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乙女在「健康城」出事的那天,哥哥甲男是按約定的地點和時間去赴會的,等到深夜也不見乙女出現,心想是傳信的人搞錯了地方,或者口信沒有按時傳達給妹妹也說不定,就想過幾天再打聽和尋找乙女。
第二天,他看見有一批外來的民工在街角里聚賭,心裡有些好奇,就上前去看熱鬧,不料卻給街上的巡查人員把他作為聚賭人員一起被抓了進去。洗清了罪名後,又被當作盲流人員,收容遣返回鄉,沒曾想妹妹每個月的十五日還在癡癡地等候他。
母親知道他遣返回鄉的消息,心想這是一隻從山上下來的老虎,怕他回家後又來惹事生釁。就翻出丈夫田大農生前留下的遺物,那塊繡著梅花和「靜」字的淡白色麻布,把當年田大農如何拾到乙女,乙女和他沒有血緣關係的身世經歷,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兒子,讓甲男死了這份心,從此斷絕和乙女的來往。
甲男聽後不吵也不鬧,就離開母親和繼父,一個人搬出去住。他由於沒有文化和學校證書,找不到一個像樣的職業,只能時而到建築工地去做臨時小工,時而幫商場搬運貨物。空閒的時候就去參加賭錢活動,只要一贏到錢,他就存起來,省吃儉用,捨不得花一個子兒。他除了賭錢以外,其他的如煙、酒、嫖、毒品、鬥毆等惡習一概不沾。有人問他你積攢那麼多錢又不用,做啥?甲男說這錢都是給妹妹的,好讓妹妹日後重新上學讀書,嫁個好人,過得幸福。別人又問,如果你一直找不到妹妹的話,怎麼辦?他說:那就守候一輩子的找。
這甲男長得像他父親生前,濃眉大眼,精悍俊壯,很有男人的氣概,為人又純樸溫厚,寡言少語的,很受一些姑娘的喜愛。就有不少人來為他說媒介紹,都被他一一拒絕。大家知道他心裡就只裝了一個妹妹,也不好多勸他什麼。
再說乙女和韋華住到一起,就把歌舞廳的工作給辭了。韋華非常中意乙女那種溫柔委婉,小鳥依人的表情。他早時在官場上對人威風八面,頤指氣使的,可是對乙女卻是百般溫順,小心翼翼的,很討乙女的歡心。
奇怪的是韋華並不連宿打夜,他幾乎每天都來,但深夜之前就離開了。他怕乙女寂寞,就找了個小保姆,有時就來幫乙女做做事,打掃打掃房間,兩個人就能做個伴說說話。而乙女已經把韋華看作是自己事實上的丈夫,儘管還沒有名正言順,她一到晚上就盼望丈夫早歸,也不和周圍的鄰舍有交往,所以這種安定的生活,反而使她開始品味到了什麼叫孤獨和寂寞。
深夜,韋華離去時,她又覺得失魂落魄似的。她想起了哥哥,心裡望眼欲穿地盼望哥哥能來看她。她想起年幼和少女時代與哥哥一起渡過的快樂日子,思念的心緒就像野火燒心似的,深深地壓抑在內心深處。韋華儘管對她溫順體貼,客氣得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可是那和哥哥在一起是大不一樣的。她和哥哥從小廝混在一起,哪怕是吵得不可開交,或一言不發,彼此的心卻是脈脈相通的。不論遇到什麼事,到最後哥哥還是護著她的。
這時,乙女托人去打聽哥哥消息的事也有了回音,她知道了哥哥的生活遭遇,心裡很不安,就想回家鄉探望一次。但韋華幾乎每天都來,她又擔心會不會讓他撲空,會不會使他不高興?就這樣一天天在思念中渡過,她始終也沒有能成行。
那天晚上,韋華來了,乙女坐在他的對面卻心不在焉,思緒紛至沓來,最後又回到最初的念頭上,綿綿浮想,頭腦都變得混混沌沌了。
韋華看她的眼睛就像一個無邊無際的風景,倘若有人錯走進去了,就會迷失了方向,再也回不來了。她就像一隻養在籠中的畫眉,純潔可愛!燈火映照它發亮的身軀,跳動嬉戲時,幾片白淨的小羽毛就飄落下來,它啾鳴的歌聲清越婉圍,常常還會飛到主人的手邊,尋找幾顆帶著愛情汗味用手搓碎的麵包屑。對韋華來說,與這樣的人兒相對而坐,竟是如此之美,猶如勞頓了一日的身心,泡進了溫暖的浴池裡一樣。
不過,他看出她今天有沉重的心事,就詢問她原因。乙女起先鬱悶得不想說,後來見拗不過他的催促,就把哥哥的事說出來了。
韋華「噗哧」一笑,用責怪的口吻說:「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呢,原來不過是小事一樁。你幹嘛不早告訴我呢?我們之前不是已經有約,只要打聽你哥哥的消息,他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嗎?」
乙女給他倒上一杯茶,羞羞答答地說:「我怕你嫌煩,忙不過來,想來想去,所以就……」
「別鬧了!就這丁點事,再忙也耽誤不到那兒去,有什麼好多想呢?」他柔聲柔氣地說著,輕輕地抱住她,又道:「你快去寫信給你哥,把他接過來,我明兒就托人給他找一份合適的工作。」
乙女漲紅了臉,低下頭,只輕輕地應了一聲,但眼睛裡卻大放光彩,她微笑著,抬起眼來朝韋華瞥了一下,那兩隻眼睛,如秋水,似寶珠,充滿了感激之情。兩個人就把這件事給定了下來。
這樣又過了三、四天,兩人都在為甲男的事奔忙,韋華也有兩天忙得沒來乙女這兒。這時卻發生了一樁事,讓滿心喜悅的乙女傷透了心。原來乙女心想,如果把哥哥接來了,住在自己這兒是很不方便的,再說哥哥的年齡也大上去了,將來還要娶妻成家,所以必須單獨給他找一個居住的地方。她去打聽了出租房子的不動產物業公司,覺得如要買房,手頭一時拿不出那麼多的錢,而租房的話,根據她目前的狀況,對方要求能提供一個擔保人。乙女就差小保姆幫忙到韋華的單位去送一個口信,讓丈夫給個主意。
可是小保姆回來卻氣得臉色發青,嘴唇也刷白了。乙女問她是何緣故,她拉長了臉,斷斷續續地把經過敘述了一篇。
原來小保姆跑到韋華的機關裡,就被門衛攔住了,然後轉到辦公室外的事務小姐處,那事務員問她:「你這丫頭不常見啊,是誰叫你來的?」小保姆就說明自己主人的身份,希望她能通報一聲。那事務員就沒好氣地說:「你回去吧,處長今天有會議,不接待任何人。」小保姆就一個勁地纏著她,懇求她通融一下,那事務小姐就光火了,說:「不就是個二奶嗎?狐狸精,憑什麼在這兒擺威風?」小保姆氣不過,上前與她爭執,被一個好心腸的工作人員拉開。她向那工作人員打聽,那人告訴她韋華有老婆和孩子,並沒有離婚。小保姆很是吃驚,只好忍氣吞聲跑了回來。
乙女聽著聽著,臉上血色全無,氣息微弱,像個半死的人兒一樣。一種深深的絕望的情感籠罩在她臉上,臉上每個特徵都說明她是浸潤在蝕骨的哀愁之中,那悲傷的前額,低垂濕潤的睫毛和面頰上乾涸的淚痕,一直延伸到蒼白的下顎上,她想到自己的命運是如此淒涼,嘴唇可憐地顫動了一下,可是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小保姆直勾勾地盯著乙女的臉,不由得嚇壞了,心想可不要出事啊!可是什麼安慰她的話都說不出來,她剛才的氣憤之情現在完全變著擔心和同情。乙女感到思緒煩亂,心裡千頭萬緒,此刻也理不出什麼來,就覺得身子發軟無力。於是把小保姆先打發走了。
小保姆走後,乙女還呆坐著不動。剛才強壓制下去的感情稍微緩和下去,現在又化著一股複雜的情愁湧了上來。她心裡在呼喊著,可歎可悲,可憐可恨!可她並不是為委身於這樣一個男人而悲傷,而是為自己這一生的紅顏薄命,坎柯遭遇而感到悲慼。她從幼年起就渴求親情,渴求幸福,可是倒頭來還是落得如此命運!
以前,乙女從不怨天尤人,埋怨自己的命運。可是經歷了這麼多的事,她想自己從沒做過壞事,為何會屢屢上當受騙,落到這種受人擺佈的境遇?難道她真的應該「認命」嗎?她越思忖就越是昏昏然。
晚上,韋華來了。他高興地告訴乙女,她哥哥的事都辦妥了。乙女坐在那兒,一言不發,也不把自己的視線和韋華的視線碰在一起。
韋華就溫和地問她:「怎麼啦,不舒服嗎?」
乙女強忍感情,應了一聲說:「不,沒什麼。」
以韋華的敏銳而老練的目光,隱約覺察出乙女的內心深處似乎隱藏著什麼事兒,她的這雙眼睛中眼神和表情,是藏不住什麼秘密的。他揣測:是不是乙女知道了一些什麼不愉快的事?不過,是什麼事,又是怎麼知道的,他又百思不得其解。不過,乙女不肯說,他不敢逼她說出來,怕傷了兩個人的感情,只好等以後,找個日子,等她情緒好了,再把她的話盤問出來。
而乙女思緒紛紛,浮想聯翩。她不時窺視了一下韋華,心想:這個人看上去並不壞。其他的男人有錢有勢之後,就神氣活現,或者花天酒地,霸道得很。而眼前這個男人斯文有禮,舉止從不粗魯,為人謙和謹慎,從不出入風月場所和紙醉金迷的地方。對她也很關懷體貼,可是他為什麼要騙她呢,而且和介紹人串通在一起?
她想把小保姆今天遇到的事開誠佈公地跟他談談,但又怕惹他不高興,掃了他的心。又想到自己哥哥的事還捏在他手裡,全依仗他的力量在辦理。為了哥哥的幸福,就權當是犧牲自己,那也非常值得了。再說,小保姆的所聽到的話,又不能拿上桌面來跟他攤牌。所以她話到嘴邊,就又收了回去。
韋華總覺得乙女的回答和舉止,有些蹊蹺,又不敢多問,只是柔情地望著她。
乙女強忍內心對他的疑惑之情,欲言又止。她決心將此事暫時埋藏在心中,日後再設法調查清楚。
很快,到了九月的仲秋季節,哥哥甲男就從家鄉趕來見乙女了。這回是直接到火車站來迎接的,車站的廣場又喧嘩,又耀眼,就像一隻巨蟹一樣,在秋陽的日光下閃著銀色的光亮。路上的行人和車輛永遠是水洩不通,像是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婦女,硬是束緊了腰身,使得腸子裡的東西難解難分,形成阻塞一般。
當乙女看到哥哥高高的個子,俊壯的身子從人群中擠出來時,站在遠遠的她早就流下了眼淚。想到兄妹倆這一別,竟相隔了六年之後再相見,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不由得心酸起來,眼淚撲簌簌地掉個不停。
甲男說:「不是已見面了嗎?還哭個啥呀?」
乙女說:「是風吹的。」
甲男就勸慰地說:「那就不哭,把眼淚擦了吧。」
乙女低下頭說:「人家忍不住,就是想哭嘛。」
甲男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焦急地想對她說些什麼,見妹妹一個勁地在哭,就一聲不吭心疼地望著她的臉。在他以前的記憶中,妹妹乙女的風姿就像一塊未經雕琢的純玉,可是現在卻有一層滄桑和憂鬱的陰影反映在她嫵媚秀麗的臉龐上,像是病美人一樣,心裡知道她也受了不少苦,一時百感交集。
「聽說你有家了,丈夫對你怎麼樣?」哥哥忽然想起來就地問道。
乙女心理有些顧忌,又不好照實說,沉思良久才說:「嗯,挺好的。哥不必操心。」
「但是你的樣子好像並不太滿意啊。」甲男一針見血地說,「他人品怎樣?」
乙女心想今天這日子決不能讓哥哥忍受新的痛苦,更何況他是血氣方剛的漢子,如果讓他得知隱情,則又不知要惹出什麼大禍來。再說,他今後在這兒要站穩腳跟,還得要靠韋華的幫扶。就強顏歡笑說:「人倒不壞,知書達禮,說話和舉止都很斯文,對我也很體貼關照。」
「那就好啦!」甲男笑起來,欣慰地說。他原先在火車上想好,和妹妹見了面,要把那塊繡著字和梅花的麻布交給他,告訴她的身世真情,但見了妹妹表情,好像備受情感折磨,害怕會給她帶來新的心靈創傷,就決心把秘密埋藏在心田,原封不動地帶回去。他從包裡掏出一疊封得好好的錢幣,對乙女說:「這是哥這幾年替你積攢的錢,你去找一所學校或夜校什麼的,讀一點書,拿個證書吧。」
乙女推開他的手,說:「哥,我不要,我有錢。我還替哥哥你存了不少錢。這些錢,是給哥哥今後成家娶媳婦用的。」
甲男笑起來說:「哥哥這輩子不看到你過上好日子和幸福,是不會成家的。」
「那就等到我找所好的學校之後,再來哥哥你這兒取錢吧。」
乙女不想給剛來的哥哥增添不必要的苦惱。她抹乾眼淚,在談話中盡量向哥哥顯示自己的堅強和獨立。她過去像小鳥依人一樣,依賴父親田大農和哥哥。現在她很想依靠自己的力量和翅膀去衝破樊籬,去衝破命運的枷鎖。
甲男又對她說:「妹妹這幾年你受了好多辛苦,也遭了好多委屈,心裡一定很難受。哥聽說大城市這幾年流行找心理醫生,看心病。價格雖說高了一些,可健康比什麼都貴重,千金難買啊。妹妹最好也去找一個心理醫生看看,把這幾年積下的苦水,能倒了就全倒掉。也好讓哥哥我,看著放心。」
乙女聽了哥哥這番話,是在情在理。這些日子,她確實鬱悶在心,就差點要悶壞了身子。而且奇怪的是,晚上又是惡夢連連,經常驚得冷汗一身。聽了哥哥的話,她就真的去找心理醫生咨詢了。
這樣,約過了半年,就在這個時候,乙女遇到了叢昌岷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