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華走後,覺新看書也看不進去。他又想起應該寫信到上海去,便揭開硯台蓋,磨好了墨,又從筆筒裡拿出一枝小字筆,在抽屜裡取了一疊信箋。他剛剛寫了幾個字,忽然覺得筆頭沉重,他不能如意地指揮它。他的腦子裡也不知道裝了一些什麼東西。他的思想也不能夠活動了。他拿著筆很難放下去,半晌才寫出兩個字,接著他又塗掉了。他很煩,又覺得很累,便把筆放進銅筆套裡,蓋上硯台蓋,站起來,走到內房去,想在床上躺一會兒。
他躺在床上,剛剛閉了眼睛,就聽見喚「大少爺」的聲音。他連忙站起來。翠環進來了,右邊髮鬢上插了一朵梔子花,笑吟吟地說:「大少爺,我們老爺請你去。」
覺新淡淡地答了一句:「我就來。」
翠環聽見他的疲倦的聲音,詫異地看他一眼,問道:「大少爺還要睡一會兒嗎?我去回老爺說大少爺在睡覺就是了。」
「不必了,我不要睡了,」覺新連忙阻止道。他揩了一下眼睛,看見翠環沒有走,便又說:「我跟你去。」
覺新進了克明的書房。克明正坐在沙發上看《史記》,看見覺新進來,便放下書,對覺新說:「明軒,我剛才忘記對你說,今年送教讀先生的節禮要厚一點。」
覺新應道:「是。」克明停了一下又說:「還有,你吩咐廚房明天早飯多預備一桌席,開在書房裡頭,讓四娃子、五娃子、六娃子他們陪先生吃飯。還有大姑太太答應端午節來,很難得。她好久不來了。今年還是第一次來,所以我叫廚房裡預備兩桌席,開在堂屋裡,一家人團聚一下。」
覺新又應了一聲:「是。」克明滿意地微笑著。他又說了兩句話,忽然咳起嗽來,不過咳了兩三聲,吐出一口痰又停止了。他摸出手帕揩去嘴邊的口沫後,又對覺新說:「我這回咳嗽醫了這麼久,並不見效。再過些時候,如果還是不見好,我要找你請西醫來看看。……」
覺新又應一聲:「是。」他的心並不在這個房間裡。但是要問它此時在什麼地方,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覺得它好像是在遠方似的。
「你看西醫治這個病有無把握!」克明忽然懇切地問道。他注意地望著覺新,等著覺新的回答。
覺新起初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以後就醒過來了。他連忙陪笑地答道:「其實三爸的病也不厲害。我看很快就可以治好。請祝醫官來看看也不錯。」
克明停了一下,沉吟地說:「我想過些日子再決定……」
覺新不知道克明究竟怎樣想法,也不便多勸他,只是唯唯地應著,等候他說下去。
這時外面房裡起了一陣腳步聲。翠環匆匆忙忙地走進來,驚惶地報告道:「老爺,五太太來了。」
「啊,」克明奇怪地吐出這個字。覺新不覺吃了一驚,他猜定一定會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沈氏進來了,春蘭跟在她的後面。沈氏的頭髮梳得很光。臉塗得白白的,不過上面沒有擦胭脂。在矮矮的鼻子上面,一對小眼睛鼓得圓圓的,兩道畫過的寬眉快要挨在一起。一張闊嘴緊緊閉著,臉上沒有笑容。
沈氏走進房來,把她的一雙半大腳重重地踏在地板上,對著克明喚了一聲:「三哥,」把眼眉一動,立刻擺出了一臉的怒容。
克明連忙欠身站起來說:「五弟妹,請坐。」覺新也點頭招呼,喚了一聲:「五嬸。」
沈氏含糊地應了一聲。她不坐,就立在寫字檯前,一面指著春蘭對克明說:「三哥,你看!」
克明和覺新都朝著春蘭看。春蘭埋下頭,她的頭髮蓬亂,一根辮子散了一半,頭繩長長地拖下來。臉上黃一塊,紅一塊,一邊臉頰浮腫了。
「五弟妹,這是怎麼一回事?」克明看罷,納悶地問道,他不明白沈氏為什麼要來麻煩他。覺新知道這是什麼一回事情,不過他不敢做聲,其實他也不願意說出來。他只是默默地在旁觀著。
「難道三哥還不曉得?」沈氏把頭一動冷笑道。她不等克明說話,便沉下臉,用決斷的聲音說下去:「這是老四幹的好事!」
「四娃子,他不在書房裡頭讀書?」克明更加驚愕地說。
「讀書?,哼,他幾時好好地讀過書來?」沈氏扁扁嘴,做出輕蔑的表情說。「他把整個公館都要翻過來了,只有你三哥一個人不曉得。」她在一把靠背椅上坐下來,叫春蘭立在她的身邊。
克明用一隻手緊緊地壓住寫字檯,正色地說道:「五弟妹,你這是什麼話?」「什麼話?你三哥教出來的好兒子,自己該明白,」沈氏想好許多諷刺話要用來傷害克明,她不肯放鬆他,她說出一句,她感到一種復仇似的滿足。
克明氣得臉發青,他不理睬沈氏,卻把眼睛掉向四周望去。他看見房裡沒有一個女傭,便帶怒地大聲喚道:「翠環!」沒有應聲。他又喚道:「湯嫂!王嫂!」
女傭王嫂正在外面房裡竊聽。她讓他喊了兩三聲才答應著,慢慢地走進來。
「三哥,你不用生氣。我告訴你:老四、老五兩個拉著春蘭調戲。老四還動手打人。幸好三姑娘來拉開了。不然不曉得今天會鬧出什麼事情!」沈氏毫無憐憫地說。她一面說話,一面注意地望著克明。她看見他面部表情的變化,看見他臉上肌肉的搐動,她暗地裡十分滿意。
克明望著王嫂怒喝道:「你快去把四少爺、五少爺喊來!你喊他們立刻就來!」王嫂連忙答應著,就退出去了。
「哪裡會有這種事情!等我問個明白!」克明坐下去,喘吁吁地說,他用手拍了拍膝頭。
「好,就請三哥問個明白,想個辦法。不然,我以後怎麼敢用丫頭?」沈氏仍然不肯放鬆克明,繼續用話去刺克明的心。
「五弟妹,你不要多說,我知道!」克明不客氣地對著沈氏揮手說。他極力制止他的上升的怒氣。接著他又叫道:「翠環!」只叫了一聲,
他就咳起嗽來。沒有應聲。覺新開口了。他同情地問道:「三爸喊翠環,
有什麼事?等我去喊!「
「明軒,你不要走,」克明忍住咳嗽阻止道,「你就留在這兒。」他剛把話說完,就聽見他妻子的聲音。
「三老爺,你什麼事這樣生氣?」張氏走進來,柔聲問道。她再回過頭招呼了沈氏和覺新。她剛剛梳洗完畢,帶著一臉新鮮的笑容進來。翠環跟在她後面。
克明還沒有回答張氏,他瞥見了翠環,便先吩咐道:「翠環,你去把三小姐喊來。」
張氏走到沙發旁邊,溫和地望著克明,再問道:「三老爺,究竟是什麼事情?」
克明抬起臉看他的妻子,惱怒地說:「還不是為著四娃子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他真把我……」他喘著氣說不下去,又埋下頭咳起嗽來。
張氏連忙挨近去,伸出兩隻手為他捶背,一面溫柔地勸道:「為著老四的事情,也犯不著生這樣大的氣。等他來,教訓他一頓就是了。」
覺新看見克明止了咳,吐了兩口痰在旁邊的痰盂裡。他也順著張氏的語氣勸道:「三嬸說得是,四弟年紀輕,不懂事,做錯事情,等一會兒教訓他一頓就是了。為著這件小事情,三爸也不必這樣生氣。」
「小事情?」沈氏翹著二郎腿,在旁邊冷笑一聲。
張氏和覺新一齊掉過臉去望沈氏,看見沈氏得意地坐在那裡。他們默默地把眼光掉開了。
外面響起了「鼕鼕」的聲音,覺群的影子很快地閃進房裡來。
覺群的扁臉上本來還帶著笑容,但是他走進房間,看見房裡的情形,便木然地站住了。笑容馬上從臉部消去。他把大嘴微微張開,在門牙的地位上露出一個缺口。
「五弟,四哥呢?他沒有跟你一路來?」覺新問道。
「他在後面,他走得慢,」覺群鼓起勇氣答道。他偷偷地看了克明一眼。
「這個畜生還要慢慢走!等他來一定要結實地捶他一頓!」克明忽然罵道,嚇得覺群立刻把臉掉開了。
「老五,你說,是不是你跟你四哥兩個調戲春蘭?」沈氏板起面孔問覺群道。
「不,不是我,是四哥,他一個人,沒有我,三姐看見的!」覺群慌張地辯道。
「沒有你?你先動手,四少爺才來的!」春蘭馬上反駁道。她憤恨地望著覺群。
「我沒有!我沒有!你冤枉我,不得好死!」覺群掙紅臉抵賴道。
「好,五少爺,我冤枉你,我不得好死!哪個賴,哪個也不得好死!」春蘭又氣又急大聲發誓道。
「春蘭,你少說兩句!」覺新知道覺群在抵賴,因為覺得春蘭的話不能入耳,便阻止道。
「春蘭,你說,你儘管說!現在要說個明白,才曉得誰是誰非!」沈氏聽見覺新的話,故意不給他留面子,反而命令春蘭說下去。
「三小姐親眼看見的,等一會兒問三小姐就曉得了。我沒有說一句假話,」春蘭仗著她的主人在這裡給她撐腰,理直氣壯地說。
覺英慢慢地走了進來。他走到房門口,聽見房裡春蘭的聲音,知道沒有好事情等著他。他有點膽怯,卻又無法逃開,心想父親近來對他不壞,也許不會怎麼嚴厲地責罵他,便硬著頭皮走進了他父親的書齋。
克明看見覺英進來,只覺得氣往上冒,但是也不立刻發作。他沉著臉用低沉的聲音對覺英說:「你過來。」
房間裡沒有別的聲音。眾人屏住了呼吸望著克明。張氏的臉開始發白了。
覺英膽怯地看了克明一眼。他不知道父親要怎麼對待他。但是他現在沒法逃避了,便只得慢慢地移動腳步走過去。
克明看見覺英走到他的面前。他注意地望著他的兒子。他忽然對覺英露出獰笑,仍然用低沉的聲音說:
「你幹的好事情!你這樣愛學下流!」
「不是我,是五弟干的,」覺英狡猾地辯道。
「你說謊!明明是你!我沒有打她的臉!」覺群在旁邊著急地插嘴嚷道。
「你還要賴!你干了好事還不肯承認!」克明厲聲罵著,順手就給覺英一個巴掌。隨著那個響聲覺英的臉上立刻現出了紅印。
「我沒有,我沒有!他們冤枉我」覺英馬上迸出哭聲來。他伸手慢慢地摩著他的被打的臉頰。
五歲多的覺人剛剛走到房門口聽見了哥哥的哭聲。他不敢進來,就躲在房門口偷看。
「老四,告訴你,你要學你五爸,還早勒!你今年多少歲?」沈氏幸災樂禍地在一邊冷笑道。
沒有人理她。淑華進來了。覺英看見淑華,臉色完全變了。他知道無法抵賴,便埋下頭去。
「三姑娘,你說,是不是你看見老四、老五纏著春蘭胡鬧,你把他們拉開的?」沈氏搶先對淑華說。
覺新來不及說話,只把眼光送到淑華的臉上去,他的眼光在懇求:不要直說罷。
淑華似乎沒有瞭解這個意思。她也不去看覺新。她又聽見張氏的聲音:「三姑娘,你說,你說。」她便對著張氏把事情的經過簡略地敘述出來。她說得快,好像害怕別人會打斷她的話似的。她的每句話對沈氏是一陣高興,對克明和張氏是一個打擊。覺新暗暗地盼望她閉上嘴,但是她卻殘酷地一直往下說。
克明聽見淑華的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再沒有懷疑的餘地了。他以前完全想不到會有這些事情。雖然他並不滿意這個孩子,但是自從他的女兒淑英出走以後,他對這個十六歲的兒子(他的長子!)便存了偏愛心,他有時甚至在覺英的身上寄托了希望。然而如今這個孩子給他帶來什麼?他自己的兒子做了他所最憎厭的下流事情!而且給他招來沈氏的難堪的侮辱。他的希望破滅了。在眼前的黑暗中他看見一對帶著復仇的譏笑的小眼睛。這對眼睛愈來愈近,刺痛了他的臉(他的臉上起了拘攣)和他的心。他不能忍受下去,他覺得痰直往上湧。淑華的最後幾句話漸漸地變模糊了,他只聽進繼續的幾個字,並沒有抓住它們的意義。其實他也用不著知道它們的意義,他已經明白一切了。現在他開始看見了事實的真相,他絕望,他悲憤。但是他始終沒有看到他自己的錯誤。他想這是厄運:他自己做了半生正直的人,卻得到這樣的結果。
淑華說完話,克明並不責罵覺英,卻只對著他喘氣,眼珠往上面翻,臉色發青。覺英害怕起來。他不知道他的父親會有什麼樣的舉動,不過他明白這個舉動一定是可怕的。這時他的聰明和狡猾完全失去了。他站在那裡不知所措,身子微微發顫。覺群站在一邊,也失去了他平日的活潑與頑皮。
在這個房間裡除了沈氏(她始終是暗暗高興地「欣賞」著克明的痛苦與氣惱)和春蘭外,別的人都默默地懷著沉重的心等候克明開口。淑華的心情比較複雜,她固然在克明的痛苦中感到報復的滿足(她為了堂姐淑英的事特別怨恨克明),但是這個未老先衰的叔父的可憐狀態又引起了她的憐憫心。
「三老爺,你怎麼了?」張氏看見克明喘著氣,怒目望著覺英不說話,有點害怕起來,焦急地問道。
「我要打死他,我要打死他!」克明咬牙切齒地自語道。他抬起頭四處望,看見翠環,便嚴厲地吩咐道:「翠環,你去把板子拿來。」
翠環答應一聲,卻不移動腳步。她望著張氏,不能決定是否應該去把竹板取來。
克明看見翠環不走,便大聲斥責道:「你還不去!你也想挨打是不是?快點給我拿來!」
翠環不敢再遲疑,答應一聲便走開了。
「真把我氣死了!」克明自語似地說。他喘了幾口氣,怒目瞪著面前的覺英。他看見覺英的畏縮戰慄的樣子,更是氣上加氣,便厲聲責斥道:「你這個畜生!我還以為你好好地在書房裡頭讀書,我還以為你讀書有了長進,哪曉得你逃學出來幹這種下流事情!你不聽話,你不學好,你不要讀書,你要做什麼?你要造反啦!我看見你這個樣子我就生氣。我今天要打死你!我要打死你這個不肖的東西!」他愈罵愈氣,後來他覺得頭快要爆開了。他瞥見門簾一動,翠環拿著竹板進來了。他罵出這句「不肖的東西」,馬上站起來,說聲:「給我!」便伸出手去接竹板。
覺英立刻撲冬一聲,自動地跪在克明的面前,哭著哀求道:「爹,不要打我,下回我不敢了。」
「沒出息的東西!打都沒有打到就哭起來了!」克明輕蔑地罵道。他接過竹板,也不去揀定地方,隨手就往覺英的身上打去。覺英眼快,連忙把頭一偏,竹板正打在他的膀子上。他就像被宰的豬似地大聲哭叫起來。克明聽見他號哭,不但不停止,卻更加用力地打下竹板去。
覺人在門口嚇得不敢看下去,一口氣往外跑。袁奶媽在桂堂後面的壩子裡追到了他。
張氏心裡有點氣悶,她又擔心克明的健康,更不高興沈氏來給他們添麻煩。她看見克明接連地把竹板打在覺英的身上,有點心疼,卻又不敢勸阻。她又看見沈氏似乎得意地坐在那裡,更覺得不快,便對沈氏說:「五弟妹,你請回去。三哥已經在打四娃子了。四娃子挨過這頓打,以後再不敢做那種事情了。你儘管放心。你坐了這半天,你也該累了。」
沈氏想了一想,臉上露出虛偽的笑容。她說:「也好,三嫂,對不住,吵了你們一早晨。不過老四也實在鬧得太不成話了,多打他幾頓,或者會好一點。我看以後應該好好地教訓他。要是不早點教管,以後出了事又來不及了。就像去年二姑娘的事情那樣。」
克明停住板子,氣憤不堪地看了沈氏一眼。她說的關於淑英的話傷害了他。他幾乎要出聲罵起來,但是話到唇邊,又被他忍住了。他覺得有好些針刺進他的心頭,他只得咬住牙關忍住痛。他只是痛苦地哼了一聲,就倒在沙發的靠背上。
「五弟妹,多謝你這番好意。不過我們公館這樣大,他們小孩子一天東跑西跑,我們有顧不到的地方,還要請你替我們管教管教,」張氏謙虛似地說。
「啊喲!三嫂,你說得好容易!他這樣的脾氣,我怎麼管得了?他不鬧到我屋裡來,就算是我的運氣了,」沈氏故意嘲諷地笑道。她說罷,馬上收了笑容,站起來,吩咐春蘭道:「春蘭,跟我走。」
張氏看見沈氏轉身要走出去,便報復似地在後面追問一句:「五弟妹,你今天不到你四嫂那兒去嗎?
沈氏聽見這句話,便站住回過頭來,看了張氏一眼。她看見張氏的似笑似怒的神情,知道話中有刺。她用眼光去找尋覺群。這個孩子在覺英發出第一聲哭叫時便溜走了,那時並沒有人注意到他,現在房裡沒有了他的蹤跡。沈氏本來並沒有去找四嫂王氏的意思,躊躇一下,便做出不在意的樣子答道:「我就要到四嫂那兒去,你有什麼事嗎?」
「我沒有,」張氏掩飾地答道。她連忙加上一句:「請你告訴四嫂,老四已經挨了打了。」
「好,」沈氏簡短地應道。她不再跟張氏說話,就帶著春蘭往外面走了。
覺英跪在地上嗚嗚地哭著。克明坐在沙發上,兩眼十分厭惡地盯著覺英,左手捏著竹板,鬆鬆地放在沙發的扶手上。張氏立在沙發旁邊,身子挨著沙發的另一邊扶手。覺新立在書架前面。翠環站在近門的角落裡。淑華本來靠了寫字檯的一角站著,她在沈氏走後覺得沒有趣味,便也走出去了。
「擦得這麼白,真是一臉的奸臣相,」張氏看見沈氏的背影消失以後,過了片刻,自語似地低聲罵道。
沒有人答話。房裡只有覺英的哭聲。一種難堪的窒悶開始壓下來。
「翠環,你快去看看,五太太是不是到四太太屋裡去?」張氏忽然想起這件事情,連忙吩咐翠環道。
翠環答應了一聲,正要出去。克明卻不滿意地開口阻止道:「三太太,你不要去管她的事!她搗什麼鬼,由她去。總之,四娃子太不學好了,不給我爭一口氣。」他說到這裡,怒火又往上升,他便把身子離開沙發的靠背,怒目瞪著覺英罵起來:「都是你這個畜生不學好,幹出這種不爭氣的事情!給你們請了好先生來,你一天就不讀書。從前養鴿子,喂金魚,捉蟋蟀,現在越鬧越不成話了。你是不是要學你五爸的榜樣?」他舉起竹板又接連地往覺英的頭上和身上打下去。
覺英大聲哭叫起來。張氏哀求著:「三老爺。」克明聽見覺英的哭聲,聽見張氏的叫聲,這反倒增加了他的憤怒。他越發用力地打下板子去。他全身發起熱來。他忘記了一切事情,他忘記了跪在他面前的是什麼人。他只知道一件事:打。他覺得應該用力打。他害怕別人會阻止他,他狂亂地說:「我要打死他!我要打死他!」覺新看見克明這樣亂打,也發出了哀求停止的叫聲:「三爸!三爸!」
克明仍然繼續打著(竹板大半落在覺英的穿著衣服的身上),覺英把聲音都叫啞了,只是嗚嗚地哭著。張氏著急地叫起來:「大少爺,你不來勸勸三爸!」她一面說,一面去拖克明的手。
覺新也走過去,幫忙張氏勸阻克明。他不住地說:「三爸,夠了。你休息一會兒罷,」一面把身子隔在他們父子的中間,幫忙張氏拉住克明的膀子。
克明掙扎了一會兒便讓步了。他剛才憑著一股氣在動作,這時一經打岔,他的氣也漸漸地發洩盡了。他不再堅持,一鬆手,讓竹板落到地上。他精疲力竭地倒在沙發靠背上,一口一口地喘著氣。
覺新站開一點。張氏俯下頭望著克明,關心地問道:「三老爺,你有點不舒服嗎?」
克明默默地把頭搖了兩搖。
「你去睡一會兒罷,好不好?我害怕你太累了,」張氏柔聲再問道。
克明又把頭搖了搖,低聲說了一句「我不累」。
張氏便不再問,她吩咐翠環道:「翠環,你去給老爺倒杯釅茶來。」
覺英仍舊嗚嗚地哭著,不過現在他是坐在地上了。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把那張印著幾下板子痕跡的臉弄得像一個小丑面孔。一件早晨新換的長衫先前在花園內門口粘染了一些泥土,這時更塗滿了灰塵,而且胸前還有幾灘淚痕。他埋著頭一邊哭,一邊用手摩撫被打後發痛的地方。
翠環端了茶來。克明接過杯子喝了兩三口熱茶,覺得精神好了一點。他看看坐在地上的覺英,不覺皺起了眉頭。
張氏看見克明的這種表情,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她害怕他再動氣,便勉強做出笑容,柔聲對他說:「三老爺,讓他出去罷。他也得到教訓了。」
克明沉默不語。張氏也就不敢再說。克明的手裡還端著茶杯。他把杯裡的茶喝光了,將杯子放在寫字檯上。他又看了看覺英,低聲說了兩個字:「也好。」這是在回答張氏的話。但是接著他又側頭對覺新說:
「明軒,你把你四弟帶到書房裡去。你對龍先生說,我問候他,請他好好管教你四弟讀書,不准亂出書房門。倘使你四弟不聽話,請先生儘管打。我過兩天再削一根寬板子送去。」他說得比較慢,後來又停了一下。覺新以為他說完了,但是他又說下去:
「今天就不要放四娃子出來。以後就叫他在書房裡陪先生吃飯。」
「是,是,」覺新唯唯地應著。他巴不得克明有這樣的吩咐。他現在有機會走出這個空氣沉悶的房間了。他連忙走過去拉覺英的膀子。
覺英聽清楚了克明的話。他並不害怕龍先生,所以他很歡迎他父親的這樣的吩咐,他可以借此渡過了目前的難關。他不等覺新用力拉他,就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看克明一眼,也不對誰說一句話,便埋下頭跟著覺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