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問人生 正文 留德十年
    馬前的桃花,遠看異常鮮艷,近看則不見得。

    我在柏林待了幾個月,中國留學生人數頗多,認真讀書者當然有之,終日鬼混者也不乏其人。國民黨的大官,自蔣介石起,很多都有子女在德國「流學」。這些高級「衙內」看不起我,我更藐視這一群行屍走肉的傢伙,羞與他們為伍。「此地信莫非吾土」,到了深秋,我就離開柏林,到了小城又是科學名城的哥廷根。從此以後,在這裡一住就是七年,沒有離開過。

    德國給我一月一百二十馬克,房租約佔百分之四十多,吃飯也差不多。手中幾乎沒有餘錢。同官費學生一個月八百馬克相比,真如小巫見大巫。我在德國住了那麼久的時間,從來沒有寒暑假休息,從來沒有旅遊,一則因為「阮囊羞澀」,二則珍惜寸陰,想多念一點書。

    我不遠萬里而來,是想學習的。但是,學習什麼呢?最初並沒有一個十分清楚的打算。第一學期,我選了希臘文,樣子是想念歐洲古典語言文學。但是,在這方面,我無法同德國學生競爭,他們在中學裡已經學了八年拉丁文、六年希臘文。我心裡彷徨起來。

    到了1936年春季始業的那一學期,我在課程表上看到了瓦爾德施米特開的梵文初學課,我狂喜不止。在清華時,受了陳寅恪先生講課的影響,就有志於梵學。但在當時,中國沒有人開梵文課,現在竟於無意中得之,焉能不狂喜呢?於是我立即選了梵文課。在德國,要想考取哲學博士學位,必須修三個系,一主二副。我的主系是梵文、巴利文,兩個副系是英國語言學和斯拉夫語言學。我從此走上了正規學習的道路。

    1937年,我的獎學金期滿。正在此時,日軍發動了盧溝橋事變,虎視眈眈,意在吞併全中國和亞洲。我是望鄉興歎,有家難歸。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漢文系主任夏倫邀我擔任漢語講師,我實在像久旱逢甘霖,當然立即同意,走馬上任。這個講師工作不多,我照樣當我的學生,我的讀書基地仍然在梵文研究所,偶爾到漢學研究所來一下。這情況一直繼續到1945年秋天我離開德國。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式開幕。我原以為像這樣殺人盈野、積血成河的人類極端殘酷的大搏鬥,理應震撼三界,搖動五洲,使禽獸顫抖,使人類失色。然而,我有幸身臨其境,只不過聽到幾次法西斯頭子狂嚎——這在當時的德國是司空見慣的事——好像是春夢初覺,無聲無息地就走進了戰爭。戰爭初期階段,德軍的勝利使德國人如瘋如狂,對我則是一個打擊。他們每勝利一次,我就在夜裡服安眠藥一次。積之既久,失眠成病,成了折磨我幾十年的終生痼疾。

    最初生活並沒有怎樣受到影響。慢慢地肉和黃油限量供應了,慢慢地麵包限量供應了,慢慢地其他生活用品也限量供應了。在不知不覺中,生活的螺絲越擰越緊。等到人們明確地感覺到時,這螺絲已經擰得很緊很緊了,但是除了極個別的反法西斯的人以外,我沒有聽到老百姓說過一句怨言。德國法西斯頭子統治有術,而德國人民也是一個十分奇特的民族,對我來說,簡直像個謎。

    後來戰火蔓延,德國四面被封鎖,供應日趨緊張。我天天挨餓,夜夜做夢,夢到中國的花生米。我幼無大志,連吃東西也不例外。有雄心壯志的人,夢到的一定是燕涎、魚翅,哪能像我這樣沒出息的人只夢到花生米呢?餓得厲害的時候,我簡直覺得自己是處在餓鬼地獄中,恨不能把地球都整個吞下去。

    我仍然繼續唸書和教書。除了挨餓外,天上的轟炸最初還非常稀少。我終於寫完了博士論文。此時瓦爾德施米特教授被征從軍,他的前任已退休的老教授Prof.E.Sieg(西克)替他上課。他用了幾十年的時間讀通了吐火羅文,名揚全球。按歲數來講,他等於我的祖父。他對我也完全是一個祖父的感情。他一定要把自己全部拿手的好戲都傳給我:印度古代語法、吠陀,而且不容我提不同意見,一定要教我吐火羅文。我乘瓦爾德施米特教授休假之機,通過了口試,布朗恩口試俄文的斯拉夫文,羅德爾口試英文。考試及格後,仍在西克教授指導下學習。我們天天見面,冬天黃昏,在積雪的長街上,我攙扶著年逾八旬的異國的老師,送他回家。我忘記了戰火,忘記了飢餓,我心中只有身邊這個老人。

    我當然懷念我的祖國,懷念我的家庭。此時郵政早已斷絕。杜甫詩:「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我卻是「烽火連三年,家書抵億金」。事實上根本收不到任何信。這大大地加強我的失眠症,晚上吞服的藥量,與日俱增,能安慰我的只有我的研究工作。此時英美的轟炸已成家常便飯,我就是在飢餓與轟炸中寫成了幾篇論文。大學成了女生的天下,男生都抓去當了兵。過了沒有多久,男生有的回來了,但不是缺一隻手,就是缺一條腿。雙拐擊地的聲音在教室大樓中往復迴盪,形成了獨特的合奏。

    到了此時,前線屢戰屢敗,法西斯頭子的牛皮雖然照樣厚顏無恥地吹,然而已經空洞無力,有時候牛頭不對馬嘴。從我們外國人眼裡來看,敗局已定,任何人也回天無力了。

    德國人民怎麼樣呢?經過我十年的觀察與感受,我覺得,德國人不愧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人民之一。文化昌明,科學技術處於世界前列,大文學家、大哲學家、大音樂家、大科學家,近代哪一個民族也比不上。而且為人正直、淳樸,各個都是老實巴交的樣子。在政治上,他們卻是比較單純的,真心擁護希特勒者佔絕大多數。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希特勒極端誣蔑中國人,視為文明的破壞者。按理說,我在德國應當遇到很多麻煩。然而,實際上,我卻一點麻煩也沒有遇到。聽說,在美國,中國人很難打入美國人社會。可我在德國,自始至終就在德國人社會之中,我就住在德國人家中,我的德國老師,我的德國同學,我的德國同事,我的德國朋友,從來待我如自己人,沒有絲毫歧視。這一點讓我終生難忘。

    這樣一個民族現在怎樣看待垂敗的戰局呢?他們很少跟我談論戰爭問題,對生活的極端艱苦,轟炸的極端野蠻,他們好像都無動於衷,他們有點茫然、漠然。一直到1945年春,美國軍隊攻入哥廷根,法西斯徹底完蛋了,德國人仍然無動於衷,大有逆來順受的意味,又彷彿當頭挨了一棒,在茫然、漠然之外,又有點昏昏然、懵懵然。

    驚心動魄的世界大戰,持續了六年,現在終於閉幕了。我在驚魂甫定之餘,頓時想到了祖國,想到了家庭,我離開祖國已經十年了,我在內心深處感到了祖國對我這個海外遊子的召喚。幾經交涉,美國佔領軍當局答應用吉普車送我們到瑞士去。我辭別德國師友時,心裡十分痛苦,特別是西克教授,我看到這位耄耋老人面色淒楚,雙手發顫,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面了。我連頭也不敢回,眼裡流滿了熱淚。我的女房東對我放聲大哭。她兒子在外地,丈夫已死,我這一走,房子裡空空洞洞,只剩下她一個人。幾年來她實際上是同我相依為命,而今以後,日子可怎樣過呀!離開她時,我也是頭也沒有敢回,含淚登上美國吉普。我在心裡套一首舊詩想成了一首詩:

    留學德國已十霜,

    歸心日夜憶舊邦,

    無端越境入瑞士,

    客樹回望成故鄉。

    這十年在我的心鏡上照出的是法西斯統治,極端殘酷的世界大戰,遊子懷鄉的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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