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日下午三點五十分,劍向惺忪的雙眼微張,他看見衣著整齊的鄭紹德站在他的面前微笑著,然後才發現自己躺在病床睡去,已有八個鍾頭之久。
『學長,還在賴床?』
『欸……』劍向沙啞地回答:『你來了?』
視野變得更清晰了,紹德的身後還站著這兩天照顧著他的小護士,她明澈的眼睛輕輕地瞇著,好象才剛和別人說過笑似的。劍向緩緩地坐起身來。
『嗯。』
『組長呢?』
紹德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他在鍾思造的命案。四○一室又出現了一具無名男屍,初步判斷是昨夜被害的。』
劍向不自覺回想起他帶離現場的血衣,目前還藏在家裡的床下。他在六點前離開夏詠昱的住處,將染滿鮮血的襯衫,以及搜查到的照片、筆記本都帶回家中收好。整理妥當後返回醫院,已經是七點多的事了。
『今天早上八點半左右,局裡有人去調查四○一室的死者個人物品,沒想到居然在臥房裡又發現一名慘死的年輕男子,他的左側頸部被銳物劃過長度大約十公分、寬度七公分,深度超過兩吋的傷口,而這件致命的凶器,居然是一支用於園藝工作的小鐵鏟!這只鏟子好象是鍾思造買來到戶外挖石塊裝袋,搬回家堆進門內鐵櫃以堵死大門的工具。』
紹德一邊將夏詠昱身亡的細節告訴劍向,一邊拉了一張椅子坐下。至於那名小護士,則如同察覺到接下來的談話屬於絕對機密般,完全沒有打擾到兩人,很溫柔地悄悄走開了。
『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那把鐵鏟的尖端,根本一點都不鋒利,我無法想象這麼一樣東西可以將人的頸肉挖掉一大塊。我只能判斷這是某種機器以強力造成的,但又會是什麼機器呢?……真想不通!』
劍向並沒有回答。紹德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副很能了解的神情,彷佛以為他傷勢初愈,沒有太多講話的力氣。
『我今天被分配到的任務,原本是整理鍾思造生前購買食物的統一發票,不過我對這件新命案很感興趣,就拜托組長讓我去偵查。可是,組長為了不妨礙整體辦案進度,沒有讓我去,親自到命案現場搜證了。』
紹德翻開了他的工作筆記,檢視上午注記的內容。
『四○一室裡總共有六十三張統一發票,全部都堆在臥房裡那張倒在門口的書桌抽屜中。由於鍾思造大約在一個月以前,女友就不再出現了,而他也足不出戶,所以我將這些統一發票按照日期分類,大致分類為三月一日前和三月一日後。』
『三月一日後的部份,一共有七筆很大的金錢支出和林林總總的小額開銷,開立發票的地點都在大賣場,時間也很密集,購買的物品不外乎是大量的罐頭食品、礦泉水,以及木工用材料與一些工具。在細項中我也找到了那把致命的鏟子。這個部份有四十七張。』
『至於三月一日前的十六張發票,則多半開支在底片和空白錄像帶上。原本我以為能在裡面找到幾張餐廳、咖啡店的發票,也許循線就可以從服務生那裡問到鍾思造是否帶了一名女孩一起用餐,沒想到竟然連一張都沒有,真是太可惜了……』
『不過,我又想到,既然鍾思造在躲進房裡以前,消費的場所這麼固定,這名女子有可能就曾在這幾家商店出沒過!說不定他們倆正是在這樣的場合認識的呀。但是--』
『但是什麼?』
『局裡根據公寓大樓住戶的證詞,摹畫了兩幅神秘女子的面部素描,但不管是哪一幅,都有一部份的住戶否定,說是相差太多。也就是說,我們還無法確定她的外貌。不管根據哪一張素描去查案問話,可信度都很低。』
紹德將工作筆記闔上,搖搖頭表示這條路縱使行得通,誤入歧途的可能性也很大。他咽了咽口水,准備開始另外一個話題。
『我從陪同前往擔任鑒識工作的同事那兒,知道了那樁新命案的一些細節。除了剛剛提到的,我還聽說,這名男子衣服上的口袋曾經被人仔細地搜過,因為男屍被發現時的臥姿,和他剛死去時的姿勢並不相同,這可以從地板上血漬的殘留位置改變得到證實。而,正因為他剛死去時的姿勢會擠壓到牛仔褲的口袋,所以一定是有人為了搜死者的身,拿走所有可供辨識身分的證件,才改變了這名男子的臥姿……』
即使劍向早就知道,這樣的推理對辦案經驗豐富的刑警而言,可說是輕而易舉,但仍然不由得胸口一緊。事實上,以今天的刑事鑒識技術,如此程度的現場分析並不困難,所以當時劍向在移動夏詠昱屍體時,並沒有做太多考慮,因為任何掩飾都只是欲蓋彌彰,根本不可能瞞過警方冰冷的精密儀器。
『本來組長要來接你出院,也因為這個案子分不開身。我的工作提早完成,所以組長就要我再過來一趟,看看你的情況如何。』
劍向貌似冷靜地聽著紹德的敘述,心髒卻不由自主地悸跳。高組長果然為了掩護劍向,設法支開分局裡最富奇想、最具巧智的紹德,不讓他靠近四○一室半步。
『我的力氣差不多都恢復了,醫生也說我並沒有被病菌感染。』劍向說:『等我下床整理一下個人衣物,就可以辦出院手續走人了。』
『那太好了,』紹德相當開心,『這幾天學長你不在,大家都深感人手不足呢!這麼一來,不管是多麼怪異的命案,必然能很快地偵破。』
劍向漫應著紹德,心裡卻十分擔心組長那邊的情況。而紹德盡管對夏詠昱案所知甚少,卻不時做出犀利的論斷,讓劍向不禁冷汗涔涔。
『這名死者身上並沒有任何辨識身分的證件,我認為是被凶手拿走了。凶手不希望讓人知道被害者的身分,或許是由於他們兩人之間的關連性,是秘密的、不可告人的,也就是說,凶手和死者,表面上沒有任何關系。』
『若從這項猜測出發,讓我們回溯到鍾思造命案。在鍾思造的房裡,完全沒有他親友的線索。所以--殺害鍾思造的凶手,一定也刻意消去了兩人之間的關連性。相同的,凶手和鍾思造,一樣在表面上沒有任何關系!』
這是個很讓劍向驚訝的推理。沒錯,以現實的角度來看,鍾思造的交友狀況是神秘的,也正因為是秘密的,若鍾思造家裡真的遺留了絲毫關於交友狀況的線索,凶手必然會努力設法清除。所以,自然能推到『凶手和鍾思造表面上沒有任何關系』的結論。
也就是說,鍾思造與這具『無名男屍』之間可以沒有任何交集,但他們與凶手之間必然有『隱性』的關聯。凶手不必是他們兩人的親友,不,應該說--凶手一定不會是他們兩人的親友。
當然,這必須立於『鍾思造並非遭鬼謀殺』的前提下。
--但是,這個『符合現實狀況』的觀點,最後卻會變成『吳劍向』完全符合條件。
劍向知道自己無罪,卻無力反駁這項推論。
推理小說家為了制造結局的意外性,有時候會設定警察為殺人真凶,不過對閱讀經驗豐富的讀者而言,說不定反而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警察就是凶手。而且,這樣的案件在現實中確實也曾經發生過,只是劍向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成為這種設定的最大受害者。
更嚴重的是,紹德工作之余最大的興趣是閱讀推理小說……
他忽然有一種脖子漸漸被勒緊的窒息感。
紹德不知道劍向此時此刻的感受,他很愉快地和照顧劍向的小護士打招呼,在她身邊對兩名刑警致意的,則是負責診治劍向傷勢的醫師。
辦好了出院手續,兩人並肩走出醫院的大門,紹德在院旁停車場將安全帽遞給劍向,兩人騎上摩托車准備回分局。
『學長,想不想繞到四○一室去看一下?』
二十八日夜十時,劍向再度進入夏詠昱的住處。
他從分局離開,情緒久久無法平復。不管高欽福組長多麼努力地保護他,都沒有辦法不暴露有人在昨夜與生前的無名男屍潛入四○一室的事實。雖然高組長成功地曲解了公寓管理員的證詞,造成項目小組成員對管理員懷著經常健忘的印象,但同事們亦開始慎重考慮有人偷偷調包監視器錄像帶的可能性。
況且,鑒識組還由種種血跡檢測結果中判斷,『凶手』使用過命案現場的浴室,洗去了死者噴濺到身上的血滴。
高組長看見劍向重回四○一室時,他並沒有露出不自然的神色。反而是劍向,當他來到在子夜時分彷佛魔境的臥室,完全使不上勁表示自己對新命案的高度關心。看見紹德在現場到處走動,不斷與其余正在工作中的同仁交談,也讓他幾乎忍不住要戰栗起來。
事實上,劍向也不停告訴自己,如此的行為舉止非常有可能引起紹德的懷疑,但他所能外顯的卻變成尷尬的沉默。
眼見鑒識人員在地板上對夏詠昱的血液采樣,劍向僅剩下僵直點頭的氣力。
晚上搜查會議的結論,更令劍向感到壓力沉重。散會時高組長有些狼狽的眼神好象是在告訴他:『我能做的,只到此為止了。』其實,高組長一人根本無法獨力抵攔小組成員腦力激蕩的結果,每當有人提出新的猜測,其它人就會立即跟進,對這些猜測作合理的質疑與修正,並征詢高組長的意見。隨著結論對真實狀況的逼進,劍向到最後竟有一種已被套上手銬的幻覺。
唯一讓劍向稍有一線光明之感的,是關於鍾思造生前購物的那些統一發票。
紹德說過,鍾思造在三月一日前,所購買的東西都是底片和空白帶。紹德--以及小組的所有同事,都不像劍向那樣,真正握有張織梅的照片。
因此,劍向擁有絕對的優勢,能搶在項目小組前頭先找到張織梅。他可以根據鍾思造生前購物的地點,輔以夏詠昱家中的線索,以對照的方式找出兩者的交集,就很有可能找到張織梅。
--只有我能找到張織梅。我必須比別人早。
若是讓項目小組先找到張織梅,那麼她的處境就會非常危險了。在全世界都不可能相信『厲鬼殺人』的情況下,警方絕對有辦法設計出足以將她定罪的解釋。也就是說,警方會在突發奇想發現劍向也有極重的嫌疑前,先將張織梅送進牢裡。
但是,冷靜思考之余,劍向依舊感覺無力異常。張織梅沒有犯罪,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信仰。況且,即便真的能護得了張織梅,他反而就會自身難保。
劍向重回夏詠昱的書房,目的即是要設法找到他和夏詠昱相識的蛛絲馬跡。
進入空洞闃寂的書房,劍向只聽得到自己的腳步聲。房裡的各類物事一如昨日,劍向也一如昨日先緩步四處探看,就像一部影片被按了暫停鍵後,隔天又繼續播放。
書房中的筆記本非常多,光是堆在桌上的就有十幾本,安置於架中的則有三、四十本,但裡面的內容大半都是在塗描一些奇怪的圖案。這些怪異的圖案包括了幾何圖形、曲線與箭頭,好象是一種文字,也好象是一種符菉,每一種圖樣都畫滿整張頁面,彷佛夏詠昱是在用心地練習描繪它們。
在圖案的空白部份,有時會寫上一些數字、英文字或句子。然而,劍向的英文程度還算相當不錯,他卻完全想不透這些文字究竟是什麼意思,只能確定在字典裡是不可能找到zi、ninib或utuk這些單字的。
除了昨夜所發現的〈怪事摘要〉外,夏詠昱的書房裡沒有其它以中文書寫的記錄。沒有通訊簿、沒有信件、沒有名片……劍向坐在桌前沉思良久,卻想不出還有其它的偵查方向。
他打開窗,讓悶燥的室內空氣逸出書房。冰涼的夜風吹進,讓劍向稍微可以面朝微冷的氣流平靜一下心中的困頓。
如果,能找到一個靈媒,親自詢問夏詠昱就好了--劍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找來一個靈媒,為他進行召魂,他就會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這是夏詠昱臨死前的願望。但是,劍向又該到哪裡去找來另外一個靈媒?
劍向茫然望著眼前的書櫃思索著,他的目光不期然與櫃上的《靈媒人格探勘》相遇。
他順手取下這本書隨意亂翻,只希望在思考時兩手能有點事做。書中前幾個章節,談的都是歷史上著名的靈媒。
--十九世紀末期美國最著名女靈媒是派波太太(Mrs.Piper)。一八八四年,她在二十五歲生完第一個小孩後,於某次機會接受通靈師的指引,漸漸發現自己具有靈媒的特質。兒時的她曾因滑雪受傷昏迷,而第一次進入通靈的出神狀態時,則看見了與滑雪受傷昏迷時所看見的光波。這種光波後來被認為是靈界召喚的訊息。
--派波太太的人格類型是屬於沖動、感情用事的個性。她多愁善感,在日常生活中多以直覺或心血來潮行事。她說她常有模糊的預感和內心發出的警告,要求她處理一些手上難以解決的難題。因此,派波太太對自己的靈媒天賦,最初抱持的態度是排斥與恐懼。但後來她則完全相信進入出神狀態後所傳遞的一切訊息,就像她身邊的通靈信徒那樣純真無瑕。
--在每次的通靈聚會中,派波太太能很快地進入出神狀態,支配她身軀的幽靈隨即出現。這些幽靈大多是參與聚會者死去的親友,即使他們和派波太太素不相識,也可以正確地回答與會者所提出的問題。僅有少數幾回,附在派波太太身上的是魔界的惡靈,她將不再親切有禮,變得狂躁暴怒,而且口出穢言,句句充滿邪淫的威脅,事態的後續發展便猶如電影《大法師》般難以收拾。
--二十幾年中,英、美兩國的靈能學者不斷地研究派波太太通靈能力的可信度。但他們從未發現她有過任何詐欺行為。英國通靈探索協會為她出版許多紀錄文件,都昭示了她具備與靈界溝通的能力之確鑿證據。
--一九六七年,英國靈媒馬修.曼寧(MatthewManning)年僅十一歲,他的家裡曾發生一連串離奇事件。剛開始,自家屋內的一些擺飾無緣無故改變了放置的地點,比如說小桌幾被移到幾公尺外,銀制酒杯從架上被移到地板上。雖然這都可以解釋成頑童的惡作劇,但後來怪事愈來愈多,也愈來愈難合理解釋。在曼寧家中,日夜各個角落都可聽到輕微的拍打聲、模糊的敲擊聲,以及刺耳的嘎嘎作響聲、低沉的談話聲等。
--後來,他被賦予了不尋常的藝術天分,也就是透過通靈進行自動繪畫。他曾經畫出一些已逝世的藝術家,如畢加索、莫內風格的作品。在《鏈環》這本書中,曼寧公開表明他如何與畢加索以及其它藝術家的靈魂接觸。他會拿著畫筆,全心全意想著某位畫家,接著就會立刻進入意識清醒、情緒飛躍的精神狀態。他感到手上的筆自己動了起來,不久與某名家畫風極端相似的作品就出現了,最後並附上幾可亂真的簽名。
--所有認識曼寧的朋友都異口同聲的說他是個誠實無欺的人。另外,他們也提及曼寧崇拜那些過世名家的熱情。某些靈能研究學者認為,正是因為他的行為純正,對已故的傑出藝術家們懷有極深切的敬虔,所以他的腦波才能接近那些名家的頻率,使名家們的靈魂能控制曼寧的手,藉以重現畫作。
--珀爾.柯倫(PearlCurran)住在密蘇裡州的聖路易斯,在二十世紀初的靈魂探索史留下獨一無二的重要性。附身於她的靈魂,自稱佩麗絲.華斯(PatienceWorth),是一個十七世紀時,由英國多塞特移民美國,最後被印第安人殺害的女孩靈魂。
雖然靈能研究者無法證明三百年前是否存在這麼一位真實人物,但無庸置疑的,佩麗絲是個天賦異稟的作家。
--自一九一三年起,透過柯倫的筆,佩麗絲寫下品質精良的詩文。她的歷史小說,則展現其對古代社會生活細節的豐富知識。自靈界而來的文學作品,也因此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另一方面,學者們經過多方求證,亦確知柯倫並無私下求得這些知識的可能性。
--柯倫曾在一次報紙的訪問中表示,在佩麗絲附身進行寫作時,她本人完全失去意識,在失去意識前,則經常出現不知由何而來癲狂感。『有如吸食古柯鹼,然後投身到海中遽然沉沒。』她說。這種癲狂感會刺激她的精神狀態亢奮昂揚,借著這種有如通電的快感,柯倫的意識彷佛凌空升起,飛離體外,她的雙手猶似抽搐般地快速打字,寫下令人著迷的故事。
--十九世紀蘇格蘭靈媒丹尼爾.道格拉斯.荷姆(DanielDouglasHome)的通靈能力,始於他預見一位親密的兒時玩伴和他母親的死亡。他曾在一八七三年某次倫敦的降靈會中,浮身在半空中長達五分鍾之久,多人目睹他從窗戶飄入繞了屋子一圈後,再飛出去……
劍向一開始並未認真看待書頁上的段落,但他逐漸被吸引而專注地閱讀。這些貌似信實可征的歷史人物,就像是現身在他的眼前、在他耳邊不斷呢喃著『這全部都是真的……』一樣,告訴他夏詠昱確實身懷靈能,能召喚鍾思造的魂魄,也能藉由另一個靈媒的協助重回人間。
但,夏詠昱必然也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另一個靈媒,否則他一定會在死前告訴劍向。同時,從架上的書籍,劍向也漸漸可以確定,夏詠昱的召魂術或催眠術,完全是靠自修學得的,他沒有老師,也沒有一起討論、研習的伙伴。
劍向看著書上珀爾.柯倫的黑白照片,他突然靈光乍現地想起一件事!
照片。沒錯,就是照片--那些掛在樓下暗房裡的照片。
夏詠昱以勒索他人為業,他所勒索的對象,都是達官貴人。也就是說,劍向並非完全沒有他生前行動的線索。他既然勒索了別人,他和那些被勒索者之間,必然得存在一種以上互相聯絡的方式。
至少有一種,就是打勒索電話。不過,光是用電話聯系,劍向當然無法得知夏詠昱的生前行動。還得繼續往下想--在勒索電話裡,一定會談到遮口費的取款方式。有人願意選擇透過銀行直接轉帳,但有人不喜歡在戶頭的出入上留下任何不容易解釋原因的紀錄。
這種人,會選擇親手交易。
所以,劍向可以與那些被勒索人取得聯系,詢問夏詠昱生前的行蹤。只要問到更多的人,他的每一天行動就會漸漸明朗。而,張織梅離開鍾思造的時間是二月底,並於三月中離開夏詠昱,也就是說,只要查到夏詠昱三月上旬間的行蹤,再配合鍾思造的統一發票,就縮小了尋找張織梅的范圍。
就在劍向突破瓶頸、振奮精神准備下樓時,另一個想法突然否定了這個偵查方向。
沒錯,劍向是可以從照片裡找出他有過幾面之緣的社會名流,親自詢問被夏詠昱勒索的事。但是,這些照片牽涉到極秘密的隱私,那些人又何嘗願意坦然承認?說不定他們會懷疑劍向的用心,誤認他是下一個企圖勒索的惡德刑警。
再者,這些名流大部份都與警界的高層干部相識,雖然說他們不可能據此明白詳述劍向的搜查原因,但要以其它名目修理一個分局小刑警卻也輕而易舉。這麼一來,日後自己不但在行使職權會益加困難,還會引起其它同事--特別是紹德--的疑心。
沒辦法。真的是毫無辦法!
……不對,還有、還有一個方法。那就是--照片本身!
夏詠昱既然要拍照勒索別人,他就得事先跟蹤對方啊。
照片畫面上的相對位置,就是夏詠昱所站的位置。因此,只要知道照片的拍攝地點,配合照片上的時間,就能勾勒出他跟蹤路線的輪廓。
夏詠昱大部份的時間都在進行跟蹤拍照的工作。他與張織梅相識的地點,極有可能正位於他工作路線的途中!
劍向一思及此,立即放下那本《靈媒人格探勘》,縱身奔出書房。他在下樓前回頭再看了一次書房門口,才赫然理解這間書房原來是夏詠昱專心研究催眠、通靈、召魂術的修煉禁地。
三民分局自二十九日起,鍾思造命案的偵查小組全力投入無名屍身分的確認。負責外勤搜查的員警,隨身攜帶無名男屍的死亡照片到命案現場附近四處詢問,企圖盡快厘清這名男子從何而來。
劍向負責偵查的方向,仍鎖定高組長既有的規劃,必須設法找出鍾思造的收入來源。
他神情漠然,不理會同事們熱絡討論夏詠昱的真實身分與驗屍結果,接受了這項任務在高雄市街間驅車縱橫飛馳。
從鍾思造的銀行帳戶裡可知,他每月存進一筆兩萬多元的款項,日期並不全然是每月的同一天,款項在零頭部份也時增時減。這筆為數不多的金額,是他賴以維生的費用,想來鍾思造的收入雖然規律,卻並非是由於在哪家公司任職領薪。
劍向絲毫沒心情進行這項偵查,他的腦海中一直浮現著張織梅的身影。他從夏家回家以後,已深感身心俱疲,但他卻不由自主地拿出那卷DV帶,不斷重復播放張織梅的影像。她的笑容與歌聲,一次又一次地滲進、迷醉劍向的感官。
昨夜在夏詠昱的屋內忙碌了一整夜,將這百余張勒索用的照片整理、分類,並耐心推測照片可能的拍攝地點。沒想到這居然是如此龐大的艱巨工程,光靠照片模糊的背景、昏暗的燈光,以及平凡無奇的室內擺設,根本掌握不到可供判斷的特征。
再者,更讓劍向沮喪的是,夏詠昱在〈怪事摘要〉中提到他也曾設法找過張織梅,顯然他一定早已去找過他和張織梅認識的地方,以及他們約會常去之處,不管他們是在何地認識、如何認識。既然他也一無所獲,就表示現在劍向針對這個偵查方向,只是在重蹈覆轍。
到馬路上實地比對照片拍攝位置,無疑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確認每張照片的地點,也不見得就能據此能推斷出夏詠昱實際的跟蹤路線。既然跟蹤要神不知鬼不覺,那他所采取的路線就只有本人最清楚。
劍向苦思著--我現在所做的,都不脫夏詠昱已知的范圍。
鍾思造的購物地點,也和夏詠昱的行蹤毫無交集。前後兩名死者,除了都曾是張織梅的男友外,他們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下午三點四十分,劍向撐著無力的身軀回到三民分局。這是搜查小組外勤人員回部內整理線索的最早時限。在局裡只留有兩三位值勤的同事,倒是令劍向頗感意外的是,紹德這個時候也在局裡。
『小鄭,這麼早就回來了?』
『嗯,』紹德的口氣表現得很平常,但不知為何卻讓劍向感覺從他那裡接捧一塊干冰在胸前:『學長,現在有沒有空?有件事情我想與你討論一下。』
『什麼事?』
『和鍾思造有關的事。』
劍向呆了。
他力圖維持說話時的鎮定。『哦?說來聽聽。』
『這裡不太方便。』紹德說:『其它組員都還沒回來,我們到外頭講。』
『好啊。』
兩人並肩一同向玄關的警員打過招呼,步下門口階梯左轉,走到分局外的停車棚。建國路上車水馬龍,喧囂陣陣的引擎噪音在兩人之間不到一公尺的空氣中不住飛竄回蕩。
外在的環境雖然十分吵雜,但這兩名優秀刑警的內心世界卻極端冷凝。
雙方沉默許久,最後還是提出到外頭來談話的紹德先開口:『學長,你知道鍾思造是誰殺的嗎?』
『我不知道。』
『你知道。』
『為什麼?』
『因為就是你!』
劍向咬緊牙關,深深吸進一口氣,這時候高雄市的空氣異常污濁。他不想立即辯駁紹德的指控,因為他知道此時此刻,非努力保持冷靜、建構起自身的防御工事不可,絕不能貿然接受挑釁。
嗆鼻的骯髒廢氣,激烈抽動著劍向的嗅覺神經,頓時讓他鎮定不少。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發現你是本案中最有嫌疑的關系人,』紹德的語氣非常堅決,『學長,但我不想立刻告訴組長。我希望能聽聽你的解釋。』
『什麼解釋?』
『殺害鍾思造和那個無名男子的動機。』
『我沒有動機。』劍向冷冷地說:『更何況,我的嫌疑在哪裡?』
『昨天晚上,你離開分局後,沒有馬上回家。』
劍向的心頭一震。那時,他去了夏詠昱的住處。『你跟蹤我?』
『不是。我注意到,當時你心裡沒有回家的打算。』
『呵!紹德,我不知道你曾經學過讀心術。』
『我沒有超能力。但是,在搜查會議時,我發現你根本不關心明天預定的偵查工作細節,會議一結束就馬上走人。這不是你一貫的作風。』
劍向原本以為,從分局出發,到夏詠昱的住處和回家的方向不同,所以多繞了一大圈,慎防別人起疑就可以了。沒想到竟忽略這麼重要的地方。
『以前只要碰上大案子,你會很專注地投入偵查工作。像戈太太紅鼠案,你一直待在公寓搜查,即便整晚不睡也毫不在乎。』紹德的話鋒一轉:『但你現在的表現,就好像不管案情有什麼突破或陷入什麼瓶頸,都無所謂。也就是說--你好象對案件的內幕非常非常清楚!』
『不,應該說,你自身似乎也有一個未解尚懸的難題,但和組裡著手進行的方向不一樣。你走得那麼急,就是為了去解決這件事!』
『你想太多了。』
紹德對這句回答充耳不聞,『我有證據。在你離開分局的半個小時之後,我曾打過一通電話到你家。可是你不在家!另外,伯母還告訴我,你在前天晚上好象也回過家。』
而且,兩夜進門的時間都很奇怪--昨晚是午夜。前天晚上,則是凌晨。
『……!』今天早上他睡遲了,一起床就趕到分局來,連母親准備的早餐都來不及吃。所以,根本沒有機會聽母親提起這通電話的事。
『學長,那天你人還沒出院。』紹德的目光開始銳利起來:『你弟弟還在當兵。為什麼你家會還有其它人進屋裡?前天晚上,正是四○一室那具無名男屍的死亡時間,你人真的沒有離開過醫院一步?還有,昨天我到醫院接你出院時,你還在睡夢中,我問過護士小姐,他說你已經睡了一整天。好,如果你前天晚上留在醫院裡休養,為什麼白天還需要大量的睡眠?』
『沒錯,你沒有出現在公寓四樓的走廊監視錄像帶裡,管理員也健忘得讓警方難以采信他的證言。但,錄像帶可以被調包,證言可以被曲解,這並不足以證明你沒有到過四○一室!』
劍向被紹德犀利的推論攻得啞口無言,但他仍然試圖扳回一城。『紹德。就算我行為異常,就算我回過家,那都不能證明我是無名男屍的凶手!你是提出了質疑,但並沒有確切的罪證。你可以懷疑我那夜曾私自離開醫院,但不能僅據此就認定我是到四○一室去。』
紹德喘了一口氣,說:『對,你說得對。你不願意透露這兩晚的行蹤也沒關系。』
對談至此,劍向的防御還算差強人意。
『所以,我現在要開始和你討論鍾思造案。』
劍向面無表情地對紹德點頭表示同意。
『學長,從一開始起,我就認為你解決紅鼠案的手法很不尋常。沒錯,你的解答完全符合事實,但我不相信一個刑警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破案,並且在沒有專業書籍輔助的情況下,隨口說出「夢游正式的醫學名詞叫睡游症」這種話來。』
『如果我告訴你,我童年也患過夢游,你相信嗎?』
紹德愣了一下。『學長,你的說詞很合理。因為你曾經夢游,所以知道夢游的定義。』
但是,我認為你只是恰巧碰上了一個偶然的情況,然後順水推舟地指明四○一室有一具屍體罷了!
『亦即,你早就知道鍾思造死在裡面,而那天剛好碰上了這個絕佳契機,於是便當機立斷,把我們找來打開四○一室。』
『紹德,你別忘了,當時四○一室是個自內完全封閉的密室。沒有人能夠從房裡脫出。』
『四○一室確實是個堅固的密室,也確實沒有人能從裡面離開……』紹德並沒有反駁劍向,但他最後一句話卻令劍向驚訝無比:『除了你之外!』
不可能!
四○一室的大門以裝滿石塊的沉重鐵櫃堵死,所有的窗戶則釘滿重重木條。唯一的通道是廚房的流理台排水孔,而它的寬度卻僅能容許一只老鼠通過。
紹德的神情突然變得自信滿滿:『關於鍾思造案,歸納起來,最重要的謎團總共三個--首先,沒有工作的鍾思造,其經濟收入來源為何?第二,凶手為什麼要以「噬骨餓魔」洪澤晨的殺人手法行凶?最後,四○一室的密室狀態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我相信這三個謎團的背後真相是環環相扣的,必須一個一個解決,才能找出真凶。所以,有關密室的問題,我打算最後再談。』
『我在整理那些統一發票時,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疑點:三月一日前的十六張發票,多半都用在底片和空白錄像帶上,仔細檢查上面的日期和細項,我發現鍾思造每天固定兩次,到一家大型的攝影器材店購買一卷底片或一卷空白帶。十六張發票,剛好連續八天。』
『我們會用這種方式買東西嗎?一次只買一卷底片,一次只買一卷空白帶,這種購物方式怎麼想都會感覺很怪異。但我突然靈光一閃,終於找到了正確的解釋!那就是--鍾思造對攝影根本沒興趣。他之所以購買那些小東西,是為了到那家商店勘查裡面的情況。』
『從鍾曾任職的視聽器材行那裡得知,他最後竊取店裡昂貴的攝影機逃走。兩相對照下,可以發現他前往發票上那家大型的攝影器材店,目的可能同樣也是偷竊。關於這項猜測,已經獲得初步的證實,那家大型攝影器材店的老板告訴我,二月底店裡曾經遭竊,損失數十萬。』
『他既然把這些新穎昂貴的東西偷到手,自然必須尋找管道銷贓。我想,這就是鍾思造經濟收入的來源!如此一來,一些小疑點也就可以得到解答。比方說,他在家裡擺了二十幾卷拆封過、內容被洗過的錄像帶,正是因為他根本不懂錄放機要如何設定,沒辦法正確地錄到他想看的節目。鍾思造並沒有把說明書一起偷走。』
劍向現在雖然和紹德處於敵對狀態,但對他的推理仍感歎服。那卷DV帶,想必是張織梅教鍾思造拍出來的,那是他倆唯一的愛情證明,因此鍾思造才會在死前將它留在身邊。
夏詠昱可能從張織梅的潛意識中,問到了攝影機的事,於是,他便誤以為她的前男友也是個攝影愛好者。
另外,鍾思造每月一筆兩萬多元的存款也可以得到充分解釋。那是他付完房租、水電費,和拮據節省的生活費後所剩的贓款余額。
『第二個謎團,是鍾思造的殺害手法,像極了「噬骨餓魔」洪澤晨做的。但是,洪澤晨早就被判處死刑,他不可能回到人間再度犯案……』
聽到這句話時,劍向很想大聲反駁紹德的想法,但他卻發現自己口干舌燥,喉頭疼痛。
『然而,當時在偵辦洪澤晨案時,市警局采取了嚴厲拒絕媒體介入的態度,許多洪澤晨支解老人死屍的細節,至今依然沒有公布。譬如當時第一名被害的死者,那只右手的手腕也被割斷了--之所以被割下來,其實是被洪澤晨一邊支解其余肢體一邊用以自慰……那只枯干如柴的右手,被證人發現時,上面黏滿了洪澤晨干去的精液……』
『這種變態惡心至極的作案過程,都被高層擋死,一個字都不准洩露。所以,一個局外人要能夠完全仿效洪澤晨的手法,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如果是你,那就不一定了!』
『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一九九四年發生老人連續分屍命案時,全案由市警局統一籌策偵辦。那時你已經是三民分局最優秀的刑警了,雖然局裡被分配到的任務,僅止於清查三民區所有醫院與診所的精神病患資料,但你私下卻對洪澤晨案的側寫分析做過更深入的研究!』
『我去找過一位市警局的高階長官,他提到你那時甚至主動前往市警局,熱心地表示除了自身被交付的任務外,更樂意幫忙罪犯側寫相關技術的人力支持。而且你還提到,希望能結識李敢當醫師。但市警局有自己的編組,他們婉謝了你的善意。』
『我……』劍向真是想不到,過去只是對罪犯側寫這項先進的國外技術興趣過於濃厚,曾經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到市警局碰了軟釘子的微小往事,竟成為現在被指控的輔助證據!
『況且,你要模仿洪澤晨的作案手法,並不是一件難事。你對他懷有高度的興趣,也了解他的背景、他的心理狀態,以及諸多刑事鑒識學上的技術。更重要的是,你是在鍾思造死後,第一個進入四○一室的人!』
劍向迷惑了。第一個進入密室的人,和命案有何關連?
『密室』現在是劍向最後一道護身符。鍾思造是在『密室』裡被厲鬼殺害的,所以『密室』絕對沒有任何出入口。除了厲鬼之外,在現實中不管凶手是誰,都沒有進出『密室』的能力。
忽然,他想起自己因為受了夏詠昱催眠,導致在不由自主的情況下破壞了犯罪現場的完整性。難道說,紹德打算利用這點來做為他作案的下一個輔助證據嗎?
『事實上,學長,在本案中,不,也許應該說得更誇張一點,在這個世界上,唯有你、唯有你能實行逃脫這個密室的方法!』
『什麼?』
『四○一室的鐵門,被一個鐵櫃自內擋住,櫃子裡裝滿了石塊。由於鐵門是向內開啟,櫃背也朝外,所以要將門鎖上、把鐵櫃推到門後、並在櫃子裡放進石頭,當然只能從室內進行。至於四○一室的窗戶,一共有三扇。其中廚房和浴室各有一扇小窗,成人無法爬過,而臥室的則有一扇大窗戶。這三扇對外的出口,除了上緊扣榫之外,還加釘了十幾塊木條。也就是說,表面上,四○一室確實是完完全全的密室。』
『但事實上,所謂的密室也只是乍看之下所做的判斷而已。凶手在臥室裡面,故意設置了折裂變形的房門,倒塌在門旁地板上的電視機、書桌,讓場景看起來好象是有個神秘凶手強力入侵臥室……說穿了只是在強化「臥房原本也是被死者自內密閉」的刻板印象而已。』
『只要誤以為臥室是遭強力破壞才得以入內的密室,再加上大門那個極為沉重的鐵櫃,就會變得更容易相信整個四○一室也是一個密室。』
『然而,事實絕非如此!只要臥室窗戶上的木條不存在,就可以從窗戶爬出去。雖然窗戶的位置處於四樓,但絕對可以找到很多方法,能由四樓安然無恙地回到地面上。』
比方說,綁一條堅固、長度足夠的麻繩在臥室的門上,再將繩子丟到外面,就可以攀著繩索回到地面。
『當凶手返回地面時,繩子還綁在距離自己十公尺以上的高處,木條也完全沒有釘上去,四○一室並不是一座密室……但是,只要凶手有機會再度進入四○一室--這一次他進房的方式,是借著同事的協助從大門突破--他就能夠在第一時間內,馬上將繩子解下並丟出窗外,並釘上預先留置的木條,完成一座真正的密室!』
劍向聽到紹德這番話,腦中一片呆滯,思考能力完全喪失。原本劍向認為『密室』是絕對堅固、絲毫沒有破解之道的,沒想到紹德居然聰明到設想出一套如此合情合理的方法。
聰明!你真是太聰明了!--如果劍向不是嫌犯,他一定會對紹德的推理鼓掌稱好。
『由於臥室窗戶的方向背街,正下方是防火巷,沒有路人,不必擔心會被人找到。只要凶手以後再找機會拾回處理掉即可。而且,凶手曾在住院後偷溜出院,目的不明,我想他一定是回到這裡,回收這條麻繩。然而,就在回收麻繩的同時,若是恰巧出現一個局外人,偶然知道了凶手的詭計,凶手為了隱藏這個秘密,很可能再度痛下毒手……』
--不行!我不能讓自己就這樣被紹德定罪!他的推論,確實充滿了說服力,但鍾思造之死根本就是恐怖的靈異事件。我根本沒有殺人。
『紹德……』劍向勉強從口中擠出幾句話:『你所持的密室破解理論非常精采,但卻沒考慮到一個問題--如果我……如果我是在重回命案現場才釘上那些木條的話,那麼很容易就會被同事們發現。因為,將木條釘入牆壁,會發出很大的聲響,同事們聽到了一定會立刻趕過來。』
『我知道。但你把木條釘在牆上,並不是拿起鐵錘直接敲下去。』紹德輕笑了一聲:『你事先使用鑽子,在木條及牆壁上預定釘入的位置鑽了小洞,並使用直徑比洞口稍大的鐵釘將木條釘在牆壁上。這樣可以讓噪音大幅降低。』
紹德的神態變成一位高坐法庭中央的主審官。
『犯罪現場是一間臥室,釘木條時你更可以墊著房內隨手可得的枕頭,而你用來敲進鐵釘的工具,正是你用來打死怪鼠的武器--也就是你手上的警棍!』
直到今天的搜查會議結束前,劍向一直以為自己是以待審未決的囚犯身分坐在分局裡。
他腦中的聲音不斷告訴著自己,今晚恐怕是他留在自由世界的最後一夜了。
『學長,不管你今天願不願意承認自己殺了人,都不會改變我繼續搜集完整證據的作法。沒錯,你說得對,現在我是沒有辦法找到你與鍾思造相識的確證,但他的工作既然是攝影器材的銷贓,你們兩人之間就必然存在一條隱形的聯機。我會很快地把這條聯機找出來的。』
紹德並沒有在搜查會議中講太多話,也沒有提及破解密室的理論。他為彼此的情誼所做的,就是承諾等到確定了劍向與鍾思造兩人的關系--也就是劍向的殺人動機後,再對高組長報告搜查的一切始末。
劍向和鍾思造之間當然毫無瓜葛,所以紹德絕對找不到那條隱形的聯機。然而,他又如何能確定,難道不會再出現一個巧合,就像當初熱衷於洪澤晨案導致現在的嫌疑一樣,過去某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線民,剛好就是鍾思造現在銷贓流路的中介人?
其實,劍向也曾閃過一絲直接告訴紹德真相的沖動。但他可以想見紹德的必然反應:若非認定這是在利用另一種巧合為自己開脫罪行,就是會送他到精神病院去。
這樣的處境,猶如夏詠昱努力想解除魔咒,最後卻仍然避免不了死於非命一樣。
難道說,真的連一個出口都找不到嗎?在即將被銬上手銬之前,劍向最想做的,依然是盡快找到張織梅,設法查明魔咒的真相。
為此,他第三次進入夏詠昱的家。縱然只是再踏進另一條行不通的死巷也好,劍向仍舊希望能從屋內再發現一點什麼來。他懷著如此心情,開門走入三樓的書房。
書房的窗戶洞開,風比昨晚還強。劍向想起他昨夜徒勞無功的行為--為了暗房裡的那些照片飛奔下樓。結果忘了關窗。
那本《靈媒人格探勘》還攤開在桌上,書頁隨著清冷的夜風微微起舞。
劍向走近書桌想將書收好歸回架上,不經意地瞥了攤開的書頁一眼。然而,僅僅是匆匆一瞬的目光,卻讓劍向的雙腳猶如生根在地上無法動彈。他全身上下湧起猛烈的戰栗感,久久不能平息。
因為--書頁上寫著:〈第十三章/靈媒自我修煉之初階技巧〉。
不到五分鍾,劍向帶著《靈媒人格探勘》迅即離開了夏詠昱的住處。他將書放進摩托車的置物箱中,然後立刻發動引擎高速馳去。
首先,必須先回家一趟。接下來,才到四○一室去。
只有這個方法了。劍向心想,縱使是孤注一擲,成功的機率如此渺茫,他也非得奮力一試不可。他有如槍膛上僅剩最後一顆子彈的士兵,必須在守城臨陷之前,將准星的尖端瞄向遙不可測的敵軍統帥射擊。
回家的目的是為了帶出小弟的那台攝錄像機。夏詠昱家雖然也有一架,但由於樣式不同,劍向不會操作,也沒有時間學了。他很快地到了家,檢查過攝錄像機與其它配附組件後,找來一個紙袋一起提走。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就在劍向看到〈靈媒自我修煉之初階技巧〉這個標題的一剎那,他昨晚任意翻閱,那些敘述歷代著名靈媒的故事內容,在電光石火間全都轟然重回他的腦海中。
--派波太太在生活上常出現模糊的預感和內心發出的警告,要她解決一些手上的難題。
--珀爾.柯倫在鬼魂佩麗斯附身進行自動書寫時,她本人完全失去意識,並出現有如吸食毒品般的癲狂感。
素質。這是靈媒的天賦素質。
仔細閱讀〈靈媒自我修煉之初階技巧〉的說明,首先提到--靈媒天生具備一種特殊的體質與敏感度,可以介於人間與鬼界成為翻譯人、傳話者一類的溝通管道,擔任兩個世界之間的連絡橋梁。
這種體質通常屬陰,易於接受外來的暗示。而所謂的外來暗示,除了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人際關系互動上的訊息外,尚包括天地、山海、木石,以及各類動植物所發射的無形頻率。
就像在發生大地震前,群集的老鼠大規模地遷離該地、豢養的家庭禽畜開始極度焦躁不安,天候出現異常(如暖冬、冷夏)或天象發生不可思議的景觀(白虹、藍月等),在中外的歷史上都屢見不鮮。這就是萬物間頻率互相牽引、干擾的外顯結果。
靈媒在先天上受到各種事物的隱性影響,其程度往往十分嚴重。因此,有些靈媒會在夜裡聽見鬼哭神號,有些會做著內容荒誕不經的奇異惡夢,有些則經常出現不知名的惡心、不快、震顫或抽搐症狀,甚至會引發精神失常或昏厥現象。
劍向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具備靈媒的天賦素質。由童年開始,他的夢游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而直到現在,從胸口深處也經常會迸發戰栗感。特別是這幾天起著手進行恐怖怪案的偵辦,次數特別頻繁,也一次比一次劇烈。
--既然沒辦法找到另外一個靈媒……那麼,僅存的方法,就是讓自己成為靈媒!
讓夏詠昱的魂魄,依附在自己的身體上,這樣就可以獲得對方所知道的一切信息。然而,先前在夏詠昱召喚鍾思造靈魂時,他找了劍向做為偵訊者。但劍向現在只有孤身一人……
他當然不會找不信鬼神的紹德。至於高組長,劍向已經帶給他夠多困擾了,也不願意再給他制造更難以收拾的麻煩,否則最後恐怕連高組長都會一並受到紹德的指控。
所以他必須回家帶來那台DV攝影機。劍向打算--先打開攝影機錄下自己的問題,然後實行召魂術,讓夏詠昱同樣以攝影機錄下他的答復!
雖然瘋狂,但絕對可行。
劍向還記得《靈媒人格探勘》中描述到,派波太太曾因召魂而有過幾次被惡靈附身的經驗。他當然也害怕自己的運氣不好,會發生類似的事情,可是這個方法本來就有點冒險。
為了解決眼前的難題,他必須鼓起承擔冒險失敗的勇氣。
第三度來到四○一號房,劍向首次感覺到臥室的陰森。這也許是因為他對整個事件的構成又有了更深一層的了解。連續發生兩樁殘忍罪案的房間,而且真的是惡鬼所為--這裡恐怕會成為口耳相傳的邪惡凶宅。
管理員無視於劍向的來訪,這讓劍向感覺對方對大樓裡所發生的一切都已漠不關心。
通往樓上的狹窄梯道,亦依然亮著幽微的黃光。
劍向踏入黑暗深邃的臥房,曾經在眼前暴斃的夏詠昱屍體此時化為以粉筆圈成的白色人形。地板上新增了幾個示別現場概況的卷標,內容與血跡噴濺的位置有關。
首先,必須架好攝影機。劍向點亮臥室的燈光,選擇一塊適合的區域立起三腳架,並裝入錄像帶,激活攝影機電源。而後,拉來房裡的圓凳坐在鏡頭前面。
劍向的心裡早已擬好問題的腹稿。他靜待十秒鍾才開始說話:『夏詠昱,如果你能夠藉由我的身體、我的眼睛,看到這卷錄像帶,那就表示我初次學習的召魂術一舉成功。很抱歉,當初在你臨死前,所委托我的兩件事,我連一件都沒能達成。直到現在,我仍然找不到你的女友張織梅。而且,我也找不到另外一個法力和你差不多的靈媒。』
『因此,我只好親身試驗召魂術了。從你的書房裡,我找到了一本《靈媒人格探勘》的參考書。書中所描述的各項靈媒天賦條件,都和我過去的經驗頗有類似之處。這個辦法或許很笨,甚至十分危險,但卻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辦法。我已經被同事當成嫌犯了,如果不這麼做,我對你筆記本裡提及的「恐怖魔咒」就沒有時間進行更深入的調查。』
『從你的筆記本中,我發現了兩個疑點。第一,你提到在遭受詛咒之前,曾做過一場怪夢。請你告訴我,你究竟做了什麼樣的怪夢?而這個怪夢,到底與「能看見鬼」有什麼關系?請你詳細描述這場夢的內容,以及你所能記得的一切細節。』
『另外,請你明白地告訴我,你所謂每個晚上發生在你身邊的怪事究竟是什麼?我知道得越多,就能根據這些信息,對照張織梅前男友死亡的線索,分析出整個事件更清楚的真相。』
『最後,請你將你和張織梅相識、交往的過程一一告訴我。我希望能從中尋出更多可以找到她的線索。雖然我翻遍了你的屋子,但卻無法發現你沒設想過的尋人方向。盡管如此,只要你源源本本地告訴我所有的大事小事,配合我所掌握到的線索,說不定就能發現新方向。』
『這卷錄像帶的錄像時間可達六十分鍾。我相信一個小時的時間應該夠了,我希望你能好好把握很可能是最後的一次機會,我怕我從明天起就得到牢裡睡覺了。最後,事實上我並不了解召魂術如果成功的話,法力究竟能夠持續多久。否則,我倒寧願你繼續使用我的身體,直到解開真相以後再還給我。』
劍向是第一次面對攝影機鏡頭講這麼多話。他的表情平板,聲音木然,同時顯露出極為急迫的焦躁態度。他錄完這段話後,重新將錄好的部份回帶,自己看了一遍。
在畫面中說話的人,感覺好象不是自己。
確認所錄的畫面與聲音一切無誤後,劍向關去攝影機的電源,准備進行下一步行動。
--召魂術。
劍向回想起上次夏詠昱在他面前施行召魂術的過程。
當時他被夏詠昱擊昏,意識才剛恢復不久,就看見對方進行這麼一場不可思議的儀式。記得,那時的夏詠昱曲膝盤坐,閉目冥思,口中還反復念著奇妙的咒語。房間的燈光熄去,他的姿態猶如招來惡魔的巫師。
劍向依樣關去日光燈,房內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他亮著筆型手電筒翻閱《靈媒人格探勘》,找到了有關召魂術的施法描述。
暗黃色的圓形光暈在紙頁上微顫,印刷文字似也不停在其上飛躍跳動。
--十七世紀的大魔法師摩西斯.隆恩(MosesLong),所撰著的手稿《以水晶球與熏煙法召喚天使論》中,曾提及『香』對召魂術絕大的重要性。這種儀式,基本上是為了從幽靈口中求得預言,因此在儀式前必須進行一個很重要的准備工作--就是砍下三根棕櫚樹的嫩枝--當然,這並非可由商店中隨意買到。每一根嫩枝都要裹上羊皮紙,上面寫好三個預言幽靈之名:達拉斯(Darus)、亞特思(Artus)與阿貝達爾(Aebedel)。然後連續三個晚上,對著每根樹枝念出一段咒文,最後才召喚三位幽靈。
--受召的幽靈並非來自天國,他們在地獄裡飽經煉火的焠灼。因此,他們被巫師要求以美麗動人的女子之形象現身。否則,其惡濁丑陋的真實外貌將使施法者無法正視。巫師可以命令她們:『對我的疑問和要求,都要照實回答,不得有絲毫偽稱、假造或推諉之詞。』
--另外,手稿還出現如下語句:『就因為我現在已經知道他們是善還是惡,所以我奉勸各位不要跟他們有任何的接觸,就像我已經在……勸告其它人……』這段文字的筆跡與先前完全不同,而且像是突然被中斷,並沒有完全寫成。根據研究員卡登.修爾(KatonShual)的猜測,隆恩可能是在召靈過程中,遭遇了十分不愉快的經驗,因此寫下這段對試法者的忠告。
--然而,也有一種說法大膽指出:隆恩當時在召靈失敗後被惡魔附身,這是他喪失對自我軀體的控制力時,所留下的警告遺言。
當劍向讀到這一段時,派波太太遭惡靈作祟的敘述又浮現在腦海裡。
--召喚死去親友靈魂的法術,與召喚預言幽靈的方法基本上並無太大差異。不過,在施行召魂術前,有一個前提必須先予以說明:所謂的召魂術,並非是令死者復活的法術。施法者所招來的魂魄,事實上只是死者於臨終前的最後意識。
--此一臨死意識為死者之精神力量,它能重現死者在臨死前心中所思想、意志所專注,卻無法讓死者在人間恢復行動力或判斷力。亦即,魂魄僅是死者殘存於人間中意識的無形聚體,他可以回答偵訊者一些簡單的問題,卻不能取代被附身者進行太復雜、太長久的活動。
--死者的魂魄會隨時光之逝去而逐漸散淡,因此如要施行具有一定效果的召魂術,則必須選擇逝者死亡之處,把握時間盡快進行,以召回死者最清晰之意識。
劍向這才明白召魂術真正的內涵。拜托死去的夏詠昱重回人間代替他解決一切難題,是毫無意義的要求。未來要想找到張織梅,仍舊得靠自己的力量……
--如上所述,進行召魂的最佳時機,為安寧靜謐的子夜時分。死者的魂魄此時不會受明亮的光線干擾,而能較鮮明地與靈媒的腦波產生共鳴。於是,場所內不得有任何人造光芒,但如有月光照射則更佳,因為月亮適度的光輝,正能讓死者的靈魂相信其活動時間確為深夜,而易於接受召喚他的靈媒。
--首先,施法者必須盤腿端坐,使軀體呈穩固的金字塔形。坐下來將左腳伸開,右腳的腳跟靠著會陰處;再將左腳彎曲,把左腳跟放在右腳之前,雙腳並攏。放松肩部的力量,腰部伸直,下顎收縮,胸部輕輕挺起,兩膝靠在地面上。
--閉上雙眼,凝神集中於前額。前額藏有『第三只眼』,也就是能通鬼神的眼睛。
第三只眼能洞見常人所看不見的事物。靈媒體質之所以具備敏銳的第六感、能感覺到鬼哭神號、經常為奇妙的不安感所支配,實則由於第三只眼受萬物無形頻率所影響。
--施法者必須運用呼氣與吸氣的律調,讓自身的腦波趨於平穩,方便死者魂魄之進入。開始時,以腹部慢慢地呼氣四秒,再慢慢地吸氣四秒……
劍向念著〈靈媒自我修煉之初階技巧〉內容的每一個細節,充分領悟後開始進行無人傳授的靜坐。按照書上的說明,他一面回想著夏詠昱死亡前的畫面,一面讓身體調合於臥房的空間中。他口中反復默念的咒語,是希伯來巫師祈求已逝親友回答的頌辭。
如此進行了十分鍾,劍向逐漸感覺到意識模糊。並不是因為想睡,而是因為心跳速度的減緩,導致他的意識開始莫名預期將有的劇烈反應,一如暴風雨前的無聲。
就在劍向的知覺依舊清晰異常的前一秒鍾,狂奔而來的戰栗感朝他周身急猛突襲。他的呼吸在霎時間無法繼續,聽覺出現轟轟的耳鳴,彷佛在專心於深海潛水間失去氧氣的供應,在巨大的水壓下慘遭溺斃的噩運。
他想拯救自己迅即喪失的意識,卻沒有辦法再做什麼了。
當劍向張開眼睛時,他只見到一團死黑。等雙眼漸漸習慣了闇弱的光線後,他才明白眼前的景象是四○一室內臥房的天花板。
劍向的衣服被汗水浸濕,肌膚感覺火熱發燙,四肢疲軟無力。他知道自己必然在昏迷中有過激烈的活動,卻不知道到底做過什麼。這個過程,他完全失去意識,就連一絲細微的感覺、一回短暫的夢境也沒有。劍向很想馬上起身,身體卻無法立即出力。
筆型的手電筒還棄在身旁數步外,亮著一束黃光。順著光源的方向看去,劍向看到了正對准自己的攝影機鏡頭。
--成功了嗎……?
劍向等不及地朝攝影機爬過去。他抬手將攝影機的液晶屏幕轉向自己,看到方形屏幕上一片暗黑。
劍向沒有時間等自己恢復全身力氣,再起身去開啟牆上日光燈的開關。他迅速重新打開攝影機的電源,結果看到屏幕邊緣顯示著錄像帶已到帶底的訊息。
這架攝影機,被人動過了……除了夏詠昱,不會再有別人!
果然,他的召魂術成功了?
劍向屏住呼吸,按下回帶鍵,待錄像帶回帶一完畢,就立刻按下播放鍵。畫面在穩定前不規則地跳動,而他的心跳也噗通噗通地加快。
幾秒鍾後,屏幕裡出現了坐在地板上,意識清楚的自己!
『警察先生,嗯……或許我應該加一句形容詞--絕頂聰明的警察先生,我真的沒想到,你竟會為了召喚我的靈魂,做出這麼危險的事情。』
一瞬間劍向被震懾住了,他簡直無法思考。雖然畫面裡的男子確實是自己,但無論眉目的神情、說話的方式,都和原來的自己完全不同。就像電影《變臉》那樣。
--沒錯、沒錯。這是夏詠昱被招來的魂魄。
『很抱歉,我沒有辦法替你找出織梅。我的靈魂沒有辦法離開這個房間,也沒有辦法在人間逗留太久。我只能用我最後的力氣……咳、咳咳……回答你所提到的疑問。』
『夏詠昱』的聲音空洞、咬字艱難,彷佛喉間承受著極大的痛楚。他被厲鬼以小圓鏟破頸而死,以致無法像常人般順利說話。劍向看到自己被附了身,還用這種方式在說話,心中倍感詭異及不快。
『……我和織梅相識於建國路的街上。咳……就在中山路附近,那裡的騎樓下……有許許多多的服飾店,以及女孩子各種玩意兒的小攤位。』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三月四日……星期六下午。由於是假日,街上的人很多。當時我正在工作--我想,看到我家裡暗房中的那些照片,身為警察的你應該不難想象,我的工作就是勒索。也許你……會認為勒索是一件很卑鄙……的行為,但我不想知道你的看法。我只是很單純地認為,這是我所做過最刺激、最具挑戰性,投資報酬率也極高的工作。』
『就是因為人潮洶湧,我跟丟了一個闊少爺和他的秘密女友。現在想想,大概是我的行蹤暴露,被他發現了,否則僅僅是一條短街,不可能會跟丟的。總之……當時我感到很沮喪--我調查了好久才鎖定那個公子哥的行動的。我信步……走入一家店,漫不經心地看著店裡掛在壁上一大堆日本進口的玩偶。』
『然後,我看到了……織梅。小店裡冷冷清清,這更增添她神情的落寞。我的第六感察覺到她身上籠罩著重重陰霾,以及內心莫名的恐懼。我不會讀心,但自小有神准的感應力,這種感應力,能使我精確感知一對男女之間是否有曖昧關系,所以我進行勒索才會這麼無往不利。』
『反正我注意到她了。她是一個外貌很可愛,但卻對某事充滿恐懼的女孩。就在她以疑惑的眼神回望我的同時,我發現自己一見鍾情,愛上了她。她的眼睛彷佛在對我施放戀愛的魔法。於是,我鼓起勇氣、開門見山地問:「告訴我,妳在害怕什麼?」『「我也不知道。」她竟然這麼回答我,「但我真的好害怕。」接著我開始和她講了更多的話,卻完全問不出她究竟在害怕什麼。我逐漸確信,她對那件恐懼的事物喪失了記憶。我想,應該是我英雄救美的心態作怪吧!我大膽詢問她是否願意相信我,我願意設法掃除她心底的黑影。』
『她答應了。事實上,我從她身上可以感覺到一種渴望。一種……需要有人保護的渴望。我想這就是她這麼輕易就答應我的主因。我陪她一起逛街,帶她去吃晚餐、開車兜風、看夜景,並且送她回家。』
劍向點了點頭。那卷DV帶裡張織梅的倩影,也同樣激起他強烈的保護沖動。
『她沒有要好的朋友,生活過得很孤單,一個人在安東街租了一間便宜的小套房。另外,她的工作是在十全路與吉林街交叉口附近一家冰品店……當店員。薪水不高,她全部花在買衣服上。我知道,這是她暫忘心中恐懼的唯一方法。』
『一周內,我倆的關系愈來愈親密。我沒有讓她知道我的工作,當她來訪,我就鎖上暗房的門。看到她因為我的陪伴而漸漸快樂起來,我的心中……也充滿喜悅。原本以為,我可以讓織梅擺脫長久害怕的陰影,卻沒想到真正的危險很快地向我逼進。一切都肇始於那場怪夢!』
『夏詠昱』困難地吸了一口氣,目光變得有點膽怯。
『研究西洋魔法是我非常熱衷的個人興趣,我一直以努力成為最優秀的靈媒為目標。』
而這場怪夢的開端,對我正具備無比的吸引魅力。
『我夢見自己手持一根拐杖,走進位於荒野中一座破落的墓場裡。時間是子夜,皎潔的月光灑落大地,將雜草間頹圮倒塌的墓碑映像得耀眼奪目。難以解譯的拼音文字雕刻在各個墓石上,我不知道自己在墓群間尋找什麼。』
『走在四周碑石林立的小徑上,我聽見夜梟的鳴啼、陰風的吹吼及黑貓的哭喊。頃刻之間,我來到一座古老、神秘的墓園。墓地門口的兩側,各站有一具高三公尺的馬丘希亞司石像,這是自地獄而來,從口中不斷噴出令人作嘔的死靈沼氣,鷲翼蛇尾的怪獸。』
『進入墓園深處,一塊宏偉壯麗的巨大石碑矗立在我的面前。這塊墓碑散著腥臭污濁的瘴煙,並發出痛苦慘酷的呻吟聲。石碑在一陣震動後出現裂縫,從基部轟然斷成兩截。一只枯枝般的怪手猛力自碑底的黑土間伸出,猛烈掙扎過後,一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老人緩緩爬出。』
『老人面如死灰,容貌干似骷髏,以充滿眼白的雙目盯著我。我的雙腳動彈不得,只能任憑老人以佝僂的步伐向我靠近。』
『我完全不了解他的意圖何在,內心充滿未知的恐懼。老人走到我身邊不到二十公分處,他干癟的手掌抓著我的頭發拉過去,並以毫無血色的嘴唇緊貼我的耳際。他呼吸的氣息吹在我的臉頰上,使我倍感寒意慘慘。接著他開始說話,聲音有如海鬣蜥吮食著死屍:『「你知道嗎?我是考內裡亞斯.阿格裡帕。」我聽了十分吃驚,這個名字我非常熟悉,他是十五世紀歐洲最偉大的魔法師,精通煉金術、猶太神秘哲學及通靈術。有種種證據指出,他為了學習魔法,早就將自己的靈魂出賣給撒旦,身旁並有小鬼隨侍,替他執行邪惡的意圖。』
『「現在我告訴你,」阿格裡帕說,「世界上存在一種最高級的魔法,可以讓你看見鬼,你是否願意學習?」雖然處在夢中,我發現自己仍然有自主的意志,於是,我幾乎不加思索地回答:「我願意。」『待我答復後,我發現身體不再僵固,終於可以自由活動。阿格裡帕帶我到墓園內室的角落,那兒有一條通往地下室的石階梯道。梯道盡頭則是一個緊閉的烏色鐵門,看起來就像一座地牢。阿格裡帕對我說:「這扇門的另一邊是通往鬼界的入口,我將在你的右手掌上畫上開啟鬼門的『破封之鑰』,能解除鬼門的封印。」『阿格裡帕以食指在我的手掌上畫圖。他利爪般的指尖劃破我的皮膚,使我的掌心滲出鮮血,同時留下淤血般的青色印痕。我看到他畫了四個同心圓,並在各圓環間寫上地獄裡諸位惡魔的稱號。最後,則在中央的圓內畫下一個五芒星。』
『待他畫完以後,青色的圖樣漸漸沉沒在我的掌心而消失。老人說:「現在去吧!去打開那扇門!只要你先敲門二十下,再以『破封之鑰』轉動門把,就能打開鬼門。」我依言步下階梯,開始敲門,並默數二十下。
『就在我轉動門把、將烏門開啟一道狹縫之際,我聽到背後的阿格裡帕突然狂歡般的尖笑,發出刺耳怪聲。鐵門在此時竟變成我家臥室的房門,它很快地被打開了,我看見深不見底的門後,傳來喧嘩吵鬧的恐怖呼喊聲,彷佛要將我吞噬……』
『然後我從夢中驚醒。一切好象都沒有改變,我仍在自家的臥室裡,織梅仍安穩地睡在我身旁。但是,這場怪夢實在太逼真了,我不由得看看自己的手掌。你一定想象不到!我的手掌上,竟有幾道新近的細微血痕!好象才剛被人用刀尖劃過似的。』
『我有點不安,就下床看看臥室的門把……你知道嗎?臥室的門真的被打開了,而我非常確定在睡前我曾將門關好過。而且,在門把上居然沾黏了一些血跡!我簡直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事實!門後一片黑暗,無聲無息。但即使是全然地靜悄悄,我也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
『從那天以後,我忽然開始害怕在深夜裡開門的感覺。我總感覺,在房門後好象有什麼東西在祟動。那些東西,在我看不見的門後發出低沉的私語、呻吟與笑鬧聲。事實上,學習魔法這麼多年,我確實很希望能親眼見到鬼,但完全料不到真正的感覺原來是這麼惡心。』
『織梅似乎也感覺到我的異常,她在幾天之後偷偷離我而去。我想她也在害怕。我曾使用催眠術設法找出她遺失的記憶,但她一直推說頭痛,遲遲不肯配合,而這項工作也因為她的失蹤而中斷,無以為繼。其實,我相信只要再進行一至二次的催眠,我就一定能挖掘出她真正恐懼的事物……』
『總之,我必須一個人面對身邊不知何時會突然冒出來的鬼怪。每到深夜,我就可以清楚地聽到他們近在咫尺的聲音,我也不時可以看到四處猶如錯覺的黑影閃過。到了三月十八日,發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那一天我在凌晨一點半醒來。因為尿急的緣故,到二樓上廁所。這時候,我聽到隔壁的廚房傳來輕微的碰撞聲。我心懷詭異地打開廚房的門探頭入內,結果看到冰箱的門是打開著的。冰箱前蹲著一個人,他的衣著骯髒不堪,背對著我不知正吞食著什麼東西。他聽到我開門的聲音,回過頭來……我看到他的臉……他……』
『夏詠昱』說到這裡,聲音開始亂顫。劍向看著屏幕中的自己害怕得說不出話來,不禁也跟著發起抖來。四○一號房內安靜無聲,但劍向聽了『夏詠昱』對怪夢詳盡的描述,也無形中產生房內鬼影幢幢的幻覺。
『那個男人的腹部已被開腸破肚,體內的髒器流得滿地都是。他的臉就像干涸的屍臘般面無血色,部份的皮膚剝落,露出烏黑的爛肉。他喘著氣,喝了我冰箱裡的牛奶,正在大口吃噬自己的內髒,雙手全是破碎的爛肉及青黃的嘔液……』
『他以混濁紅腫的雙眼盯著我看,齜牙咧嘴地對我哼哼地笑。這時我發覺他准備起身向我撲過來,於是在第一時間內奔回三樓臥室把門牢牢鎖上。我從門下的縫隙看出去,竟發生了讓我差點嚇昏的事--那具餓鬼從我背後跟上來,他……他居然也在門下的縫隙看著我!就在縫隙之間,暴露著一雙充滿血絲及黏稠物的眼睛!』
『我嚇得趕緊退到床邊,接著,從門後又傳來餓鬼不斷以指甲刮搔著門面的噪音,並試圖轉動門把想把門打開,還一直呻吟著「你出來、你給我出來」……我直到天亮前都沒有離開房間,縮在棉被裡躲避那些恐怖的聲音,完全無法入睡。』
『這是我在擁有了看見鬼的能力後,所遇到的頭一遭恐怖經歷。原本,我還以為看見那些黑影、聽見那些騷動,都是自己的錯覺,那時才終於確定,考內裡亞斯.阿格裡帕在夢中對我施加的魔法,都是千真萬確的。』
『接下來的好幾個晚上,我總會聽到臥室外有毫不掩飾的吵雜腳步聲。門後的鬼怪愈來愈密集,他們放聲喧嚷,還不斷搜索、尋找我的位置。每當他們一發現我人在臥室裡,就開始用力撞擊房門……這種經驗我想你永遠無法體會,真的太可怕、太恐怖了!』
『因為這個原因,我變得睡眠不足,作息開始日夜顛倒。我總是在意識清醒時一次又一次地承受鬼怪的騷亂,在日出後才昏沉睡去。我還記得有一天上午,我在客廳裡睡著,等醒來以後才發現黑夜早已降臨。』
『我看見落地窗外的陽台上,站了一個手持剁肉大刀的少女。她披頭散發,膚色慘白、浮露青筋,身上自左肩起有一道又深又長的裂傷,鮮血不停從裂口中噴出,濺得整面落地窗血跡斑斑。她看到我醒過來以後,就猛然以刀柄用力敲打玻璃窗面,格紋玻璃開始出現裂痕。』
『我知道她想殺我!因為她的目光凶狠,並咬牙切齒地發出憎恨的嗚咽聲。我來不及走避三樓,馬上沖進暗室內將門關上。女鬼很快地打破其中一扇窗,我聽見玻璃碎片嘩啦落在地板上。她趿著沉重的木屐一拐一拐地走近暗室的房門,開始以刀尖劃割著門板。我趕緊奔到鐵櫃旁,想把鐵櫃推到門口將門堵住,沒想到……玻璃櫃內的架子上,出現了一顆人頭!』
『這顆人頭好象曾被鐵絲刺網使勁捆過,臉上皮破肉綻的血痕交錯縱橫,有幾道傷口甚至深及骨骼。脖子的末端一片血肉模糊,還流出乳白色的黏液。他的眼睛著魔般地圓瞪著我,嘴巴大張呵呵喘著氣。』
『他看到我,開始狂亂跳動,在櫃中卡卡地碰撞櫃壁。這時我才發現人頭自耳後的後腦勺早就沒有了,鮮紅色的腦漿因人頭的跳躍而灑出。』
『我嚇住了。沒想到連櫃門後面,都藏有如此恐怖的頭顱。那時忽然閃過我腦海的念頭是,從今以後我恐怕連一扇小門或一盒紙箱都不能打開了!但我還是迅速恢復意識,將鐵櫃用力推到門口。』
『於是,我就在暗房昏紅的燈光、鐵櫃的碰撞晃動聲,及門外凶暴的叫罵聲中度過惡夜;整個晚上,我必須神智保持清醒,不斷用力抵住鐵櫃,女鬼才無法破門而入。倘若不是你們警方終於入侵了四○一室,我大概會死在自己的房間裡……』
說到這裡,『夏詠昱』沉默了,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扶住根本沒有傷口的喉嚨左側。劍向聽到從『自己』的口中敘述這樣一段遭厲鬼追殺的驚險過程,竟產生一如親身體驗的感覺。
劍向在這段靜默中陷入長考。夏詠昱--應該也包括鍾思造--為什麼會夢到情節這麼詭異的夢境?而,若單純只是一種『能夠看見鬼』的魔法,最後怎會演變成『厲鬼追殺』的下場?
張織梅在此處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劍向對整樁靈異事件總算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然而,他和夏詠昱一樣無法解釋這些謎團。
『警察先生。無論如何,你一定要設法找出織梅。我與她戀愛的時間很短,但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無助及彷徨。她需要你的救援。你提到你已受到同事的懷疑--我想,一般的警察當然無法接受通靈術或魔法。因此,能夠拯救織梅的,真的只有你了!』
『我希望你能夠盡快找到織梅,替我繼續完成對她的深度催眠。既然你能順利地學會召魂,相信催眠對你也不會太困難……呵、呵。開開玩笑。事實上,我的意思是,在我對織梅進行催眠時,曾經埋入了一把開啟她腦內潛意識的「鑰匙」。』
『這把「鑰匙」,就像是起動機器的按鈕。我想你大概看過電視上那種「只要講一句關鍵詞,對方就會依設定好的指令行事」的情節吧?沒錯,就是類似那個……』
聽『夏詠昱』提起,劍向想起他就曾以這一招對付過自己。
『這把「鑰匙」是一句長達五十個字的句子。當織梅聽到句子的第十個字時,她的頭部會開始產生劇痛;到了第二十個字,她很有可能會痛得昏過去。但不管怎樣,你一定要在她耳邊說完這五十個字,縱使她幾近發狂地抗拒……我大概就是太憐香惜玉了,才會好幾次念到第二十個字就不忍心再繼續。』
『其實,我原本也可以教你比較溫和的方式的,不過已經沒時間了。我開始感覺自己的意識渙散,精神無法集中。如果你在蘇醒過後,希望再使用一次召魂術再問我更多的問題,我勸你不必了。我講了太多的話,耗費太多精氣,我想我的魂魄將在不久後隨即散去。』
『DV帶的長度所剩無幾,如果影帶沒錄好,那我們的努力都會前功盡棄,呵、呵…』
…好,我們把握時間--這一句話,是一把效果很強、不容易控制的「鑰匙」,在開啟潛意識的過程中,如果你念到第四十個字卻沒讓織梅繼續聽完,她將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機率會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