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20歲男S市某師範大學學生
文革初期的反動學生——《十六條》公佈那夜起義了——八.三一見到毛主席——北京作家協會批鬥田漢——大串聯——擁軍派搶劫彈藥庫——工宣隊一人手托一個芒果進校——修教路線的典型——看了《紅都女皇》後完全消沉下來——"我做紅衛兵並不後悔"
來時候,幾個當年老紅衛兵說,你去把咱悶在心裡的話衝他說說吧!我找你不是懺悔來的。我感覺直到今天對我們也是不公平。你要敢寫,我就敢說。當然,按你要求,我還要從自己的經歷講起。經歷本身就是一切。這麼說行嗎?
我這個人我說的可能前後不銜接啊,我先簡單把"文革"前一兩年的情況說一說,因為這是基礎。我是一九六四年的高中畢業生,那陣我考學的目標就是南大。我比較喜歡古典文學。可當時到處都在宣傳侯雋、邢燕子、董加耕的事跡,處在"文革"前高潮的預演,上山下鄉的不是叫先鋒嗎。我這個人歷來就聽覺的話是吧,因為我從上小學一直受著正統的聽黨的話的教育。我出身挺好,父親是個拉三輪的工人,我的母親是在農民家庭長大的,我的二姐還是由政府給找回來的呢。解放以前我這組姐就賣給這裡十大資本家劉襄九他們家,賣去之後我媽媽就去給他們當奶母啊。
要講這個還是一段故事啦,這個題外話啦就先不說啦。政府經過周折把我二姐找回來了,我對黨的感情就是很樸素呵,共產黨說什麼是什麼。可是,中間有個岔頭我記得特別清楚:在一九五四年的時候哇,我當時上小學二年級,有一個女老師對我特別好。到了一九五七年了,她突然間就成了右派。當時我很小,但挺納悶兒,女老師挺好的嗎,怎麼成了右派了呢?從那陣子後我就隱隱地感到領導非常厲害,不能得罪他們,同時呢,也不應該得罪他們,他們就是黨呵。後來我偷偷地去看我們那個右派老師,她已經瘋啦。她姓嚴,教語文的老師。我記得當時那女老師還穿著旗袍,留著短髮,就像電影裡"五.四"時候那樣子。我到她家,她抱著我就哭,她說她真想喊,現在看起來呢,她當時成為右派無非就是直言不諱地提了些問題,可是從那以後我的思想很矛盾。在我的心靈裡埋下了兩個根子,一個是上級領導了不得;另一個根子呢,就是,不能反對黨,黨是永遠正確的,黨是不可能出現錯誤的。後來上中學,就是一直聽黨的話,黨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一直到了七0年大學"畢業"分配。歷年來我在分配的志願書上,從來都不填什麼志願,就是堅決服從黨的分配。可是現在想起來就是誰聽了話誰倒活該倒霉,那些不聽話的現在鬧的還挺好……現在把話再接上一九六四年。
一九六四年到春天、夏天之後,我突然間決定不考大學,上山下鄉。家裡當然反對嘍。還有個語文老師也不樂意。但她也得支持我呀。那個時候誰敢說不讓上山下鄉啊!那時形勢還不能不表態呀!不表態不就是反對麼!不樂意還得說樂意,特別贊成。我就到寶坻縣去了。一共去了七十一個人,那真正就是革命去的。在八一禮堂開的歡送會,市長歡送。到寶坻縣了,那兒正發大水,都是老百始把我們背過去的。一去,一進村一看根本跟想像的那個農村不是一個樣。不過去了還是很高興的。第一個月,第二個月,頭兩個月幹活,還有那種虜誠的革命勁頭鼓舞著,干來干去覺得枯燥了。最嚴重的就是吃不飽。因為下去之後繪四十五斤糧食,十幾歲的青年啊,四十五斤糧食而且是任何副食沒有,光是棒子和麥子。後來麥子沒有了,就是棒子。等到了冬天的時候連棒子都不夠了,就把花生皮子推了摻著吃。說老實話,這點兒受不了。所以當我看了張賢亮那個《綠化樹》,講的挨餓那段情況,我覺得人真是一餓急了就什麼辦法都沒有啦。這個還沒有動搖我上山下鄉的紅心啦,糟糕的就是後來開始的四清。唉呀,我記得在一次下雨剛從地裡收了高梁回來——在寶坻縣收高梁,怎麼收啊,就是從水裡撈高梁。它這兩邊地呀,是溝,人下地的時候得從溝裡走,水那麼深,高梁從水裡冒出來二尺來高。怎麼收呢,兩個人拴根繩於,中間弄個桿,叫拉桿。一走,一拉,正好把高梁壓下去了,手裡拿個鐵片呢,叫把鐮,卡下來往胳膊上一放抱成一捆。我們這些不會幹活的呢就一捆一捆地背出去,很難走哇。高梁砍完都是一個茬一個茬的,就有點像越南布的那個竹雷陣什麼的,根本就不能踩。苦哇,累呀。一天我到村裡一個小學校去找一個老師借點書看看,一推門,唉呀,幾個幹部正在屋裡喝酒,這是在六四年,那時正在看《奪印》嘛,就這時候。當時思想很簡單,階級鬥爭都是圖片式的。其實現在想起來又算什麼,那些幹部也挺累的,喝點酒明。炒三兩個雞蛋,中間有個茶缸子,倒點白薯干酒,七八個人來回這麼一輪,叫把拼鍋,拼盤的拼麼,就這個意思。可是當時一看他們幹部背著農民喝酒這個勁頭,馬上意識到這是壞事,下地時不由自主地說出來了。可沒想到整個那村裡就兩姓,一是書記的姓,全姓孫;一是副書記的姓,全姓姜,都有家族關係,沒幾天很快傳出來了——這天收高梁回來,那個書記就站在街上罵街,當天晚上連團支書,再加上婦女主任等等一塊歷數我的罪狀。這其中一個罪狀就是說,你為什麼不服從分配?幹活的時候你為什麼老搶著重活幹?重活你幹的了嗎?出了事你負得了責任嗎?這類的話,這一下我就在村裡呆不住啦。這時候呢,四清工作隊就進村啦,我一下於就跟四清工作隊站在一邊啦。但是當時那個四清工作隊叫"粗四清",也叫"粗線條四清",搞了兩個月抬屁股就走啦。他們一走我可倒霉啦,唉呀,那簡直就受不了啦,書記叫我去拔麥子。寶坻縣那陣不講割麥子。他們為了把麥地弄乾淨了,再種第二茬莊稼時省事,拿手拔。這是懲罰呀,咱們根本就拔不了哇,連夜地拔呀,我就動搖了。
到了一九六五年春天,國務院對各專署哇有一個通知,特別招收歷屆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上大學。公社找我說,保送我去,我說保送還考不考哇,公社說就考考語文和政治,我說我太願意走啦。後來我走的時候,村裡給我做的鑒定居然非常好。在"文革"當中我們摸黑材料哇,在學校裡頭搜出來這個鑒定,上邊寫著我階級感情深厚呀,吃苦耐勞呀,講的非常好,我太出乎意料啦。為什麼?是村裡那幫人用這法兒趕我走。現在想起來,大概我這人還有命上大學。因為六五年我要不走的話就永遠不可能再上"文革"前的最後一期舊大學。六五年是最後一撥呀。
但也不一定命就好。我六五年九月進大學,到了六六年六月,就開始"文革",這還不到十個月哪。去了之後,學校對我這個"下鄉知識青年"挺感興趣,當了班裡的勞動委員。那個學校是新建的,什麼都是由幾個學校湊起來的,從師大呀,北大呀各地。再說進了學校,首先就是學王傑。讀什麼書呢?現代文學只講了一個《白毛女》,後來講了一個關於大寨的報告文學;歷史還沒來得及講,就革命啦,就尖銳啦。再尖銳我不怕,主要覺得自己是出身好,沒辮子,不在乎唄。另外,我歷來就是聽共產黨的話是吧,聽黨的話就不怕。從來也不再多想,根本不用什麼"曲線思維",靠條件反射就行。我好虞誠呀。真是認真地寫自己的日記呀。哪天哪個事做的對不對?學王傑天天問自己五十個"為什麼?"之類的,完全寫給自己看的,不是給別人看的。不像有些人,打一寫日記,就惦著將來發表,沽名釣譽。
系裡卻有一些人總認為我不對頭,主要因為一些出身不好的同學跟我談得來。而我們班有個苦大仇深的同學,那真是幾代貧農,可也真是蠻不講理——我在農村呆那一年,特別感到在農村裡真正搗蛋的不是地主富農,是那些貧下中農。因為地主富農他根本就不敢搗蛋;不搗蛋還跟他沒完呢,他怎麼搗蛋哪!——所以我對這人印象非常不好。學校裡有個政治輔導員就找我談話,說你得注意什麼階級路線,啊,你得注意跟哪些人來往,啊。我說他們怎麼啦?你說,我這樣老頂撞他,他對我的印象能好嗎?再加上每天四點起來自己上樓唸書去,我就被他們暗地算個"白專人物"。我跟圖書館的關係特別好,為了跟圖書館搞好關係好借書呢,經常去圖書館掃地。圖書館有個管理員,是五九年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也叫"老右"吧,那老傢伙學問特別深厚,他讀英文版的《毛選》。我對他特別崇拜,這也是一條問題。不過這問題要不是"文革"的話呢,還不明顯,這樣話就說到六六年"文革"啦……
開始的時候,咱們根本就不知道"文革"怎麼回事,由天而降,一哄而起。叫我們揭發系裡頭,揭發什麼呢?剛剛去了這麼幾個月,而且那個學校建校時間也特別淺,所以只好不貼大字報。不貼,又是不積極,是吧,黨讓貼大字報就貼。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社論之前,還只是貼了點這個沒什麼用的大字報,可是後來哪,系裡頭鬥爭就開始啦,再不干真落後了。我記得是在六月三十日前後,我因為不知道什麼情況,只寫了一張大字報,針對我們系的系主任。誰知這是真正重要的大字報了。主要是針對我們系主任兼黨支部書記總壓制別的教師,麻煩就來了。一天,學校裡傳達一位領導人的一個報告,中心內容是,什麼"好人打好人是誤會",什麼"好人打壞人應該","壞人打好人是報復"。喇叭裡叫著,說全體黨團員都去聽,我就很快地從四樓下來,奔禮堂去啦。剛走到禮堂門口哇,我也是團員嘛是吧,門口一個政治部的女老師,戴著眼鏡胖乎乎的;還有一個政治部幹事;還有一個人是我們學生會主席,往外推我,說你不能聽,分批。我當時還是聽黨的話,心想黨不讓你現在聽,必是有安排,就走開了。可是自己往教學樓走到半道,越想越那麼不是滋味。晚上我回去一夜沒睡著覺,預感到有點不太好哇。因為這時候北京有同學來信哪,北京運動開展的比較早,開始在學生中間揪人啦,抓爬蟲,抓右派之類的。轉天我就找學校黨委書記去了,一個十二級的幹部,可他說你的情況不瞭解之類的往外推。我特別納悶,回去我就很氣忿,順手寫了張大字報,就是關於不讓聽報告的事。當天下午我正在宿舍裡躺著哪,沒睡,躺著唄,突然來了個同學,用俗話說就是系裡的狗腿子之類的,找我說系裡叫你去一趟。我預感有事了,趕緊去到四樓,系辦公室,當時去的時候雖然說是不害怕,還是抨抨的心跳。不管怎麼樣,他們是強大的呀。進去一瞧,屋裡坐的那陣勢吧,幾乎圍成一圈,有系主任、系副主任、副書記、政治輔導員、還有院黨委派到系裡進駐的工作組,幾個老師,陣勢非同尋常,不過太害怕了反而豁出去了。老實說現在的學生碰到這場面都無所謂啦。那陣當學生很少到領導辦公室去。那地方好像去不得呀,特別森嚴、特別偉大的地方就是啊,所以自己做為一個學生還是第一次去哇。害怕過了分就不害伯了。他們連讓坐都沒讓坐,我自己就拉過一個凳子坐下了。我說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呀?平時不敢這樣說話是吧。這時有一個歷史講師——這個人他是很有水平的,口才非常好,當過志願軍。他坐著的姿勢非常優雅,他說,你為什麼不從你自己本身找些原因哪?我說你們不讓我聽報告,剝奪我政治權利,啊?這時他們之間交換了眼色。那個李老師不提聽報告的事,他說啦,聽說你看過《燕山夜話》,還買了一個本作了筆記,是嗎?這是事實,我承認。這教師又說,你還跟許多同學宣揚,女人的長髮之類的,宣揚過嗎?這也是事實,我叫他們抓住了。不過,我馬上就冷靜下來,我說您是教歷史的,您讀了多少翦伯讚的書哇?他說我讀翦伯讚的書是我的工作需要,你知道鄧拓是幹什麼的?鄧拓反黨反社會主義,那麼你今天看了這書不應當從這個角度去檢查?我說從哪個角度去檢查呀?旁邊政治輔導員接上茬兒了,說,從反黨反社會主義檢查。我說那老師就應當從反黨反社會主義角度上檢查自己讀過翦伯讚的書嗎?院黨委工作組的就說你怎麼能這樣跟我們說話呢,小伙子冷靜點啊!哎,他又迂迴過來說,啊,這個事不扯啦,不扯啦,你自己認錯不就很好嗎!他開始向我交代政策啦,下邊政治輔導員又說啦,聽說你還講過"全世界資產階級聯台起來"啊,嗯?你不知道這話的份量嗎?我記得這政治輔導員是個女的,非常漂亮,是一個著名大學畢業的高樹生,挺有水乎,我真對付不了她。不過我從那次一生也忘不了,一個人真正豁出去了,那他也好辦哪。我說,這個事您提醒我一句不行嗎?從感覺上我沒說過這個話。她說,需要嗎?我說需要。她說,在農場,你對同學說的。那時我的記憶力呀,二十來歲的時候相當好,一下想起來了,我說純粹是污蔑。我說咱這樣說吧,確實有個同學,無知,草包一個,在農村幹活時問我,為什麼馬列的書開頭都有一個"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呀?當時咱們年輕是非常驕橫的啊!我說你連這個都不知道?想聽嗎?想聽我就給你說兩句吧。這句話是從《共產黨宣言》開始的,《共產黨宣言》是馬恩合著的第一部書。那時整個歐洲資產階級有各種反動黨派呀,他們之間也是四分五散,一旦無產階級起來的時候,他們就會聯合起來對付無產階級。那時無產階級除了團結一無所有,明白了吧!我就給他這樣講的。這個話不知怎麼匯報上去,而且走味啦。以後這就成了我的第二個罪狀。第一罪狀是宣揚《燕山夜話》了。這些罪狀最後都整理成材料,一直上報到省裡。後來把我打成反動學生,也是第二個根據。第三個根據,他們說,你還想當黨委書記,你說過這話吧?我說沒有。我說我自己不知道我吃幾碗乾飯,我還當黨委書記?!這是那個政治輔導員說,你怎啦?我可以提醒你,在小樹林!我們學校西邊有個小樹林,是個讀書區。哦,我想起來啦,我說有這麼回事,那個院黨委書記呀,他一進校就鬆鬆垮垮,有一天哪,我們早晨起來在唸書,他拿個小口徑槍啊打鳥。我就跟同學說,這書記也夠好當的啊,天天弄鳥槍打鳥就行啦啊。這話後來人家也匯報啦,再一上升呢,就是篡黨奪權這意思,這是第三條。第四條呢,說我說了"造反有理"這句話。他們當時還不知道"造反有理"是毛主席說的,是我聽北京的老同學影影綽綽傳說的。他們問我,啊?造反有理,造哪個階級的反哪?可後來,毛主席那條語錄"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發表出來,整材料時,就沒加進去,沒當罪狀。這樣,我就內定成了學校中文系三個反動學生之一。那兩個,一個學生呢,因寫了一篇不同意陶鑄的一篇文章的文章;還有一個同學哪,因酷愛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沒事天天就好拉小提琴,在屋裡頭。他出身於資產階級。看來呀,我們三個人,一個是直接呀進攻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是吧;一個就是屬於資產階級孝子賢孫嘍;我這個大概就屬於無產階級的叛徒啦就是。這個事出來之後就把我軟禁起來。第二天氣得我都不能起床。連夜裡出去上廁所,都有人偷偷跟著。我當時心裡非常難受哪,自己背地裡哭過好幾次,自己心裡話,我怎麼反對共產黨呢?不會。我反不反,我最清楚哇。可是自已又虞誠地檢查自己。這時我媽媽給我寫一封信說,"咱們可是窮人出身,你文化大革命當中可千萬別怎麼樣呀,好好地跟著共產黨定,熱愛毛主席。"她並不知道我出事呢。還給我寄了二十元錢來。當時二十元錢很難得的了就是,我一接到這封信那就真難過啦,難過什麼呢,就是我媽媽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這兒惹下這麼大的禍啦!當時真是每天吃不下飯。奇怪的倒是我吃不下飯去呢,系裡動員了好多人還到床邊看我。這次我就火嘍,我說你們別來這一套,我說我今天躺在這起不來,原因就在你們身上。系主任說:"身體歸身體,啊,問題歸問題,是吧,共產黨還優待俘虜哪。"這就是一個共產黨書記說的話啊,就是啊。唉呀,我自己一聽這個我就想啦,我說既然他們這麼不講理啦,那就有嘛是嘛啦,就是右派有什麼了不起的。我身體好能幹活,能幹活養活自己。我最難過的,要是家裡人也說你反對共產黨,你跟家裡怎麼解釋?自己一天比一天消瘦哇。這時我們系裡有個女同學,名字我不說了,她的姥姥呢,是慈禧的一個宮女,她爸爸是國民黨員,所以她在系裡的地位可想而知啦。在"文革"以前,我根本就不樂意理她,在我後邊坐著,嬌小姐一樣,當然是咱們這麼樣看。記得有一天我到樓上去了,樓上有一個平台,樓道貼的大字報嘩啦啦啦的都是。我自己站在平台上往下看,那城市不大,一看就看到邊啦。自己就朦朧有死的想法。是吧,這麼一跳下去,就全乾淨了。可是我又想啊,你這麼一跳下去,全說不清楚了。而且我對我母親感情特別深厚。我母親這一輩子太不容易啦,所有人吃的苦她都吃啦。她曾經跟我講過,在賣我二姐之前就曾經跑到解放橋,幾次想抱著孩子跳下去。我爸爸當時拉三輪,當時正是強化治安的時候。一九四二年。拉了一天的車錢不夠買一斤高梁面的就是。我正猶豫,這時候那女同學來啦,她叫一聲我的名字。這個人平時啊,跟男的總是那麼個勁。當時我二十歲,她十八歲,嗯,長的非常清秀啦就是啊,體形也非常好,她是我們系裡舞蹈隊的。我說你招呼我幹嘛?她說你幹嘛在這?我說隨便看看。她說聽說你病啦?我說就你沒去看吧!誰料她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我記得非常清楚。因為這事情是咱們當時的事。現在四十多歲啦,說這有點不好意思啦。當時是很動感情的了。她說我怎麼覺著你不像壞人哪!在那時那種情況下,能夠說出這麼一句話來網,我當時就覺得心裡邊——好像一下就把堵著的東西都給捅開啦,就那麼一個勁頭,一下子就那麼覺著。因為這時誰也不理你,跟我特別好的同學更不理你。吃飯的時候,過去都是八個人一桌子四大盤子,現在都躲開你。我可是從那時候體會到"牆倒眾人推"這個情況就是。我的一生中總是追求肝膽相照的朋友。我總覺得,真正的好朋友就得結成"死黨"。可是我又覺得,很多人都是順境的朋友,逆境當中全完了。人哪,真是不好體會啦就是。所以,她一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當時真是……可那畢竟是六六年哪。我說你別拿我逗著玩啦。她說我多咱跟人說過瞎話呀,你把我看成什麼人啦,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這意思是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其實我跟他們不是一路人。說老實話,這姑娘當時長得很動人,尤其這句話呀,就引起我特別的,怎麼說呢就是,這個這個,感情吧就是。所以我說,明天你有時間嗎?我想出去玩玩。她說上哪去?我說你不一定敢去。她說哪兒我不敢去?我說咱們上白求恩烈士陵園吧。她說怎麼走哇?你這麼多保鏢的;又說去哪兒幹嘛?朝拜去?我說你怎麼這樣說烈士哪。當時儘管我認為她這個人對我特別好,這個思想跟我還是兩路。轉天我們去了。她什麼也不怕。我們好上了。唉呀,我永遠忘不了就是呵。這女同學真機靈,在批判會上批我,她總是搶第一個發言。她說的比左派們還過分,一過分,到頭了,就批不上勁了。再有,她一見人家把我逼得夠嗆,就拿話岔開說,你再說說剛才那個問題。這傢伙特別愛用這手作戰。
她說你想好了呀,打今兒以後你可跟我這個國民黨的閨女掛上啦。我說我不在乎。都到了這個分兒上了,我還在乎什麼?反正共產黨也不要我啦。說老實話,要按形象來說,她不可能喜歡我。我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就是。不過到後來,我和她也不過是能同患難不能同安樂就是啊。我感覺到用現在的觀點分析,她當時好像追求那麼一種傳奇式的感情,可能是,這認識對不對,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嗯。但當時如果沒有她,不知心裡多麼空虛。我被她的勇氣打動了,自己更能豁出去了就是。完啦,我想,已經都這樣啦,還有什麼呢?再加上這裡還有這麼大一個吸引力畢竟是個感情吧。有了她,我就不是一個人了,成兩個人了。再批判我也不在乎,好像從事一個特別偉大的事似的。一天我們坐在白求恩墓後的松林裡,我說真想不到哇,你對我這麼好哇。她說,瞎,我算什麼呀,你別把我看得怎麼樣。其實有的時候我們女的比你們男的要剛強多啦,這算個什麼事呀,我背了國民黨閨女背了多少年啦。當時我也不知道怎麼表達。不過我畢竟也是老高三畢業生啦,一些外國文學的書也看過,小資情調哇也有,我覺得這是自己一生中真正萌動感情的一次。那時我想的特別天真,覺得當然她這一輩子就跟我啦,就不會有什麼變化啦,在那一段鬥爭起來就更有勁啦,覺得自己不是孤立的啦,這是跟她這一段。這就是我"文革"初期這一段,在受壓制這一段哪,還伴著這麼一個小小的羅曼史啊,這大概就是一個初戀吧。當時我記得看了蘇聯的一本小說叫做《多雪的冬天》,裡邊好像有句話,好像是說人的初戀永遠不會忘記的,即便以後二次三次啊,這第一次每次提起來的時候還是……還是怎麼樣呢?就是。
這一段日子過去,我就被送到農場去了。跟我一塊勞動的,有老右派分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國民黨的什麼人,司徒雷登的馬弁什麼亂七八糟的。這時北京已經開始斗老師了,我們那裡的運動比北京運動慢半拍。八月份地裡的花生老高了,白薯的葉子都是挺茂盛的。唉呀,那時候我心裡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跟老右派們接近了。有下天晚上,我就偷偷地上一個老右派住的地方去,這人就是我前邊說的圖書館裡那個。他住在豬圈旁邊一個屋裡。我一進去,他正讀英文版的《毛選》啦。我也不知為什麼找他。說老實話,我這人也怪事,就是對他們這些人始終恨不起來。他說你到這來幹什麼?他還挺緊張哇。我說我看看您來啊!他說不要到這邊來呀,我是右派分子你知道嗎?我說您是右派我才想來,右派不能接近嗎!右派也是人哪!我說您讀什麼哪?我主動跟他說了我的簡單情況,他先拿眼看著我,一句話都不說,什麼也不說,等我走了他還是什麼也不說。第二天再去,還那樣,什麼都不說。第三次我到他那去啦,這是我一生不能忘記的。我說,我已經第三次到您這來啦,我就想問您一句……他馬上說,我有罪,我有罪。我說我不想聽您這個,我就想知道,怎麼才能不犯錯誤?他看了我半天才告訴了我。他說你不是愛看書嗎,你記著啊,今後要想不犯錯誤,凡是你特別愛看的那本書,那本書准有問題。我聽這句話像禪語似的是吧,根本我就不明白呀。他說,咱們腦子裡修正主義的資產階級的東西太多啊,所以只要你愛看的那本書,只要你特別欣賞的那些地方,你批判準沒錯。到後來我一直拿這話來衡量,特別是寫批判稿子,一寫准成功。
八月十日,農場裡突然間哪,要聽重要廣播。那陣就是憑著社論辦事啊,後來就是憑著語錄辦事吧。這天是《十六條》下來了,這個社論有幾條真說到我的心眼裡去啦。我現在連播音員的聲音都記得特別清楚。我覺得"文革"時期播音員的聲音特別高亢激揚,跟現在不是一個味兒啦就是。其中有這麼兩段話,就是說啊在這場鬥爭當中,革命小將的大方向始終是正確的,他們儘管有這樣、那樣的錯誤,但是謹防有人把他們打成反革命,還要嚴防什麼政治扒手這些話。而且真正提出來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說老實話,真是字字句句說到心坎裡啦就是,一下子跟毛主席的感情那真是深得了不得啦就是。那天聽完廣播的晚上,我們就起義了。我自己一個人從農場走到市裡,是三十多里,再到我們學校是十里地,四十里地呀當天晚上我就跑回學校去啦。那四十里地非常荒涼的,好傢伙我記得走那滹沱河岸邊坑坑窪窪高低不平,可越走越高興。到學校,立刻就跟別的系同學串聯起來啦。我也不知道怎麼認識一個政教系學生,他也是跟我這個類型一樣,也是不斷地給系裡提意見,挨整。那陣就是"同是天涯淪落人"啦,就是"相逢何必曾相識"啊。我說,你看透了沒有,反吧!當時對中央文件領會的特別深刻呀,就在那天晚上,我們跟機械系的幾個同學就成立了一個組織,四張大字報紙貼在一起寫一個宇,從四樓往下下呀,就是"捨得一身剮,堅決把黑幫拉下馬"。當晚我還寫了一張大字報,叫《控訴系主任對我的迫害》。這個大字報說老實話,其實沒有什麼內容,都是事實:幾月幾日幹什麼,幾月幾日幹什麼,怎麼整我啊。唉呀,這張大字報貼在樓上並不顯眼的地方,可一貼出來,全系都炸了就是。我們這一撥就是公佈《十六條》那天晚上鬧起來的。那時發表重要新聞大多是晚上,不是早晨。不是有個"新聞聯播節目"嗎,消息比早晨的還早,晚上八點,全國都聽。第二天白天,我們系裡就翻了天了,系裡畢竟還有暗地支持我的,唉呀,這一下子都找我來啦。咱那時候,說老實話就沒有無產階級革命家的那種策略,馬上你還不把他們團結起來啊?當時就覺得自己早就是正確的,說你們現在又來這套啦!我自己就認為,只有那女同學是唯一的戰友,跟她的關係也公開了就是。貼出大字報是早晨五點。寫完了之後把我累的呀,就在寫大字報這個乒乓球案子鋪上紙,攤開身子在上邊躺著,那簡直是一種解放的感覺。褂子上到處都是墨汁和漿糊,亂七八糟的。她來了一下就把我的頭給抱住啦就是,不像原來男的女的顧及怕給別人瞧見。根本就沒有那個啦。唉呀,她說可把我揪心死啦。那陣那種狂樂的心情啊,不光是一種政治上的解放,好像覺得我是真正革命哇,而且比你們都革命的早,連自己過去的害怕都忘了。全系形勢一下干扭轉了,聲援的大字報就像雪片似的蓋來了。很奇怪啊,原來那些左派反過來也支持我啦。我呢最死恨的就那個學生會主席,團支部書記兩個人。我這個人有時候也是非常驕橫的呀。我說鹿死誰手,現在大概能見分曉了吧!我強烈要求系裡馬上開對證會,我們當時沒有想到把系裡領導揪出來。說老實話,我這人是人情味比較足的,報仇就完了唄。當時一看系主任也聾拉腦瓜子啦,就有點費厄潑賴了就是。沒想到對證會這自發的會議一開,不用任何召集,不用喇叭喊好幾遍,全校就都去了吧。開會在禮堂,大會也沒什麼程序,由誰組織呢,這陣造反者還是不懂什麼呢,還由團支部書記組織。你說這思想禁錮得多有意思啦。到這時候還不敢踢開他哪,好像覺得只有他的領導才順理成章。在會上我講了事實經過。再說一句,開始擺桌子的時候都不敢擺台上,我覺得那個台上不是我們應該上去的,結果就擺台下。用麥克風,這麥克風呢,還是基建系的同學給扯出來的線臨時安的。我在上面講了,坐了那麼多人,一上去自己也害怕。那天也真熱,這天是八月十二日。我把整個過程講了,越講越委屈呀,那真是聲淚俱下啦。因為這一下子勾起自己多少心思來呀,連媽媽的事,連這個事,連那個事,這一講確實有很強的效果,那不是人造出來的效果。大家感到氣忿啦。而且這個《十六條》一公佈哪,大家的膽子也都鼓起來,口號聲就響起來了。喊著"堅決抗議系主任同志對革命小將的迫害!"開始還叫"同志",喊著喊著,"同志"兩個字就沒了。這也有一個過程吧,不是一下子就把幹部弄倒了。對立面一看,好傢伙他們一看不行啦,半截給製造故障,把喇叭線掐了。壞事就成好事啦。好傢伙那個時候正處在革命高潮的時候,巴黎公社剛剛起來,你竟敢製造故障?這時根本用不著我上手,機電系的小伙子就上去啦;中文系說老實話,還沒有那麼粗野。一會兒玻璃嘩啦就下來啦,群眾運動往往都是釀成的,不是預謀的就是。這天晚上全校革命達到高潮,立刻宣佈說,革命造反團佔領廣播室;跟著我們發佈了第二道通令,限院黨委書記,院領導立刻都到會場來。現在想起來都不知道膽子哪來的。以前哪,根本不敢招呼他名字是吧。叫他們來,他們老奸巨猾,不敢來呀,來了弄不好讓學生打一頓。實際學生還沒那個膽量。說老實話,這還只是跪著造反。他們來了一表態,支持學生就完啦,我們還沒有批鬥什麼的。不來,不來結果這個會就開不下去啦,整個這幫人就擁進院黨委辦公室。從來沒進去過,那一層樓是辦公區呀,從來都沒敢進去過。這一次呀,真有點像《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裡那個勁頭,一下就衝進領導辦公室裡去啦,根本也沒見過這麼豪華的場面。現在看沙發再普通不過,那陣沙發卻代表高貴的象徵。進去之後,一看都有點膽怯了。那個院黨委書記是個挺瘦挺瘦的老頭子,問同學們幹什麼呀,我們走在前邊的都想往後退了,可是後邊的倒有點勇敢。後來在兩條路線鬥爭檢查的時候,說我這人還不是一個徹底的造反者,因為對他們恨不起來。他還是黨嘛,對不對呀。可是他說,你們的情況我不瞭解。這下可激起火來啦。我說你們不是不瞭解情況嗎,馬上都到會場去。他們一走之後那個屋子就歸我們啦,都上了沙發。咱也坐坐這個。就是這個情況,小姐的牙床也要滾一滾哪,就是那種感情。那屋就成了"文化革命委員會"臨時呆的地方啦。我總覺得這事就完了。對"文化大革命"真還不懂。這個樹欲靜而風不止啊,或者說無風樹也搖哇。我們這個學校是一個新建學校,老師們來的時候就分三派勢力:進修學校的、工業學校的、師範大學的,還有各地的志願兵,各地來的領導,來一個領導帶來一撥人,我們一鬧好像扔了個炸藥包,他們互相幹上了。他們互相知底細,愈鬧愈大,愈升級。這時候,到了"八·一八"了。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全校的鬥爭就開始高潮了。這個時候我們更是左派啦。不能不革命呀!就開始批鬥黨委書記。實際上我現在認識到,我們學校的這個"文革"是怎麼回事呢,學生的這個革命跟這個老師宗派的派性鬥爭,攪在一塊啦就是,而我們呢,就成了人家利用的工具。可又身不由己,整個時代往前發展也許只能那樣做了。你上了台你就下不來了。可是這時我有點膩了。因為學校鬥爭一到高潮之後,開始有打的啦,打的厲害呀。我從來在"文革"沒打過人,我對你這麼講當然也沒用是吧。我就這樣說,你就這樣聽吧。那陣就越是保守的人起來造反越是打的厲害,這就是"文革"當中的現象。這樣說,我也不知你愛聽不?這是說原來你沒造反,保當權派的,現在起來造反,打的反而最厲害。他們只有用這個來表現他們最革命。本來他們就是"左"的根子,本來他保你,等後來一看大勢已去,不行啦,批鬥你比我還凶還左。這是"文化大革命"我見到的一個現象。就拿斗系主任說吧,我總覺得他就迫害我那一段啦。但我知道他是三八式的老革命,是華北聯大那陣出來的人。再有他學問特別好,對魯迅的雜文很有研究。我在業務上崇拜他。我這人也怪事啦,一看見能耐人哪真是不管別的怎麼樣,也崇拜人家。再說他又跟我道過歉,恨不起來了。打人這叫什麼呢。我記得那次斗系主任,"啪"一下弄個大紙簍扣上了。紙簍糊帽子好糊哇,就著那個紙簍的空間,一糊紙就成啦。說老實話這時我再批判系主任已經沒嘛新鮮東西啦,沒什麼新詞啦就是。可不能不批呀,只能在原來的材料的基礎上上綱。你再老說那段,人家也不高興聽啦是吧。批得連我自己也底虛,沒底氣也得批。所以我發現這革命也會促成人品質上發生變化。當時,系主任高血壓,五十多歲的人啦,他們一邊鬥,一邊叫他站在椅子上轉。你可憐他是不行的,當時我發完言之後就走了。說老實話,我總是下不去手,你下不去手還得裝得特別狠,因為那陣誰越凶狠無產階級感情越鮮明;要不為什麼斗的特別厲害呢。有一個女的,別提她名字啦,是班上的團支部書記,上去拿手指一戳就戮到系主任的腦門上,那女同學的指蓋子多尖啊是吧,一戳一塊肉就下來啦。我實在壓抑不住啦,人的感情啊!我跟你說這些不是美化自己,美化也沒用,我還不知道我怎麼回事。完事我到系主任屋裡頭,他正在那哭。我進屋呢,還得保持那無產階級革命作風啊,我先說有嘛問題自己好好交待。實際感情很複雜,是吧。我又說對你的事當然都得實事求是,如果誰要不實事求是,我們也不答應。這都是好話沒好話說。他說,你們要真批我,我口服心服哇,現在這樣下去我可真受不了。我這一聽心都發酸。我想想,就說你把語錄拿出來,啊,記住語錄多少頁多少條,我們應該相信群眾相信黨,是吧,有了這兩條革命原理什麼都好辦了是吧。實際只能拿這個當安慰話了,別的都沒說,因為不能說。他當然明白。這就是為什麼後來等我畢業的時候,系主任解放了,專門約我到飯館吃頓飯哪。哪有系主任請學生吃飯的呀。這是插進來後來的一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