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逐漸地到利群週報社來。到下午一點半鍾光景,二十多個人都到齊了,擠滿了一個房間。眾人關心地問詢,帶笑地談論,沒有顧慮地打開自己的胸懷,坦白地、充滿著信任地傾聽別人的意見。這裡有一些不大熟習的面孔,但是並沒有陌生的心。一個信仰把這些年輕人拉攏在一起,給他們消除了一切可能有的隔閡,使他們見到,而且經歷到他們在別的環境裡得不到的東西。他們像一群香客在一個共同的廟宇裡找到他們的天堂,在簡單的裝飾中見到了莊嚴的景象。這裡面有幾個人,他們還是在孤寂的環境中長大的,他們甚至沒有機會知道同志們集會中的喜悅。現在他們的心被放置在許多熱烈的同樣年輕的心中間,感到心與心的接近。意外的興奮、安慰、鼓舞,最後是喜悅征服了他們。他們從來沒有像這樣自由地、暢快地、安心地呼吸過。一種熱、一種滿足充滿了他們的全身。他們漸漸地忘記了自己的心跟別人的心中間的距離。他們的「自己」逐漸溶化在眾人中間,他們得到了一種他們從來沒有過的力量。他們這時候真可以跟隨眾人到任何地方去,甚至冒絕大的危險、貢獻絕大的犧牲,他們也是甘心情願。
於是會議開始了。眾人擁擠地坐在餐桌的四周。方繼舜被推舉做主席,汪雍擔任記錄。方繼舜站在餐桌後面,用他的堅定的聲音講話。他是一個演說家,他會用話點燃聽眾的熱情。他的話並不冗長,卻使人容易抓住全篇的要義。他同時還報告了《利群週報》兩年來的情況。全體的掌聲證明了他的講話是得到歡迎的。
接著張還如報告社裡的經濟情形。他把賬目也讀出來了。方繼舜和張還如的報告同樣地吸引了眾人的注意。人們可以從這兩個報告中看出了一個運動的發展。刊物內容的逐漸充實,銷數的增加,同情者的增多,小冊子的較廣的散佈,各處的響應,這些也許只是遲緩的進步,只是一個新力量的萌芽。但是在年輕的他們看來這些卻是一個勝利的朕兆。他們相信著這個快要到來的勝利。不過他們並不是來亨受這個勝利的結果,卻是來犧牲自己促使這個勝利早日到來。
張還如坐下以後,他的哥哥張惠如又站起來說話。張惠如的演說就充分地表現了這樣的一種信念。他興奮地說著在他的心裡貯藏了許久的話。他帶著一股熱情暢快地把它們傾吐出來。他說話很急,話一句接連一句,似乎就沒有停止的時候。他的臉上泛起紅色,眼睛裡射出信仰的光輝,彷彿出現在他的眼前的並不是這間房裡的景物,他的眼光越過牆壁看見了「光明的未來」的美景。他的話自然地引起眾人的共鳴。他們的心跟著他的話跳動。他所揭露的、傾吐的事是他們的心,他們注意地望著他,差不多屏了呼吸地望著他。他們就希望他的口永遠不要停住。但是他的噴泉終於竭盡了。他閉了嘴激動地坐下來,接著是一陣寧靜。然後便是熱烈的掌聲。眾人帶著笑聲嘈雜地在說話。他們感到了一種暢快。
身材高大的何若君突然站起來。他要報告歐洲社會運動的現狀。這是一個很動人的題目。他對於歐洲(尤其是法國)社會運動的知識是相當豐富的。他用北方口音講話。他說得慢,但話清楚而有條理。他漸漸地展開了另一些國度裡的革命者為人民爭自由求幸福的鬥爭的壯劇。他不誇張地敘述一件一件的事實。這裡有的是崇高的犧牲精神,仁愛的心,決斷的行為。那些歐洲的革命者,他們大部分還是青年,他們有很好的前途和物質的享受,然而他們毫不顧惜地犧牲了這些。他們沒有別的希望,只想使被壓迫受踐踏的同胞得到普遍的幸福。他們甘願在黑暗中流盡自己的熱血,只為著給無數受苦的人,給後代的人帶來光明。
在個人的英勇的犧牲行為以外,何若君又敘述了集體行動中的休戚相關的精神和社會鬥爭中的互相幫助的事實。這也是同樣令人感動的,雖然這些事實對於在座的一部分人還是十分新奇,但是他們也能夠瞭解。
若君並沒有說過一句空泛的話,他只敘述事實。他給他的聽眾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立下一些新的榜樣,他不過敘說他從書本上、從見聞中知道的真事。他想不到這些話會永遠成為那班青年的鼓舞的泉源。他在眾人的鼓掌中坐了下來。感動的微笑還留在聽眾的臉上。方繼舜又站起來說話。他要求社員和來賓們自由發表意見。
吳京士響應地站起來用詼諧的調子說了幾句慶祝的話。覺民便在這時離開餐桌,走進小屋去抱了一疊小冊子出來,張還如也去拿了紀念刊向眾人散發。每個來賓都帶著驚喜的眼光翻閱紀念刊和小冊子。
來賓中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學教員站起來懇切的發言。他的講演術反倒比那些青年學生差。他說得慢,而且每說兩三句就要用一個「這個」來緩和他的困窘。但是拙劣的言辭常常表現了誠懇的心。他感謝他們,祝福他們。他彷彿還想從他們這裡求得一點力量。他恭維地對他們說:「青年是人類的希望。」這便是受慣了生活壓迫的「外國史」老教員在他的長歲月中得到的結論。他的確敬愛
他們。他對他們的工作也常常貢獻小的幫助和鼓勵。所以他能夠同他們結了友誼。
那個紅臉的中學生也發表了意見。他似乎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他站起來,身子就微微顫動,手也在抖,牙齒也在打戰。他現出了一臉的窘相。但是他仍然鼓起勇氣說話,他覺得眾人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臉上,他更發慌了。他預備好的話全混在一起了,它們不分先後地亂跳出他的口腔。他的同伴黃臉學生著急地望著他。他沒有條理地說下去。
然而聽話的眾人中間並沒有誰發出笑聲。他們甚至用同情的眼光望著他,希望能夠給他幫一點忙,使他暢快地把話說完,安靜地坐下去。他們瞭解他的話的意義。他帶了誇張地(其實在他,卻是很誠實地)稱讚週報和負責人的種種功績,又謙虛地訴說他的願望。他誠心誠意地希望獻出他的年輕的生命,只求他們能夠給他一個工作。他的話似乎還沒有完結,但是他突然閉了嘴坐下來。眾人也用掌聲酬答他。
以後還有兩個人說話,不過說得不多,也沒有新的意思。方繼舜最後起來作答覆。覺民接著說了幾句補充的話。然後便是用茶點的時刻。茶水已經預備好了。陳遲和汪雍兩人端茶出來。緊張的空氣鬆弛了。一種和睦的、親切的氣氛包圍著他們。大家隨意用著茶點,更自由、更暢快地談著個人的或者社會的事情。房間裡充滿了衷心的笑聲。嘈雜的聲音突然靜下去。全房間裡的人的眼光都射在何若君的臉上。他安靜地坐在方繼舜的旁邊,張著口,用他的響亮的聲音唱法文的《馬賽曲》和《國際歌》。他們不能瞭解歌詞的意義。但是那種象萬馬奔騰似的力量不可抗拒地打擊著他們的心,那是一種呼召,一種鼓舞。它使他們的熱血沸騰,它使他們的熱情滿溢,它使他們感到放散的需要。這兩首歌曾經先後鼓舞了千千萬萬的人去為理想獻出生命,這時它們同樣地燃起了他們這班異國青年的犧牲之火。他們真正準備跟隨這樣的歌聲毫無顧慮地去跟舊勢力戰鬥。
歌聲停止了,眾人的心上還響著它們的餘音。那些聲音似乎進到了他們的心的深處。他們的整個身體都因為歌聲顫動了。他們想不到世間還有這樣的奇異的歌。這跟他們常常聽見的《樂郊》、《望月》、《悲秋》、《蘇武牧羊》、《金陵懷古》等等完全是兩類的東西。好些人馬上跑過去向何若君索取歌譜,有些人又要求他教他們唱這兩首歌。何若君欣喜地一一答應了。他還為他們唱了幾首革命歌,這些歌同樣地充滿感人的力量,激發他們的崇高的感情,在他們的心上留下永不消滅的影響。
以後就是汪雍、陳遲、覺民、張還如幾個人的輪值了。他們先後被人慫恿著,汪雍和陳遲唱普通的歌,覺民唱了一首英文歌,張還如只會唱京戲,他的須生嗓子在同學中是相當有名的。但是大部分的人對京戲並不感興趣;普通的歌曲在聽者的心上也沒有留下印象。它們從一隻耳朵進來,又從另一隻耳朵出去,並不曾留下一點痕跡。然而它們也沒有攪亂房中和睦的空氣,相反的,它們還引出一些輕快的笑聲。京戲唱完,大家覺得應當休息了。碟子裡的瓜子、花生、點心等等都光了。茶水也全進了眾人的肚裡。有的人便離開餐桌站起來,或者走到欄杆前面,或者立在書櫥旁邊,或者同新的、舊的朋友談話。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滿意的表情。這一天好像是這些年輕人的節日。
這些時候覺民的臉上就被一種愉快的微笑籠罩著。他的心安穩地在許多同樣年輕的心中間閒適地遊歷。這些心的接觸給他帶來快樂。他很少有過這種安穩的喜悅的時候。但是同時他又感到惋惜。這惋惜是和喜悅同比例地增加的。他每次意識到他在這個環境裡得來的喜悅,他便想到另一個留在家中的人。他惋惜他不能夠同她分享這些快樂。他惋惜她的病給她帶來多大的損失。他知道她的參加會使他感到加倍的歡欣。然而他是一個能夠克制自己的人,而且年輕的心也容易被純潔的快樂吸引,所以他始終不讓惋惜的表情出現在他的臉上,也不讓別人猜到他的這種心情。眾人在這裡過了大半天快樂的光陰。他們不覺得時間不停留地往前逝去。但是懷裡的表是不能夠被欺騙的。散會的時候到了。他們不得不帶著留戀地分開。然而這並不是結束,晚上他們還可以在法文學校裡見面。《夜未央》就在那個地方上演,一部分的社員應該先到那裡去佈置一切。
來賓先離開報社,他們臨走的時候還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其次走的是一些社員。只有在早晨就來了的那少數人還留著。他們忙碌地把房間收拾乾淨,然後抬鋪板來一一裝上。他們關好門正要上鎖,忽然一個年輕的店伙模樣的人流著汗急急地走過來,對張還如說:「我是來買報的,還可以買嗎?」
「可以,可以,」張還如連忙客氣地答道,便打開門讓他進去。他帶著尊敬的眼光看了看站在欄杆前面講話的那幾個人,然後跟著張還如走進裡面去。
張還如走進小屋去拿了《利群週報》二週年紀念刊出來遞給年輕的店伙。那個人接到報紙便伸手在懷裡掏錢,一面紅著臉膽怯地說:「我起先來過,看見你們在開會,不敢打攪你們,就走了。」他說完話還沒有把錢掏出來,他的臉色因著急而變得更紅。
「你不要給錢。這份報就算送給你。今天是我們的紀念日,你留著它做個紀念罷,」張還如帶笑地說。
「多謝!多謝!」那個年輕人千恩萬謝地說,他的通紅的臉上浮出誠實的(而且近於可笑的)微笑來。
張還如對他說了兩句話。他只是恭敬地點點頭,便拿起報紙往外面走了。張還如陪著他出來。他跨出了門檻,還掉頭對張還如說了兩聲「多謝」,然後又向那幾個談話的人客氣地點了點頭,便匆匆地沿著走廊去了。
「這一定是什麼鋪子裡的學徒,」張還如望著那個人的背影低聲說。
「他把我們當成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其實我們一點也不配!」張惠如感動地接嘴道。
沒有人再說一句話。張還如關好了門。他們帶笑帶說地走出了商業場。
覺民要送程鑒冰回家,他一路上跟她講話。他們剛走到商業場後門口,忽然看見覺新一個人從外面進來。覺民想避開覺新,但是覺新的眼光已經射到他的臉上來了。他只得帶笑地招呼他一聲。他看見覺新露出驚疑的臉色,也不說什麼話,就安安靜靜地陪著程鑒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