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翠姨在我家,和我住一個屋子。月明之夜,屋子照得通亮,翠姨和我談話,往往談到雞叫,覺得也不過剛剛半夜。
雞叫了,才說:「快睡吧,天亮了。」
有的時候,一轉身,她又問我:「是不是一個人結婚太早不好,或許是女子結婚太早是不好的!」
我們以前談了很多話,但沒有談到這些。
總是談什麼,衣服怎樣穿,鞋子怎樣買,顏色怎樣配,買了毛線來,這毛線應該打個什麼的花紋,買了帽子來,應該評判這帽子還微微有點缺點,這缺點究竟在什麼地方!
雖然說是不要緊,或者是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批評總是要批評的。
有時再談得遠一點,就是表姊表妹之類訂了婆家,或是什麼親戚的女兒出嫁了。或是什麼耳聞的,聽說的,新娘子和新姑爺鬧彆扭之類。
那個時候,我們的縣裡,早就有了洋學堂了,小學好幾個,大學沒有。只有一個男子中學,往往成為談論的目標,談論這個,不單是翠姨,外祖母,姑姑,姐姐之類,都願意講究這當地中學的學生。因為他們一切洋化,穿著褲子,把褲腿捲起來一寸,一張口格得毛寧1外國話,他們彼此一說話就答答答2,聽說這是什麼毛子話。而更奇怪的就是他們見了女人不怕羞。這一點,大家都批評說是不如從前了,從前的書生,一見了女人臉就紅。
1格得毛寧,英語Goodmorning的音譯,意為早安。——編者注。
2答答答,俄語Da,Da,Da的音譯,意為是的,對的。——編者注。
我家算是最開通的了,叔叔和哥哥他們都到北京和哈爾濱那些大地方去讀書了,他們開了不少的眼界,回到家裡來,大講他們那裡都是男孩子和女孩子同學。
這一題目,非常的新奇,開初都認為這是造了反。後來因為叔叔也常和女同學通信,因為叔叔在家庭裡是有點地位的人。並且父親從前也加入過國民黨,革過命,所以這個家庭都「鹹與維新」起來。
因此在我家裡一切都是很隨便的,逛公園,正月十五看花燈,都是不分男女,一齊去。
而且我家裡設了網球場,一天到晚的打網球,親戚家的男孩子來了,我們也一齊的打。
這都不談,仍舊來談翠姨。
翠姨聽了很多的故事,關於男學生結婚事情,就是我們本縣裡,已經有幾件事情不幸的了。有的結婚了,從此就不回家了,有的娶來了太太,把太太放在另一間屋子裡住著,而且自己卻永久住在書房裡。
每逢講到這些故事時,多半別人都是站在女的一面,說那男子都是唸書念壞了,一看了那不識字的又不是女學生之類就生氣。覺得處處都不如他。天天總說是婚姻不自由,可是自古至今,都是爹許娘配的,偏偏到了今天,都要自由,看吧,這還沒有自由呢,就先來了花頭故事了,娶了太太的不回家,或是把太太放在另一個屋子裡。這些都是唸書念壞了的。
翠姨聽了許多別人家的評論。大概她心裡邊也有些不平,她就問我不讀書是不是很壞的,我自然說是很壞的。而且她看了我們家裡男孩子,女孩子通通到學堂去唸書的。
而且我們親戚家的孩子也都是讀書的。
因此她對我很佩服,因為我是讀書的。
但是不久,翠姨就訂婚了。就是她妹妹出嫁不久的事情。
她的未來的丈夫,我見過。在外祖父的家裡。人長得又低又小,穿一身藍布棉袍子,黑馬褂,頭上戴一頂趕大車的人所戴的五耳帽子。
當時翠姨也在的,但她不知道那是她的什麼人,她只當是哪裡來了這樣一位鄉下的客人。外祖母偷著把我叫過去,特別告訴了我一番,這就是翠姨將來的丈夫。
不久翠姨就很有錢,她的丈夫的家裡,比她妹妹丈夫的家裡還更有錢得多。婆婆也是個寡婦,守著個獨生的兒子。兒子才十七歲,是在鄉下的私學館裡讀書。
翠姨的母親常常替翠姨解說,人矮點不要緊,歲數還小呢,再長上兩三年兩個人就一般高了。勸翠姨不要難過,婆家有錢就好的。聘禮的錢十多萬都交過來了,而且就由外祖母的手親自交給了翠姨,而且還有別的條件保障著,那就是說,三年之內絕對的不准娶親,藉著男的一方面年紀太小為辭,翠姨更願意遠遠的推著。
翠姨自從訂婚之後,是很有錢的了,什麼新樣子的東西一到,雖說不是一定搶先去買了來,總是過不了多久,箱子裡就要有的了。那時候夏天最流行銀灰色市布大衫,而翠姨的穿起來最好,因為她有好幾件,穿過兩次不新鮮就不要了,就只在家裡穿,而出門就又去做一件新的。
那時候正流行著一種長穗的耳墜子,翠姨就有兩對,一對紅寶石的,一對綠的,而我的母親才能有兩對,而我才有一對。可見翠姨是頂闊氣的了。
還有那時候就已經開始流行高跟鞋了。可是在我們本街上卻不大有人穿,只有我的繼母早就開始穿,其餘就算是翠姨。並不是一定因為我的母親有錢,也不是因為高跟鞋一定貴,只是女人們沒有那麼摩登的行為,或者說她們不很容易接受新的思想。
翠姨第一天穿起高跟鞋來,走路還很不安定,但到第二天就比較的習慣了。到了第三天,就是說以後,她就是跑起來也是很平穩的。而且走路的姿態更加可愛了。
我們有時也去打網球玩玩,球撞到她臉上的時候,她才用球拍遮了一下,否則她半天也打不到一個球。因為她一上了場站在白線上就是白線上,站在格子裡就是格子裡,她根本的不動。有的時候,她竟拿著網球拍子站著一邊去看風景去。尤其是大家打完了網球,吃東西的吃東西去了,洗臉的洗臉去了,惟有她一個人站在短籬前面,向著遠遠的哈爾濱市影癡望著。
有一次我同翠姨一同去做客。我繼母的族中娶媳婦。她們是八旗人,也就是滿人,滿人才講究場面呢,所有的族中的年輕的媳婦都必得到場,而個個打扮得如花似玉。似乎咱們中國的社會,是沒這麼繁華的社交的場面的,也許那時候,我是小孩子,把什麼都看得特別繁華,就只說女人們的衣服吧,就個個都穿得和現在西洋女人在夜會裡邊那麼莊嚴。一律都穿著繡花大襖。而她們是八旗人,大襖的襟下一律的沒有開口。而且很長。大襖的顏色棗紅的居多,絳色的也有,玫瑰紫色的也有。而那上邊繡的顏色,有的荷花,有的玫瑰,有的松竹梅,一句話,特別的繁華。
她們的臉上,都擦著白粉,她們的嘴上都染得桃紅。
每逢一個客人到了門前,她們是要列著隊出來迎接的,她們都是我的舅母,一個一個的上前來問候了我和翠姨。
翠姨早就熟識她們的,有的叫表嫂子,有的叫四嫂子。而在我,她們就都是一樣的,好像小孩子的時候,所玩的用花紙剪的紙人,這個和那個都是一樣,完全沒有分別。都是花緞的袍子,都是白白的臉,都是很紅的嘴唇。
就是這一次,翠姨出了風頭了,她進到屋裡,靠著一張大鏡子旁坐下了。
女人們就忽然都上前來看她,也許她從來沒有這麼漂亮過;今天把別人都驚住了。
以我看翠姨還沒有她從前漂亮呢,不過她們說翠姨漂亮得像棵新開的臘梅。翠姨從來不擦胭脂的,而那天又穿了一件為著將來作新娘子而準備的藍色緞子滿是金花的夾袍。
翠姨讓她們圍起看著,難為情了起來,站起來想要逃掉似的,邁著很勇敢的步子,茫然的往裡邊的房間裡閃開了。
誰知那裡邊就是新房呢,於是許多的嫂嫂們,就嘩然的叫著,說:「翠姐姐不要急,明年就是個漂亮的新娘子,現在先試試去。」
當天吃飯飲酒的時候,許多客人從別的屋子來呆呆的望著翠姨。翠姨舉著筷子,似乎是在思量著,保持著鎮靜的態度,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們。彷彿她不曉得人們專門在看著她似的。但是別的女人們羨慕了翠姨半天了,臉上又都突然的冷落起來,覺得有什麼話要說出,又都沒有說,然後彼此對望著,笑了一下,吃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