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日子裡覺民算是最幸福的。覺新和淑英們的苦惱他分擔去的並不多。琴和利群週報社的事情更牽繫住他的心。
他從琴那裡得到的是溫柔、安慰與鼓舞。利群週報社的事情進行得很順利:週報按期出版,銷數也逐期增加。他每星期二下午照例去參加編輯會議。翻閱一些稿件,有時也帶去自己的文章。琴有時出席,有時不能到,便請他做代表。社裡的基金漸漸地充裕了,只要稿件多,他們便可以將週報的篇幅增加半張。也有了新的社員,表示同情的信函差不多每天都有,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也寫了仰慕的信來。這一切在年輕人的熱情上點燃了火。每個青年都沉溺在樂觀的幻夢裡。他們常常聚在一起,多少帶一點誇張地談到未來的勝利。那些單純的心充滿了快樂。這快樂又給他們增加了一些憧憬。恰恰在這時候方繼舜從外州縣一個朋友那裡得到一本描寫未來社會的小說《極樂地》和一本叫做《一夕談》的小冊。他當做至寶地把它們借給別的朋友讀過了。《極樂地》中關於理想世界的美麗的描寫和《一夕談》中關於社會變革的反覆的解說給了這群年輕人一個很深的印象。同時覺慧又從上海寄來一些同樣性質的書報如《社會主義史》、《五一運動史》、《勞動雜誌》、《告少年》、《夜未央》等等,都是在書店裡買不到的。在這些刊物和小冊子的封面上常常印著「天下第一樂事,無過於雪夜閉門讀禁書」一類的警句。的確這些熱情的青年是閉了門用顫動的心來誦讀它們的。他們聚精會神一字一字地讀著,他們的靈魂也被那些帶煽動性的文句吸引去了。對於他們再沒有一種理論是這麼明顯、這麼合理、這麼雄辯。在《極樂地》和《一夕談》留下的印象上又加蓋了這無數的烙櫻這些年輕的心很快地就完全被征服了。他們不再有一點疑惑。他們相信著將來的正義,而且準備著為這正義犧牲。《夜未央》更給他們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這是一個波蘭年輕人寫的關於俄國革命的劇本。在這個劇本裡活動的是另一個國度的青年,那些人年紀跟他們差不多,但已經抱著自我犧牲的決心參加了為人民求自由、謀幸福的鬥爭。那些年輕人的思想和行為是那麼忠誠、那麼慷慨、那麼英勇。這便是他們的夢景中的英雄,他們應該模仿的榜樣。
他們一天一天地研究這種理論,誦讀這種書報。他們聚在社裡閒談的時候也常常發表各人的意見來加以討論。不久他們就不能以「閉門讀禁書」的事情為滿足了。週報社的工作他們也嫌太遲緩。他們需要更嚴肅的活動來散發他們的熱情,需要更明顯的事實來證實他們的理想。他們自己是缺乏經驗的。他們便寫信給上海和北京兩處的幾個新成立的社會主義的團體。在這個省的某個商埠裡也有一個社會主義的秘密團體,就是出版《一夕談》的群社。方繼舜輾轉地打聽到了群社的通信處,他們也給群社寫了信去。回信很快地來了。
信封上蓋著美以美教會的圖章,把收件人寫作黃存仁教士,裡面除了群社總書記署名的信函外,還附得有一本叫做《群社的旨趣和組織大綱》的小冊。那意見和組織正是他們朝夕夢想的。讀了這本小冊以後,他們再也不能安靜地等待下去了。
他們也要組織一個這樣的秘密團體,而且渴望做一點秘密工作。方繼舜是他們中間最熱心的一個,他被推舉出來起草宣言。這自然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他有群社的小冊和雜誌上刊載的宣言做藍本。宣言寫成,他們便約定在黃存仁的家裡開會商議成立團體的事情。
覺民一天吃過午飯,打算到琴的家去。他走到大廳上,看門人徐炳正從外面走進二門來。徐炳看見他,便報告道:「二少爺,外面有一個姓張的學生找你。他不肯進來,在大門口等著,要你就去。」「好,」覺民答應一聲,他想大概是張惠如來找他到週報社去。他到了外面才看見張惠如的兄弟張還如穿著高師學生的制服,手裡捏了一把洋傘,低著頭在大門口石板地上踱來踱去。他跨過門檻喚了一聲:「還如。」張還如驚喜地抬起頭來,簡短地說:「覺民,我們到存仁家去。」聲音不高,說話的神氣也很嚴肅。
「繼舜他們都在嗎?」覺民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情,但是他仍然問了一句。
「在,」張還如點頭說,臉上仍然帶著嚴肅的表情。
覺民的心裡也很激動。他不再問什麼,便同張還如一起走了。
黃存仁住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那所房屋是覺民十分熟習的,他去年還在那裡住過一些時候。但是這次到黃存仁的家去,他卻懷著緊張的心情,好像在那裡有什麼驚人的重大事情在等候他。他從沒有參加過秘密會議。他看過幾部描寫俄國革命黨人活動的翻譯小說,如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飛將軍》,《曇花夢》之類就盡量地渲染了秘密會議的恐怖而神秘的氣氛。這在他的腦子裡留下了一個頗深的印象。因此他這時不覺想起了那幾部小說裡作者所用力描繪的一些激動人的場面。張還如又不肯走直路,故意東彎西拐,使他聽了不少單調的狗叫聲,最後才到了黃存仁的家。
這是一所小小的公館,一株枇杷樹露到矮的垣牆外面來。
他們不用看門人通報,便走進去。黃存仁的書房就在客廳旁邊。他們進了書房。屋子裡已經有了四個人,方繼舜、張惠如、陳遲都來了。覺民看見這些親切而帶緊張的面孔,不覺感動地一笑。
開會的時候,黃存仁把房門關上,他站在門後,一面聽別人談話,一面注意著外面的響動。第一個發言的是方繼舜,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明了這次會議的意義,然後解釋他所起草的宣言的內容。這篇宣言,黃存仁諸人已經讀過了,只有張還如和覺民兩個不曾見到。覺民便從方繼舜的手裡接過來,仔細地看了一遍,就交給張還如。宣言比群社的小冊簡短許多,但裡面仍然有不少帶煽動性的話和對現社會制度的猛烈的攻擊,而且關於組織和工作等項也說得很詳細。方繼舜謙遜地說,他一個人的思想也許欠周密,希望別人把宣言加以修改。
覺民只覺得宣言「寫得好」,他卻不曾注意到它寫得很誇張。
不過他疑惑自己擔任不了那些艱巨的工作,他又疑惑他自己還缺乏做一個那樣的秘密社員所需要的能力和決心。覺民表示了自己的意見。他以為工作範圍太大,如設立印刷所等等目前都辦不到;部也分得太多,如婦女部、學生部、工人部、農人部等等大都等於虛設,社員只有這幾個,各部的負責人也難分派;宣言措辭過於激烈,一旦發表,恐怕會失掉許多溫和分子的同情。方繼舜沉毅地把這些質疑一一地加以解答。
他仍然堅持原來的主張。覺民對這個解答並不滿意,不過他想聽聽張惠如、黃存仁他們發表意見。他們的意見有一部分跟覺民的相同,但是他們也贊成方繼舜的另一部分的主張。
「我們目前固然人數少,然而以後人會漸漸地多起來的。那時候我們的工作範圍就要擴大了。我們的組織大綱到那時也適用。組織大綱本來應該有長久性的。我們組織這個團體不是為了做點大工作還為什麼?原本因為覺得單做利群週報社的事情有點單調,不能滿足我們的要求,才另外組織這個團體……」方繼舜很有把握地用堅決的口吻說。他接著還說了一些話。他吐字很清楚,差不多沒有一點餘音。他沉著臉,態度很認真。
黃存仁和張還如也說了幾句。陳遲發了一番議論。覺民又說了幾句。後來宣言終於被通過了,只是在分部一項上有小的修改,暫時把幾個部合併成一個宣傳部。
團體的名稱也決定了:「均社」,這是方繼舜提出來的。他們決定在下星期二開成立會。他們談完均社的事,又談了翻印小冊子、印發傳單、排演《夜未央》的計劃。後來方繼舜先走了。到這時大家的心情才開始寬鬆。覺民和別的人還在黃存仁家裡隨便談了一會兒。他們又談起上演《夜未央》的事,眾人都很興奮,當時便把腳色分配下來:張惠如擔任男主角樺西裡,黃存仁擔任革命黨人昂東,陳遲擔任女革命黨人安娥,張還如擔任女革命黨人蘇斐亞。覺民對這件事情也很感興趣,但是他卻不肯做演員。大家推他扮演重要配角葛勒高,他說他不會演那個年輕的工人。最後他只答應在戲裡擔任一個不重要的角色。眾人又推定方繼舜做老革命家黨大樂,利群週報社的一個青年社員汪雍扮女僕馬霞。其他的腳色都請週報社社員擔任。這樣決定了以後大家都很高興,臨走時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滿意的笑容。來時那種緊張、嚴肅的表情再也看不見了。
覺民一個人十分激動地走回家裡。他的臉上固然也出現過滿意的笑容,但是他走到他住的那條冷靜的街道上,他的笑容便被一陣溫和的風吹散了。其實這是由於他心裡又起了疑惑。的確他的心裡還有不少的疑惑。他並不是一個想到就做的冒失的人。他比較覺慧穩重許多。他做一件事情除非是逼不得已,總要想前顧後地思索一番才肯動手。他不肯徒然冒險,作不必要的犧牲。他也不願參加他自己並不完全贊成的工作。他有顧慮。他也看重環境。當時在那種使人興奮的環境中他的熱情佔了上風,他說話和決定事情都不曾事先加以考慮。如今他冷靜地一想,就覺得加入均社和演劇的事對於他都不適宜。加入秘密團體,就應該服從紀律,撇棄家庭,甚至完全拋棄個人的幸福。他自己並不預備做到這樣。而且做一個秘密結社的社員,要是發生問題便會累及家庭,他也不能安心。至於登台演戲,這一定會引起家族的責難,何況演的又是宣傳革命的劇本。從前他和覺慧兩人擔任了預備在學校裡演出的英文劇《寶島》中的演員,劇本雖然沒有演出,可是他的繼母已經在擔心四嬸、五嬸們會說閒話。這一次他要正式演戲,並且他們要租借普通戲園來演出,他的幾個長輩不會不知道,更不會不加以嘲笑和責難的。固然他自己說他並不害怕他的長輩,但是他也不願意因為一件小事情給自己招來麻煩。他愈往下想愈覺得自己的舉動應該謹慎,不能夠隨便地答應做任何事情。二更的鑼聲在他的前面響起來。他走到十字路口,更夫一手提燈籠一手提銅鑼走過他的身邊。鑼聲沉重而莊嚴,好像在警告他一樣。他忽然覺醒過來。他下了決心:第二天去對朋友們說明,他暫時不加入均社,也不擔任演員。他只能夠做一個同情者,在旁邊給他們幫忙。他這樣決定以後,倒覺得心裡安靜了。他走進高公館的大門。他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很聰明的,而且為這個決定感到了欣慰。
大廳上那盞五十支燭光的電燈泡這一晚似乎顯得特別陰暗。三四乘轎子驕傲地坐在木架上,黑黝黝地像幾頭巨獸。門房裡人聲嘈雜,僕人轎夫們圍擠在一起打紙牌。覺民剛跨進二門走下天井,便聽見一個少女的聲音叫道:「五少爺,六少爺,你們再鬧,我去告四老爺去。」覺民聽出這是綺霞的聲音。他覺得奇怪,連忙走上石階留神一看。原來覺群、覺世兩人把綺霞攔在轎子後面一個角落裡。覺群嬉皮笑臉地拉扯綺霞的衣服,覺世呸呸地把口水吐到她的身上去。綺霞一面躲避,一面嚷。她正窘得沒有辦法,這時看見覺民便像遇到救星一般地驚叫道:「二少爺,你看五少爺、六少爺纏住我胡鬧。請你把他們喊住一下。」袁成正在那裡勸解,看見覺民便恭敬地喚了一聲「二少爺」,就走下天井進門房去了。
覺民厭煩地看了覺群和覺世一眼,不大高興地問道:「你們攔住綺霞做什麼?」「哪個喊她走路不當心碰到我?她不給我賠禮還要吵。我今天非打她不可。」覺群得意地露齒說道,兩顆門牙脫落了,那個缺口十分光滑。
「哪個扯謊,報應就在眼前。五少爺,是你故意來碰我的。我哪兒還敢碰你?我看見你們躲都躲不贏。」綺霞氣惱地分辯道。
「好,你咒我。我不打死你算不得人。六弟,快來幫我打。我們打夠了,等媽回來再去告媽。」覺群咬牙切齒地撲過去抓住綺霞的衣襟就打。覺世也擁上去幫忙。綺霞一面掙扎,一面警告地叫道:「五少爺,六少爺。」覺民實在看不過,他的怒氣直往上衝。他一把抓住覺群的膀子,把這個十歲的小孩拖開,一面勸阻道:「五弟,放綺霞走罷。」「我不放。哪個敢放她走。」覺群固執地嚷道。覺世看見覺群被覺民拉開了,有點害怕,便住了手,站在一旁聽候覺群的吩咐。
覺民看見綺霞還站在角落裡不動,只是茫然地望著他,便正色說道:「綺霞,你還不快走。」綺霞經覺民提醒,連忙跑進拐門到裡面去了。覺民怕覺群追上去,仍然捏住覺群的膀子不放,過了半晌才把手鬆開。
「二哥,你把綺霞放走了。你去給我找回來。」覺群等覺民的手一鬆,便轉過身子扭住覺民不肯放,潑賴地不依道。
「你給我放走的,我要你賠人。」「五弟,放我走,我有事情,」覺民忍住怒氣勉強做出溫和的聲音說。
「好,你維護綺霞,欺負我。你還想走?綺霞不來,我就不放你走,看你又怎樣。你好不要臉,給丫頭幫忙。」覺群一面罵,一面把臉在覺民的身上擦來擦去,把鼻涕和口水都擦在覺民的長衫上面了。他還喚覺世道:「六弟,快來給我幫忙。」覺世果然跑了過來。
覺民實在不能忍耐了。他把身子一動,想抽出身來,一面動氣地命令道:「你放我走。」就把覺群的兩隻手向下一摔。
覺群究竟力氣不大,不得不往後退兩步,幾乎跌了一個觔斗。
覺民正要往裡面走去,卻被覺群趕上抓住了。覺群帶著哭聲說:「好,二哥,你打我,我去告大媽去。」但是覺群並不照自己所說到裡面去,卻依舊纏住覺民不肯放他走。
覺民氣得沒有辦法,他不再想前顧後地思索了。他大聲教訓道:「說打你就打你,看你以後還怕不怕。」他抓住覺群,真的伸出手去在覺群的屁股上打了兩下。他打得並不重,覺群卻哇哇地大哭起來,一面嚷道:「二哥打我。」一面去咬覺民的手。覺民的手被咬了一口,他覺得一下痛,便用力一推。
覺群退開了,就靠著一乘轎子傷心地哭罵著。覺民把自己的衣服整理一下,看了看手上的傷痕,氣略略平了一點。他還來不及走進拐門裡面,就看見一乘轎子在大廳上放下了。這是克安的轎子,趙升跟著轎子跑上大廳,打起了轎簾,王氏從裡面走出來。
覺群看見自己的母親回來,知道有了護身符,可以不怕覺民了,便故意哭得更加響亮。王氏一下轎,覺世就去報告:「媽,二哥打五哥,把五哥打哭了。」覺民聽見覺世的話,恐怕會引起王氏的誤會,便走過去對王氏說了幾句解釋的話,把事情的原委大略地敘述了一番。
王氏不回答覺民的話,她把眉毛一橫,眼睛一瞪,走到覺群面前,一手牽著覺群,另一隻手就在覺群的臉頰上打下去。她用勁地打著,打得覺群像殺豬一般地哭喊。覺民在旁邊現出一點窘態。他也覺得王氏打得太重了。但是他又不便勸阻她。
他正在思索有什麼解圍的辦法,王氏忽然咬牙切齒地罵覺群道:「你好好地不在裡面耍,哪個喊你去碰人家?人家丫頭也很高貴。你惹得起嗎?你該挨打。你該挨打。你挨了打悄悄地滾回去就是了。還在大廳上哭什麼?你真是一個不長進的東西。我要把你打死。我生了你,我自己來打死也值得。」王氏又舉起手打覺群的臉。覺世看見母親生氣,哥哥挨打,覺得事情不妙,便偷偷地溜走了。覺民聽見王氏的話中有刺,心裡很不高興,但又不便發作,只得按住怒氣,裝做不懂的樣子走進裡面去了。
覺民進了自己的房間,剛剛坐下,就聽見王氏牽了抽泣著的覺群嘴裡嘰哩咕嚕地走過他的窗下。他本來想靜下心預備第二天的功課。然而一陣煩躁的感覺把他的心攪亂了。王氏那張擦得又紅又白的方臉在他的眼前一晃一晃地擺動,兩隻金魚眼含了惡意地瞪著他。她那幾句話又在他的耳邊擦來擦去。他忍不住自語道:「管她的,我做什麼害怕她。」他又埋下頭去看書。可是他的思想依然停滯在那些事情上面。他讀完了一頁書,卻不知道那一頁說些什麼。他讀到下句,就忘了上句。他想:「我平日很能夠管制自己,怎麼就為一件小事情這樣生氣?我不應該跟她一般見識。」他勉強一笑,覺得自己方才有點傻。他以為自己不會再去想那件事情了,便安心地讀書。他專心地讀了一頁,可是結果他仍舊不明白那一頁的意義,就跟不曾讀過一樣。他生氣了,便闔了書站起來。
王氏的話馬上又來到他的心頭。他憎厭地把頭一遙但是大廳上的情景又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他煩躁地在房裡走來走去。
他的思想也愈走愈遠,許多不愉快的事情都來同他糾纏。他彷彿走入了一個迷宮,不知道什麼地方才有出路。
「二哥,二哥。」淑華的聲音突然在房門口響了。淑華張惶地走進來,望著他,說了一句:「媽喊你去。」半晌接不下去。
「什麼事請?你這樣著急?」覺民覺得奇怪,故意哂笑地問道。
「四嬸牽了五弟來找媽,說你把五弟打傷了,要媽來作主。
媽同大哥給五弟擦了藥,賠了不是。她還不肯干休。現在她還在媽屋裡,媽要你就去,「淑華喘著氣斷續地說。
「我打傷五弟?我不過打了他兩下,哪兒會打傷他?」覺民驚疑地說。他還不大相信淑華的話。
「五弟臉都打腫了,你的手也太重一點,又惹出這種是非來,」淑華抱怨道。她覺得事情有點嚴重,替覺民擔心,不知道這件事情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五弟臉腫了?我根本就沒有打他的臉。我們快去看,就會明白的。」覺民有點明白了。他想這一定是王氏做好的圈套,便極力壓住他那逐漸上升的憤慨,急急走出房去。
覺民進了周氏的房間。他看見周氏坐在書桌前一個凳子上。覺新站在周氏旁邊,背靠了書桌站著。王氏坐在連二櫃前茶几旁邊一把椅子上。覺群就站在王氏面前,身子緊緊靠著王氏的膝頭。綺霞畏怯地立在屋角。
「二弟,你看你把五弟打成這個樣子。你這樣大了,一天還惹事生非。」覺新看見覺民進來便板起面孔責備道。
覺民還來不及回答,王氏便接著對周氏訴苦道:「大嫂,我的兒子裡頭只有五兒最聰明,現在給二侄打得成這個樣子。
萬一有什麼好歹,將來喊我靠哪個?「」有什麼好歹?挨兩下打,也打不死的。「覺民冷笑道。
「我在跟你媽說話,哪個喊你來插嘴。」王氏忽然把金魚眼大大地一睜,厲聲罵道。「你打了人,還有理?」「我根本就沒有打五弟的臉,是四嬸自己打的。」覺民理直氣壯地頂撞道。他抄著手站在門口。
「老二,你不要說話,」周氏攔阻覺民說。過後她又敷衍王氏道:「四弟妹,你不要生氣,有話慢慢商量,說清楚了,喊老二給你賠禮就是了。」她沒有確定的主張,她不便責備覺民,又不好得罪王氏。這件事情的是非曲直,她弄不清楚,而且她也無法弄清楚。她看見王氏和覺民各執一詞,不能斷定誰是誰非。她只希望能夠把王氏勸得氣平,又能夠叫覺民向王氏賠禮,給王氏一個面子,讓王氏和平地回房去,使這件事情早些了結。
「我自己打的?你胡說。我怎麼忍心打我自己的兒子?你看,你把五兒打成了這個樣子,你還要賴。」王氏用手在茶几上一拍,氣沖沖地說道。
「我親眼看見四嬸打的。我只打五弟兩下屁股,他的臉我挨都沒有挨到,」覺民也生氣地分辯道。他仍舊抄起手,驕傲地昂著頭。有人在後面拉他的袖子,低聲說:「二少爺,你少說兩句,不要跟她吵,你會吃虧的。」他知道這是黃媽,正要答話,王氏又嚷起來了。
「我打的?哪個狗打的。」王氏看見覺民態度強硬,而且一口咬定覺群的臉是她打腫的,周氏和覺新在旁邊觀望,並不干涉覺民,她覺得事情並不如她所想像的那樣順利,她著急起來,急不擇言地說。
「好,哪個狗打的,四嬸去問狗好了。我還要回屋去讀書,」覺民冷笑一聲,說了這兩句話。他打算回房去。
「二弟,你不要就走,」覺新連忙阻止道。他的臉色很難看,眼睛裡射出來祈求的眼光,他好像要對覺民說:「二弟,你就讓步,給四嬸賠個禮罷。」覺民轉過身把覺新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他知道那眼光裡包含的意義。他有點憐憫覺新,但是覺新的要求激怒了他,觸犯了他的正義感。事實究竟是事實。他的手並沒有挨過覺群的臉頰。覺群的臉明明是王氏自己打腫的,她卻把責任推到他的身上。他本來願意在家裡過安靜的日子,但是別人卻故意跟他為難。現在還要他來讓步屈服,承認自己沒有做過的事,這太不公道了。這是他的年輕的心所不能夠承認的。憤怒攪動他的心。失望刺痛他的腦子。他不能夠再顧到這個家庭的和平與幸福了。他如今沒有什麼顧慮,倒覺得自己更堅強了。他橫著心腸,不去理覺新,索性靜靜地在書桌左端的椅子上坐下來,等著王氏說話。
「大嫂,你說怎麼辦?難道五兒就讓你們老二白打了不成。」王氏看見覺民大模大樣地坐下來,心裡更不快活,便不客氣地催問周氏道。
周氏沒有辦法,便回頭對覺民說:「老二,你就向四嬸賠個禮罷,橫豎不過這一點小事情。」「賠禮?媽倒說得容易。我又沒有做錯事,做什麼要向人賠禮?」覺民冷笑道。
周氏碰了這個釘子,臉上立刻泛起紅色,心裡也有些不高興。但是她知道覺民不是用話可以說服的,便默默地思索怎樣應付王氏和說服覺民的辦法。
「好,老二,你這麼大模大樣的,我曉得你現在全不把長輩們放在眼睛裡頭。大嫂,你看你教的好兒子。」王氏板著面孔,半氣憤半挖苦地說。
「不管怎樣,我總沒有誣賴人,」覺民故意冷冷地自語道。
「好,你敢罵我誣賴?」王氏猛然把手在茶几上一拍,站起來,掙紅著臉氣勢洶洶地罵道。
覺民一聲不響地掉頭往四處看,好像沒有聽見王氏的話一般。覺新急得在旁邊咬嘴唇說不出一句話來。
「老二,你少說一句話,好不好?」周氏沉下臉對覺民說,她顯然在敷衍王氏。
「二弟,你跟四嬸講話,也應該有點禮貌,」覺新順著周氏的口氣也說了責備覺民的話。
王氏聽見周氏和覺新的話,覺得有了一點面子,便大模大樣地坐下去,然後逼著周氏,要周氏責罰覺民。她說:「大嫂,難道這件事情就這樣算了嗎?你不管教老二,讓我來管教。」周氏正沒有辦法解圍,巴不得王氏說這句話。她馬上爽快地欠身答道:「四弟妹,你說得對,就請你來管教老二,聽憑你來處置。」王氏想不到周氏會這樣回答,沒有提防著,立刻回答不出來。她沉吟半晌,才虛張聲勢地說了一句:「我說應該打一頓。」「好,就請你打。我做後母的平時不便管教。四弟妹,你來代我管教老二,那是再好沒有的了,」周氏這些時候向王氏說了許多好話,賠了許多不是,心裡慪得不得了。正苦沒有機會發洩,這時看見有機可乘,便故意說這種話來窘王氏。
王氏是一個老臉皮,她不回答周氏,卻把話題支開,另外警告地對周氏說:「大嫂,五兒現在擦了藥,如果明天還不好,你應該請醫生來看。」「那自然,倘若老五明天還不好,你只管來找我。四弟妹,你還是回去休息罷,老五也應該睡覺了,」周氏看見王氏沒法回答把話題支開,便順著王氏的口氣勸道。
「你們什麼事情吵得這樣厲害?」矮小的沈氏忽然揭了門簾進來,她手裡抱著一隻水煙袋,一進屋便問道,其實她已經曉得這件事情的原委了。
「五弟妹,你來得正好,你來評個理,」王氏知道在這裡鬧下去不會有什麼結果,覺得沒有趣味,正預備偃旗息鼓地回屋去,現在看見沈氏進來,好像得到了一個有力的幫手,便起勁地說。
周氏招呼沈氏坐下。沈氏笑容滿面地對王氏說:「四嫂,什麼事情?我倒要聽你說說。」王氏便把事情的經過加以渲染,有聲有色地敘述一遍。最後她說:「五弟妹,你說說看:哪個有理?我該不該請大嫂責罰二侄?」沈氏沉吟半晌,吸了幾口水煙,才幸災樂禍地挑撥道:「四嫂,自然是你有理。不過我看這件事情只有讓三哥來處置。
最好到三哥那裡去說。本來嘛,大嫂是後娘,不便多管教二少爺。「」好,二弟,你就跟四嬸一起到三爸那兒去一趟,「覺新看不慣沈氏的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神氣,他賭氣地響應道。事實上他也認為到克明那裡去才是解決這件事情的最好辦法。
「五弟妹,你這個意思不錯,我們就到三哥那兒去,」王氏知道到了克明那裡,她不會吃虧,便得意地說。但是站在她膝前的覺群卻已經睜不開眼睛在那裡偷偷地打盹了。他忽然驚醒地掉頭對王氏說:「媽,我要回去睡覺了。」這句話好像在王氏的興頭上澆一瓢冷水,王氏生氣地把覺群一推,大聲罵道:「你這個笨豬。人家打了你,你氣都還沒有出,就要去睡覺。好好地站起來,跟我到三爸那兒去。」「我不去。這跟三爸沒有一點關係,我做什麼要找三爸?」覺民的話是回答覺新的。他想起淑英挨罵的事情,對克明非常不高興。而且自從喜兒被克定公然收房作小老婆以後,克明在公館裡的威望已經減去不少。覺民從前也曾經尊敬過克明,可是如今連這一點尊敬也消滅了。他不相信克明能夠給他公道。而且他已經明白在這個家庭裡就沒有一個人能夠給他公道。他想不到他的長輩會用這種手段對付他;他更想不到他的大哥受過好多次損害以後仍舊這麼溫順地敷衍別人,這麼懦弱地服從別人。在一小時以前他還決定暫時不做引起家人嘲笑和責難的事,他還有一些顧慮。現在他對這個家庭的最後一點留戀也被這個笨拙的圈套破壞了。他不再有任何顧慮。他甚至驕傲地想:連祖父的命令我也違抗過,何況你們?
「大少爺。老二不去那不成。他有本事打人,為什麼現在又不敢去。」王氏聽見覺民說不去,以為他不敢去見克明,便更加得意地為難覺新道。
「二弟,你就去一趟。哪個有理哪個沒理,三爸會斷個公道的,」覺新又急又氣地對覺民說。
「我說不去就不去。」覺民突然變了臉色粗聲答道。
「四嫂,依我看,老二不敢去,大少爺去也是一樣的,」沈氏眨著她的一對小眼睛,倒笑不笑地提議道。
「好,我跟四嬸去。」覺新碰了覺民的一個大釘子,心裡正難過,聽見沈氏的話,也不去管她有沒有陰謀,便賭氣地自告奮勇道。
王氏站起來,也不向周氏告辭,就牽著覺群的手同沈氏一道走出去了。覺新默默地跟在後面。
「明明是誣賴二哥的,這種不要臉的事情虧她做得出來。」淑華這許久不曾吐一個字,現在聽見王氏和沈氏的腳步聲去遠了,再也忍耐不住,便說了出來。
「三女,你小心點,看又闖禍。」周氏吃驚地警告道。
「她們到三爸那兒去,不曉得有什麼結果,」淑華停頓一下,又好奇地說。
「不會有結果的,至多不過大哥挨幾句罵罷了,」覺民冷冷地答道。
「三爸會差人來喊你去的,你怎麼辦?」淑華擔心地說。
「你以為我會像大哥那樣地聽話嗎?我說不去就不去。」覺民甚至傲慢地答道。
「老二,你近來也太倔強,快要跟老三一樣了,」周氏歎一口氣,溫和地抱怨道。
「媽總怪二哥,其實像四嬸、五嬸那樣的人正應該照二哥的法子對付才好,」淑華替覺民解釋道。
翠環匆匆忙忙地從外面進來,說:「三老爺請二少爺去說話。」淑華看覺民一眼。覺民絲毫不動聲色安靜地答道:「翠環,你回去說我現在要預備功課,沒有空,三老爺有話,請他告訴大少爺好了。」翠環聽見這話覺得有點奇怪,站了片刻,但也不說什麼就匆匆地出去了。
「你不去,三爸會生氣的,」淑華看見翠環走了,不放心地對覺民說。
「他生氣跟我有什麼相干?」覺民冷淡地答道,他懶洋洋地站起來。
周氏看見翠環才想起綺霞。她裝滿一肚皮的煩惱,悶得沒有辦法,便指著在屋角站了許久的綺霞威嚇道:「都是綺霞不好。這件事是她一個人引起來的。等我哪天來打她一頓。」覺民看見綺霞埋著頭不敢響的樣子,覺得不忍,便代她開脫道:「這也難怪綺霞,媽,你沒有看見五弟先前那個樣子。
綺霞好好地並沒有惹他們,他們把她窘得真可憐。「」好,總是你有理,「周氏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她看見綺霞還癡癡地立在那裡便責備道:」綺霞,你不去倒幾杯茶來,呆呆地站著做什麼?今天算你的運氣好,二少爺給你講情。我也不追究了。「她等綺霞走開了,又回頭對覺民歎息道:」今天的事情我也曉得是四嬸故意跟我為難。我也明白你受了冤屈。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只怪你父親死得太早,你大哥又太軟弱,我一個女流又能夠怎樣?橫豎該我們這一房的人吃虧就是了。「」不過總是像這樣地受人欺負也不成。「淑華憤憤不平地說。
「我不會受什麼氣,我不怕他們。」覺民用堅定的聲音說了上面的話,便大步走出房去。他的心上雖然還堆積著憤怒,但是他的眼前卻只有一條直路。他不再有彷徨、猶豫的苦悶了。
覺民回到屋裡,並不看書,仍舊踱來踱去。不久黃媽端著一盆臉水進來了。她一進屋,就說:「二少爺,你不到三老爺那兒去,做得對。在渾水裡頭攪不清。明明是那兩個母夜叉做成圈套來整你。大少爺心腸太好了,天天受她們的氣。說起來真氣人。還是三少爺走得好。有出息。你也有出息。太太在天上會保佑你們幾弟兄。你將來出去做大事情。她們整不倒你……」黃媽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覺民沒有插嘴的份兒。她看見覺新進來,才閉了嘴,去絞了一張臉帕遞給覺民。覺新在方桌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喚了一聲「二弟」。眼淚像噴泉似地湧了出來。
「大哥,什麼事情?」覺民驚訝地問道。他把臉帕遞還給黃媽,就在方桌的另一面坐下。黃媽端著臉盆走出房去了。一路上小聲咕嚕著。
「二弟,你以後要發狠讀書,做出大事情來,給我們爭一口氣,」覺新嗚咽地說。他的眼淚和鼻涕一齊流下。
覺民知道覺新在克明那裡受了氣,他的心裡也有些難過。
他溫和地望著覺新,低聲問道:「三爸責備你嗎?」覺新默默地點頭,一面用手帕揩眼淚。
「這件事情怎樣解決?」覺民看見覺新的悲痛的樣子,不覺黯然,他又問道。
「還不是不了了之。三爸喊你去,你不去,三爸很生氣,他當著我罵你一頓,又把我也罵幾句。四嬸、五嬸在三爸面前你一句我一句一唱一和地說了我們許多閒話,連媽也給派了一個不是。三爸還說可惜爹死早了,你同三弟都沒有人好好地管教,所以弄得目無尊長,專門搗亂。他們又提到你去年逃婚的事。三爸說,你連爺爺也不放在眼睛裡,更不用說別的人了。不過我看他們對你也沒有辦法。他們至多也不過多給我一點氣受,到後來把我氣死也就完了,」覺新極力壓住悲憤一五一十地敘說道。
「真正豈有此理。這件事情跟你又有什麼關係?我得罪他們,他們對付我好了,」覺民氣惱地說。
「他們看見我好欺負,所以專門對付我。就是沒有你這回事情,他們也會找事情來鬧的。我這一輩子是完結了。我曉得我不會活到多久。二弟,望你努力讀書,好給我們這一房,給死了的爹媽爭一口氣。三弟在上海,思想比從前更激烈。我原先就擔心他會加入革命黨,現在他果然同一般社會主義的朋友混在一起。我勸他不要做社會活動,好好地讀書,他也不肯聽。最近他還到杭州去參加過那種團體的會議。這個消息我倒沒有敢讓家裡人知道。他們只曉得他春假到西湖去旅行。總之,三弟不回來革家庭的命就算好的了。要望他回來興家立業,恐怕是不可能的。我們這一房就只有靠你一個人。
二弟,你不要辜負我們的期望才好。「覺新說下去,他的氣惱逐漸地消失了,絕望的思想慢慢地來抓住他的心,把他的心拖到悲哀的泥沼裡去。他愈來愈變得傷感了。好容易才忍耐住的眼淚又從眼眶裡流出來。他忽然把嘴一扁,孩子般嗚嗚地哭了。
覺新的哭聲進了覺民的心,在他的心裡攪著,攪著,攪得他也想哭了。但是他並沒有哭。他的憎恨是大於悲哀的。他的長輩們的不義的行為給他的刺激太大了。因為這個行為是加到他的身上的,他便把它看得更嚴重。他不能忘記它,也不能寬恕它。在這以前他還想到對家庭作一些小的讓步。可是王氏的圈套卻像一顆炸彈似地把他從迷夢中驚醒了。他才知道在這兩代人中間妥協簡直是不可能的。輕微的讓步只能引起更多的糾紛;而接連的重大讓步,更會促成自己的滅亡。
覺新走的便是後一條路。未來的結果是顯而易見的。他和三弟覺慧都曾警告過覺新,然而並不曾發生效力。覺慧的性子躁急,早早離開家庭走了。他也知道覺慧是不會回來的。現在覺新把興家立業的責任加到他的身上,他能夠接收麼?「不能。不能。」一個聲音在他的心裡說。這是他自己的聲音。他已經下了決心了。他昂然地抬起頭往四處看,看見覺新正在用手帕揩眼睛,便溫和地勸道:「大哥,你不要傷心了。你也太軟弱,總讓人家欺負你。如果你平日硬一點,事情也不會弄到這樣。」覺民要說安慰的話,結果說出的話裡卻含有責備的意思。他可憐覺新,愛覺新,但是他又有點不滿意覺新。覺新到這時候還希望覺民走覺新指出的路,那真是在做夢了。
淑英一個人走進來。覺民看見淑英,有點詫異,便問道:「二妹,你這時候還出來?」「我來看你們。我聽說四嬸跟你們吵架,吵到爹那兒去。
你們一定受了氣罷,「淑英親熱地說。她看見覺新低著頭不時發出抽噎聲,便同情地喚了一聲」大哥「。
覺新默默地點點頭。覺民便說:「他剛才在三爸那兒碰了釘子,受了不少的氣。三爸還罵我目無尊長,專門搗亂。」淑英的臉色馬上改變,眼睛裡的光芒立刻收斂了。她皺著眉頭沉吟半晌,忽然羞怯地低聲說:「我曉得你們會恨我。」「我們會恨你?哪個說的?你難道不曉得我們平時都喜歡你?」覺民害怕淑英誤會了他的意思,便著急地說。
「我也知道,」淑英不大好意思地埋頭說。她欲語又止地過了片刻,後來又接著說了半句:「可是爹……」她在覺民對面一把椅子上坐下,兩眼水汪汪地望著覺民,射出來懇求的眼光,似乎在要求他的寬耍「三爸的思想、行為跟你又有什麼關係?」覺民感動地分辯道。
「你要曉得,我也討厭四嬸、五嬸,我也不贊成爹,我是同情你們的,」淑英紅著臉囁嚅地說。後來她忍不住又訴苦地說了一句:「我實在不願意在家裡住下去了。」「我曉得,」覺民感動地答道。他看了看淑英的激動的臉,她的臉上隱約地現出了渴望幫助的表情;他立刻想起另一件事:他覺得這個回答是不夠的,他想她從他這裡所希望得到的也許不是這樣的話。於是嚴厲的父親,軟弱的母親,陳克家一家人的故事以及許多薄命女子有的悲慘的命運次第浮上了他的心頭。他的思想跳得很快:憐憫、同情、憤怒、……以至於報復。淑英的事情原是時常縈繞著他的心靈的。他這時有了最後的決定了。他便正經地對淑英說:「我一定不讓你做三爸的犧牲品。我要幫忙你到三哥那兒去。」他更切齒地說:「我要讓他們看看,到底該哪個勝利。」這樣說了,覺民感到一陣痛快。他覺得自己不是對一個人,是對一個制度復仇了。他又驕傲地想:「我要去加入均社,我要去演《夜未央》,我要做一切他們不願意我做的事。看他們敢把我怎樣。」