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短篇小說選 正文 馬伯樂(節選)-5
    馬伯樂本想藉著這機會和太太談一談關於他們自己的今後逃難的方針……可是因為孩子這一鬧,把機會鬧完了。太太已經把那從街上得來的興奮的感情鬧光了,太太躺到床上去了,而且有些疲倦的樣子,把眼睛合了起來了。

    太太就要睡著了。

    等約瑟鬧夠了,從他身上跳下去,去和大衛玩了好些時候了,馬伯樂仍是用眼睛瞪著約瑟,不但瞪約瑟,就連大衛一起瞪。

    不過終歸大衛和約瑟還是小孩子,他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還是歡天喜地地玩。馬伯樂往床上看一看,太太也睡著了。孩子們一個個地在爬著椅子,登著桌子,你翻我打地歡天喜地地鬧著。馬伯樂瞪了他們一會,覺得把氣已經出了,就不再瞪他們了。

    他點起一隻紙煙來,他坐在一隻已經掉落了油漆的木椅上。那木頭椅子是中國舊式的所謂太師椅子,又方又大而且很結實,大概二十多斤重的重量。大概中國古時候的人不常搬家,才用了質地過於密的木料做著一切傢俱。不但椅子,就是桌子,茶几,也都是用硬木做的。

    偏偏馬伯樂所住的旅館是一個純粹為中國人所預備的。在這旅館裡住著的人物,是小商人,是從外埠來到上海,而後住了幾天就到別的地方去的。而多半是因為初到上海來,一切都很生疏,就馬馬虎虎地在這旅館裡邊住上三兩天,三兩天過後走了也就算了,反正房價便宜。至於茶房招待得好壞,也就沒有人追究。

    這旅館裡的茶房是穿著拖鞋的,不穿襪子,全個的腳都是泥泥污污的。走起路來把肚子向前凸著,兩隻腳尖向外。住在這旅館裡的客人,若喊一聲「茶房」,必得等到五分鐘之後,或八分鐘之後,那似乎沒有睡足的茶房才能夠來到。

    竟或有些性急的住客,不止喊一聲茶房,而要連串喊好幾聲。但是那都完全沒有用,也同樣得等到五分鐘之後或八分鐘之後茶房才能夠來到。而來到住客房間門外的是個大胖子,睡眼模糊的,好像豬肉鋪裡邊的老闆。客人說:「買一包香煙,刀牌的。」

    客人把錢交給了這個大胖子,大胖子也就把錢接過來了。

    接過錢來之後,他遲鈍地似乎是還在做夢似的轉不過身來,仍在那兒迷迷糊糊地站了一會,而後用手揉著眼睛,打著哈欠,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肚子向前用力地突出著下樓去了。

    這一下了樓去,必得半點鐘過後,才能夠回來。

    也許因為這茶房是個大胖子,走路特別慢,是要特別加以原諒的。其實不見得,比方住客招呼打臉水,五分鐘之後來了一個瘦茶房端著臉盆去打水了。照理這瘦茶房應該特別靈便,瘦得好像個大螞蚱似的,腿特別長,好像他一步能夠跳在樓下,再一步能夠從樓下跳到樓上。其實不然,他也不怎樣賣力氣。

    他拿著空臉盆下去,走在過道上,看見樓欄杆上蹲著一個小黑貓,他看這小黑貓靜靜地蹲在那裡很好玩,他舉起臉盆就把那小黑貓扣住了。小貓在臉盆裡喵喵地叫著,他在臉盆外用指甲敲著盆底。他一敲,那小貓一害怕,就更叫了起來。叫得真好聽,叫得真可憐,而且用腳爪呱呱地撓著臉盆發響。在瘦茶房聽來,彷彿那小貓連唱帶奏著樂器在給他開著音樂會似的。

    因此把在旅館裡專門洗衣裳的娘姨也招引來了,把一個專門燒開水的小茶房也招引來了。他們三個人,又加上那個小貓,就說說笑笑地在玩了起來。

    住客等著這盆臉水,可是也不拿來,就出門來,扶著樓欄往樓下一看,那茶房在樓下玩了起來了,他就喊了一聲:

    「茶房,打臉水,快點!」

    茶房這才拿著臉盆去裝滿了水。等茶房端著臉盆,上了樓梯,在樓梯口上他又站下了。原來那洗衣裳的,穿著滿身黑雲紗的娘姨在勾引他。他端著臉盆就跟著娘姨去了,又上一段樓梯,走上涼台去了。

    在涼台上,這穿著很小的小背心的瘦茶房,和娘姨連撕帶鬧地鬧了半天工夫。原來涼台上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什麼人也沒有。

    茶房端著的那盆臉水,現在是放在地上,差一點沒有被他們兩個踏翻了。那盆裡的水很危險地東蕩西蕩了半天才平靜下來。

    「茶房!茶房!」

    那等著臉水洗臉的住客,走出門來,向樓下喊著。這次他喊的時候,連那個瘦茶房也不見了。他的臉水不知道被端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個旅館就是這樣的,住客並不多,樓上樓下,一共四十多間房子,住客平均起來還不到二十個房間。其餘的房間就都空著。這旅館裡邊的臭蟲很多,旅客們雖然沒有怎樣有錢的,大富大貴或是做官的,但是搬到這旅館裡來的時候總都是身體完整的;可是當搬出這旅館去的時候就不然了,輕的少流一點血,重的則遍體鱗傷,因為他們都被臭蟲咬過了。

    這家旅館在樓下一進門,迎面擺著一張大鏡子,是一張四五尺高的大鏡子。好像普通人家的客堂間一樣,東邊擺著一排太師椅,西邊排著一排太師椅,而牆上則掛滿了對聯和字畫,用紅紙寫的,用白紙寫的,看起來非常風雅。只是那些陳列在兩邊的太師椅子稍微舊了一點。也許不怎麼舊,只是在感覺上有些不合潮流,陰森森的,毫無生氣地在陳列著。像走進古物陳列館去的祥子。

    通過了這客堂間,走進後邊的小院裡才能夠上樓。是個小小的圈樓,四周的遊廊都倒垂著雕花的廊牙。看上去,非常之古雅,雖然那廊牙好久沒有油漆過。但是越被風雨的摧殘而顯得蒼白,則越是顯得古樸。

    院子裡邊有兩條樓梯,東邊一條,西邊一條。

    樓梯口旁邊,一旁擺著一盆洋繡球。那洋繡球已經不能夠開花了,葉子黃了,干死了。不過還沒有拿開,還擺在那裡就是了。

    一上了樓,更是淒清萬狀,窗上的玻璃,黑洞洞的,掛滿了煤煙和塵土,幾年沒有擦過的樣子。要想從玻璃窗子外往裡邊看,是什麼也看不見的,旅館的老闆因此也就用不著給窗子掛窗簾了。即使從前,剛一開旅館時所掛的窗簾,到了今天也一張一張地拿下去了。拿下去撕了做茶房們手裡的揩布。就是沒有拿掉的,仍在掛著的,也只是虛掛著,歪歪裂裂地扯在窗子一旁的窗框上,簾子不扯起來,房間裡就已經暗無天日了。從外邊往裡邊看,就像上面所說的那樣子。若從裡邊往外邊看,把太陽也看成古銅色的了,好像戴著太陽鏡去看太陽一樣。而且還有些窗子竟沒有了玻璃,用報紙糊著,用中國寫信的紅格信紙糊著。還有些竟沒有糊紙,大概那樣的房間永遠也不出租的,任憑著灰塵和沙上自由地從破洞飛了進去。

    樓欄是動搖搖的。遊廊的地板不但掉了油漆,而且一處高,一處低的,還有些地方,那釘著板的釘子竟突出來了,偶一不加小心,就會把人的鞋底掛住,而無緣無故地使人跌倒了。

    一打開房間——哪怕就是空著的房間,那裡邊也一定有一種特別的氣味,而是特別難聞的氣味。有的房間發散著酸味,有的是胡焦焦的味,有的是辣味,有的還甜絲絲的,和水果腐了之後所散發出來的那氣味一樣。因為這旅館所有的房間,都是一面有窗子的緣故。其餘的三面都是牆壁了。空氣很不流通。

    還有電燈泡子,無論大小房間一律是十五燭光的。燈泡子沒有燈傘,只是有一條電線繫著它掛在那裡,好像在棚頂上掛著個小黃梨子似的。

    這個旅館冷清極了,有時竟住著三五家旅客。樓上樓下都是很靜的,所以特別覺得街上的車,和街上的鬧聲特別厲害。整個旅館時常是在哆唆著,那是因為有一輛載重大卡車跑過去了。

    而且下午,旅客們都出街的時候,這旅館的茶房就都一齊睡起午覺來了。那從鼻子發出來的鼾聲,非常響亮地從樓下傳到樓上,而後那鼾聲好像大甲蟲的成串的哨鳴在旅館的院心裡吵起來了,吵得非常熱鬧,胖茶房,瘦茶房,還有小茶房等等……他們彼此呼應著,那邊呼嚕,這邊嗚嚕,呼嚕,嗚嚕,好像一問一答似的。

    以上是說的在「八一三」以前的情形。

    等上海一開了炮,這旅館可就不是這情形了,熱鬧極了,各種各樣的人都搬來了,滿院子都是破床亂桌子的。樓上的遊廊上也燒起煤爐來,就在走廊上一家一家地燒起飯來。廊子上幾乎走不開了人,都擺滿了東西。鍋碗瓢盆,油瓶子、醬罐子……洗衣裳盆裡坐著馬桶,臉盆裡邊裝著破鞋,亂七八糟的,一塌糊塗了。孩子哭,大人鬧,哭天吵地,好像這旅館變成難民營了。呼叫茶房的聲音連耳不絕。吵的罵的,有的客人竟跑到老闆的錢櫃上去鬧,說

    茶房太不周到。老闆竟不聽這套,搖著大團扇子,笑盈盈地,對於這些逃難而來的他的同胞,一點也沒有幫忙的地方,反正他想:

    「你住一天房子,你不就得交一天的房錢嗎?你若覺得不好,你別住好啦。」

    旅館裡的房子完全滿了。不但他這家旅館,全上海的旅館在「八一三」之後全都滿了。而那些源源不絕地從楊樹浦,從浦東,從南市逃來的人們,有親的投親,有友的投友,親友皆無的就得在馬路邊,或弄堂裡睡下了。旅館是完全客滿,想要找房間是沒有了。

    馬伯樂住在這個旅館,剛一打起仗來,就客滿了,也有很少數的隨時搬走的。但還沒有搬,往往房客就把房轉讓給他自己的親戚或朋友了。要想憑自己的運氣去找房子,管保不會有的。

    馬伯樂來到這旅館裡,上海已經開仗很久了。有的紛紛搬到中國內地去,有的眼光遠大的竟打算往四川逃。有的家在湖北、湖南的,那自然是回家去了。家在陝西、山西的也打算回家去。就是很近的在離上海不遠的蘇州、杭州之類的地方,也有人向那邊逃著。有家的回家,沒有家的,投親戚,或者是靠朋友。總之,大家都不願意在上海,看上海有如孤島。先離開上海的對後離開上海的,存著無限的關切;後離開的對那已經離開的,存著無限羨慕的心情。好像說:

    「你們走了呵,你們算是逃出上海去了。」

    逃出上海大家都是贊同的。不過其中主張逃到四川去的,暗中大家對他有點瞧不起。

    「為什麼逃得那麼遠呢,真是可笑。打仗還會打到四川的嗎?」

    大家對於主張逃到四川去的,表面上雖然贊成,內心未免都有點對他瞧不起,未免膽子太小了,未免打算得太早了,打算得太遠了。

    馬伯樂關於逃難,雖然他發起得最早,但是真逃起難來,他怕是要在最後了。

    馬伯樂現在住在旅館裡,正是為著這個事情而愁眉苦臉地在思慮著。

    他的太太,從街上回來,報告了他幾件關於難民的現象和傷兵現象之後,躺在床上去,過了沒有多大工夫就睡著了。

    約瑟和大衛在屋子裡打鬧了一會,也就跑到樓下小院子裡去了。雅格和哥哥們鬧了一會之後,跑到床上去,現在也睡在媽媽的旁邊了。

    馬伯樂坐在古老的太師椅上,手裡拿著香煙。關於逃難,他已經想盡了,不能再想了。再想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來,也只能夠做到如此了。

    「反正聽太太的便吧,太太主張到西安去,那就得到西安去……唉!太太不是有錢嗎!有錢就有權力。還有什麼可想的呢?多想也是沒有用的。大洋錢不在手裡,什麼也不用說了。若有大洋錢在手裡,太太,太太算個什麼,讓她到哪裡去,她就得到哪裡去,……還什麼呢?若有大洋錢在手裡,我還要她嗎?這年頭,誰有錢誰就是主子,誰沒有錢誰就是奴才;誰有錢誰就是老爺,誰沒有錢誰就是癟三。

    馬伯樂想到激憤的時候,把腳往地板上一跺,匡啷一聲,差一點沒有把太太震醒。

    太太一伸腿,用她胖胖的手揉一揉鼻尖,仍舊睡去了。

    有錢的就是大爺,沒有錢的就是三孫子,這是什麼社會,他媽的……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幾乎又要拍桌子,又要跺腳的,等他一想起來太太是在他的旁邊,他就不那麼做了。他怕把太太惹生了氣,太太會帶著孩子回青島的。他想太太雖然不好,也總比沒有還強。太太的錢雖說不爽爽快快地拿出來,但總還有一個靠山。有一個靠山就比懸空好。

    「太太一定主張到西安去,也就去了就算了。西安我雖然不願意去,但總比留在上海好。」

    「但是太太為什麼這兩天就連去西安的話也不提了呢?這之中可有鬼……」

    馬伯樂連西安也將去不成了,他就害怕起來。

    「這上海多呆一天就多危險一天呵!」

    馬伯樂於是自己覺得面紅耳熱起來,於是連頭髮也像往起豎著。他趕快站起來,他設法把自己平靜下去。他開開門,打算走到遊廊上去。

    但是一出門就踢倒了坐在欄杆旁邊的洋鐵壺。那洋鐵壺呱啦啦地響起來了。

    太太立刻醒了,站起來了,而且向遊廊上看著。一看是馬伯樂在那裡,就瞪著很圓的眼睛說:

    「沒見過,那麼大的人暄天撞地的……」

    馬伯樂一看太太起來了,就趕快說著:

    「是我沒有加小心……這旅館也實在鬧得不像樣。」

    太太說:

    「不像樣怎麼著?有大洋錢搬到好的旅館去?」

    馬伯樂說這旅館不好,本來是向太太賠罪的口吻,想不到太太反而生了氣。

    太太這一生氣,馬伯樂就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恭順也不對,強硬也不對。於是滿臉笑容,而內心充滿了無限痛苦,他從嘴上也到底說出來一句不加可否的話:

    「逃難了,就不比在家裡了。」

    他說了之後,他看看太太到底還是氣不平。恰巧大衛從樓下跑上來,一進屋就讓他母親沒頭沒腦地罵了一句:

    「該死的,你們瘋吧,這回你們可得了機會啦……」

    大衛沒有聽清他母親說的是什麼,從房子裡繞個圈就出去了。

    而馬伯樂十分地受不住,他知道罵的就是他。沉悶地過了半天,太太沒有講話,馬伯樂也沒有講話。

    小雅格睡醒了,馬伯樂要去抱雅格。太太大聲說:

    「你放她在那裡,用不著你慇勤!」

    馬伯樂放下孩子就下樓去了,眼圈裡飽滿的眼淚,幾乎就要流下來了。

    「人生是多麼沒有意思,為什麼一個人要接受像待貓狗那般待遇!」

    馬伯樂終於到街上去,在街上散步了兩三個鐘頭。

    馬伯樂在快樂的時候,他多半不上街的;他一悶起氣來,他就非上街不可了。街上有什麼可以安慰他的嗎?並沒有。他看見電線桿子也生氣,看見汽車也生氣,看見女人也生氣。

    等他已經回旅館了,他的氣還沒有消,他一邊上著樓梯,一邊還在想著剛才在街上所看到的那些女人,他對她們十分瞧不起,他想:「真他媽的,把頭髮燙成飛機式!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一把推開房門,見旅館中的晚飯已經開上來了。照常地開在地中間的紫檀木的方桌上。

    約瑟和大衛都在那兒,一個跪在太師椅上,一個站在太師椅上,小雅格就乾脆坐到桌面上去了。他們搶著奪著吃,把菜飯弄滿了一桌子。

    馬伯樂很恐怖地,覺得太太為什麼不在?莫不是她打了主意,而是自己出去辦理回青島的嗎?

    馬伯樂就立刻問孩子們說:

    「你媽呢?」

    馬伯樂的第二個小少爺,約瑟就滿嘴往外噴著飯粒說:「媽去給我炒蛋飯去了。」

    馬伯樂想:可到哪裡去炒呢?這又不是在家裡。他覺得太太真的沒有生氣,不是去打主意而是去炒飯去了,才放心下來,坐在桌子旁邊去,打算跟孩子們一起吃飯。

    這時候太太從遊廊上回來了,端著一大海碗熱騰騰的飯,而且一邊走著一邊嚷叫著:

    「燙手呵!好燙手呵!」

    這真奇怪,怎麼蛋炒飯還會燙手的呢?

    馬伯樂抬頭一看,太太左手裡端著蛋炒飯,右手裡還端著一碗湯。他忙著站起來,把湯先接過來。在這一轉手間,把湯反而弄灑了。馬伯樂被燙得咬著牙,瞪著眼睛,但他沒敢叫出來,他是想要趁這個機會向太太買一點好,他換了一副和顏悅色的姿態趕快拿出自己的手帕來,把手擦了。

    太太說:

    「我看看,怕是燙壞了,趕快擦刀傷水吧,我從家裡帶來的。」

    太太忙著開箱子,去拿藥瓶子。

    馬怕樂說:

    「用不著,用不著……沒多大關係。」

    他還跑去,想把太太扯回來,可是太太很堅決。

    等找到了藥瓶子,一看馬伯樂的手,他的手已經起著透明的圓溜溜的水泡了。

    很奇怪的,馬伯樂的手雖然被燙壞了,但他不覺得疼。反而因此覺得很安慰,尤其是當太太很小心地給他擦著藥的時候,使他心裡充滿了萬分的感激,充滿了萬分的仟悔,他差一點沒有流下眼淚來。他想:

    「太太多好呵!並沒有想要帶著孩子口青島的意思,錯猜了她了。她是想要跟著我走的呀,看著吧!她把刀傷水、海碘酒,阿司匹林藥片都帶來了,她是打算跟著我走的呀……」

    並且在太太開箱子找藥瓶的時候,他還看見了那箱子裡還有不少毛線呢!這是秋天哪,可是她把冬天的事情也準備了。可見她是想要跟著他走的。馬伯樂向自己說:

    「她是絕對想要跟我走的。」

    馬伯樂一想到這裡,感激的眼淚又來了。他想:

    「人生是多麼危險的呀!只差一點點,就只差這一點點,就要走到不幸的路上去的呀……人生實在是危險的,誤會,只因為一點誤會,就會把兩個人永久分開的,而彼此相背得越去越遠,一生從此就不能夠再相見了。人生真是危險的呀!比如太太哪有一點帶著孩子想要回青島的意思,可是我就一心猜想她是要回青島的。我猜她要回青島,那是毫無根據的,就憑著她的臉色不對,或是她說話的聲音不對,其實是可笑得很,世界上的事情若都憑著看臉色,那可就糟糕了,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馬伯樂好像從大險裡邊脫逃出來似的,又感激,又危險,心情完全是跳動的,悲喜交流的,好像有些飄忽忽地不可捉摸地在風裡邊的白雲似的東西,遮在他的眼前。他不知道心裡為什麼起著悲哀,他不知為什麼他很傷心,他覺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時時往上湧著眼淚,他的喉嚨不知為什麼有些脹痛。

    馬伯樂連飯也沒有吃就躺在床上去了。

    太太問他頭痛嗎?

    他說:「不。」

    問為什麼不吃飯呢?

    他說:「沒有什麼。」

    往下太太也就不再問了,太太坐在桌邊跟孩子們一齊吃飯。她還喝了幾口湯,也分吃一點蛋炒飯。

    太太離開家已經十多天了,在這十多天之中吃的儘是旅館的包飯,一碗炒豆腐,一碗燒油菜……不酸不辣的,一點沒有口味。比起在家所吃的來,真是有些嚥不下去。今天她偶爾借了隔壁的趙太太的燒飯剩下來的火、炒了一個蛋炒飯。而趙太太那人又非常和藹,給她親手沖了一大碗的高湯。這湯裡邊放了不少的味精和醬油。本來這高湯之類,她從來連嘗也不嘗的,而現在她竟拿著調匙不住地喝。彷彿在旅館裡邊把她熬苦壞了。而隔壁三十一號房間的趙太太,是一個很瘦的、說起話來聲音喳喳喳的一個女人,臉上生著不少的雀斑。她有五個孩子,大概她也快四十歲了,滿臉都起了皺紋。大概是她的喉嚨不好,她一說起話來,好像啞子的聲音似的。

    趙太太對馬伯樂太太說:

    「看可不是那包飯太不好吃,我就吃不慣,我們來到這旅館頭三天也是吃的旅館的飯。我一看這不是個永久之計,我就趕快張羅著買個煤火爐……我就叫茶房買的,誰知道這茶房賺錢不賺錢,這火爐可是一塊多餞,從前這上海我沒來過……你說可不是一個泥作的就會一塊多錢!」

    馬伯樂的太太說:

    「這上海我也是第一次來。」

    趙太太說:

    「可不是嘛!我就說不來這上海,孩子他爸爸就說非來不可。我看南京是不要緊的。」

    馬伯樂太太說:

    「男人都是那樣,我們孩子他爸爸也還不是一封電報一封信的,非催著來上海不可。來到上海我看又怎樣,上海說也靠不住的,這些日子上海的人,走了多少!杭州、漢口、四川……都往那邊去了。」

    趙太太說:

    「你們不走嗎?我們可打算走,不過現在走不了,打算下個月底走,孩子他爸爸在南京做事,忙得不得了,沒有工夫來接我們。我一個人帶著這一大批孩子,路上我是沒辦法的。聽說最近淞江橋也炸了,火車到那裡過不去,在夜裡人們都下來從橋上摸著走過去。聽說在淞江橋那兒才慘呢,哭天叫地的,聽說有些小孩子就被擠掉江裡了。那才慘呢……說是有一個老頭背著孫兒,大家一擠,把那老頭的孫兒撲通一聲擠到江去了。那老頭過了橋就發傻了。和一攤泥似的就在江邊上坐著,他也不哭,他也不說什麼。別人問:『你怎麼不上火車呢?』他說他等著他孫兒來了一塊上火車……你說可笑不可笑,好像他的孫兒還會從江裡爬出來似的。後來那老頭可不是瘋了!有好些人看見他的,我們有一個親戚從淞江來說的。」

    馬伯樂太太說:

    「你們打算到哪兒去?」

    「我們打算到漢口。」

    「在漢口可有親戚?」

    「我們有朋友。」

    就這樣隨便的說著,蛋炒飯就已經炒好了。

    趙太太看見蛋炒飯已經炒好了,就趕忙說:

    「吃蛋炒飯配著高湯才最對口味……」

    趙太太於是就著那個炒飯的熱鍋底,就倒了一大碗冷水進去,不一會,那冷水就翻花了,而且因為鍋邊上有油,就絲絲地響。等那開水真正滾得沸騰的時候,趙太太忙著拿過醬油瓶來,把醬油先倒在鍋鏟上,而後倒在鍋裡去。醬油一倒在水裡,那鍋底上的開水,就立刻變成混洞洞的湯了。而後又拿出天廚味精的盒子來,把湯裡加了點味精。

    馬伯樂太太看了趙太太的那醬油瓶子,瓶口都落了不少的灰塵,而且瓶口是用一個報紙卷塞著。她一看,她就知道那裡邊的醬油不會好,不會是上等的醬油。因為馬伯樂家裡水久吃的是日本醬油。

    馬伯樂太太一看了趙太太用的是天廚味精,她就說:

    「我們青島都是用味之素……」

    趙太太一聽,就感到自己是不如人家了,所以連忙就說:

    我們從前也用的是味之素,天廚味精是來到上海才買的。

    趙太太說完了,還覺得不夠勁。多少有些落人之後的感覺,於是又拍著馬伯樂太太的肩膀說:

    「味之素是日本貨,現在買不得啦。馬太太……」

    那碗高湯一轉眼也就燒好了。馬伯樂太太端起那碗高湯要走的時候,趙太太還搶著在那湯皮上倒幾滴香油。

    本來馬伯樂太太一走進自己房間的門就想要向丈夫講究一番隔壁的那趙太太是怎樣寒酸,怎樣的吃著那樣劣等的醬油,但是因為湯燙了馬伯樂的手的緣故,把這話也就壓下了。

    一直到晚上,太太才又把這話想起來。剛想要開口,話還沒有說出來,她就先笑起來了,一邊笑,一邊拍著馬伯樂的腿:

    「隔壁住著的那趙太太真可笑……她也愛起國來了她不吃味之素,她說……」

    太太說了半天,馬伯樂一動沒動。她以為或者他是睡著了。他的臉上蒙著一塊手帕,太太去拉那手帕,拉不下來,馬伯樂用牙咬著那手帕的中角,咬得很結實。

    但是太太看見了,馬伯樂的眼睛都哭紅了。

    太太說:「怎麼啦?」

    馬伯樂沒有應聲。

    馬伯樂這些日子所鬱結在心中的,現在都發揮出來了。

    「人生忙忙碌碌,多麼沒有意思呵!」

    馬伯樂自己哭到傷心的時候,他竟把他哭的原因是為著想要逃開上海而怕逃不成的問題,都拋得遠遠的了。而好像莫名其妙地對人生起著一種大空幻。

    他哭了一會,停一會。停一會再哭。馬伯樂哭起來的時候,並不像約瑟或是他太太那樣的大哭,而是輕輕地,一點聲音也沒有似的。馬伯樂從來不在人多熱鬧的地方哭,人一多了就不能哭,哭不出來。必得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仔細地,安靜地,一邊思量著一邊哭。彷彿他怕哭惜了路數似的。他從小就有這個習慣。和現在的他的次公子約瑟完全不同,約瑟是張著大嘴,連喊帶叫,不管在什麼人多的地方,說哭就哭。馬伯樂和他太太的哭法也不同,太太是屬於約瑟一類的,雖然不怎麼當著人面就哭,但是一哭起來,也是連說帶罵的。關於他們哭得這麼暴躁,馬伯樂從來不加以鑒賞的。馬伯樂說:

    「哭是悲哀的表現,既然是悲哀,怎麼還會那麼大的力氣呢?

    他給悲哀下個定義說:

    「悲哀是軟弱的,是無力的,是靜的,是沒有反抗性的……」

    所以當他哭起來的時候就照著這個原則實行。

    馬伯樂現在就正哭得很悲哀,把腿彎著,把腰弓著。

    太太問他什麼,他什麼也不說。一直哭到夜深,好在太太白天裡睡了一覺,精神也很不壞,所以就陪著他。再加上自從來到了上海他們還沒正式吵過架,假若這也算是鬧彆扭的話,也總算是第一次,給太太的感覺,或者還算新鮮,所以還很有耐性地陪著他。不然,太太早就睡著了。

    太太問他:

    「要買什麼東西嗎?」

    「不」

    「要請朋友的客嗎?」

    「不。」

    「要跳舞去嗎?」

    「不」

    「要做西裝嗎?」

    「不。」

    太太照著他過去哭的老例子,問他要什麼,而今天他什麼都不要。太太想,雖然她把他的全部的西裝都從青島給他帶來了,而且連白鞋,黃皮鞋,還有一雙在青島「拔佳」買的漆皮鞋也都帶來了。西裝當他出門的時候也常穿。西裝倒還好,不過這幾雙皮鞋都太舊了。大概他哭的是因為他的皮鞋雙雙都太舊,覺得穿不出去了吧?還有他的領帶也都太舊了,去年他一年裡簡直就沒有買過一條領帶,所打著的都是舊領帶……太太忽然想起來了:去年他不就是為著一條領帶哭了半夜嗎?太太差一點沒笑出來,趕快忍著,裝做平靜的態度問著:

    「你可是要買領帶嗎?」

    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冷淡他說:「不。」

    太太覺得這回可猜不著了。於是就不加尋思地隨便又問了他幾樣,似乎並不希望間對了似的:

    「你要買皮鞋嗎?」

    「你的帽子太舊了嗎?」

    「你要抽好煙卷嗎?」

    「你要抽前門煙嗎?」

    馬伯樂一律說「不。」

    太太說:「你要錢嗎?」

    馬伯樂一聽提到錢了,他就全身顫抖起來,他感動得不得了,他幾乎要爆炸了的樣子。他覺得他的心臟裡邊,好像中了個炸彈似的,他覺得他的心臟裡邊擁塞得不得了,說不定一個好好的人,就要立刻破碎了。

    馬伯樂在這種半昏迷的狀態之下,他才敢說:

    「我要去漢口呀……」

    太太就笑起來了,把那燙得很細的波浪的長頭髮,好像大菌子傘似的,伏在馬伯樂的身上,說:

    「這很容易,我以為什麼了不起的事呢,就是去漢口!那麼咱們就一齊去漢口吧。」說著太太就從床上跳到地上去,她跳得那麼靈便而輕快,就像她長著螞蚱腿似的。

    而且從床底下就把小箱子拉出來了。從箱子裡就拿出來一個通紅的上邊閃著金字的銀行的存款折。

    太太把這存款折就扔給馬伯樂了。

    馬伯樂並不像普通人那樣立刻就高興得跳起來,或是立刻抓過那存折來。他生怕有人會看到了這存折,他向太太使著眼神說:「你把那窗簾子遮起來。」

    那被煙熏的烏洞洞的玻璃窗,本來從外邊往裡是什麼也看不見的,太太為著滿足他這種願望,也為著可憐他,就聽了他的話把窗簾遮好了。

    等太太轉身,一看那床鋪的時候,那床上的帳子已經拉得非常嚴密了。彷彿存款折這一類的東西,太太看見了也不大好似的。

    太太聽到馬伯樂在那帳子裡邊自己讀著:

    「一千二百三十……」

    三天以後,他們就收拾了東西,離開上海了。

    1940年

    第二部

    第一章

    馬伯樂來到了梵王渡車站,他真是滿心快活,他跟他太太說:

    「你好好地抱著小雅格……」

    又說:

    「你好好地看著約瑟……」

    過了一會又是:

    「大衛,你這孩子規規矩矩地坐著……」

    原來馬伯樂的全家,共同坐著三輛洋車,兩輛拉人,一輛拉著行李包囊。

    眼看就要到站了,馬伯樂的心裡真是無限歡喜。他望西天一看,太陽還大高的呢,今天太陽的光也和平常兩樣,真是耀眼明煌,閃著萬道金光。

    馬伯樂想:反正這回可逃出上海來了。至於上海以後怎樣,誰管他呢?

    第一輛洋車上拉著行李和箱子。第二輛洋車上坐著太太,太太抱著雅格,約瑟擠在媽媽的大腿旁邊,媽媽怕他翻下去,用腿著力地壓在約瑟的肚子上,把約瑟的小臉壓得通紅。

    第三輛車上這坐著馬伯樂。馬伯樂這一輛車顯得很空曠,只有大衛和父親兩個人,大衛就壓在父親的膝蓋上,雖然馬伯樂的腿,壓得血液不能夠暢通,一陣陣地起著麻酥酥的感覺。

    但是這也不要緊,也不就是一條腿嗎?一條腿也不就是麻嗎?這算得了什麼?上前線的時候,別說一條腿呵,就是一條命也算得了什麼!

    所以馬伯樂仍舊是笑吟吟的。他的笑,看起來是很艱苦的,只是嘴角微微地一咧,而且只在這一咧的功夫,也還不是整個的嘴全咧,而是偏著,向右偏,一向是向右偏的。

    據他的母親說,他的嘴從小就往右偏。他的母親說是小的時候吃奶吃的,母親的左奶上生了一個瘡,永遠沒有了奶了,所以馬伯樂就單吃母親的一個右奶。吃右奶的時候,恰巧就用右嘴角吸著,所以一直到今天,不知不覺的,有的時候就顯露出了這個特性來了——往右邊偏。

    說起這嘴往右邊偏來,馬伯樂真是無限的傷心,那就是他在中學讀書的時候,同學們都說右傾。本來馬伯樂是極左的,鬧學潮的時候,他永遠站在學生的一面,決不站在學校當局那一面去。遊行,示威,反日運動的時候,他也絕對地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上,沒有站在日本人的立場上或是近乎日本人的立場上過。

    但不知怎的那右傾的名頭,卻總去不掉,馬伯樂笑盈盈的嘴角剛往右一歪,同學們就嚷著,馬伯樂右傾了。

    這些都是些過去事情了,馬伯樂自己也都忘記了,似乎有多少年也沒有聽到這個名頭了,但在夜裡做夢的時候,有時還夢見。

    不過今天馬伯樂是絕對歡喜萬分的,雖然腿有點被大衛壓麻了,但是他一想在前線上作戰的士兵,別說麻了,就是斷了腿,也還不是得算著嗎?於是他仍舊是笑吟吟的,把眼光放得很遠,一直向著梵王渡那邊看去。梵王渡是還隔著很多條街道,是一直看不見的。不過聽得到火車的家換了,火車在響著哨子。馬伯樂就笑吟吟地往火車發聲的方向看去。

    因為是向著西邊走,太陽正迎在西邊,那萬道的光芒射在馬伯樂的臉上,馬伯樂的臉照的金乎乎的,好像他的命運,在未卜之前已經是幸運的了。

    他們全體三輛車子,都到了站台。但是將到了站台的附近,還有二十步遠的地方就不能前進了,因為在前面有一根繩子攔著。

    馬伯樂起初沒有看到這根繩,坐在車上不下來,還大叫著:你拉到地方,不拉到地方不給錢。」

    他正想伸腳去踢那個拉車的,因為拉車的哇裡哇啦的說些上海話,馬伯樂聽不懂,以為又是在搗亂,他伸腳就踢,但是伸不出腳來,那腳已經麻木不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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