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基督教的邏輯來講,上帝必然知道此事,也很可能當時在場,但上帝還是任悲劇發生,並且發生得很徹底:兩棟大樓完全坍塌,裡面沒有一個人奇跡般生還。這是什麼意思?
在白宮舉行的彌撒上,一位著名的美國牧師試圖解釋此事。他說所謂神秘就是只有神才知道的事,「9·11」恐怖事件就是一種神秘。他坦白地說,他也不知道這種神秘究竟是什麼意思?這是在白宮舉行的彌撒上,一位在美國極負盛名的牧師的坦言。
大家都知道,在那兩棟姐妹樓裡的人大多都是美國的精英。他們沒有犯什麼大的過錯,他們是不應該遭受這樣的災難的,但為什麼災難要降臨到他們頭上?他們死後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呢?這個問題是比較容易回答的。那位牧師說道,我相信他們現在都已經到達天堂了。這對他們來講是一件多麼榮耀燦爛的事啊。牧師的話只是一種美麗的猜測,他拿不出什麼鐵的證據來證明那些死去的靈魂現在都已經在天堂裡了。
人們其實也不相信牧師的話,這句安慰人心的話是不能用來反證的。如果那些死去的靈魂現在都已經很榮耀地升到天堂裡了,我們為什麼還要哭泣悲哀呢?我們應該歡歌慶祝才對啊。我們現在痛恨恐怖分子的最大原因就是恐怖分子濫殺無辜。但既然那些被殺的無辜都在死後升到極樂的天堂,我們有什麼理由對恐怖分子的濫殺如此痛恨呢?
這裡面其實已經造成了一個邏輯的混亂。如果我們按邏輯來看的話,死後上天堂是宗教許諾世人的最高獎勵。如果我們明明知道那死去的人是上了天堂,但卻對導致他上天堂的那些恐怖分子恨之入骨,這只能證明世人對天堂的喜歡遠不如對人間的喜歡。看到親人上天堂,我們沒有歡喜,而是悲痛欲絕,天堂和地獄在人心中的地位其實相差無幾。
既然世人對天堂的現實態度是這樣的,那麼以上天堂為終極目標的基督教豈不是建立在人們的虛妄的信念之上的。人就是這麼奇怪,進入教堂尋求靈魂最後歸宿的世人,在現實的理念上根本是和基督教唱反調的。我們希望上天堂,但對已經上到天堂的人我們卻很悲哀,而對導致我們的朋友上天堂的人,我們不但不感謝,還要恨之入骨,必圖趕盡殺絕而後快。
上面我其實已提出了兩大困境:上帝的道德困境,天堂的喜惡困境,還有另外一個困境就是愛的困境。在聖經裡,耶穌有句偉大的名言,「我們要去愛我們的敵人。」但遺憾的是,基督教徒們通常至多做到的是,愛我們的小敵人,但絕對不能愛我們的大敵人。
有誰敢在美國說,「我愛本·拉登!」這句話是完全符合耶穌的教誨的,但美國的基督徒卻集體選擇違反耶穌的教誨。這種對基督教教義的選擇性的理解,運用在美國基督徒中是最自然不過的事。
這種濫用使得人們陷入了以上三大邏輯困境而不自知。迷失於邏輯困境中的人往往是短視的,歷史會證明這一點嗎?
集體潛意識中的「因果」狂歡
「9·11」的當天,曼哈頓的交通全線癱瘓,我只能徒步從10街走回76街的寓所。回到家裡,看到留言電話閃爍,一聽是我的一位印第安朋友強尼的留言。在電話裡他的聲音急促而興奮,問我是否安在。我馬上給他打了一個電話。
「你還活著,這下我就放心了。」強尼一聽我的聲音就大笑起來。
「嗨,強尼,我那地方離世貿中心遠得很呢,怎麼會有問題?」
「你是我的好朋友,我當然要關心你!」
「我聽你的聲音很興奮的樣子,你是怎麼回事啊?」
「怎麼回事?今天是我最高興的日子,這幫強盜終於得到報應了。」強尼又在電話那頭大笑起來。
「這幫強盜?」我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
「對,這幫強盜在幾百年前侵佔了我們的土地,屠殺我們的人民,他們難道不應該得到報應嗎?」電話那頭的強尼聲音變得鋼硬起來。
「強尼,這大樓裡死的不僅僅是白人啊。」
「我知道。」強尼歎了口氣:「但你是很難理解我們美國原住民這種複雜心情的。」強尼不喜歡用印第安人,而喜歡用美國原住民自稱。
「強尼,你的這種想法代表你個人呢,還是大多數美國原住民?」
「你說呢?」強尼狡猾地反問我。
「我只是問問你?」
「這是一種世仇,我們美國原住民祖先在幾百年前就經受了比「9·11」更恐怖的恐怖襲擊。現在美國可以有足夠的力量報仇,但我們呢?我們可能永遠都無法報這個仇了。」
強尼的話在我的心中激起漣漪,中國人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受到世界列強的凌辱,和美國原住民的仇恨實在有相似之處。所不同的是中國日漸強大起來,而美國原住民則只能默認現狀而已。
於是,我想到一個很有意思的心理測試問題。我問許多美國人這麼一個問題:「你能想像有美國人因為『9·11』事件而高興嗎?」
「這怎麼可能?」絕大多數的美國人如此說。
「請再想一想這種可能性。」我堅持道。
「那麼是中東裔美國人?」這是最自然的猜測。
「再猜一猜。」我沒有認可這種回答。
「那我就不知道了。」美國人被我這個問題難住了。
「美國原住民。」
「啊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10個美國人中大概有8個馬上明白這個答案中的意思。
當然也有美國人說:「這是兩碼事,怎麼可以扯到一起來。」
「因為你不是美國原住民,所以你當然不會如此想的。」
在心理治療中,有一項很重要的原則是「深入體察法」,即把腳伸進對方的鞋子裡去試一試,以試圖瞭解對方真切的感受。我們自然知道並非所有的美國原住民都像強尼那樣想的,但強尼的想法卻印證了人類集體潛意識中隱藏的「因果報應」的信念。
把恨投射到世貿的白皮上
在「9·11」後,心理咨詢的話題自然就會集中到這次恐怖襲擊上來。我問一位黑人患者露絲對「9·11」事件的看法。
「那兩棟白色的大樓早就可以倒了。」
「為什麼你如此說呢?」
「你沒有注意到那是白色的大樓嗎?」
「精確地講是銀色的。」我說道。
「銀色,哼,那是白色,白人的白色。」露絲的話裡充滿恨意,很明顯她把對白人的恨投射到世貿中心的顏色上去了。
「世貿中心裡面也有很多黑人員工啊。」我提醒道。
「這我當然知道。我很高興這兩棟白色大樓終於倒塌的原因是,這大樓是以白人為中心的資本主義到達頂峰的象徵,是集資本主義財富、科技、榮華於一身的象徵。但我要說的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一個美國黑人,飽受白人種族主義的凌辱,至今依舊生活在貧窮的邊緣。我為什麼要惋惜那白色大樓的倒塌?」露絲的憤怒好像打開閘門的洪水。
美國黑人內心的這種憤怒是我們很難想像的。在「9·11」這樣舉世震驚的事件背景下,美國黑人表現出的愛國熱情,比白人多了另外一種難言而複雜的感情。
就上一段的那個問題「有沒有美國人因為『9·11』事件而高興?」,在我提出「美國原住民」後,有一位黑人馬上接口道:「為什麼不會是黑人呢?我們黑人在美國為白人做了那麼多年的奴隸,我們同樣有難解的仇恨。」
由此可見,「9·11「事件不但擾動了人們的正常生活節奏,也攪動了人們在內心深處的壓抑情緒。
露絲把對白人的恨投射到世貿中心的白色上,我問她芝加哥的摩天大樓西爾斯塔是黑色的,那她又怎麼看呢?露絲咧嘴一笑道:「我一直生活在紐約,從來沒有到過芝加哥。就這一點我就已經很生氣了,你說我為什麼長這麼大了居然從來沒有去過芝加哥?那還不是因為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