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韓教授特意把我和黃博雅叫至一旁,鄭重其事地將他那始終斜跨在身上的包取下,將裡面的東西取出來,分別交於我們二人道:「謝謝你們了,這次考察多虧了小雅出錢出人,小賀你出力,要不是你,可能咱們這些人沒一個能活著回來的。唉~就是可惜了小靜、子明和大韋,多好的孩子們啊!都是前途無量的學術精英,沒想到……」老爺子到這時總算知道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了。
我們倆聽了也是一陣沉默,黃博雅和他們都是關係十分要好的同學,死人,是誰也不願意看到的。
教授像是一日之間老了不少,此時眼窩深陷,無神地瞅著那團篝火道:「曾經多少年,我都認為自己在西域古國的歷史研究中還算是有一席之地的,但是經過這次的事情我才終於明白,原來自己一直瞧不上眼,甚至不屑去看的野記雜文裡面竟蘊藏了如此巨大的能量。就像小賀和你的朋友,你們沒有人是專業學這個的,但往往出現情況,卻都是由你們來解決,可見我這個老東西這幾十年真是瞎研究了。」
「老師……」黃博雅想勸韓教授兩句,一張嘴卻被他揮手阻止道:「你讓我說完。我到今天才算真正明白,所謂的歷史,我們看到的,永遠都只是冰山一角,你永遠不會知道那時候的人們在想什麼,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僅僅靠推斷的話,卻又有失公允,這兩天來的事情,如果不是我親身經歷,就算你們和我說上一萬遍,我也難以相信。這使得我對歷史的研究越來越缺乏自信和耐心,有一種無力感,總是覺得再怎麼研究和猜想,始終和事實存在巨大的差距,所以,我想是到了該歇歇的時候了。」
我倆無言以對,畢生追求甚至引以為豪的事業,最後卻發現如同幼兒識字般初級,對一個人的打擊可想而知。
又歎了一口氣,韓教授指著我們二人手中他剛才遞過來的文件道:「這是我畢生關於龜茲等西域古國的研究,本來打算出版的,現在想了想,覺得自己丟不起這人。只是考證一下誰叫什麼、做過什麼事情,就是歷史了?呵呵,想想都覺得可笑!東西給你們了,關於琉璃王府,有興趣你們就繼續找,找到了回來給我老頭子當個故事講就行了。我是不打算再碰這些東西了,七十來歲的人,釣釣魚下下棋幹什麼不好?研究這些個死人幹嘛?你們說是不是?!」
我總算聽出來了,韓教授說白了有些心灰意冷,因為他發現現代所謂的歷史研究和真實的情況相差太遠。以前他總是以為通過各種渠道和材料的考證,能把古人給斷個八九不離十,這也是許多人研究歷史的興趣和成就感所在。但他現在明白,其實對古人來說,有許多事情,是不能,也不願意被別人知道的,所以再研究也是徒勞,你永遠不可能完完全全探究一個一千多年前的人究竟是個什麼心思。
可能也有人說,為什麼非要都搞明白?這世界本來就是殘缺的,殘缺本身也是一種美。
道理是不錯,但是用在搞學術的人身上就不行了,他們只要求精確、完整,一百分就是一百分。放在以前,韓教授可能覺得即使只有九十分也沒什麼,他有自信能把那最後十分再給找到填上。但現在不一樣了,對一個古人的瞭解,他以為已經有八九十分了,其實連十分都不到。是這種注定永遠無法完全開解的認識徹底擊垮了他。
黃博雅沒想到韓教授研究了一輩子的歷史,說放棄就放棄,忍不住勸他道:「老師,您可是歐洲在這方面的權威,您怎麼能……」
這次是我打斷了她,背了一首舅爺常念的半句詩給老爺子道:「莫道紅塵多俗事,不辭方知何時休?」大概意思是既然嫌這世上事多,倒不如乾脆給自己個清靜,別指望著有一天大家都不找你就清淨了。只要在一天,就肯定會多一天的事情。不試著主動去給自己放假,就永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休息。
韓教授看來是早就想好了,絲毫沒有捨不得的情緒,朝我豎了個大拇指表示贊同。
其實老爺子是有點鑽牛角尖了,研究歷史的本意就是盡可能多地去探知歷史的真像。但是對於一個年逾七十的老人來說,做了一輩子已經足夠了,剩下的交給年輕人就好了。
黃大小姐斜著瞥了我一眼,意思是「你不幫我勸也就算了,還煽風點火!」我可不管她那麼多,這事兒你要尊重當事人的意見,我相信韓教授做出這個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擔子終於卸下,韓教授似乎格外地輕鬆,那整整一袋的文件交給我們,就像是把一枚定時炸彈給送出去一樣,不管黃博雅再如何勸他,老爺子都沒再有一絲一毫的悔意,看樣子是徹徹底底真放下了。
放鬆心情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我們幾人就盡可能地用外套多兜了一些野菜野果,走出山谷去尋那下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