得到提拔,升為物資處採購一部主任,他跟馮橋關係相當密,後來因為一起假水泥案,龍六被相關部門調查,丟了官,差點進了大牢,是馮橋力保了他。龍六跟洪光大,在水利廳號稱馮橋手下兩隻虎。馮橋升為廳長後,龍六一度時期擔任過物資處長,後來去了水利廳下面的機械設備公司任經理。
打聽清馮六的真實背景,陳言決計親自趕往北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現在看來,北湖跟南湖是糾纏一起的,都跟開發公司有關,背後隱藏的,定是馮橋!
陳言收拾好行囊,正要出門,院門呯地被推開了,進來三個人,神色詭異地橫他面前。
「你們找誰?」陳言問。
「不找誰,隨便看看。」其中一個大個子說。
「這是私人住宅,請你們離開。」陳言感覺這三人來者不善,特別是那個矮子,一臉凶相。
「你是陳言吧?」矮個子邊問邊掏出煙,邊上的大個子趕忙掏出火機,為他點了煙。他吸了一口,噗一聲,將煙霧吐在陳言臉上。
「你——」
「怎麼了,不服氣是不?」點煙的大個子問。
陳言意識到對方是些什麼人了,他掏出手機,想報警。就聽矮個子說:「把那個破玩藝扔了,我看不順眼。」矮個子話剛一落地,陳言的手機便被對方奪過去,開頭說話的大個子將手機丟腳下,用力一踩,陳言聽到手機碎裂的聲音。
「請他到屋裡。」矮個子又說。說完,一腳踹開門,自個先進了屋,陳言還想反抗,可他哪裡是對手,兩個大個子一人架起他一條胳膊,很輕鬆地就將他架進屋裡。
「陳大記者,最近過得還好麼?」矮個子坐在沙發上,皮笑肉不笑地問。
「不關你的事!」陳言恨了他一聲。
「嘿嘿,嘴上功夫倒是硬,給他送點見面禮,告訴他怎麼跟別人說話。」矮個子說著,沖兩個保鏢使個眼色,瞬間,一陣嘴巴摔向陳言,陳言被打得眼冒金花,嘴和鼻子都出了血。
「強盜,流氓!」他掙扎著喊了一聲,就有更猛的拳腳砸向他。
陳言這才意識到,對方是找上門教訓他來了。
一陣襲擊後,陳言被一腳踩倒在矮個子面前,「跪下!」下手很重的大個子衝他喝。陳言奮力抵抗著,想站起來,對方衝他狠狠一腳,他的雙膝很痛地跪在了地上。
「這才像話麼,哪有見了我黑老五不跪的?」矮個子的話裡滿是寒氣。
「你們這些流氓,打手,我不會放過你們!」
「嘿嘿,就怕你沒機會了。」叫黑老五的猛地伸出腳,皮鞋用力踩在陳言臉上:「說,還想不想多事?」
陳言哪還能說話,他感覺自己的臉要碎掉,頭也要碎掉,張著嘴,半天喊不出一個字。
「給我砸!」就聽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屋裡電腦碎了,裝在包裡的筆記本電腦也碎了,攝像機、照相機,能碎的東西無一倖免,全碎了。對方還不過癮,從抽屜裡翻出陳言一大撂書稿,掏出打火機,「信不信,我一把火把這屋子點了,把你也燒成灰?」留著小鬍子的大個子惡恨恨威脅了一聲,然後吧嗒一聲,打著了打火機,火苗竄起,一股淡淡的青煙飄進陳言鼻子。
陳言痛苦地閉上眼,書稿是他十年的心血,五易其稿完成的長篇小說,陳言指望著靠它出名呢。電腦一毀,打印稿又焚燒了,陳言十年的心血,就算徹底化成了灰燼。
陳言幾乎要絕望了。跟江莎莎離婚,這部書稿就差點被焚,沒想它最終還是沒能逃得過一劫。
「馮橋,我不會放過你!」他在心裡狼嗥一般吼出一聲。
「給他留點紀念,免得以後又要亂寫亂畫。」叫黑老五的鬆開腳,陳言剛一抬頭,雙手便被兩個大個子扭在地上。陳言萬萬沒想到,他們會如此凶殘,這三個慘無人道的東西,他們竟然要廢掉他的十指!
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中,陳言感覺自己的雙手斷了,他清晰地聽到十指碎裂的啪啪聲——
等老胡從沙漠中趕來時,陳言已在地上昏躺了一天一夜,血,老胡看到滿地的血,還有一屋子狼籍!
幾乎同時,林雅雯也在受到來自不明力量的威脅。半月前,針對朱天成們所做的一切,林雅雯緊急給省委海林書記上書,請求他採取果斷措施,制止這帶有欺騙性的宣傳。她在信裡說:「宣傳八老漢是我最初提出的,八老漢的事跡可歌可泣,怎麼宣傳也不為過。可以目前這種方式,拿八老漢為別人做遮掩,替罪惡做粉飾,我堅決反對,這不僅對八老漢不公平,對沙湖,對胡楊河,都不公平!」
林雅雯第一次用了罪惡兩個字,她在信中還公然指出了馮橋利用洪光大,在胡楊河流域為所欲為,現在怕事情敗露,又想利用八老漢,利用朱天成,為自己洗涮罪惡。她本來想點出藏在馮橋後面的那個人,後來再三猶豫,還是沒點。
海林書記沒給她任何答覆。
林雅雯不甘心,就在她決計向中央上書,揭露藏在胡楊河背後的罪惡時,有人找上門來,跟她道:「如果你還想做官,就好好呆在黨校,別亂說話。」
「無恥!你們是在公然挑釁正義,挑釁黨的原則!」
「沒什麼原則,原則就是你最好閉上口。」對方冷冷地道。
林雅雯剛想發怒,對方搶她前面道:「你有個女兒,在十三中上學,是吧?」
「你們想做什麼?」林雅雯驚問。
「我們想做什麼,得問你,你不會傻到連這也想不出吧?」對方丟下話,走了。林雅雯傻站在黨校院裡,站了有足足三小時。
後來她接到省委秘書長趙憲勇的電話,趙憲勇告訴她,在事關胡楊河和流管處的問題上,海林書記妥協了。
「為什麼要妥協?」林雅雯的聲音變得激動。
「一言難盡啊,雅雯同志,這是一場鬥爭,形勢遠比你想得複雜。」
「有多複雜?」林雅雯似乎忘記了是在跟省委秘書長通話,她已得知陳言慘遭毒手的消息,這個消息極大地刺激了她,他們竟然沖一個手無寸鐵的記者狠下毒手,眼裡哪還有黨紀國法?聯想到自己受的恐嚇,她真是想沖這個世界怒吼。趙憲勇再三讓她冷靜,她怎麼能冷靜得了?
「我想知道,省委到底是什麼態度?」她的聲音近乎是在質問了。
趙憲勇並沒在意她的過激態度,興許,他也是懷著滿腔怒火,可惜他是秘書長,身份特殊,發不得火。趙憲勇本是想跟她解釋一下那封信的事,那封信海林書記看了,但沒批示,信現在在他手裡,他想把它寄到中紀委。他手裡有不下十封這樣的信,他想在離開秘書長崗位之前,最後盡職盡責辦一件事。
但他最終還是沒能把這事說出來,林雅雯又問了一句,他才道:「我要離開省委大院了,到新的工作崗位上去。另外……」說到這兒,他忽然就沉重得說不出下邊的話了,空氣似乎也靜止了,不,是凝固不動。林雅雯已經預感到什麼,她的心提在了喉嚨裡,生怕再聽到什麼可怕的消息。偏在這時候,趙憲勇又沉沉地道:「雅雯同志,海林書記已經向中央辭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