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一聲沒響。
張大耳朵又說:
「老馬,你近來怎麼消沉了?這樣偉大的時代,你都不關心嗎?對於這中華民
族歷史開始的最光榮的一頁,你都不覺得嗎?
馬伯樂仍是一聲沒響,只不過微微地一笑,同時磕了磕煙灰。
張大耳朵是一個比較莽撞的人,他毫不客氣地煩躁地向著馬伯樂大加批判起來。
「我說,老馬,你怎麼著了?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見你時,你並不是這個樣子
,那時候你是憤怒的,你是帶著民族的情感很激憤地在街上走。因為那時候別人還
看不見,還不怎樣覺著,可以說一點也不覺著上海必要成為今天這樣子。果然不錯
,不到一個月,上海就成為你所預言的今天這個樣子了。」
馬伯樂輕蔑地用他悲哀的眼睛做出痛苦的微笑來。
張大耳朵在地上用腳尖彈著自己的身體,很淒慘地,很誠懇地招呼著馬伯樂:
「老馬,難道你近來害了相思病嗎?」
這一下子反把馬伯樂氣壞了。他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想:
「這小子真混蛋,國家都到了什麼時候,還來這一套。」不過他沒有說出來。
張大耳朵說:
「我真不能理解,中國的青年若都像你這樣就糟了。頭一天是一盆通紅的炭火
,第二天是灰紅的炭火,第三天就變成死灰了」
張大耳朵也不是個有認識的人,也不是一個理論家。有一個時候他在電影圈裡
跟著混了一個時期,他不是導演,也不是演員,他也不拿月薪,不過他跟那裡邊的
人都是朋友。彼此抽抽香煙,蕩蕩馬路,打打撲克,研究研究某個女演員的眼睛好
看,某個的丈夫是幹什麼的,有錢沒有錢,某個女演員和某個男演員正在講戀愛之
類。同時也不能夠說張大耳朵在電影圈裡沒有一點進步,他學會了不可磨滅的永存
的一種演戲的姿態,那就是他到今天他每一邁步把腳尖一顫的這一「顫」,就是那
時候學來的。同時他也很豐富地學得銀幕上和舞台上的難得的知識;也知道了一些
樂器的名稱,什麼叫做「基答兒」,什麼叫做「八拉來克」。但也不能說張大耳朵
在電影圈裡的那個時期就沒有讀書,書也是讀的,不過都是關於電影方面的多,《
電影畫報》啦,或者《好菜塢》啦。女演員們很熱心地讀著那些畫報,看一看好萊
塢的女明星都穿了些什麼樣的衣服,好菜塢最新式的女游泳衣是個什麼格式,到底
比上海的摩登了多少。還有關於化妝部分的也最重要,眼睛該徐上什麼顏色的眼圈
,指甲應該塗上哪--種的亮油好呢,深粉色的還是淺粉色的?擦粉時用的粉底子
最要緊,粉底子的質料不佳,會影響皮膚粗糙,皮膚一粗糙,人就顯得歲數大。還
有聲音笑貌也都是跟著畫報學習。男演員們也是讀著和這差不多的書。
所以張大耳朵不能算是有學問的人。但是關於抗日他也同樣和普通的市民一樣
的熱烈,因為打日本在中國是每個人所要求的。
張大耳朵很激憤地向著馬伯樂叫著:
「老馬,你消沉得不像樣子啦!中國的青年應該這個樣子嗎?你看不見你眼
前的光明嗎?日本人的大炮把你震聾了嗎?」
馬伯樂這回說話了,他氣憤極了。
「我他媽的眼睛瞎,我看不見嗎?我他媽的耳朵聾,我聽不見嗎?你以為就是
你張大耳朵,你的耳朵比別人的耳朵大才聽得見的呀!我比你聽見的早,你還沒有
聽見,我便聽見了。可以說日本的大炮還沒響,我就聽見了。你小子好大勇氣,跑
這裡來唬人。三天不見,你可就成了英雄!好像打日本這回事是由你領導著的樣子。」
馬伯樂一邊說著,張大耳朵一邊在旁邊笑。馬伯樂還是說:「你知道不知道,
老馬現在分文皆無了,還看黃浦江大空戰!大空戰不能當飯吃。老馬要當難民去了
,老馬完了!」
馬伯樂送走了張大耳朵,天也就黑了。馬伯樂想:
「怎麼今天來好幾個人呢?大概還有人來!」
他等了一些時候,畢竟沒有人再來敲門。於是他就睡覺了。
「八一三」後兩個月的事情,馬伯樂的太太從青島到上海。
人還未到,是馬伯樂預先接到了電報的。
在這兩個月中,馬怕樂窮得一塌糊塗,他的腿瘦得好像鶴腿那般長!他的脖頸
和長頸鹿似的。老遠地伸出去的。
他一向沒有吃蛋炒飯了。他的房子早就退了。他搬到小陳那裡,和小陳住在一
起。小陳是個營養不良的蠟黃的面孔。而馬伯樂的面孔則是青黝黝的,多半由於失
眠所致。
他們兩個共同住著一個亭子間,亭子間沒有地板,是洋灰地。他們兩個人的行
李都攤在洋灰地上。
馬伯樂行李髒得不成樣子了,連枕頭帶被子全都是土灰灰的了,和洋灰地差不
多了。可是小陳的比他的更甚,小陳的被單已經變成黑的了,小陳的枕頭髒得閃著
油光。
馬伯樂的行李未經洗過的期間只不過兩個多月,尚未到三個月。可是小陳的行
李未經洗過卻在半年以上了。
小陳的枕頭看上去好像牛皮做的,又亮又硬,還特別結實。
馬伯樂的枕頭雖然已經髒得夠受的了,可是比起小陳的來還強,總還沒有失去
枕頭的原形。而小陳的枕頭則完全變樣了,說不上那是個什麼東西,又亮又硬,和
一個小豬皮鼓似的。
按理說這個小亭子間,是屬於他們兩個的,應該他們兩個人共同管理。但事實
上不然,他們兩個人誰都不管。
白天兩個都出去了,窗子是開著的,下起雨來,把他們的被子通通都給打濕了。而且打濕了之後就泡在水裡邊,泡了一個下半天。到晚上兩個人回來一看:
「這可怎麼辦呢?將睡在什麼地方呢?」
他們的房子和一個長方形的紙盒子似的,只能夠鋪得開兩張行李,再多一點無
論什麼都放不下的。就是他們兩個人一人腳上所穿的一雙皮鞋,到了晚上脫下來的
時候,都沒有適當的放處。放在頭頂上,那皮鞋有一種氣味。放在一旁,睡覺翻身
時怕壓壞了。放在腳底下又伸不開腳。他們的屋子實在精緻得太厲害,和一個精緻
的小紙匣似的。
這一天下了雨,滿地和行李都是濕的。他們兩個站在門外彼此觀望著。(固為
屋子大小,同時兩個人都站起來是裝不下的,只有在睡覺的時候兩個人都各自躺在
自己的行李上去才算容得下。)
「這怎麼辦呢?」
兩個人都這麼想,誰也不去動手,或是去拉行李,或是打算把「地板擦乾了。」
兩個人彼此也不抱怨,馬伯樂也不說小陳不對,小陳也不埋怨馬伯樂。彷彿這
是老天爺下的雨,能夠怪誰呢?是誰也不怪的。他們兩個人彼此觀望時,還笑盈盈
的。彷彿擺在他們面前這糟糕的事情,是第三者的,而不是他們兩個的。若照著馬
伯樂的性格,凡事若一關乎了他,那就很嚴重的;但是現在不,現在並不是關乎他
的,而是他們兩個人的。
當夜他們兩個人就像兩條蟲子似的蜷曲在那濕漉漉的洋灰地上了。把行李推在
一邊,就在洋灰地上睡了一夜。
一夜,兩個人都很安然的,彼此沒有一點怪罪的心理。
有的時候睡到半夜下雨了。雨點從窗子淋進來,淋到馬伯樂的腳上,馬伯樂把
腳鑽到被單的下邊去。淋到小陳的腳上,小陳也把腳鑽到被單的下面去。馬伯樂不
起來關窗子,小陳也不起來關窗子。一任著雨點不住地打。奇怪得很,有人在行李
上睡覺,行李竟會讓雨打濕了,好像行李上面睡著的不是人一樣。
所以說他們兩個人的房子他們兩個人誰也不加以管理。比方下雨時關窗子這件
事,馬伯樂若是起來關了,他心裡一定很冤枉,因為這窗子並不是他一個人的窗子
;若小陳關了,小陳也必冤枉,因為這窗子也不是小陳一個人的窗子。若說兩個人
共同地關著一個窗子,就像兩個人共同地拿著一個茶杯似的,那是不可能的。於是
就只好隨它去,隨它開著。
至於被打濕了行李,那也不是單獨的誰的行李被打濕了,而是兩個人一塊被打
濕的。只要兩個人一塊,那就並不冤枉。
小陳是窮得一錢不存。他從大學裡旁聽了兩年之後,沒有找到職業。第一年找
不到職業,他還悔恨他沒有真正讀過大學。到後來他所見的多了,大學畢業的沒有
職業的也多得很。於是他也就不再幻想,而隨隨便便地在上海住下來。有的時候住
到朋友的地方去,有的時候也自己租了房子。他雖然沒有什麼收入,可是他也吸著
香煙,也打著領帶,也穿著皮鞋,也天天吃飯,而且吃飽了也到公園裡去散步。
這一些行為是危險的,在馬伯樂看來是非常可怕,怎麼一個人會過了今天就不
想明天的呢?若到了明天沒有飯吃,豈不餓死了。
所以小陳請他看電影的時候,他是十分地替他擔心。
「今天你把錢用完了,明天到吃飯的時候可怎麼辦呢?」
小陳並不聽這套,而很自信地買了票子。馬伯樂雖然替小陳害怕,但也跟著走
進戲院的座位去。
本來馬伯樂比小陳有錢。小陳到朋友的地方去挖到了一塊兩塊的,總是大高其
興,招呼著馬伯樂就去吃包子,又是吃羊肉,他非把錢花完了他不能安定下來的。
而馬伯樂則不然。他在朋友的地方若借到了錢,就像沒有借到的一樣,別人是看不
出來的,他把錢放在腰包裡,他走起路來也一樣,吃飯睡覺都一樣,沒有什麼特別
的表現。就是小陳也常看不出他來。
馬伯樂自從搬到小陳一起來住,他沒請過小陳看一次電影。他把錢通通都放了
起來,一共放到現在已經有十幾塊錢了。現在馬伯樂看完了太太的電報,從亭子間
出來下樓就跑,跑到理發館去了。
馬伯樂坐在理發館的大鏡子的前邊,他很威嚴地坐著,他從脖頸往下圍著一條
大白圍裙。他想,明天與今天該要不同了,明天是一切不成問題了,而今天的工作
是理了發,洗個澡,趕快去買一件新的襯衫穿上,襪子要換的,皮鞋要擦油的。
馬伯樂閉了眼睛,頭髮是理完了。
在等著理發的人給他刮鬍子。
他的滿臉被抹上了肥皂沫,靜靜地過了五分鐘,鬍子也刮完了。
他睜開眼睛一看,漂亮是漂亮了,但是有些不認識自己了。
他一回想,才想起來自己是三個月沒有理髮了。
在這三個月中,過的是多麼可怕的生活,白天自己在街上轉著,晚上回來像狗
似的一聲不響地蜷在地板上睡了一覺。風吹雨打,沒有人曉得。今天走在街上,明
天若是死了,也沒有人曉得。人活在世界上就是這個樣的嗎?有沒有都是一樣,存
在不存在都是一樣。若是死的消息傳到了家裡,父親和母親也不過大哭一場,難過
幾個月,過上一年兩年就忘記了。
有人提起來才想起他原先是有過這樣一個兒子。他們將要照常地吃飯睡覺,照
常地生活,一年四季該穿什麼樣衣裳,該吃什麼樣的東西,一切都是照舊。世界上
誰還記得有過這樣一個人?
馬伯樂一看大鏡子裡邊的人又乾淨又漂亮,現在的馬伯樂和昨天的簡直不是一
個人了。馬伯樂因為內心的反感,他對於現在的自己非常之妒恨。他向自己說:
「你還沒有餓死嗎?你是一條亡家的狗,你昨天還是……你死在陰溝裡,你死
什麼地方,沒有人管你,隨你的便。」
第二天他把太太接來了,是在旅館裡暫且定的房間。
太太一問他:
「保羅,你的面色怎麼那麼黃呵!」
馬伯樂立刻就流下眼淚來,他咬著嘴唇,他是十分想抑止而抑止不住,他把臉
轉過去,向著旅館掛在牆上的那個裝著鏡框的價目單。他並不是在看那價目單,而
是想借此忘記了悲哀,可終久沒有一點用處。那在黑房子裡的生活;那吃蛋炒飯的
生活;向人去借錢,人家不借給他的那種臉色;他給太太寫了信去,而太太置之不
理的那些日子,馬伯樂一件一件地都想起來了。
一直到太太撫著他的肩膀說了許多安慰他的話,他這才好了。
到了晚上,他回到小陳那裡把行李搬到旅館去了。到了旅館裡,太太打開行李
一看,說:
「呀,保羅,你是在哪裡住著來的,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馬伯樂是一陣心酸,又差一點沒有流下眼淚來。
這一夜馬伯樂都是鬱鬱不樂的。
馬伯樂蓋上了太太新從家裡帶來的又鬆又軟的被子。雖然住的是三等旅館,但
比起小陳那裡不知要好了多少倍,是鐵架的床,床上掛著帳子,床板是棕繃的,帶
著彈性,比起小陳那個洋灰地來,不知要軟了多少倍。枕頭也是太太新從家裡帶來
的,又白又乾淨。
馬伯樂把頭往枕頭上一放就長歎了一口氣,好像那枕頭給了他無限的傷心似的。他的手在被邊上摸著,那潔白的被邊是非常乾爽的,似乎還帶清香的氣息。
太太告訴他關於家裡的很多事情。馬伯樂聽了都是哼哼哈哈地答應著。他的眼
睛隨時都充滿著眼淚,好像在深思著似的。一會他的眼睛去看著床架,一會把眼睛
直直地看著帳子頂。他的手也似乎無處可放的樣子,不是摸著被邊,就是拉著床架
,再不然就是用指甲磕著床架咚咚地響。
太太問他要茶嗎?
他只輕輕地點了點頭。
太太把茶拿給他,他接到手裡。他拿到手上一些工夫沒有放到嘴上去吃。他好
像在想什麼而想忘了。他與太太的相見,好像是破鏡重圓似的,他是快樂的,他是
悲哀的,他是感激的,他是痛苦的,他是寂寂寞寞的,他是又充實又空虛的。他的
眼睛裡邊含滿了眼淚,只要他自己稍一不加制止,那眼淚就要流下來的。
太太問他:
「你來上海的時候究竟帶著多少錢的?」
馬伯樂搖一搖頭。
太太又說:
「父親說你帶著兩百多塊?」
馬伯樂又搖一搖頭,微微地笑了一笑。
太太又說:
「若知道你真的沒有帶著多少錢,就是父親不給,我若想一想辦法也總可以給
你寄一些的。」
馬伯樂又笑了笑,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含滿了眼淚。
太太連忙問他:
「那麼你到底是帶著多少?」
「沒帶多少,我到了上海就剩了三十元。」
太太一聽,連忙說:
「怪不得的,你一封信一封電報地催。那三十元,過了三個月,可難為你怎麼
過來的?」
馬伯樂微微地笑了一笑,眼淚就從那笑著的眼睛裡滾下來了。他連忙抓住了太
太的手,而後把臉輕輕地壓到枕頭上去。那枕頭上有一種芳香的氣味,使他起了一
種生疏的感覺,好像他離開了家已經幾年了。人間的無限虐待,無限痛苦,好像他
都已經嘗遍了。
第二天早晨,馬伯樂第一步先去的地方就是梵王渡,就是西站。到內地去的唯
一的火車站。(上海通內地的火車,在抗戰之後的兩個月就只有西站了。因為南站
、北站都已經淪為敵手了。)
馬伯樂在賣票處問了票價,並問了五歲的孩子還是半票,還是不起票。
他打算先到南京,而後再從南京轉漢口。漢口有他父親的朋友在那裡。不過這
心事還沒有和太太談過,因為太太剛剛來到,好好讓她在旅館裡休息兩天,休息好
了再談也不晚。所以他還沒有和太太說起。若是一談,太太是沒有不同意的。
馬伯樂覺著太太這次地來,對待他比在家時好得多了,很溫和的,而且也體貼
得多。太太變得年青了,太太好像又回到了剛結婚的時候似的,是很溫順的,很有
耐性的了,若一向太太提起去漢口,太太是不會不同意的。所以馬伯樂先到車站上
去打聽一番。馬伯樂想:
「萬事要有個準備。」
他都打聽好了,正在車站上徘徊著,打算仔細地看一看,將來上火車的時候,
省得臨時生疏。他要先把方向看清楚了,省得臨時東撞西撞。
正在這時候,天空裡就來了日本飛機。大家嚷著說日本飛機是來炸車站的。於
是人們便往四下裡跑。
馬伯樂一聽是真正的飛機的聲音,他向著英租界的方向就跑。他還沒能跑開
幾步,飛機就來在頭頂上了,人們都立刻蹲下了。是三架偵察機一齊過去了,並沒
有扔炸彈。
但是站在遠處往站台上看,那車站那裡真像是螞蟻翻鍋了,吵吵嚷嚷地一群一
堆地,人山人海地在那裡吵叫著。
馬伯樂一直看到那些人們又都上了火車,一直看到車開。
他想不久他也將如此的,也將被這樣擁擠的火車載到他沒有去過的生疏的地方
去的。在那裡將要開始新的生活,將要順應著新的環境。新的就是不可知的,新的
就是把握不準的,新的就是困難的。
馬伯樂看著那火車冒著煙走了,走得很慢,吭吭地響。似乎那車子載得過於滿
了,好像要拉不動的樣子。說不定要把那些逃難的人們拉到半路,拉到曠野荒郊上
就把他們丟到那裡了,就丟到那裡不管了。
馬伯樂歎了一口氣,轉身便往回走了。他一想起太太或許在等他吃飯呢!於是
立刻喊了個黃包車,二十多分鐘之後,他跑上旅館的樓梯了。
太太端著一個臉盆從房間裡出來,兩隻手全都是肥皂沫子。她打算到曬台上清
洗已經打過了肥皂的孩子們的小衣裳。一看丈夫回來了,她也就沒有去,又端著滿
盆的肥皂沫子回到了房間裡。
在房間裡的三個孩子滾作一團。大孩子大衛,貧血的臉色,小小的眼睛,和兩
個棗核似的,他穿著鞋在床上跳著。第二個孩子約瑟是個圓圓的小臉,長得和他的
母親一樣,惟鼻子上整天掛鼻涕。第三個孩子就是雅格了,雅格是很好的。母親也
愛她,父親也愛她。她一天到晚不哭,她才三歲,她非常之胖,看來和約瑟一般大
,雖然約瑟比她大兩歲。約瑟是五歲了。
大衛是九歲了,大衛這個孩子,在學堂裡唸書,專門被罰站。一回到家裡,把
書包一放就往廚房裡跑,跑到廚房裡先對媽媽說:
「媽,我今天沒有罰站。」
媽媽趕忙就得說:
「好孩子真乖……要吃點什麼呢?」
「要吃蛋炒飯!」
大衛和他的父親一樣,也是喜歡吃蛋炒飯的。
媽媽問著他:
「蛋炒飯裡願意加一點蔥花呢,還是願意加一點蝦米?」
大衛說:
「媽,你說哪樣好呢?蔥花也要,蝦米也要,好嗎?」
「加蝦米就不可以加蔥花的。」媽媽說,「蝦米是海裡的,是海味。雞蛋是雞
身上的,又是一種味道。雞蛋和蝦米就是兩種味道了。若再加上蔥花就是三種味道
了。味道太多,就該葷氣了。那是不好吃的。我看就只是雞蛋炒蝦米吧。」
大衛抱在媽媽的腿上鬧起來,好像三歲的小孩子似的,嘴裡邊卿卿咕咕地叨叨
著,他一定要三樣一道吃,
他說他不嫌葷氣。
媽媽把他輕輕地推開一點說:
「好孩子,不要鬧,媽給你切上一點火腿下放上,大衛不就是喜歡火腿嗎?」
媽媽在那被廚子已經切好了的、就上灶了的火腿絲上取出一撮來,用刀在菜墩
上切著。大衛在媽媽旁邊站著,還指揮著媽媽切得碎一點,讓媽媽多切上一些。
就是在炒的時候,大衛也是在旁邊看著,他說:
「媽,多加點豬油,豬油香啦!」
媽媽就拿鐵勺子在豬油罐子裡調上了半鐵勺子。因為豬油放的過多,那飯亮得
和珍珠似的,一顆一顆的。
若是媽媽不在家裡,大衛是不吃蛋炒飯的。廚子炒的飯不香,廚子並不像媽那
樣聽話,讓他加多少豬油他就加多少。廚子是不聽大衛的話的,廚子炒起蛋炒飯來
,油的多少,他是有他的定規的。大衛不敢到旁邊去胡鬧。廚子瞪著眼睛把鐵勺子
一刮拉,大衛是很害怕的。所以他只喜歡媽媽給他炒的飯。
大衛差不多連一點青菜也不吃,只吃蛋炒飯就夠了。
蛋炒飯是很難消化的,有胃病的人絕對地吃不得。牙齒不好的人也絕對地吃不
得。米飯本來就是難以消化的,又加上那麼許多豬油,油是最障礙胃的。
當大衛六歲的時候,正是他脫換牙齒的時候。他的牙雖然任何東西都不能嚼了
,但他仍是每頓吃蛋炒飯。飯粒吞到嘴裡,不嚼是嚥不下去的、母親看他很可憐,
就給他泡上一點湯,而後拿了一個調匙,一匙一匙的,媽媽幫著孩子把囫圇的飯粒
整吞到大衛的肚子去。媽媽的嘴裡還不住他說著:
「真可憐了我的大衛了。多泡一點湯吧,好不好?」
大衛的胃病,是很甚的了。媽媽常常偷著把瀉鹽給他吃。
為什麼她要愉著給呢?就因為祖父是不信什麼藥的,祖父就信主耶穌,不管誰
患了病,都不准吃藥,專門讓到上帝面前去禱告。同時也因為大衛的父親也是不信
藥的,孩子們一生了病,就買餅乾給他們吃。
所以每當大衛吃起藥來的時候,就像小偷似的。
每次吃完了瀉鹽,那瀉鹽的盒子都是大衛自己放著,就是媽媽偶爾要用一點瀉
鹽的時候也還得向大衛去討。大衛是愛藥的,這一點他並不像祖父那樣只相信上帝
,也不像父親那樣一病了就買餅乾。
大衛因為胃病的關係,雖然今年是九歲了,仍和他弟弟差不多一般高。所以約
瑟是看不起哥哥的,親戚朋友見了,都讚美約瑟,都說約瑟趕上哥哥了。約瑟的腿
比哥哥的腿還粗。因為約瑟在觀念上不承認了哥哥,因此常常和大衛打仗,他把大
衛按倒在地上,而後騎在他的身上,讓大衛討饒,他才放開他,讓大衛叫他將軍,
他才肯放開他。
就是他們兩個同時吃一樣的飯,只要把飯從大鍋裡一裝到飯碗裡,約瑟就要先
加以揀選的,他先選去了一碗,剩下的一碗才是他哥哥的。假若哥哥不聽他的話,
上去先動手拿了一碗,他會立刻過去把飯碗搶過來摔到地上,把飯碗摔得粉碎。
所以哥哥永遠是讓著他。
母親看了也是招呼著大衛:
「大衛到媽這裡來……」
而後小聲地在大衛的耳朵上說:
「等一會媽給你做蛋炒飯吃,不給約瑟。」
所以大衛是跟媽媽最好的。
大衛在學堂,先生發下來的數學題目,都是拿到家裡媽媽給作的。媽媽也總是
可憐大衛的。大衛一天比一天的清瘦。媽媽怕他累著,常常幫他一點忙,就連每個
禮拜六的那一點鐘的手工課,大衛也都是先在空裡讓媽媽替他用顏色紙把先生說定
的那幾樣塔、車子、蓮花,都預先折好了的,然後放在書包裡。等到在課堂上,真
正的先生在眼前的時候,大衛就只得手下按著一張紙,假裝著折來折去。先生一走
遠,他就停下來。先生一走到旁邊,他就很忙碌地比劃著。一直就這樣挨到下課為
止。一打了下課鈴,大衛從椅子上跳起來,趕忙把媽媽做好的塔或車子送上去,送
到先生的旁邊。
這一點鐘手工課,比一天都長,在大衛是非常難以忍受的。往往手工課一下來
之後,把大衛困得連打呵欠帶流眼淚。
先生站在講台上粗粗地把學生交上來的成績,看了一遍。
大衛這時候是非常驚心的,就怕先生看出來他的手工不是自己做的。
因此大衛在學堂裡邊養成了很膽小的習慣。先生在講台上講書,忽然聲音打了
一點,大衛就嚇得臉色發白,以為先生又是在招呼他,又是罰他的站。就是在院子
裡散步,同學從後邊來拍他一下肩膀,大衛也嚇得一哆嗦,以為又是同學來打他。
大衛是很神經質的,聰明又機警。這一點他和他的父親馬伯樂一樣。
大衛是很喜歡犯罪的,他守候在廚房裡看著媽媽給他炒飯。那老廚子一出了廚
房,大衛立刻伸出手去,在那洗得乾乾淨淨的黃瓜上摸了一會。老廚子轉身就回來
了,大衛嚇得臉色發白。老廚子不在時,大衛伸手抓了一把白菜絲放在嘴裡嚼著。
別人或者以為大衛是最喜歡吃白菜。其實不然,等吃飯時,擺到桌子上來,大衛連
那白菜是睬也不睬的。前面就說過,大衛只吃蛋炒飯,青菜他是一點也不喜歡的。
大衛一個人單獨的時候,他總是要翻一翻別人的東西。在學堂裡,他若來得最
早,他總偷著打開別人的書桌看看,碎紙啦,花生皮啦,他也明知道那裡邊沒有什
麼好看的,但不看卻不成,只剩他一個人在,哪能不看呢!
在家裡,媽媽、爸爸都不在家,約瑟也不在的時候,他就打開抽屜,開了掛衣
箱,碰到刀子、剪子之類,拿在手裡,往桌子邊上,或椅子腿上削著。碰到了花絲
線或者什麼的,就拿在手裡揉做一團。他也明知道衣箱裡是沒有他可以拿出來玩的
東西,但是他不能不亂翻一陣,因為只有他一個人,他不翻做什麼呢?等一會媽媽
、爸爸回來,不就翻不著了嗎?不就是不許翻了嗎?
他若碰到了約瑟的書包,約瑟若不在旁邊,他非給他打開不可。他要看看他當
著約瑟的面而看不到的東西。其實他每次打開一看,也沒有什麼出奇的。但是不讓
他打開可不成,約瑟不是不在旁邊嗎?不在旁邊偷著看看有什麼要緊?
只有對付小雅格,大衛不用十分的費心思,他從來用不著愉著看她的東西,因
為雅格太小,很容易上當。大衛把他自己的那份花生米吃完了時,他要小雅格的,
他只說:
「雅格,雅格你看棚頂上飛著個蝴蝶。」
就趁著雅格往棚頂上一看這工夫,他就把她的花生米給抓去了一大半。
本來棚頂上是沒有什麼蝴蝶的,雅格上當了。
到後來,雅格稍微大了一點,她發現了哥哥欺負她的手法了,所以每當她吃東
西的時候,只要大衛從她的旁邊一過,她就趕快把東西按住,叫著:
「媽,大衛來啦!」
好像大衛是個貓似的,妹妹很怕他。
大衛在家裡的地位是廚子恨他,媽媽可憐他,約瑟打他,妹妹怕他。
在學堂裡,每天被罰站。
馬伯樂的長子是如此的一個孩子。
馬伯樂的第二個兒子約瑟,他的性格可與馬怕樂沒有絲毫相像的地方。他勇敢
,好像個雄赳赳的武士,走起路來,拍著胸膛;說起話來,伸著大拇指;眼睛是往
前直視的,好像小牛的眼睛。他長著焦黃的頭髮。祖父最喜歡他,說他的頭髮是外
國孩子的頭髮,是金絲發。
《聖經》上描寫著的金絲發是多麼美麗,將來約瑟長大了該娶個什麼樣的太太
呢?祖父常常說:
「我們約瑟將來得娶個外國太太。」
約瑟才五歲,並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只看得出來祖父的眼光和聲音都是很
愛他的。於是他就點了點頭。看了約瑟這樣做,全家的人都笑了起來。
約瑟是幼稚園的學生,每天由梗媽陪著去,陪著回來。
就是在草地上玩的時候,梗媽也是一分鐘不敢離開他,一離開他,他就動手打
別的孩子,就像在家裡邊打大衛那個樣子。有時他把別的孩按倒了,坐在人家的身
上,就是比他大的他也不怕。總之,他不管是誰,他一不高興,動手就打,有一天
他打破了一個小女孩子的鼻子,流了不少的血。
回到家裡,梗媽向祖母說,約瑟在學堂裡打破了人家的鼻子。
祖父聽到了,而很高興他說:
「男孩子是要能打的呀!將來約瑟一定會當官的。」
到了晚上,被打破鼻子那個孩子的母親來了,說她孩子的鼻子發炎了,有些腫
起來了,來與他們商量一下,是否要上醫院的。
約瑟的祖父一聽,連忙說:
「不用,不用,用不著,用不著。上帝是能醫好一切災禍的神靈。」
於是祖父跪到上帝那兒,他虔誠地為那打破鼻子的孩子禱告了一陣。
而後站起來問那個母親:
「你也是信奉上帝的人嗎?」
她回說:「不是。」
「怪不得的,你的孩子的鼻子容易流血,那就是因為你不信奉上帝的緣故。不
信奉上帝的人的災禍就特別多。」
祖父向那母親傳了半天教,而後那母親退出去了。
祖母看那女人很窮,想要向她佈施一點什麼,何況約瑟又打了人家,而祖父不
許,就任著她下樓去了。
這時約瑟從媽媽那屋走來了,祖父見了約瑟,並沒有問他一問,在學堂裡為什
麼打破了人?只說:
「約瑟,這小英雄,你將來長大做什麼呢?」
約瑟拉著祖父的鬍子說:
「長大當官。」
一說之間,就把祖父的鬍子給撕下來好幾根。
祖父笑著,感歎著:
「這孩子真不得了,還沒當官呢,就拔了爺爺的鬍子;若真當了官,……還他
媽的……」
約瑟已經爬到祖父的膝蓋上來,坐在那裡了,而且得意洋洋地在拍著手。
來了客人,祖父第一先把約瑟叫過去。第一句話就問他:
「約瑟長大了做什麼?」
約瑟說:
「長大做官。」
所來的客人,都要讚美約瑟一番。說約瑟長的虎頭虎腦,耳大眉直,一看這孩
子就是富貴之相,非是一名武將不可。一定的,這孩子從小就不凡,看他有一身的
勁,真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孩子。看他的下額多麼寬,腦蓋多麼鼓,眼睛多麼亮。將
來不是關公也是岳飛。
現在聽到這五歲的孩子自己說長大了做官,大家都笑了。尤其是祖父笑得最得
意,他自己用手理著鬍子,好像很自信的,覺得別人對於約瑟的贊詞並不過火。
其實約瑟如果單獨地自己走在馬路上,別人絕對看不出來這個名叫約瑟的孩子
將來必得當官不可。不但在馬路上,沒有人過來讚美他,就是在幼稚園裡面,也沒
有受到特別的誇讚,不但沒有人特別的讚許他,有時竟或遭到特別評判。說馬約瑟
這孩子野蠻,說這孩子凶橫,說他很難教育,說他嬌慣成性,將來是很危險的。
現在把對於約瑟好的評語和壞的評語來對照一下,真是相差太遠,不倫不類。
約瑟在祖父面前,本是一位高官大員;一離開了祖父,人家就要說他是流氓無
賴了。
約瑟之所以了不起,現在來證明,完全是祖父的關係。
祖父並沒有逼著那些所來的客人,必得人人讚美他的孫兒,祖父並沒有這麼做
,而是那些人們自己甘心願意這麼做。好像那些來的客人都是相面專家,一看就看
出來馬老先生的孫兒是與眾不同的。好像來到馬家的客人,都在某一個時期在街上
擺過相面的攤子的,似乎他們做過那種生意。不但相法高明,口頭上也非常熟練,
使馬老先生聽了非常之舒服。
但其中也有相術不佳的。大衛在中國人普遍的眼光裡,長得並不算是福相。可
是也有一位朋友,他早年在德國留過學,現在是教友會的董事。他是依據著科學的
方法來推算的,他推算將來大衛也是一個官。
這個多少使馬老先生有些不高興,並不是自己的孫兒都當了官馬伯樂的父親就
不高興的,而是那個教友會的董事說的不對。
大衛長的本來是棗核眼睛,那人硬說棗核眼睛是富貴之相。這顯然不對,若棗
核眼睛也是富貴之相,那麼龍眼、虎眼,像約瑟的大眼睛該是什麼之相了呢?這顯
然不對。
總之馬老先生不大喜歡他這科學的推算方法。
所以那個人白費了一片苦心,上了一個當,本來他是打算討馬老先生的歡心的
,設一個科學推算法,說他的孫兒個個都當官。沒想到,馬老先生並不怎樣起勁。
於是他也隨著大流,和別人一樣回過頭來說約瑟是真正出人頭地的面相。他說:
「約瑟好比希特拉手下的戈林,而大衛則是戈倍爾,一文一武,將來都是了不
起的,不過,文官總不如武官。大衛長得細小,將來定是個文官。而約瑟將來不是
希特拉就是莫索裡尼。」
說著順手在約瑟的頭上撫摸了一下。約瑟是不喜歡別人捉弄他的,他向那人踢
了一腳。那人又說:
「看約瑟這英雄氣概,真是不可一世,還是約瑟頂了不起,約瑟真是比大衛有
氣派。約瑟將來是最大的大官,可惜現在沒有了皇帝,不然,約瑟非做皇帝不可。
看約瑟這眼睛就是龍眼,長的是真龍天子的相貌。」
約瑟的祖父聽了這一番話,臉上露出來了喜色。那個人一看,這話是說對了,
於是才放下心來,端起茶杯來吃了一口茶。
他說話說的太多了,覺得喉嚨乾得很,這一口茶吃下去,才覺得舒服一些。關
於約瑟,也就這樣簡單的介紹了一番。
雅格不打算在這裡介紹了。因為她一生下來就是很好的孩子,沒有什麼特性,
不像她的二位哥哥那樣,一個是膽小的,一個是凶橫的;一個強的,一個弱的。而
雅格則不然,她既不像大衛那樣膽小,又不像約瑟那樣無法無天。她的性格是站在
她的二位哥哥的中間。她不十分像她的母親,因為母親的性格和約瑟是屬於一個系
統的。她也不十分像她的父親,因為父親的脾氣是和大衛最相像的。
以上所寫的關於約瑟、大衛的生活,那都是在青島家裡邊的情形。現在約瑟、
大衛和雅格都隨著媽媽來到上海了。
馬伯樂只有三個孩子,這三個孩子現在都聚在這旅館的房間裡。
前邊說過,馬伯樂是從西車站回來。他一上樓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他的太太。太
太弄得滿手肥皂沫,同時她手裡端著的那個臉盆,也滿盆都是漂漂漲漲的肥皂沫。
等他一進了旅館的房間,他第一眼就看見他的三個孩子滾在一起。是在床上翻
著,好像要把床鬧翻了的樣子,鐵床吱吱地響,床帳哆哆嗦嗦地在發抖。枕頭、被
子都撕滿了一床,三個孩子正在吱吱咯咯地連嚷帶叫地笑著,你把我打倒了,我又
把你壓過去,真是好像發瘋的一樣。馬伯樂大聲地招呼了一下:
「你們是在幹什麼?」
大衛第一個從床上跑下來,畏畏縮縮地跑到椅子上坐下來了。而雅格雖然仍是
坐在床上,也已經停止了呼叫和翻滾。
惟有約瑟,他是一點也沒有理會爸爸的號令,他仍是舉起枕頭來,用枕頭打著
雅格的頭。
雅格逃下床去了,沒有被打著。
於是約瑟又拿了另外的一隻枕頭向坐在椅子上的大衛打去。約瑟這孩子也太不
成樣子了。馬伯樂於是用了更大的聲音招呼了他一聲:
「約瑟,你這東西,你是幹什麼!」
馬伯樂的聲音非常之高大,把坐在椅子上的大衛嚇得一哆嗦。
可是約瑟這孩子真是頑皮到頂了,他不但對於父親沒恐懼,反而耍鬧起來。他
從床上跑下來,抱住了父親的大腿不放。馬伯樂從腿上往下推他,可是推不下去。
約瑟和猴子似的掛住了馬伯樂的腿不放。約瑟彷彿喝醉了似的,和小酒瘋子似
的,他把背脊反躬著,同時哈哈地笑著。
馬伯樂討厭極了,從腿上推又推不掉他,又不敢真的打他,因為約瑟的母親是
站在旁邊的,馬伯樂多少有一點怕他的太太。馬伯樂沒有辦法,想抬起腿來就走,
而約瑟正抱著他的腿,使他邁不開步。
太太看了他覺得非常可笑,就在一邊格格地笑。
約瑟看見媽媽也在旁邊笑,就更得意起來了,用鞋底登著馬伯樂的褲子。
這使馬怕樂更不能忍耐了,他大聲地說:
「真他媽的……」
他差一點沒有說出來「真他媽的中國人」。他說了半句,他勉強地收住了。
這使太太更加大笑起來。這若是在平常,馬伯樂因此又要和太太吵起來的。而
現在沒有,現在是在難中。在難中大家彼此就要原諒的,於是馬伯樂自己也笑了起
來,就像他也在笑著別人似的,笑得非常開心。
到了晚上,馬伯樂才和太太細細地談起來。今後將走哪條路呢?據馬伯樂想,
在上海蹲著是不可以的,將來早晚外國是要把租界交給日本人的,到那時候可怎麼
辦呢?到那時候再逃怕要來不及了。是先到南京再轉漢口呢?還是一下子就到西安
去?西安有朋友,是做中學校長的,到了他那裡,可以找到一個教員的職位。不然
就到漢口去,漢口有父親的朋友在,他不能不幫忙的。
其實也用不著幫什麼忙,現在太太已經帶來了錢,有了錢朋友也不會看不起的。事情也就都好辦,不成問題。
不過太太主張去西安,主張能夠找到一位教員來做最好,一個月能有百八十塊
錢的進款最好。而馬伯樂則主張去漢口,因為他想,漢口將來必有很多熟人,大家
一起多熱鬧,現在已經有許多人到漢口去了,還有不少的正在打算去。而去西安的
,則沒有聽說過,所以馬伯樂是不願意去西安的。
因為這一點,他跟大太微微有一點爭吵。也算不了什麼爭吵,不過兩人辯論了
幾句。
沒有什麼結果,把這問題也就放下了。馬伯樂想,不要十分地和太太認真,固
為大太究竟帶來了多少錢,還沒有拿出來。錢沒拿出來之前,先不要和大大的意見
太相差。若那麼一來,怕是她的錢就不拿出來了。所以馬伯樂說:
「去西安也好的,好好地划算一下,不要忙,做事要沉著,沉著才不能夠出亂
子。今天晚上好好地睡覺吧!明天再談。」
馬伯樂說完了,又問了太太在青島的時候看電影沒有。
上海的影戲院以大光明為最好,在離開上海以前,要帶太太去看一看的。又問
太太今天累著沒有,並且用手拉著被邊給太太蓋了一蓋。
這一天晚上,馬伯樂和太太沒有再說什麼就都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這問題又繼續著開始談論。因為不能不緊接著談論,眼看著
上海有許多人走的,而且一天一天地走的人越來越多。馬伯樂本想使太太安靜幾天
,怕太太在路上的勞苦一直沒有休息過來,若再接著用一些問題煩亂她,或是接著
就讓她再坐火車,怕是她脾氣發躁,而要把事情弄壞了。但事實上不快及早決定是
不行的了,慢慢地怕是火車要斷了。等小日本切斷了火車線,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於是早晨一起來就和太太開始談起來。
太太仍是堅持著昨天的意見,主張到西安去。太太並且有一大套理論,到西安
去,這樣好,那樣好的,好像只有西安是可以去的,別的地方用不著考慮,簡直是
去不得的樣子。
馬伯樂一提去漢口,太太連言也不搭,像是沒有聽見的樣子,她的嘴裡還是說
:
「去西安,西安。」
馬伯樂心裡十分後悔,為什麼當初自己偏說出西安能夠找到教員做呢?太太本
來是最喜歡錢的,一看到了錢就非伸手去拿不可,一拿到手的錢就不用想從她的手
裡痛痛快快地拿出來。當初若不提「西安」這兩字有多麼好,這不是自己給自己上
的當嘛!這是什麼?
馬伯樂氣著向自己的內心說:
「簡直發昏了,簡直發昏了。真他媽的!」
馬伯樂在旅館的房間裡走了三圈。他越想越倒霉,若不提「西安」這兩個字該
多好!收拾東西,買了車票直到南京,從南京坐船就到漢口了。現在這不是無事找
事嗎?他說:
「看吧,到那時候可怎麼辦?」
現在,他之所謂「到那時候」是指的到太太和他打吵起來的時候,或者太太和
他吵翻了的時候,也或者太太因為不同意他,而要帶著孩子再回青島去也說不定的
時候。
太太不把錢交出來始終是靠不住的。
馬伯樂在房間裡又走了三圈,急得眼睛都快發了火的,他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
來對付太太。並且要走也就該走了,再這麼拖下去,有什麼意思呢?早走一天,早
利索一天。遲早不是也得走嗎?早走早完事。
可是怎樣對太太談起呢?太太不是已經生氣了嗎?不是已經在那兒不出聲了嗎?
馬伯樂用眼梢偷偷地看了一下,她果然生了氣的,她的小嘴好像個櫻桃似的,
她的兩腮鼓得好像個小饅頭似的。她一聲不出的,手裡折著孩子們的衣裳。馬怕樂
一看不好了,太太果然生了氣了。馬伯樂下樓就跑了。
跑出旅館來,在大街上站著。
滿街都是人,電車,汽車,黃包車。因為他們住的這旅館差不多和住在四馬路
上的旅館一樣,這條街吵鬧得不得了。還有些搬家的,從戰爭一起,差不多兩個月
了,還沒有搬完的,現在還在搬來搬去。箱籠包裹,孩子女人,有的從英租界搬到
法租界,有的從法租界搬到英租界。還有的從親戚的地方搬到朋友的地方,再從朋
友的地方搬回親戚的地方。還有的從這條街上搬到另一條街上,過了沒有多久再從
另一條街上搬回來。好像他們搬來搬去也總搬不到一個適當的地方。
馬伯樂站在街上一看,他說:
「你們搬來搬去地亂搬一陣,你們總捨不得離開這上海。看著吧,有一天日本
人打到租界上來,我看到那時候你們可怎麼辦!到那時候,你們又要手足無措你們
又要號陶大叫,你們又要發瘋地亂跑。可是跑了半天,你們是萬萬跑不出去的,你
們將要妻離子散地死在日本人的刀槍下邊。你們這些愚人,你們萬事沒有個準備,
我看到那時候你們可怎麼辦?」
馬伯樂不但看見別人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就連他自己現在也是正沒有辦法的時
候。
馬伯樂想:
「太太說是去西安,說不定這也是假話,怕是她哪裡也不去,而仍是要回青島
的吧!不然她帶來的錢怎麼不拿出來?就是不拿出來,怎麼連個數目也不說!她到
底是帶來錢沒有呢?難道說她並沒有帶錢嗎?」
馬伯樂越想越有點危險:
「難道一個太太和三個孩子,今後都讓我養活著她們嗎?
馬伯樂一想到這裡覺得很恐怖:
「這可辦不到,這可辦不到。」
若打算讓他養活她們,那是絕對辦不到的事情。世界上不會有的事情,萬萬不
可能的事情,一點可能性也沒有的事情,馬伯樂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
馬伯樂在街上徘徊著,越徘徊越覺得不好。讓事情這樣拖延下去是不好的,是
不能再拖的了。他走回旅館裡,他想一上樓,直接了當地就和太太說:
「你到底是帶來了多少錢,把錢拿出來,我們立刻規劃一下,該走就走吧,上
海是不好多住的。」
可是當他一走進房間去,太太那冷森森的臉色,使他一看了就覺得不大好。他
想要說的話,幾次來到嘴邊上都沒敢說。馬伯樂在地板上繞著圈,繞了三四個圈,
到底也沒敢說。
他看樣子說了是不大好的,一說太太一定要發脾氣。因為太太是愛錢如命的,
如果一問她究竟帶來了多少錢,似乎他要把錢拿過來的樣子。太太一聽就非發脾氣
不可的。
太太就有一個脾氣,這個脾氣最不好,就是無論她跟誰怎樣好,若一動錢,那
就沒事。馬泊樂深深理解太太這一點。所以他千思百慮,不敢開口就問。雖然他恨
不能立刻離開上海,好像有洪水猛獸在後邊追著似的,好像有火燒著他似的。
但到底他不敢說,他想還是再等一兩天吧。馬伯樂把他滿心事情就這樣壓著。
夜裡睡覺的時候,馬伯樂打著咳聲,長出著氣,表現得非常感傷。
他的太太是見慣了他這個樣子的,以為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馬伯樂的善於悲
哀,太太是全然曉得的。太太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馬伯樂的一舉一動太太都明白
他這舉動是為的什麼。甚至於他的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來,只在那裡剛一張嘴,她就
曉得他將要說什麼,或是向她要錢,或是做什麼。是凡馬伯樂的一舉一動,太太都
完全吃透了。比方他要出去看朋友,要換一套新衣裳,新衣裳是折在箱子裡,壓出
了褶子來,要熨一熨。可是他不說讓太太熨衣裳,他先說:
「穿西裝就是麻煩,沒有穿中國衣裳好,中國衣裳出了點褶子不要緊,可是西
裝就不行了。」
他這話若不是讓他太太聽了,若讓別人聽了,別人定要以為馬伯樂是要穿中國
衣裳而不穿西裝了。其實這樣以為是不對的。
他的太太一聽他的話就明白了,是要她去給他熨西裝。
他的太太趕快取出電熨斗來,給他把西裝熨好了。
還有馬伯樂要穿皮鞋的時候,一看皮鞋好久沒有擦鞋油了。就說:
「黃皮鞋,沒有黑皮鞋好,黃皮鞋太久不擦油就會變色的。而黑皮鞋則不然
,黑皮鞋永久是黑的。」
他這話,使人聽來以為馬伯樂從此不再買黃皮鞋,而專門買黑皮鞋來穿似的。
其實不然,他是讓他太太來擦皮鞋。
還有馬伯樂夏天裡從街上回來,一進屋總是大喊著:
「這天真熱,熱的人上喘,熱的人口乾舌燥。」
接著說話的一般規律,就該說,口乾舌燥,往下再說,就該說要喝點水了。而
馬伯樂不然,他的說話法,與眾不同。他說:
「熱的口乾舌燥,真他媽的夏天真熱。
太太一聽他這話就得趕快給他一杯水,不然他就要大大地把夏天大罵一頓。(
並不是太太對馬伯樂很慇勤,而是聽起他那一套囉哩囉唆的話很討厭。)太太若再
不給他倒水,他就要罵起來沒有完。這幾天的夜裡,馬伯樂和太太睡在旅館的房間
裡,馬伯樂一翻身就從鼻子哼著長氣。馬伯樂是很擅長悲哀的,太太是很曉得的,
太太也就不足為奇,以為又是他在外邊看見了什麼風景,或是看見了什麼可憐的使
他悲哀的事情。
比方馬伯樂在街上看見了媽媽抱著自己的兒子在賣,他對於那窮婦人就是非常
憐借的,他回到家裡和太太說:「人怎麼會弄到這個樣子!窮得賣起孩子來了,就
像賣小羊、小豬、小狗一個樣。真是……人窮了,沒有辦法了。」
還有馬伯樂在秋天裡邊,一看到樹葉落,他就反覆地說:
「樹葉落了,來到秋天了。秋天了,樹葉是要落的……」馬伯樂一生下來就是
悲哀的。他滿面愁容,他的笑也不是愉快的,是悲哀的笑是無可奈何的笑。他的笑
讓人家看了,又感到痛苦,又感到酸楚,好像他整個的生活,都在逆來順受之中過
去了。
太太對於馬伯樂的悲哀是已經看慣了,因為他一向是那麼個樣子。太太對於他
的悲哀,已經不去留心了,不去感覺它了。她對他的躺在床上的歎氣,已經感覺不
到什麼了,就彷彿白天裡聽見大衛哭哭卿卿地在那裡叨叨些個什麼一樣。又彷彿白
天裡聽見約瑟唱著的歌一樣,聽是聽到了,可是沒有什麼印象。
所以馬伯樂的煩惱,太太不但沒有安慰他,反而連問也沒有問他。
馬伯樂除了白天歎氣,夜裡也歎氣之外,他在旅館裡陪著太太住了三天三夜是
什麼也沒有做。
每當他想要直截了當地問一問太太到底是帶來了多少錢,但到要問的時候,他
就不敢啦,因為他看出來了太太的臉色不對。
「我們……應該……」
馬伯樂剛一說了三四個字,就被太太的臉色嚇住了。
「我們不能這樣,我們……」
他又勉強他說出了幾個不著邊際的字來,他一看太太的臉色非常之不對,說不
定太太要罵他一頓的,他很害怕。他打開旅館房間的門,下樓就逃了。
而且一邊下著樓梯,他一邊招呼著正從樓梯往上走的約瑟:
「約瑟,約瑟,快上街去走走吧!」
好像那旅館的房間裡邊已經發生了不幸,不但馬伯樂他自己要趕快地躲開,就
是別人他也要把他招呼住的。
到了第四天,馬伯樂這回可下了決心了。他想:世界上不能有這樣的事情,世
界上不能容許有這佯的事情……帶著孩子從青島來,來到上海,來到上海做什麼…
…簡直是混蛋,真他媽的中國人!來到上海就要住到上海嗎?上海不是他媽中國人
的老家呀!早晚還不是他媽的倒霉。
馬伯樂越想越生氣,太太簡直是混蛋,你到底帶來了多少錢?你把錢拿出來,
咱們看,照著咱們的錢數,咱們好打算逃到什麼地方去。難道還非等著我來問你,
你到底是帶來多少錢?你就不會自動地把錢拿出來嗎?真是愛錢讓錢迷了心竅了。
馬伯樂這回已經下了決心了,這回他可不管這一套,要問,開口就問的,用不著拐
彎抹角。就問她到底是從家裡帶來了多少錢。馬伯樂的決心已經定了。
他找了不少的理論根據之外還說了不少的警句:
「做人要果斷。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大丈夫,做起事來要直截了當。」
「真英雄要敢做敢為。」
「大人物要有氣派。」
馬伯樂氣沖沖地從街上走進旅館來了。又氣沖沖地走上旅館的樓梯了。他看了
三十二號是他的房間,他勇猛得和一條鯊魚似的向著三十二號就衝去了。
「做人若沒有點氣派還行嗎?」
他一邊向前衝著,一邊用這句話鼓動著自己的勇氣。
他走到三十二號的門前了,他好像強盜似的,把門一腳踢開了。非常之勇敢,
好像要行兇的樣子。
他走進房間去一看,太太不在。
他想:太太大概是在涼台上曬衣裳。
於是他飛一般地快,就追到樓頂曬台上去了。
他想:若不是趁著這股子勁,若過了一會怕是就要冷下來,怕是要消沉下來,
怕是把勇氣消散了。勇氣一消散,一切就完了。
馬伯樂是很曉得自己的體性的。他防範著他自己也是很周密的。
他知道他自己是不能持久的,於是他就趕快往樓頂上衝。
等他衝到了樓頂,他的勇氣果然消散了。
他開口和太太說了一句很溫和的話,而且和他在幾分鐘之前所想要解決的那件
嚴重的事情毫無關係,他向太太說:
「晴天裡洗衣裳,一會就干了。」
好像中國人的習慣,彼此一見了先說「天氣哈哈哈」一樣。馬伯樂說完了,還
很馴順地站在太太的一旁。好像他來到曬台上就是為的和太太說這句閒話才來的。
在前一分鐘他滿身的血氣消散盡了,是一點也不差,照著他自己所預料的完全消散
盡了。
這之後,又是好幾天,馬伯樂都是過著痛苦的生活,這回的痛苦更甚了,他擦
手捶胸的,他撕著自己的頭髮,他瞪著他悲哀的眼睛。
他把眼睛瞪得很大,瞪得很亮,和兩盞小燈似的。
但是這都是當太太不在屋裡的時候,他才這麼做,因為他不打算瞪他的太太,
其實他也不敢瞪他的太太。他之所以瞪眼睛不過是一種享受,是一種過癮。因為已
經成了一種習慣,每當他受到了壓迫,使他受不住的時候,他就瞪著眼睛自己出氣。一直等到他自己認為把氣出完全了,他才停止了瞪眼睛。
怎樣才算氣出完了呢?這個他自己也摸不清楚。不過,大概是那樣了,總算把
氣平了一平,平到使人受得住的程度,最低限度他感覺是那樣。
所以馬伯樂每當他生氣的時候,他就勇敢起來了。平常他絕對不敢說的,在他
氣頭上,他就說了。平常他不敢做的,在他氣頭上,他就絕對地敢做。
可是每當他做了之後,或是把話一說出了之後,他立刻就害怕起來。
他每次和太太吵架,都是這樣的。太太一說他幾句,他就來了脾氣了,他理直
氣壯地用了很會刺傷人的話,使人一聽無論什麼人都不能忍耐的話,好像咒罵著似
的對著太太說了出去。果然太太一聽就不能忍耐了,或是大聲地哭起,或是大聲地
和他吵起。一到這種時候,馬伯樂就害怕了。
他一害怕,可怎麼辦呢?
他下樓就逃了。
馬伯樂如果是在氣頭上,不但對太太是勇敢的,就是他對他自己也是不顧一切
的,非常之勇敢的,有的時候他竟伸出手來打著自己的嘴巴,而且打得叭叭地響。
使別人一聽了就知道馬伯樂是真的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可並非打著玩的。
現在馬伯樂是在旅館裡,同時又正是他在氣頭上。為什麼這次他只瞪眼睛而沒
有打嘴巴呢?這是因為旅館的房間裡除了他自己再沒有第二個人了,假如打嘴巴,
不也是白打嗎?不也是沒有人看見嗎?所以現在他只拚命地瞪著眼睛。他把眼睛瞪
得很厲害,他咬矛切齒地在瞪著,瞪得眼珠子像兩盞小油燈似的發亮。彷彿什麼他
討厭的東西,讓他這一瞪就會瞪癱了似的。
瞪一瞪眼睛,不是把人不會瞪壞的嗎?何況同時又可以出氣的呢!所以馬伯樂
一直地繼續著,繼續了兩個多鐘頭。
兩三個鐘頭之後,太太帶著孩子們從街上回來了,在過道上鬧嚷嚷地由遠而近。等走到他們自己的房間的門前,是約瑟一腳把門踢開,踢得門上的玻璃嘩嘩啦啦
地,抖抖擻擻地響著。
約瑟是第一個衝進屋來的,後邊就跟著大衛、雅格和他們的媽媽。
喧鬧立刻就震滿了房間。太太不住他講著街上她所見的那些逃難的,討飯的,
受傷的。她說,傷兵一大卡車,一大卡車地載呵!她說那女救護員每個傷兵車上都
有,她們還打著紅十字旗。還有難民也是一車一車地載,老的,小的,剛出生的孩
子也有。說著說著,她就得意起來了,她像想起來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似的,她舉著
手,她把聲音放低一點,她說:
「這年頭女人可是遭難了,女人算是沒有做好事,……就在大門洞子,就在弄
堂口還有女人生了孩子咧!聽得到小孩子呱呱地哭咧。大門洞子聚著一堆人圍著…
…」
太太還沒有說完,馬伯樂正在靜靜地聽著的時候,約瑟跳過來了,跳到父親的
膝蓋上去,捏著父親的耳朵就不放。馬伯樂問他要做什麼,他也不說,只是捏住了
耳朵不放。
馬伯樂的脾氣又來了,本想一下子把他從身上摔下去。但是他因為太太的關係
,他沒有那麼做。他說:
「約瑟,你下去玩去吧……去跟雅格去玩。」
馬伯樂一點也沒有顯出發脾氣的樣子來。所以約瑟就更無法無天起來,用手挖
著他父親的鼻子,張著嘴去咬他父親的耳朵,像一條小瘋狗似的逞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