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個人的十年 正文 一個老紅衛兵的自白(下)
    到"八·三一"的時候,我們的人都開始串聯了。大概現在我也不後悔,這一生串聯是最美好的時候。我們先到北京,長征到延安,又去武漢、長沙,一直到新疆南邊的阿克蘇。從北京到延安是走著去的。總共走了二十多天吧,連玩帶走哇,也不感到累,挺有勁的;出了娘子關往西走的時候,風景特別好,一天最多能走八十里地哪,有時走五十里地。首先到北京,到北京那個時候正趕上吃飯不要錢,那全是陶鑄同志做的好事啊。嘿,我記得大桶裡是豬肉熬土豆,米飯隨便盛。睡覺不太好,教室裡頭鋪一層草,但那陣誰也不罵街,因為那就是革命。那次見到了毛主席。好傢伙後來就通知我是河北省五個觀禮的之一。就是坐在觀禮台上,在天安門下邊。實際呢我在那還不如在長安街上。那次毛主席呢在下邊走,不是在天安門上邊。每次毛主席見紅衛兵的方式不一樣,先是在天安門上,後來步行過金水橋,再後來毛主席坐車,大伙都坐好了,毛主席從人群裡穿,他為的讓大伙看主席的形象吧。我到北京,一個是聽說北京啊作家協會鬧的特別熱鬧,一個就是看毛主席呀,也想見林副主席、江青同志——那時就這麼稱呼吸。我看毛主席一共是三次。第一次就是做觀禮代表這一次,激動的不得了啊!從清華那出發,在出發之前說老實話,那陣啊都等一夜一夜的。真的呀,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那陣啊人們的自覺性特別高,什麼流氓小偷的也特別少,搞什麼活動太方便啦。可能那種非正常的恐怖把這個流氓也給震住啦。群眾專政確實厲害呀,你好歹會念段毛主席語錄就管用。整個中國就像打籃球的人盯人,你這邊打個哈欠那邊都聽得見。我總覺得比現在好管呢就是。那天黑夜三點喊起來,在清華大院裡頭,多快就集合了呀。喇叭喊著河北省站哪邊,湖南省站哪邊,內蒙古站哪邊,那就一個省一個省的呀,人們都機機楞楞地黑夜呀從草裡爬起來,熱天呼哧哧地也不注意什麼形象啦。當時的衣裳是誰要能找個軍便服那就了不得啦,尤其是那老式的,肩上帶眼的,革命時代的衣裳嘛。那夜我們徒步走哇,從清華好傢伙一直定到天安門。我記得走到新華門就等著呢,一排一排,從夜裡三點一直等到下午三點,也不餓的,是吧。後來有大筐送麵包的,上面貼著"向各地紅衛兵小將致敬"啦,我拿了一個,樣子特別有意思,特別長,特別細,能直接插到兜裡頭,一會兒掰一口一會兒掰一口的,等著毛主席。就這樣等啊等到三點。我怎麼說那時人們心裡都特別純潔呢,在觀禮台上,我旁邊有個江蘇省的小姑娘,挨著我特別近,我們就說話,說這個、說那個。我愛跟南方人說話,因為這個南方人的普通話別具風味,有種吳腔軟語那個特點。後來毛主席就出來啦。要說真納悶啊,毛主席剛一出來的時候沒聲音,震住啦呀,你說天安門多大地方啊,上百萬人,大概有這麼幾秒鐘,-點聲音沒有。毛主席剛一過金水橋,有人第一聲一喊,整個聲音就起來啦,亂哄哄的也沒有什麼規律啦,就是啊。周圍的人全哭啦,我也哭啦,全哭啦就是啊。

    這時我旁邊的小姑娘個子矮,她看不見哪,觀禮台亂擠一氣,我有力量擠,看毛主席看得特別清楚,毛主席的身體確實非常好哇,毛主席那面皮呀,就跟這桌子色似的,黑紅黑紅的發亮就是。我覺得作為一個領袖哇在身材上真是無與倫比。後來就等著林彪,緊跟著後頭。我們心裡也都哭哇,心想,林副主席怎麼這麼瘦呢,那時就是那樣想啊。我記得後來回去跟我媽媽也這樣說,說林副主席這麼瘦將來怕熬不過毛主席呀,就這樣說,怕接班人先完了,那怎麼辦哪。我身邊那小姑娘看不見毛主席她急了。我說怎麼辦呢。她說你抱起我來吧。一個小姑娘跟我歲數差不多呀是吧,我沒辦法,就把她抱起來啦。她叫著:我看見啦!看見啦!高興得亂撲騰,語錄本也掉下去啦,那陣就沒想到男女的事,根本就沒有這意識。唉呀,後來喊得嗓子都啞啦。毛主席轉了一圈,那喊聲一直沒停就是。那次大概有這麼十好幾分鐘吧,看得最過癮的那次。這是我第一次看毛主席;後來"九.一五";還有一次是十月份吧,記不清了。

    見到江青咱就說老實話啊,對江青講的內容很高興,對江青那調兒簡直太不理解啦。後來說相聲的模仿江青那調兒哇就是那味啊。這次回去就更增強了這個造反的野心啦,更覺得自己正確啦。原來不敢做的事,這回也敢做啦,這是一個。但大串聯又使我思想複雜了。在北京時,我到作家協會去啦。我到作家協會一看,競有茅盾的大宇報。我說茅盾怎麼也不行了呢?全都不行啦?還有貼杜鵬程的大字報,說他們在北戴河搶雞子吃;說茅盾家裡也不知養了多少人侍候他,他像個吸血鬼似的,有多少小護士侍候他就這類事吧。在我心目當中好些神聖的東西,就全像毀啦。尤其在作家協會的後院看一幫人斗田漢。我是最崇拜田漢的,田漢的劇我最愛看的就是。唉呀,斗田漢鬥得太厲害啦。田漢跟現在那少林寺那個護寺的大和尚差不多,接著大牌子,上邊寫"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田漢",旁邊一個是民間文學研究會的賈芝,還有一個就是阿甲。這田漢哪,對頭下彎。那陣北京斗人的水平真高哇,對頭彎就是人跪著,背彎下來,腦袋貼在大腿上。哎!再一看哪,田漢腦袋上啊三條血筋,他光腦袋,可能是剛剃的,當然原來頭髮也不多。反正批判他的人呢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不是紅衛兵,都是幹部似的。所謂罪狀大多是閒事。"文革"批人,都是把正事和閒事相結台。中國人哪越是閒事大家越感興趣,越能搞臭一個人。光批判他怎麼搞修正主義,鼓吹反革命分子,老百姓聽了上不了勁,實際上是先把你名聲搞臭了,政治上也就不打自倒,好辦了。

    那時大串聯,坐火車不要錢。上車之後哇連廁所裡都是人,有的躺在那個行李架上,人在車上不敢下去。我先插一句,後來上武漢的時候,我旁邊坐著一個湖南的小女孩,三天沒敢動地方。我說你怎麼不下去買點吃的?一下去就沒座啦。尤其車門一開,忽啦就進來一大群。那時人們說老實話,比得上鐵道游擊隊的水平。最高水平的就是在坐椅靠背上把鋪蓋卷打開放好,人躺上去,還睡覺,你能想像嗎?可那時真高興。

    從山西到陝西一路上看見人民啊,窮啊,心情就不一樣了。路過一個村子,一個孩子看上我胸前的紀念章,上山採了一天草藥,拿藥跟我換。唉呀我這淚一下子就下來啦。我說人民對毛主席感情多深哪就是啊,我根本不要那藥材,幹嘛用呀,我趕緊把那紀念章,還有我們那一塊來的同學的各種奇形怪狀的,都給他啦,他就如獲至寶。他媽媽說了一句話:"別瞎玩,好好供著。"那村裡呀,凡是貼毛主席像的地方呀,都是原來灶王爺的地方。為的是更加崇敬啊。是啊,這不是把毛主席神化了嗎?代替灶王爺啦就是啊。這實際上已經成了悲劇是吧。到延安的時候就更加失望。一看延安這傢伙大土堆一樣啊,根本就不好看哪就是。什麼寶塔山呀,亂七八糟的,而且陝北人哪,跟想像的也不一樣。就說白羊肚手巾吧,髒極啦,都跟抹布差不多。人民根本不那麼高興,低眉順眼,不像舞台上戴著紅兜兜跳舞那樣,對我們串聯的學生也沒啥感情。我們住的都是紅衛兵接待站。也許人太多啦,什麼也沒看,就看了毛主席跟江青三口人的合照。回來的時候,思想反覆就更大啦。我說這是什麼革命啊,人民太窮啦就是啊,真窮啊。就我剛才說拿藥材換像章的那村人,好幾家的始娘穿的那褲子,補都補不上來呀,把中國人弄成嘛樣啦。我心裡非常壓抑呀。延安不是革命熔爐嗎?共產黨發跡的地方啊,它怎麼還是這樣啊?

    十一月份,大家都串聯回來了。大家也都有了經驗了。各派組織加強了,跟著爭著斗黑幫。這就是六六年冬天,學校的鬥爭已經跟社會上的鬥爭聯繫起來。社會上又因對駐軍問題產生兩派。我那個組織為了替一個挨打的工人造反組織說了話,莫名其妙成了擁軍派啦。對解放軍我是有感情的,支持駐軍理所當然。當時我們叫"擁軍兵團",七軍團二八班。當夜間巡邏的時候哇,每個人都是一個柳條帽。對立面貼解放軍大字報,我們幹嘛呢,每天夜裡出去,多冷的天推著個小車,上面扔一桶糨子,偷偷摸摸地到大街上拿手電照。凡是攻擊駐軍的大字報,看著沒人,馬上就糊上,然後再寫上"堅決擁護解放軍,誰要毀我長城就砸爛誰的狗頭!"你說那陣多認真哪。我就覺得怎麼反也不能反解放軍呀。解放軍解放了中國,軍隊在我心目當中最神聖。我們好多戰鬥支團哪,都是毛主席的詩詞命名的,"反到底戰鬥團","叢中笑戰鬥團","卷巨浪戰鬥團",我那戰鬥團就叫"冷眼向洋戰鬥團"。毛主席不有一句"冷眼向洋看世界"嗎。這時社會上有個"狂人造反團"哪,他們組織性紀律性特別強,袖章上"狂人"這兩宇呀不是一般寫法,寫的"人"字就像風刮的那樣子。"狂人造反團"善於抬死人上街遊行啊。死人都是兩派武鬥打死的。他們就進攻軍事管制委員會啦。我們這個兵團好傢伙接到通知行動好快,從橋西跑到橋東啊,只用了二十分鐘,從近道跑,然後就整個二十幾排學生啊,把軍事管制委員會保護住啦。

    我先插幾句別的。當時我一直是干動態的,負責跟全國各地聯繫的。所有材料都從我手上過,所有傳單都經過我過目,有時還拿大喇叭上街辯論啊。大喇叭放車上邊,十好幾個喇叭捆在一起,擴大機擱車裡。還有一個備用喇叭,隨時準備被砸。我們那時訓練的廣播員哪,現在電台都不可多得。我那個相好的女同學,聲音極好,連講那麼四、五個小時也不累。講話也投稿,拿嘴說出來也特別台乎邏輯呀。我們兵團還培養那麼一個人,專背語錄的。馬、思、列和毛主席語錄他都會背。辯論時需要語錄,只要說,快,來點,他肯定給你來一條語錄,還特別合適。他是學物理的,腦子好。他不光是背,光能背語錄那不算嘛——語錄那陣我也能背下來,"老三篇"都倒背如流哇,毛主席四卷的第三卷,我還都背得下來啦。那陣沒書就看那個是吧——比方對方攻擊我們,我需要條語錄,說他們搞陰謀。他馬上就給寫出條來,說當時在第二國際鬥爭的時候,列寧在駁斥者茨基的時候曾經說過,在政治鬥爭中最卑鄙無恥的事無異於把自己的話強加在對方的頭上。那些犄角旮旯的話他都背得下來,我們就管他叫"馬列主義彈藥庫"。

    再說那次保衛軍管會,我們挨揍啦。狂派人太多。我從在休戰的時候,一人背一個大背包跑到戰場中間撿"子彈"。我看我也不是武鬥的材料,眼也不行,就專搞動態了。搞動態挺帶勁,主要通過潛伏在對立面組織中我們的人,搞消息。這些人大多是收買來的。不用錢收買,當時也沒錢呀,靠挑撥。說你是個老造反,現在勤務組都沒你。領導班子叫勤務組哇,一把手叫勤務員,這是巴黎公社的叫法。這樣就慢慢地拉過來不少人。還打到對方組織裡去。派人帶假情報過去,參加他們組織,很重要哇。這是我們的地下動態員。對立面組織內部有個四個人組成的"契卡",經常開展肅反,有時肅出來也真揍哇那傢伙。我們也搞肅反。我為什麼對武鬥膩歪了呢,記得我們逮了一個女的,是化學系的一個姑娘。戴眼鏡,身體特別弱。她是單為探聽消息來的,被帶進學校一小屋裡去啦。我們這邊一個女將,長得特別魁偉,是邯鄲人,狠打她。化學系那女的呀真叫英勇啊,大皮帶這麼寬,劇就抽下去啦。這姑娘別提多堅決,堅持自己的觀點。那大皮帶真狠哪,一溜一溜抽呀,一下子一道紅,胳膊上,臉上,打完,這姑娘頭髮一甩說,我再說一遍,打死我我也是這觀點。說老實話我現在認為,那時紅衛兵百分之九十以上真是當革命搞的。師大死的一個女同學,她跟我說過,"我覺得我就像保衛巴黎公社的戰士似的。"那是一次武鬥,兩邊拿小口徑對打,人都往後退,這女同學自己硬頂上去。一個流彈打在頭上啦。你說她要有私心雜念能那樣幹嗎?想起"文革",說老實話吧我不後悔,我可以懺悔,但我不後悔。因為當時我們不是懷著卑鄙的目的參加的。當時正經八板當革命來對待的,你說我們受了那麼多罪。那陣第一次參加武鬥的時候,黑夜都不敢睡覺,每天鞋都不敢脫呀。外邊一聲哨,骨碌就起來。沒黑夜,沒白天,不能退縮,退縮恥辱。也有逍遙的呀,那時逍遙的簡直像狗屎堆一樣。現在有些人把罪責完全推在紅衛兵身上啦,我就覺得特別不公平。一個路線錯啦,就像並崗山第五次反圍剿,對那些紅軍戰士怎樣評價呢,能說他們死的狗屁不如嗎?對不對呀?一場戰爭指揮錯啦,戰士死了就不算烈士?

    到了六月份武鬥就更升級啦,動槍啦。那天晚上被佈置了,說壞人都武裝起來啦,我們不武裝起來不行。江青曾說啦,文攻武衛,沒有槍不行。就決定到解放軍那去搶槍。實際那是解放軍讓槍的。到軍工廠啊,大門敞著,沒人管,哪裡是搶?純粹是周渝打黃蓋願打願挨。武器庫也開著。管庫的人說你幹嘛啊,你幹嘛啊,一邊說一邊往裡領,還拿手電給你照著,這邊來,這邊來,原來全是軍隊佈置好的。搶了槍,也不能打,試打結果連一環也沒打上,這槍呢後來沒使上。我總覺得整個"文革"的過程,是毛主席領導"文革",後來他領導不了這個過程。人們開始投身這場"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還都是由衷地參加革命,以一種虞誠的水晶般的心,跟著領袖去幹,去進行一場反修防修的鬥爭,可是隨著"一月革命"風暴,"文化大革命"日益深入的時候,這場革命就不純潔了就是。已經明白了革命就是這麼回事,於是開始有些人有意識地能動地利用這個革命,所以這就決定了這場革命越來越骯髒。這是因為奪權以後涉及到個人利益。黨內派系鬥爭日益明朗化了。有些政治扒手、政治掮客,就開始有意識地把自己的東西塞進這場革命,所以決定這革命就不好辦了。如果說"文革"初期的時候還可以說是一場聖戰,那麼後來完全是一場權力戰了。一場權力的再分配了。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我們學校是全省最早成立革命委員會的,不久省市革命委員會也成立了。成立革命委員會,都是我起草致敬電。當時叫"三結合",一個工人,一個解放軍,一個紅衛兵。革委會是權力再分配,開始爭權奪利了。紅衛兵的命運越來越不如。紅衛兵是第一梯隊,解放軍是第二梯隊,工人第三梯隊,所以越到後來紅衛兵越不值錢。到工人宣傳隊進校時,紅衛兵簡直就是臭下三爛了。解放軍進校還好,表態支持我們,那是我們的大恩人,所以對他們頂禮膜拜。但是後來使我們非常懊悔,這就是一九六八年初。那陣兒不許提"業務"兩個字,我們覺得"文化大革命"已經差不離了,該唸書啦,要求復課鬧革命。解放軍對我們講是啊,復什麼課啊,只能復毛澤東思想之課,復馬列主義大批判之課;業務課的詞都不應該用。業務應該叫什麼呢?應該叫為人民服務的本領。後來報上發表了一篇社論,對業務問題講的非常左。當時我也仗著自個兒老造反,糾合了兩個老造反派,加我一共三個人,寫了篇大字報,直接貼報社門口去啦,大題目就叫,《三月二日社論有問題》。我那旁邊不是有一個馬列主義彈藥庫嗎?由他提供語錄。一天之內就出現了無數大字報圍攻我的大字報。又來了好幾汽車人堵在學校門口,要和我辯論啊。駐軍專門約我談,說造反派要立新功,老造反就犯錯誤,現在正是小將犯錯誤的時候。毛主席那套話又上來了。校革委會就把我拋出來啦,意思說你跟人辯論去吧!虧得這時候我們還有幾個確實從白色恐怖殺出來的,保護著我。我從那以後就退出一切組織,跟學校的關係特別擰。參加一個創作組寫話劇,題目叫《春到長城》,大意就是定資派廠長怎麼迫害工人,後來"文化大革命"打倒了他,工廠就行啦。那時的小說、戲劇都這麼個意思。

    學校裡肅靜不下來,又抓起"三反分子"。尤其是反毛主席的。一個同學沒事的時候在窗台上寫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下邊"毛澤東思想"沒寫,有人招呼他,他走了。後來,不知誰擦了沒擦乾淨。過兩天不知誰又在後面與了"當代最大的修正主義",結果話就連上了。有個女同學見了大驚小怪地叫:唉呀,你們看,這是反標!那時候人人戰戰兢兢呀,已經動用專政機關啦。結果當天下午就把我們那個同學揪出來啦,反革命啊!我跟他在一屋睡了兩年多,怎麼反革命哪?全系一個一個開著批判會,那駐軍呢在上面喊著:嚴重的階級鬥爭已經深入到我們班裡來,搞階級鬥爭就是要六親不認,馬列主義的實質就不能有任何私情。他胡解釋。我接受不了,可是不敢言聲呀,言聲要揪出去怎麼辦?結果好多同學起來說:我揭發!我揭發!我納悶兒你們都揭發什麼呀就是。啊,六八年那陣,我覺得是開始革我們紅衛兵的命了。結果那同學判刑十年,到處游鬥啊,這是一個同學。還有一個同學也揪出來了,為嘛呢?他寫大字報,寫完涮筆水啊那麼一甩,甩在毛主席像臉上一溜兒,嚇壞啦。他趕緊疊巴疊巴,也不敢燒,壓在自個褥子底下了。過些日子他給忘了。後來學校鬧臭蟲,挨屋打藥時發現,當場就揪出來了。駐軍真狠呀,往公安局一送,馬上進監獄,馬上就判,快極了,也是十年。那真的太厲害了就是。比白色恐怖還厲害!對這"文化大革命",由於這麼沒有良心的胡批亂鬥,出自於個人私心的胡打亂鑿,再加上白色恐怖,我真膩了。膩了這裡邊可能含著有更高的覺悟吧!再說歲數也大了,面臨畢業了,差不多大家都有一種厭戰的情緒。那個和我要好的女同學忽然和我吹了。大概怕我這人容易出事。忽然一個烈士子女,五大三粗的,找到我,說,我挺崇拜你。那時女子說話都跟男的一樣。好像女的要有女子樣兒就修了。說話都是"你奶奶的",才有勁吶。袖子捲起來非得捲到胳膊肘以上,這是那時候的審美觀點啊。那陣兒想起來也是夠颯爽英姿的。看來我這件事也染上了"文革"色彩。我們非常密切的時候,已經到了"文革"後期,歲數也是二十四五了。人們沒事幹,這種事就很自然地發生起來了。可是臨畢業的時候,我跟她又活活地讓工宣隊給拆散了。

    到了一九六九年,工宣隊進校了。工人階級領導一切了。工人階級再一伸進腳來真壞事呀。說老實話呀,駐軍凶還講點政策;那工人宣傳隊進校實在是毛主席最失策的地方了。工宣隊什麼東西呢,天不怕,地不怕,覺得自己是老大。這時紅衛兵已經是老三位了,到後來就是老九了。我記得工宣隊一進校就說,我們工人階級是佔領學校的,是毛主席派來的。一人手裡還托著一個芒果,是拿塑料做的。講話時說,我們工人階級就是大老粗,"唰"地這個扣子開了,一條腿蹬在講台上。這陣兒說起來難以置信就是。當然這裡邊有個別苦大仇深的老工人,而這種老工人正成了他們工人階級佔領學校的籌碼。有個老工人來億苦,那是賓苦,伸出手來沒幾個指頭。億苦為了嘛呢?7還得進一步斗知識分子。全被利用了。工宣隊一來,馬上與駐軍鬧矛盾。而且工宣隊一進來,準有一撥人哭訴去,我們怎麼受壓,這個那個,工宣隊就有事幹了。有個工宣隊頭頭,出個主意,把我們拉出去,到農村改造思想。解放軍的軍訓隊、軍宣隊和工宣隊跟著。唉呀,那時真是活活要把人給折騰死。一聲哨兒,一二三,"唰"地下稻田。好多女同學都在例假期啊,都不敢言聲,腿腫得一按一個坑兒。每天早晨累得都起不來,大家還得站在毛主席像跟前說,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我想幹什麼,我想遵照您哪條思想怎麼幹;後晌兒回來,臨睡之前,累得根本直不起腿來,又得對著毛主席像說,毛主席我今天又犯嘛錯了。早請示,晚匯報啊。工宣隊說要搞"紅海洋——毛澤東思想一片紅",全學校能刷的地方一律刷紅油漆,大家什麼也不幹,天天不是刷漆就是刻葵花。黑夜沒事總備戰。你剛睡熟覺,就喊起來急行軍。不開燈,摸著黑打背包,一跑就是三十幾里地。我真火,第二天沒起,我說這不是折騰死人了嗎,是不是?你們看不見女同學她們怎麼受?我仗義直言地說了。我說我不幹了,你們愛怎麼辦怎麼辦吧!我這一講,軍宣隊那連長還通情達理;工宣隊就急了,"啪"地一下把手裡的個鐮刀柄撅折了,說,你太猖狂了,我看你比修正主義還修正主義。我說你呀,甭來這套,告訴你,我爸爸當工人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那連長嚇唬我,把我拉到一邊兒,對我說明天上午寫檢查,一定寫,我保你沒事;我說不寫,他說你混蛋,一下子這拳頭就打我肩上。咱明白他這是為我,要不是他,那次非把我揪出來不可。那次要揪出來就環了,罪名小不了:反工人階級啊!我們這紅衛兵多窩囊!

    一九七0年春天臨分配時,學校裡突然間沒頭沒腦地傳來這麼一件事,說我爸爸是特務。這一下工宣隊就直接滲入,找我那個烈士子女的女朋友,不下十幾次談話……這是我的隱私啦,當時在一個老師家,她跟我整整哭了兩個小時,我也不能往深處問。據別人悄悄告訴我,她和一個工宣隊好上了。唉,我的一切一切啊,都接上了"文革"色彩。他們多強大啊,又是工,又是軍。那工宣隊說,這人不可靠,他爸爸是特務。你有理受屈也沒法爭。分配的時候哪,工宣隊定了一個原則,叫做"遠分對,近分贅,不遠不近分光棍。"這就是誰有戀愛關係就照顧你倆,遠處干革命去;近分贅,累贅,有殘有疾的;不遠不近分光棍。他們就把我擱到不遠不近分光棍這一類了。那天晚上念分配名單那陣,簡直跟宣判一樣。張三哪個村,李四哪個縣,決定你的命運呀就是。那陣兒毛主席不是有條指示嗎,統統分下去。臨走的頭天晚上,那女朋友又跟我談了多半夜。我這個人說老實話呢,總覺得素質還比較好,歷經這麼多事從來沒因為什麼神經錯亂,為什麼事死了活了的。我說,咱是合則聚,不合則散。我說今後你去跟你的工宣隊吧,我回去耪地去,扭頭就走,眼淚總是掉了。我拽著幾個紙箱子,窮學生沒有什麼別的財產呀,都是書啊!我們老師送了送我,我還說我要到貧下中農那裡接受再教育,好好幹活好好表現,爭取加入中國共產黨,回來再來見你們。總是那麼個勁兒。如果說前邊這幾年是被動過來的,後幾年遇見的事呀,真是更不可思議了。

    我們一下來就分配在縣裡。真虔誠啊,我自己打天津過,把書都擱家裡了,把自己好一點的衣服都放下了,專門買了一雙灑鞋穿上,以示和貧下中農沒有區別。還叫我媽專門拿白布做了一個釘絆子的褂子,那是真堅決呀。一到縣裡,七十個大學生,交大的,科技大學的,北大的,清華的,復旦的。說老實話都是人才呀,那裡不光有我們七0屆的,還有六七屆、六八屆、六九屆的,有的真棒呀。縣裡沒留一個。縣革命委員會副主任講話說,同志們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要到東邊的大窪去。那是真窮呀,房子都蓋在河坡子上。一到那裡,我們非常虔誠地找到了大隊革命委員會主任,主任就說了,大家在這兒都要好好表現,不好好表現上邊追下來我可不好辦,啊,要批誰一盤,我可負責不了。唉呀,這意思我們不過比四類強點兒就是。住的那屋滿是亂七八糟的魚網。晚上在炕上墊幾層厚草根子,睡不了覺啊。各種各樣叫不上名字的蟲子往上爬,那蚊子就像轟炸機似的嗡嗡嗡嗡地叫。到了那種情況,你還想什麼?還是虔誠地想,我呀應該這樣改造。第二天我們幾個男的,小褲衩一穿,一下跳坑裡就挖河泥去了,可根本幹不了!挖河那苦就別提了。反正幹過這活的不止千千萬。我現在反而特別感謝那一段呀,雖然說苦,我覺得只有在那段時間裡,我才特別體會中國農民受著世界上最重最深的苦。他們得到的最少,而且最沒有怨言。有時候我跟農民們談心,我說你們心裡覺著怎麼樣?他們說,瞎,又不是咱們一個人,不都這樣嗎!聽到這話真是千萬種滋味上心頭呀就是。這時候縣裡聽說我挖河比較賣勁,還聽說我以前寫嘛寫嘛以後,教育局就調我去寫。我這人生來就沒有留在機關工作的命。上來以後幹嘛呢,給學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寫講用材料。把積極分子請上來,座談,我再編。比方一個小伙子,燒戰備磚,你就說他燒磚怎麼苦,手上燒出多少燎泡,還要寫他燒戰備磚那時從窯裡看到了五洲四海風雲,看到世界革命烈火。純粹是胡編亂造,這叫嘛玩藝兒呢?我心裡這東西憋不住露出來了,教育局的頭頭就跟我談,說你啊,工作還不錯,但還是要下去鍛煉一陣子更好。我心裡當然很明白啊,我說我的鋪蓋卷都捲好了,又回去了。

    那陣子農民知道我愛看老書,天天叫我後晌講一段。我不敢跟他們說《濟公傳》呀,《薛仁貴征東》蚜,《三俠劍》呀亂七八糟的什麼,就變著法把它變成現代的事,每天剛吃完飯,那個炕頭啊就圍滿了,我一開口,有人就給弄熱水,還有的打家裡帶來炒瓜子,實在沒瓜子就弄點兒棒子花子炒炒。有的時候講到半截停場啦,他們就拿一塊紙呀給我卷一顆煙。農民非常純樸,卷完後給你舔好了。他不懂傳染病之類的事啊,到那時你就根本不用猶豫,拿過喇叭筒子來就抽。人到那時候,不會有多大上進。我也沒書看呀,就馬列和毛主席那幾本,再有就看《人民日報》。有時候連那個犄角旮旯兒的地方都看了。要不怎麼會買《朝霞》、《虹南作戰史》那些沒勁的書看?精神上真是很飢餓呀,農民也精神飢餓。可是我一跟農民在一塊,盤腿上炕一講,好像互相滿足了。這事就有人匯報大隊主任那裡,主任找我說你講啥了,我說講兩條路線鬥爭史啊,你也聽聽去呀。一天打完草大夥兒在草場上一躺下,我說主任哪您過來。這時他提過來一桶水,人們就像馬喝水似的喝了一通,我呢抹抹嘴就開講。原來,主任他也愛聽。後來他就說了,再講咱就在屋裡講,別上外邊講去啊。那天講的全是瞎編的,我把那古人都變成現代人了。裡邊再插上定資派網,再插上地富什麼的。說老實話呀,我給他們講,自己也是個享受,因為我這個人精力特別旺盛,沒有發洩的地方啊。

    往後村裡號召學哲學。你說那時候真是拿農民糟改著玩兒呀,農民知道啥哲學呀!主任學哲學回來了,召集農民傳達,怔了半天就是一句話,"大伙學大寨,好好幹,完了。"然後就叫我講啥是哲學?我說我沒改造好。主任說你別扯淡了,快講講。我就開講哲學,可沒講兩旬,那底下婦女納著鞋底子就說,"咱不講這個啦,接著昨後晌的講吧!"

    在村裡叫農民開會可不易。大喇叭叫,打六點鐘叫,到八點,一會叼著煙袋出來一個,一會又出來一個。農民不怕上綱,因為農民在最底層,你說開除他哪去?公社大隊就決定每天開會給"二成"。一天十分,晚上算二分,所以開會就是掙那二成去的。坐著瞎扯淡唄。幹部也是兩頭唬弄,他也知道上面是胡折騰,對下面呢又不敢深說,就支撐著吧!那陣沒有一個村子不瞞產私分的,糧食不夠吃啊。上邊淨是瞎指揮,一律種"反修七號"。那"反修七號"不好吃。公社叫種不種不行啊。農民也有法,外圈全種"反修七號",裡圈種本地高梁。上邊檢查的幹部一來,大隊早把酒肉準備好了。不堵他們的嘴,自己嘴裡更沒嘛啦!

    我在這兒改造完了,臨走時主任對我說,我看你還真不像個大城市的伢子是吧,你心直口快,不行啊這個,到哪惡帳的話別說,叫人硌硬的話別說,犯忌的話別說。這是這一段。

    七二年我分配到一個公社的中學教書。說老實話在農民裡頭呀,要是弄錯一步幾十年也翻不過身來。因這裡比較封閉。大城市一下班,大家到點蹬上自行車人就散了;彼此住在單元房子裡人與人沒啥聯繫。在農村,多少年來,都是守在一堆兒。連你祖爺爺那輩的事都知道,你祖爺爺尿炕不尿炕的事也都能考證出來。所以那陣你要有一步走不好就不好辦啦。再有,長期對知識分子有個偏見,就是那些年留下的根。認為你自高自大,能言善辯,不好鬥,群眾關係不易弄好。這幾條說老實話對我的評價也是夠準確的。我在公社中學教書時趕上"修教路線回潮"。有一次班上有個女生沒上課,問她,態度還特別蠻。說,昨天我吃乾飯去了。"吃乾飯"是那裡的方言。誰家娶媳婦大家隨幾元錢份子就到人家吃飯去,叫"吃乾飯"。農村平時吃不上白米飯,吃一次也算享受吧,可我不懂。我說你為頓飯就不上課,怎麼那那麼沒羞沒臊呢?沒羞沒臊是我老家的口頭語,擱這兒就相當重了。那女生哭得沒完沒了。好傢伙,這可壞了,當時正是鬧"黃帥事件"啊,好多同學圍著我批我喲,學校領導逼著我一次一次檢查。我就成了"修教路線"的典型了。師道尊嚴啊。我這命運始終跟"文革"連著。"文革"有嘛事,都能跟我連上,學校農場有八十畝地,校革委會主任說你種地去吧。我就把鋪蓋捲上去農場了。種茄子、辣椒、西紅柿、萵筍和菜花,倒也不錯。可是到七五年我就完全消沉了。因為在私下裡借了一本《紅都女皇》,是個手抄本。看完之後馬上還給人家,可我心裡感到迷惘了。本來林彪事件一出來後,說老實話,我好幾天都沒睡好覺,感到好多過去那麼神聖的東西,那麼祟拜的東西原來都是假的,但那時對毛主席的感情還沒變。那陣一看報紙就琢磨,自打林彪死了後,毛主席老的速度就特別快就是呀。這時再看江青的事,再加上社會的醜惡現象,真是迷惘呀,也就完全消沉下來。我想,自己都三十歲了,這麼功不成名不就,幹點什麼呢?

    七六年,地震時差點沒給砸死。全校房子都倒了,大家都睡在一塊兒。地震之後我反而莫名其妙有點解脫感。我說這叫神鬼怕惡的啊。我說反正我一無所成,到處碰壁,也入不了黨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逮誰鬧誰吧。結果這一下人們反倒害怕你了,橫衝宣撞倒嘛事沒事了。可是每次鬧了之後;自己思想裡就特別空虛:這是幹什麼呢!我又覺得累得慌,特別沒勁。自己背地翻《聊齋》,反正都是文言,別人都看不懂,看來看去就看出鬼、狐、神、怪,整天半人半鬼,不明白不糊塗,倒也不錯。打倒了"四人幫"之後,我才第一次明白這是特別巨大的受騙!沒等清醒,又到了清查。清查呀,還是兩派,一派整一派。原先那一派打人兇手都沒事,結果給我們來材料共有五條。又是一些捏造的假東西。清查本來是為了安定考慮的,可是一撥人又利用這個整另一撥人。這個歷史欠帳將來誰再來還。而且挨整的這撥人都是我這個歲數的人,從三十五歲到四十五歲。當時紅衛兵就是初中、高中、大學這部分人呀。所以這幾年哪我思想還是沉悶。有時我就想,地球那麼大,天天你跟我鬥,我跟你鬥,有什麼勁呀!不累嗎?可是我這個人天生精力特別旺盛,說老實話我覺得現在還沒給國家使出勁兒來呢。從近幾年開始我另找一條路。我就想了,搞語法太枯燥,搞文學創作自己又沒有才華,可是我愛看小說,有文學底子,我懂語言,於是給自己定了一個五年計劃,一定要在修辭上打出一個局面來,在修辭界擠進去。這幾年哪,我讀了很多書,發表了一些個語言方面的文章。但是寫來寫去呀感到苦惱,因為我底子太差就是。我特別感到我沒有受過完整的高等學校教育,可是還頂著大學畢業的牌子。現在修辭學開始向立體發展,得需要社會學、語言學、心理學、美學,需要好多知識,而且向各個邊緣科學發展。孤立的靜止的過去那種考據式的研究根本沒有前途。有時我覺得有壓力,這個壓力就覺得國家養我這麼大了,我總得給國家幹點什麼。我不想飛黃騰達,只想我自己的位置呀。說起對於"文革"中自己那一段呀,到現在為止我也不後悔。從政治上徹底否定這場"文革",我沒有任何異義。但是做為一場運動不能簡單地否定,不能簡單地政治劃線。我覺得中央呢,我是這樣理解的,說老實話,咱們中央現在也是夠難的,難在哪兒呢?難在中國這封建主義基礎太深厚。我在農村呆了這麼多年,深感到現在在農村就是封建社會主義。你不知道上上下下的官兒們,都結成網。我不光說我那縣,哪兒都是結成網。只要你撞上網,再也擇不清楚啦。你擇網時,別人的槍已經過來了就是。所以我感到中央改革非常難。再說對"文革"的評價呀,中央出於撥亂反正的考慮,從政治上徹底否定,這是必要的。因為政治這個東西應該這麼幹,政治不能講人情,政治鬥爭是沒有誠實性可言的呢,這是需要。就好像一個屋裡原來住的這家走了,你進來好好收拾,但怎麼看怎麼也像過去,必須連好的帶壞的都扯去。可是我覺得不該否定的就是紅衛兵。對紅衛兵應該做歷史的分析。我感到對紅衛兵的歷史分析不用我們這一代人考慮了;說老實話,對一場偉大的鬥爭,或者對一場錯誤的鬥爭,不是一個很近的距離就可以做出正確評價的。我對這點充滿信心。就是現在,評價好"文革"也不可能。說老實話,我現在看一些電視劇和電影,還有別的文藝作品,把紅衛兵描寫的像國民黨兵似的,這不公正。那些作家,如果他們沒參加"文革"可以諒解;參加了"文革",還要那樣描寫,那純粹是不講作家的良心。有的電影,來了一輛刑車,一群紅衛兵上去,把男的拽出來了,女的眼淚刷刷就下來了,那孩子還追兩步,也不知怎麼一絆倒下了,媽呀,爸呀,伴著音樂效果走去了,哪有那事?紅衛兵哪有那事?紅衛兵那陣也愛孩子著呢,是吧。紅衛兵運動是個歷史悲劇,但有人拿它跟黨衛軍相比,太不公平了。紅衛兵是自發運動,黨衛軍直接受納粹操縱,完全兩碼事呀!對於當紅衛兵當然不能說我不感到慚愧,可我也不後悔。然而有些東西可以懺悔。到了我這個歲數,反思得特別厲害。我覺得我們這撥人哪,也可能是國家最穩定的因素。他們深知兩種路線不同的苦。他們受過那種集中聽黨的話的教育,而且在當前這種開放局面,這撥人一般都比較穩定。他們既不像老的那一代盲目地反對,也不像年輕的一代準備全部接拿過來。毛澤東同志那陣子給我最大的是階級感情,我到現在為止,到什麼時候不致於胡作非為,不墮落,困難時也不墮落。但我也恨,恨那時教我們盲從,教我們單線思維,不會多項思維,不會逆向思維。實際上他老人家呢,還說過不少這樣的話:打倒奴隸主義,埋葬教條主義。但是他是一個葉公好龍的人,你一旦真這樣幹的時候,他又不幹了。我今後,我是這樣想,我還可以給國家再干三十年。我只想規規矩矩地把國家給我的工作認真搞好,活得不也好受點嗎?就是。

    ***世上最大的悲劇,莫過於聖徒受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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